南壑殊面无一丝喜色,神情复杂地紧了紧抱着小宝的怀抱。
槌不烂被带着来见秋暝,南壑殊告诉说这就是他们苦苦寻觅之人。秋暝觑着眼将槌不烂上下一打量,并不似南壑殊诸般惊异,说道:“既然找着了,那就赶紧把孩子交给他啊。”
南壑殊面有愠色,不发一言,半晌才对槌不烂道:“你来抱抱孩子。”
槌不烂一直跪在地上,现在已经到了自己下工的时辰,困意袭上来,反应就有些慢了半拍。直到南壑殊提着名字叫了他几声,他才猛然醒盹儿似的跪直了身子,“小人……呃……小人在……”
他活到这把年纪仍是个老光棍,连媳妇儿也没娶到一个,更加没有抱孩子的经验。可南壑殊让他抱,他不敢不抱。他笨拙地如同端豆腐似的从南壑殊手里接过小宝,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不像抱孩子,活像捧着亲爹的牌位,生怕稍不注意就出溜到地上了。小宝也皱着小眉头,十分不舒服的样子。
“连抱也不会抱,往后怎么照顾他!”
“照顾……往后?这……”槌不烂舌头打结,不明所以。
秋暝戳着他脑门儿说道:“这娃娃往后就是你的儿子,本仙白送你个儿子,便宜死你了!”
“这……这……这……”槌不烂惊得双眼瞪老大。他连生儿子的美妙过程都从没体验过,却要直接承受这一过程所带来的严重后果。换了谁都无法接受。何况,他到底为什么忽然就多出个儿子要照顾啊!
“小宝长大之前,你不许娶妻。”
“呃……师兄啊,这就有点儿过分了……”
南壑殊却很坚持,“你要全心全意照顾小宝,若胆敢有差池,我定不饶你。”
槌不烂一心认为南壑殊是菩萨现世,不敢违拗,但万万不肯吃这闷亏,便只拱肩缩背地不做声。
“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南壑殊语气放缓,“小宝是仙胎,年岁自比凡人日久,你既负有照顾小宝的责任,那么合该长寿。今日我点化了你,你便是修道之人。若能惜福惜寿,长生不老便不是妄谈。”
槌不烂听闻这一字一句,不禁呆了。
难不成往后就神仙了?
可要是不准娶媳妇儿,变神仙又有什么趣儿?无非就是把老光棍的苦闷延长到无休无止的地步。
秋暝瞧出他心思,轻轻踢他一脚,“我们的意思是,你先好生抚育这娃娃长大,将来自然有你大把的辰光去讨媳妇。也还会有亲生的儿子闺女。凡人能享到的福你一样也不会落下。只是要晚一些。何况这是命定的事,你违抗不得。明白了?”
槌不烂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在心里激烈地算计着,不久得出两个结论来——这笔买卖可能,也许,或者,大概不那么吃亏。并且自己要么活着接受,要么抗争至死。虽说菩萨普渡众生,但保不定顺手就给他“渡”到阴司地府去,来生做人做狗当猪都说不准。
权衡眼前利弊之后,槌不烂眼一闭心一横,“小的谨遵二位神仙法旨——”一个头磕下去,算是委曲求全地答应了。
南壑殊却不甚乐意,心里五味杂陈的。秋暝瞧出他不舍小宝。于是说道:“你爱护他一场,不若给取个名字再送人罢。”
南壑殊眼中漫上水色,摇摇头道:“既取了名,便无论如何送不走了。”
秋暝叹口气,半晌又道:“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呢,等鸡唱了,再让他带走罢。乍然分离,连小宝也不习惯的。你再陪陪他,好好儿道个别。”
连傻子也看出南壑殊的不舍,槌不烂又不傻,忙颠颠地上贡似的将小宝向南壑殊举着。
南壑殊接过来,那眼神黏在那小脸儿上,如珍似宝地盯着看。
小宝似乎感觉到自己要被送给一个陌生人去了,开始只是吭吭唧唧,后来变成大哭。
秋暝看着不忍,知道槌不烂在这儿徒增南壑殊伤心,便对他说:“你且回去,明儿一早你来,我们把娃娃给你。”
槌不烂涎着笑脸说:“其实给别人也行。”
秋暝两眼一瞪,槌不烂吓得忙退了出去。
时近丑正,小宝已是困得前仰后合。
南壑殊给他换上尿布。小宝不爱穿这个,从前乳母会给他穿,他总是哼哼唧唧。乳母给打发了之后,南壑殊亲身照料,便不让穿了。对他而言,与其让孩子不舒服,多浆洗几遍衣服又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小宝要给了人,尿布又要重新穿上了。毕竟再没有人如他一般肯为小宝做到那么细致的地步。
秋暝平时虽然也很烦这个小鬼头,可一想到往后都见不到面,也不免有点怪舍不得的,于是今晚也跟着南壑殊一起守着他。
“嘿,这孩子白白净净的,就用你的南明离火给他身上烫个记号,他日说不定能重逢。到时候也方便相认。”秋暝戳戳小宝的肉脸,半开玩笑地说。
南壑殊苦笑一笑,“何苦让他受罪。叫我如何忍心。”
难得他两个都这般稀罕自己,小宝觉也不睡了,十分兴奋的样子。
秋暝冲他拍拍手,对着他展开怀抱。小宝更加兴奋,笑的眼睛眯起来,口水流了一下巴。粉藕一般的手脚并用,却爬到南壑殊怀里,嘴巴一嘟,“哞哞”的撒起娇来。
南壑殊将他如珍似宝地小心抱在怀里。在他的发顶心落下一连串细密的亲吻。小宝无比享受地闭上眼睛,开始更加傻呵呵的流口水。
秋暝在一旁饶有兴味地道:“这小崽子对着你流的口水最多,比看见好吃的还更馋。”
槌不烂虽是不情不愿,却还算信守承诺,寅时初刻顶着两只青黑的眼圈就来了。
小宝已经挨不住困,睡熟了。这也是南壑殊的故意为之,怕小宝到了陌生人怀里会哭闹,于是一直和他玩,熬着他的困。这时候槌不烂人来了,南壑殊才没再逗他。小宝很快便打起了小呼噜。
秋暝在哪儿两手比划着教槌不烂抱孩子。南壑殊在远处看着小宝的睡颜,心里痛得好似刀戳。眼泪几乎是不由自主。有几滴泪珠砸在了小宝的嫩脸上,他吭吭唧唧醒过来。一看见南壑殊的脸,立刻又笑了。他哪里知道离别苦,一派天真可爱,用小脚来往南壑殊嘴里塞,玩的不亦乐乎。
“小宝,我要走了。你好好的长大。”
小宝用手指头抹了一滴落在自己脸上的水珠,放进嘴里吮,咸咸苦苦的,味道很不好。于是不满地去捶打少年胸膛,似乎想让他不要再落这种咸苦的水在自己身上了。
小孩子虽然无知,但对于气氛的感知却不弱。气氛太凝重了,连平素不怎么正经的秋暝也没有一个笑脸、一句多的话。
似乎忽然意识到南壑殊不要自己了,小宝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秋暝心想糟糕,孩子一哭,南壑殊的决心又要动摇一分。
好在自己这位师兄是位循规蹈矩,遵守原则的人。不舍归不舍,但任性留下孩子也是绝不可能的,秋暝只是有些心疼南壑殊。
槌不烂也看得出来,今儿这桩事他是无论如何躲不掉,孩子他是必须要带走的。只是他不懂为什么明明不舍得给人,却又非要塞给他。他用自己狭隘的脑瓜想来想去,也只想出一种可能,那就是两个大男人共同养育一个孩子,会招来街坊邻居的闲话。这是一个走街串巷半辈子的人仅有的见识。
“噢,噢,噢,小宝乖,”槌不烂也帮着哄,“小宝跟大哥哥再见,大哥哥要娶媳妇儿的,不能老缠着他。他带着你呀,找不到媳妇儿的……”
秋暝听得满头包,一通赶了出去。回头又对南壑殊道:“师兄啊,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既然好容易找到了‘有缘人’,就赶紧把孩子给他罢。不是你说的么,孩子多一天跟着咱们,就多一天危险……”
一句话点醒了南壑殊,终于狠了狠心,又将槌不烂唤进来。小宝仿佛一下子就懂事了,不再像一个婴孩那样没心没肺地大哭,而是委委屈屈、抽抽噎噎的哭,不论怎样安抚,也只是让哭声变小变压抑。
南壑殊更是心碎。
最后的最后,南壑殊用一件自己在凡间常穿的中衣密密实实将小宝从头到脚裹了。一旦被熟悉的气味包围,小宝很快就安下心来。加之一夜没睡,现下又哭累了,就有些昏昏欲眠的意思。
浅绛色的中衣将小宝的脸面衬得更加娇嫩粉红。槌不烂愈看愈觉得可爱。
“菩萨大人,您这件衣裳就赏了小人罢。小人一定好好儿珍藏,将来给小宝做衣裳,就当是小宝对您的一个念想儿。”
说来这件浅绛色的中衣,系因秋暝总说南壑殊一身雪白在人群中太过扎眼,两人便去到衣铺里随意购得了两身时新的衣衫,本不是要紧的物什。他不敢留下任何非人间之物,怕给小宝找来祸事,倒是这件中衣不甚打紧。
秋暝见状忙说:“得了得了,一件儿破衣裳,赏你就赏你了。衣裳、娃娃都赏你。快抱了他走人罢!”
小宝最终交在了槌不烂的手里,南壑殊不忍再看一眼。秋暝打手势叫槌不烂快走人。后者看一眼千辛万苦哄睡的婴儿,再看看南壑殊怅然的背影,心里犹自打鼓。但扛不住秋暝一再催逼,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隐隐绰绰的少年身影渐行渐远。他感受到离别之苦,终于在万年后痛哭出声,他将手伸出去抓住那人的衣袖。可是无论他如何奋力,却总是碰不到那缥缈的衣袍。
“绾儿。”
忽然他的双手被合握在掌心。
那是一对宽厚温暖温暖的手掌。眼前的景色变幻来去,他忘了自己目盲。
忽然他的双手被合握在掌心。
那是一对宽厚温暖温暖的手掌。眼前的景色变幻来去,他忘记了自己目盲。
“师父……师父……”
“是我,我在。”
木惜迟展开双臂紧紧抱着跟前的人,嗅着他怀里淡淡的馨香,眼泪汩汩涌出。
木惜迟束发的头巾被轻轻解除,一头墨瀑倾泻而下,被那人颤抖地亲吻着。
亲吻接着转移到发鬓,而后到脸颊,再到脖颈,最后犹疑地向唇边探去。
忽然蓦地里凭空迸出一股力量,将那人胸腹击中。那人吃不住,向后飞腾出数米,“嘭”地撞在板壁上。
木惜迟被这一声惊到,霎时灵台清明,幡然醒悟,大声问:“谁?”
无人应答。
木惜迟隐约嗅到屋内一丝酒气,心中起疑,翻身下榻,循路过去。脚尖不妨踢到一个温热的躯体。蹲身以手试探。对方也像是从昏迷中慢慢知觉过来,口中“嘶”地一声。
“什么人?”
对方仍旧不答。
“这家伙要轻薄相公!”七妹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头上还顶着个红肿的大包。原来方才那凭空迸出的力量正是现出真身原型的七妹以脑袋顶撞。“相公,就是那个头上长须的家伙,他想要对你不恭!”
木惜迟立即明白七妹说的是谁。戍王上朝须着垂珠旒冕,往往一下了朝,连装束也不及更换便来看望木惜迟。七妹见了便说那些垂珠像是一根根长须。那么她所述之人必是戍王无疑了。
“昱儿?”
“孩儿……孩儿在……”
原来戍王年岁既长,情欲茁生。怎奈身怀大恨,便每每情、欲来时都拼命克制。自打与木惜迟相认,便觉情难自禁。何况他三十来往年纪,叫他如何清心自守!
这日他宴请股肱,数杯陈酿下肚。心中更加难耐,便摇摇晃晃来寻木惜迟。维时木惜迟倒在榻上,面目晕红,口中喃喃轻呼。见此情形,便误以为他被梦魇住了,上来要唤醒他。
只见他浓黑的眼睫像两团蝶翅般脆弱地扇动着,眉间微微褶皱,正是神危力倦,如痴如狂。
戍王下腹的燥热不断席卷上来,心腔砰砰直跳。
他抱起木惜迟,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以手轻柔地摩挲他鬓边汗湿的碎发。
白日里他对木惜迟惟命是从,此刻对方却柔若无骨依靠着他。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戍王的理智节节溃败。
戍王今夜本计划有所表白,饮酒正是为了壮胆。
“亚父,亚父。”他唤了两声,木惜迟犹自不醒。
“绾儿。”
他开始尝试轻轻念这两个字。
木惜迟满面是泪,对于这两个字的回应尤其强烈。
戍王胸口胀得快要炸开,他鼓足了胆子想去解木惜迟的衣襟,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不敢,转而去解他束发的方巾。
他细碎地亲吻着木惜迟的发鬓,渐渐忘情,不可自持。
七妹彼时恰巧烧水回来,见了这场面,吓得现出原形,鼓足全身力气一头顶得戍王摔晕过去,她自己受到反作用力,也几乎晕厥。
“你方才在干什么?”听了七妹的话,木惜迟简直不可置信。
此刻戍王酒已醒了大半,面对木惜迟诘问,自是羞愧难当。便跪下膝行至跟前,“孩儿……孩儿醉了,孩儿言行可耻,万死莫赎……”
听见他承认,木惜迟心中泛起一阵烦腻,恨恨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糊涂。”说完这一句,又冷下声气道,“我正要同你说,如今你帝位已稳,四海升平,将来都要靠你自己,我也无需继续留在这里了。”
戍王一听,如堕深渊,跪爬过去抱住木惜迟的腿,声泪俱下地道:“亚父不要孩儿了么?孩儿孤苦半生,才将亚父寻回,难道往后又要独自一人了……亚父生孩儿的气大可痛打痛骂孩儿、一剑杀了孩儿,孩儿情愿一死,也不能离开亚父……”
戍王哭得伤心,惊动不小。兰汀拄着拐杖扶着丫鬟忙忙地赶来,眼见耳听,料得自己日夜担心的祸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当然想替戍王求情,可一来怒其不争,二来对于戍王的不伦之心、不轨之行,委实羞于启齿,便只得沉默地陪戍王一同跪下。
“你身上的衣裳,” 木惜迟忽然想起什么,
“你方才穿了一件衣裳,那不是你的,拿来给我!”
木惜迟说的没错,戍王依言照做。
木惜迟将衣裳放在鼻端嗅了嗅,血色霎时从他面上褪去。
“你从何处得来的这件衣裳?”
“是……他是……”戍王支吾不答。
木惜迟已是猜着八、九,只是不敢置信,此刻再也无法抑制此起彼伏的心潮,颤抖着声音道:“他……他在哪儿……在哪儿?快说!”
兰汀也急了,虽听得不大懂,但看出木惜迟关心情切,便知事体非同小可。
“陛下,公子问你话,你快说呀!”
戍王看看木惜迟,又看看兰汀,心中漫起一阵荒凉。
“此人如今被锁在地牢中看守着。”
闻言木惜迟倒抽一口气,猛地推开戍王,扶着七妹的手忙忙地往地牢赶去。
这里狱卒见木惜迟行色匆匆夜半而来,唬得瞌睡也醒了。
“他呢?”
狱卒不懂这话,哈着腰道:“国师指的是哪名罪犯?属下将他提上来问话……”一语未了,他右边脸颊上早着了木惜迟一掌。
“混账!你说谁是罪犯!”
那狱卒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捂着高肿的脸颊,眼冒金星,哆哆嗦嗦道:“属下该死,属下愚钝,还望国师明示。”
木惜迟正待开口,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个小兵,向挨打的那狱卒道:“头儿,陛下特别关照的那个家伙,他……他不见了……”
“什么!你干什么吃的?你……”
木惜迟出言打断他们:“他关在哪里,你带我去。”
狱卒不敢耽延,忙在前方给七妹领路。等看到空荡荡的牢房,那狱卒简直要晕过去。
“这人可是陛下交待要牢牢看管的重犯,你怎么……怎么敢叫人给跑了……你有几颗脑袋!”
木惜迟忙问身边的七妹,“牢房里果真没人么?”
七妹道:“相公,那里头除了乱七八糟的稻草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木惜迟心绪乍然死寂,喃喃道:“是你……是你……你如何寻来此处?”
“他又为什么成了你们看管的重犯?”
狱卒已吓得魂飞魄散,听见问,这才回过神,答道:“回国师的话,据说他在城外与人争斗,吃了败仗,晕死在路边。陛下的仪仗经过,将他带回宫中。后来不知怎的,陛下和丰将军都说这人面熟,丰将军拿了自个儿作战的银盔给他扣在头上,再后来陛下就下令给他押入了大牢,还叫严加看管。这人身负重伤,一直昏迷,小的们因而才大意了。求国师在陛下跟前替小的们分辩分辩,不然小的们就是个死啊……”
身负重伤,
身负重伤……
听见这四个字,木惜迟再也无心旁顾。
他为什么身受重伤?
他现下如何了?
木惜迟不愿再同戍王说话,可这件事非问他不可。
“你明知道他是谁,你不来告诉我,也不替他治伤,反将人锁在地牢里,你……好啊……好一位九五之尊,竟是个负义忘恩之辈!”
戍王跪在地上。木惜迟气得面目发白。兰汀终究是心疼戍王的,便问他,“陛下,那人是谁,快告诉了公子罢!”
戍王不便明说,只得遮掩道:“是先前遭千沧烈焰围困时,在荒漠上搭救我们的道士。”
“陛下,你……你怎能……”兰汀整夜目不交睫,加上年高体衰,愈加撑持不住,咳了几声,忍不住老泪纵横起来。“陛下,你的所为,奴婢是益发看不懂了……”
木惜迟已知必是南壑殊无疑了,只不懂以他的持重——何况如今身份贵重——又怎会轻易与人争斗,且竟然败下阵来!对方是何来路?他眼下伤势如何?有没有再遇上那对头?
他心急如焚,即刻要唤出叶重阳来商议,命七妹将二人打发走。
戍王还不欲走,兰汀拿出长辈的款段,教训了戍王几句,逼着他同自己一道出去。
这里叶重阳见人散了,在地上摇头晃脑地现了身,“要不是七妹跳出来阻止,我还正要看看他有多大的胆子。连祸祸的对象都选的如出一辙,没想到这小子颇有乃父遗风啊!”
木惜迟无心与他斗口。“你都听到了?”
叶重阳摇着扇子点点头。
“你都听到了?”
叶重阳又点点头,忽然想起来木惜迟看不见他点头,遂清清嗓子道:“嗯。”
“你——”
“与我无关。”叶重阳拿扇骨敲敲手心,干脆地道,“有必要提醒一句——同样与你无关。”
第181章
“可是他受伤了,你听到了。怎么办?怎么办?他甚至伤重到凡人也能轻易将他囚禁……”
“与你我无关。”叶重阳冷冷重复道。
“怎会与我无干!听你说了那些,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木惜迟如同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境无比真实,正是确凿发生过的事。叶重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令他的记忆被揭开了一层又一层阻隔。再加上叶重阳的讲述,木惜迟像是重新历经了一场幼年时期。
那些他做过无数次斩断了头尾的梦,那个人的声音,那令人安心的淡淡好闻的气味,那张他曾经无论如何记不起来的脸,他一下子全都忆起了。
木惜迟喃喃道:“原来他早就救过我的命。他护着我,打从一开始就护着我。”
叶重阳重重叹口气,“看来只要逮到机会,你就会瞬间原谅他。你记起了他如何救你,却忘了他如何害你么?”
木惜迟接着说道:“他是这样的人,凡事不肯说出来。习惯了孤独,习惯一个人拿主意。凡他没说就做的事,必定是自己吃的亏最大,受的苦最多,他必是有苦衷,他有苦衷的。我要救他,你究竟帮不帮我?”
“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怎么救啊?”
木惜迟心更急了。
“不过如今他是有家室的人了。”叶重阳鼻子里哼一声道,“恐怕回去找老婆去了。”
叶重阳本是故意说酸话刺激木惜迟,却不料被他听了进去。
“驸马是给人用肩舆抬着回来的,人昏迷了……”
“是呵,前襟血迹斑斑,显然重伤吐血……”
“驸马一向无往不胜,这次是怎么了?”
“一山终有一山高,碰上对头了呗!”
“就是那红烛精千沧么?输给个妖精,也太跌面儿了!”
“驸马这战神的美名儿怕是挂不住喽……”
叶重阳怀中揽着只兔子,令它竖长了耳朵,听着一路行来众人口中议论的消息。十之八、九都说的南壑殊。
“这些家伙成天没什么正事可干么……”叶重阳嫌弃地嘀咕一句。领头的内侍听了,转来问他:“叶掌门您说什么?”
叶重阳随手将兔子往别洞袋中一塞,换出一张笑脸道:“劳驾劳驾,我是看往来人众都行色匆匆的,不知为的什么事啊?”
那内侍听了这话,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驸马负伤归返,至今昏迷不醒,连老君亦束手无策,陛下甚为忧虑呐。这几日心绪不大开怀,不少仙家都被寻了不是,目下人心惶惶的。喏,稍后您见了太子殿下也不要提起。”
“喔?”叶重阳也十分配合地小心言道,“太子殿下也这般关怀驸马爷呐?”
“呵……”内侍干笑一声,“那倒不然,‘在东不言南边事’,这一句是我奉劝掌门您的。您许久不来这九重天,如今的情况不大了解了。嗳,休说这些散话。太子等您下棋都不耐烦了,快随我来罢……”
“多谢,多谢……”叶重阳笑着拱拱手。不久内侍领着他来至东宫。却不见太子,倒正中了下怀。他此次并非来赴太子的约,却是受木惜迟所托,来探听南壑殊的消息,也是故意来现个身亮个相。果然人在天族,那么就好办多了。回去后不几日又返来。这一回却是作为公主的座上宾。
那日公主听闻叶重阳拜访太子未果,本无意于此等闲事,却蓦地动了一念。
原来这公主尚以小白之名流荡下界时,在叶重阳的别洞袋中栖息过一些时日。那时便对叶重阳多增了解,知晓他精通歧黄之术。眼下驸马伤笃,苦无好手。叶重阳见多识广,又颇有些怪才,何不令他一试。
一切尽在预料,叶重阳早等着天族来人请他,略略辞让一番,便随着来了。嘴里还说的是:“作为驸马昔年旧友过来探望他的伤情。既得公主青眼,只得竭力一试。”
天族众人见叶重阳倒是平常,然则他还随身携了一名随从。那随从遍身黑衣,更以黑帛覆面,令人深以为怪。
叶重阳辩称:“这一个乃是随我行医的学徒,十分得力,离了他,我可万事不灵了。”
众人只得作罢。
因这黑衣人要同叶重阳一道替驸马近身疗治,公主不放心,向他道:“请阁下揭下覆面,将真相示于我等。”
那学徒还未出声,叶重阳先抢着道:“不可不可,我这徒弟来自西方世界,面目大异,怕惊着大伙儿,故此才遮住脸面。”说完也不顾公主,兀自携着那学徒向南壑殊病榻趋近。
他向学徒道:“记得我教给你的,对这些疑难杂患,该怎生办理?你先瞧为师给驸马爷切脉。”
公主虽狐疑,却仍然亲身自幔帐后牵出南壑殊一只手来。叶重阳神情肃穆,诊了片刻,方才面色稍霁。轻轻拍了拍徒弟的肩,“这个症候不险,我曾教给过你的。你来真切地感受一下脉象。”
那学徒微微颔首,上前两步半蹲半跪在榻下,一手搭在南壑殊腕上,沉寂默默。
时过有顷,叶重阳用扇柄敲他,道:“这半晌可以了,瞧得如何?”说完凑耳过去。那学徒略动了动嘴,叶重阳连连点头,“好徒儿,领会得不错,领会得真不错。”
公主急了,向叶重阳道:“叶掌门,本宫请你来,是替驸马疗治伤病,要教徒儿请回家再教。这里不是你师徒的学堂!”
叶重阳“啧”的一声,“公主有所不知,这医道不比文武之道,一师一徒,口耳相授。这医道啊,必定要有真正的病人,才容易教学。若非如此,这一门治病救人的功课可老早就失传了。公主依我便罢,若不依,我叶某即刻走人。”说毕作势起身。
公主一张脸涨得通红,碍于情面又不肯求他留下。一旁侍立的钟嬷嬷早已洞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住叶重阳,陪着笑脸道:“您老仙家留步,我们公主为了驸马的病急得不了,言语不察,冒犯了您老仙家,奴才替公主赔不是罢。”
叶重阳睨了睨四周,十分勉强地复又坐下。早有宫娥重新斟上好茶。
见叶重阳只管吃茶,既不言症候,也不写方子,公主关心情切,少不得强自按捺,问他道:“驸马究竟如何?”
“喔,你问驸马么——”叶重阳像是才想起来这里有一屋子人等他开金口,“驸马他英俊逼人,更添俊秀。以往的打扮太素净了,我当他只衬的住那玉白颜色,却不曾想花团锦簇也很适合他。果然只要人长得好,无论浓淡,总是相宜的。单说这一身鲜红暗纹的睡袍,驸马穿着煞是好看……”
“够了!”公主忍无可忍,呵斥道,“送客!”
“诶诶诶,慢着——”叶重阳哗啦扯开折扇,又啪地合住,“诊金拿来。”
公主身边一个小丫头唤鸰儿者说道:“你又没诊出什么来,哪里来的诊金?”
“怎么说我没诊出来?是你们不要听。”
鸰儿道:“谁叫你夸驸马相貌衣着了,该说说是什么症候才是!”
叶重阳笑笑:“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我说他英俊逼人,那意思是他体况不错。我说他衬得住那身鲜红睡袍,是在表明他气色上佳。大夫我给了你们如此好消息,你们非但不听我说完,还要赖掉我的诊金,将我扫地出门。啊哟哟,天族势大欺人,我等小民,贱足不敢踏贵地,”只见他手握折扇,当胸一拱,“这便告辞!”
“请留步!”这一回却是公主亲自挽留。只见她款款趋前,对着叶重阳一拜,再抬起头来已是泪盈于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