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漂泊我此生恁多情—— by桂花冰粉
桂花冰粉  发于:2024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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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天下,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秋暝一拍脑门儿,自怀中取出三道符,说道:“师父还给了这些物什,但不知怎生用法。他老人家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仙陨了。”秋暝拿袖子揩了揩眼角,神情怔怔的,似乎仍然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南壑殊取过符来,先就燃了一道。只见那符窜起一道亮光,接着便化为灰烬。那亮光冲天而上,降落前在半空化为一道圆弧。南壑殊师兄弟两个连忙直追上去。
那亮光落在一座城镇便消失了。两人看得分明。秋暝道:“看来‘有缘人’就在这儿了。只不知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呢?”说着拿出第二道符,预备跟着南壑殊有样学样地点燃。
“不可,”南壑殊止住他道,“这符用过就毁了,咱们只有三次机会。”
秋暝挠头道:“师兄,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啊。咱们横不能大海里捞针去?”
南壑殊道:“你不是说过,既然有缘,总有不同寻常之处。至少等有了些苗头,再用这第二道符。”
秋暝听了有理,珍而重之地将符咒揣好。当晚找了间客栈落脚,很快便尝到了带娃的苦滋味。
一入了夜,小婴儿便哭起来,亦且哭声嘹亮,整个儿客栈都被闹得不得安宁。秋暝在榻上辗转反侧,气哼哼地推开南壑殊的房门,见他正阖目打坐。
“这么吵,你竟能打坐……”说着走来,扬起手,正要落掌,却被南壑殊抓住了腕子。
“你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小孩儿不听话,揍一顿就好了。”
南壑殊道:“他不过是个孩子,你揍他,不是哭得更凶么!”
秋暝瞪着眼道:“那怎么办?”
一句话把南壑殊也问倒了。他哪里知道怎么办,只得把孩子抱起来颠着哄。“明日一早,我去请一位乳母。只咱们两个一定是不成的。”
秋暝听了,这才罢休。
不料小婴儿一到南壑殊怀里就不哭了,汪着眼泪巴巴儿地瞧着他,吭叽吭叽吸吮自己的大拇指。
第二日,乳母找来了,一见了孩子便说道:“瞧瞧,瞧瞧,这是饿极了。小指头都给嘬皱巴儿了。”又回头对南壑殊两个道,“二位爷尽管去忙您的差事。小宝就交给老身罢。保证让他白白胖胖的,奶吃的足足的。”
南壑殊听闻,也就放心将孩子交给她,同着秋暝两个出门寻人。
镇子太小,他们脚程又快,没有半日工夫就走透了。所见之人各型各样,却本质上殊无特别之处,都只是寻常凡人而已。被救苦天尊称之为“有缘人”,绝不可能是平平之辈。
一天下来,毫无收获,天擦黑时,只得返回客栈,乳母还有自己家孩子要照顾,不能夜宿。一见他两个回来,忙忙地就要走。
南壑殊只得自己手忙脚乱地照顾。孩子没名字,因乳母叫他“小宝”,南壑殊便也跟着这么叫。
小宝一到了南壑殊怀里就特别乖,瞪着大眼睛直直盯着南壑殊瞧。南壑殊也笑着看他。“小宝乖,喝足了奶,晚上要好好睡觉,知道么?”
小宝虽听不懂,但却对他的声音反应很大,“嘎嘎”笑着手舞足蹈。到了晚间,果然在南壑殊怀里酣然入眠。
南壑殊将他放在床头,自己在床尾打坐。不知过了多久,小宝忽然“哞哞……啊啊……”地叫起来。南壑殊睁开眼睛,耳听得更鼓一慢两快,已是三更天。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笃笃——咣——”
原来是给打更的声音吵醒了。南壑殊只得又抱他在怀里,轻轻地摇着晃着。可小宝像是来了精神,更夫喊一声,他跟着喊一声,楼上街上两相呼应,直到那更夫走远。
不到两个时辰,赁下后院的一个戏子开始“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小宝又开始跟着哞哞叫。
南壑殊露出苦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戳戳孩子的肉脸,轻轻拍了拍手,对着小宝展开怀抱。小宝霎时更加兴奋,啊啊地叫着,眼睛笑的眯起来,口水流了一下巴。粉藕一般的手脚并用,爬到南壑殊怀里,嘴巴一嘟,哞哞的撒娇。
第二日一早,乳母没有按时来照顾孩子。秋暝已急得乱转,南壑殊和小宝一大一小两个却安安静静的十分镇定。
“乳母怎么还没来?”
“此刻凡人大多还在睡梦之中。咱们略等一等,不急于一时。”
没顿饭工夫,乳母来了,“老身迟了,昨夜多吃了几杯酒。今晨便贪睡了一会儿。对不住二位爷了。”
南壑殊将小宝交给她,不想小宝竟大哭起来,两只粉嘟嘟的小手揪着南壑殊的发尾不肯撒开,小嘴委屈地撅着。
乳母强抱过来,口里笑道:“小娃娃不乖可是要挨打的……”
南壑殊警觉道:“你打过孩子?”
乳母忙说:“没有没有,不过是昨日给小宝洗了个澡,小孩子都不爱洗澡,所以今天才怕了。”
南壑殊稍稍放心,“既然不爱洗澡就不洗,这么小的孩子能脏哪儿去,水冷了孩子受寒,热了又该疼哭了。”
乳母嘴上答应着,背过身去嘟囔道:“世上就没这么仔细的男子。年纪轻轻没当爹就学着这样琐碎,我做了十多年的奶妈子还不如你懂?”
南壑殊只作不闻,同着秋暝一径出了客栈。
“真闹不懂这个‘有缘人’是个何方高人,屈尊在这么一座小镇上,叫咱们好找。师兄啊,你说他长个什么样子啊?”秋暝一面走一面唠叨,正说着,忽被人从后方撞了一下胳膊。那人仓皇鼠窜,往前飞跑,很快就没了踪影。秋暝料知对方非偷即盗,欲要上前擒贼。南壑殊却一手按住他肩头,不许他多管闲事。
秋暝盯着那贼人逃走的方向,尚有些不平。
“让让,让让……”
横刺里一柄折扇伸到鼻子底下,煞是无礼地将他往旁边搡着。秋暝愤愤回头,入眼是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长衫,衫子套在个青年身上。只见对方俊眉修目,神色却十分不耐。
“让开些,别挡着我捉贼。”说完还白了二人一眼。
秋暝见他步履款款,不紧不慢的,便笑他道:“就你这样慢吞吞的,几辈子能追上贼呢。方才那贼已早溜没影了。”秋暝说着,向一条巷子指了指。
“哦?”那青年语露三分笑,“怎见得我就追不上?”说毕“嚯”地展开折扇,整个人轻飘飘腾空而起,一阵风般地前去了。
秋暝愣怔怔的,半晌回过神,自顾自说道:“这家伙是个神道,藏身在这个小镇上肯定不简单。说不准就是那个‘有缘人’……”一面说一面回头,却哪里还见南壑殊的影子。原来南壑殊已瞧出此人不俗,早追了上去。
秋暝后知后觉,忙快步跟上,等赶上两人脚踪,却见那青年正不紧不慢地往腰间系一个荷包。而南壑殊正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秋暝赶到南壑殊身边低声问:“贼捉到了?”
南壑殊一点头:“嗯。”
秋暝往那青年身上上下打量,“偷了他什么物什?”他实在看不出这么个落拓青年有什么值得偷的。
南壑殊微微抬了抬下巴,意指对方腰间的荷包。
“噗——”秋暝险些没笑出来,高声向那青年道,“一个大男人还用荷包啊,当自己是姑娘家么?给你买盒胭脂要不要?”
那青年将眉一横,“乡巴佬懂得什么!”
秋暝还要还嘴,被南壑殊按下。他走到青年跟前,拱手道:“有幸萍水相逢。不知兄台是长居此地、路过,抑或同我师兄弟一般,特地到此呢?”
青年毫不礼敬,“犯得着同你讲么?”说完拿脚就走。
南壑殊伸一臂拦住去路,仍是客客气气地道:“兄台是道友,我不妨有话直说——”
青年不耐烦,“谁同你‘有话直说’!”手中折扇楔过来。
南壑殊侧首躲开。秋暝也跟着出掌,青年抬腿格挡,并不欲纠缠。
秋暝见留不住青年,反手自怀中拈出一道符推向他。
青年只当是厉害法器,忙退开数丈。那符并未追着青年而去,而是怏怏停下,在半空自行燃起化为灰烬,此后再无任何讯示。
秋暝瞪着看了半日,“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南壑殊恨师弟鲁莽,咬着牙道:“不是他。”说罢再不理那青年,撇下秋暝,径自走了。
青年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儿,倒来了兴致。两手拢在唇边高声向南壑殊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叶重阳是也。镇西有我一家药铺菩提圣手。甭管头疼脑热,断手断脚,包管有去无回啊——”
南壑殊冷着脸只管走。秋暝回头指着叶重阳,要骂又不敢出声。
秋暝用废了第二道符,现下只剩最后一道。

秋暝在叶重阳身上用废了第二道符,现下只剩最后一道。寻人变得更难。
“怎么会不是他呢?瞅那贱嗖嗖的模样,专等个孩子磋磨他。怎么会不是他呢?”秋暝喋喋不休,明显地焦躁起来。
南壑殊也十分烦闷,他与秋暝都是救苦天尊的徒儿,可最后关头留在师父身边的却只有秋暝一人。
师兄弟二人还来不及为师父的仙陨而悲恸伤心,就要快快安顿好这个自血海中抢出的婴孩,以不负先师之遗愿。秋暝天资拙钝,师父的遗言他记了个乱七八糟。师父留下的三支符已经废去其二。若是符咒用尽之后,还未寻到那个“有缘人”,那么他们极可能要永永远远耽延在人间,而婴儿也随时可能糟害。
这个孩子是此次浩劫的变数,要想此后都平安,身世必须永远成为秘密,必须超脱六界之外。
南壑殊不断地尝试复原师父的本意。回到客栈,还没进门就听见小宝在哭。南壑殊快走几步,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
“为什么哭了?”南壑殊问她,语气有些责备。
“小孩子爱哭闹也是常事,有什么可稀奇的!”乳母翻着眼睛道。
“是啊,师兄。”秋暝也跟着帮腔。
南壑殊只得作罢。第二日一早将小宝交给乳母的时候,孩子一面大哭,一面拽着南壑殊不撒手。秋暝抱怨道:“师兄,都是你太宠他,现在都离不开你了。”
南壑殊忙哄了两句,仍旧交给乳母。
当天毫无成果,傍晚归返时便早些。老远就听见有孩子杀天价大哭。南壑殊听出是小宝的哭声,腾空一跃便自窗口翻入,那婆子正用手在孩子身上拧,一面还骂道:“短命没心肝的小鬼!死了娘的野种。青天白日价你号丧……”
南壑殊怒不可遏,扬起一掌正要往那婆子击下。不料婆子忽然倒在地上,双手空抓,乱惊乱嚷。
南壑殊看那婆子滚来滚去挣死扎活,料定她装假讹诈,也不肯计较,只冷冷道:“今日饶你,往后不用来了。”又吩咐秋暝,“拿钱给她。”说罢,抱了孩子在怀里,店也不住了,另寻地方落脚。
很快镇子被一场瘟疫侵吞。遍地尸殍。因为这个缘故,无法再找乳母。南壑殊便自己贴身照顾着小宝。
秋暝禁不住抱怨起来:“师兄啊,你真不该赶走那婆子,现在找不到一个健康的人,小孩儿没人照顾。咱们俩大男的带个嗷嗷哭的小崽子算怎么回事啊!”
南壑殊:“小宝很乖,他已经不哭了。”
“那你是没见他昨天,只要不是你抱着他就一定哭,越惯越不像话。而且还干打雷不下雨,只要见了你,随时就能收势。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又已经开始嬉皮笑脸的……”秋暝一路抱怨,南壑殊只是笑。
“你别总抱着他,仔细学不会走路。”
南壑殊道:“哪有孩子学不会走路。等没人抱他了,也就强逼着学会了。”
秋暝瞅一眼南壑殊,觉着他怎么有些失落似的。“你不会舍不得这孩子罢?”
彼时小宝正用整只胖手勉力圈住南壑殊一根食指,天真无忧地咯咯笑。南壑殊低头看着他,并不答话。
秋暝心里犯嘀咕,“咱们找‘有缘人’总也找不到,不是你故意不肯找罢?师兄你可别意气用事……”
南壑殊这才正色道:“早一天找到这个人,小宝早一天平安,我怎会是非不分了。”
秋暝点点头,这才放心。
这日一早,小宝发起了热,哭闹不休。
秋暝道:“别是染上瘟疫了。这可怎么好?”
南壑殊道:“他并非凡人,不会染上人间的时疫。”
“那怎生是好?咱哪里去寻能治他的大夫?”
南壑殊沉吟半晌,吐出三个字,“叶重阳。”

第177章
两人循到镇子西头,找到名为“菩提圣手”的一间药铺。正要扣门,却见大门“吱呀”开出一条缝儿,从里边飕地窜出个怪物,活跳跳地撞在南壑殊身上。叶重阳紧追其后,口里说道:“多谢义士帮我拦住它……”一壁里说,一壁眼疾手快逮住那怪物。
叶重阳两只袖子挽起老高,半条手臂都湿漉漉的,扬手就在那怪物臀上拍了两下,“给你洗澡,你跑些什么!浑身滚得泥猪一般,你娘都看不过去了……”抬头看见南壑殊二人,又瞅了瞅他怀里的婴孩,微微一愣,旋即说道,“呦呵,先前与二位匆匆一晤,我倒是两位大哥,敢情有一位是大姐呀。想不到几日不见,二位就喜得贵子。叶某这厢恭喜恭喜了。”
秋暝听他说话,满脑袋莫名其妙。接着叶重阳伸手往秋暝跟前一送,“您是大姐?”又移到南壑殊跟前,“亦或您是大姐?”
一脸胡须的秋暝给气得面目铁青,“你管谁叫大姐!你……”
南壑殊举臂令他收声,向叶重阳沉声道:“孩子高烧不止,烦劳道友疗治。至于诊金,道友想要什么,想要多少,在下都必然办到。”
叶重阳当然知道孩子不是他俩谁的,方才那样无非是故意恶心人。又见他这么在意这婴孩,更加来了玩笑心性,说道:“银子么,我是不稀罕的。果真我要什么你都能给?”
南壑殊道:“言出如山。”
叶重阳嘿嘿两声,“那么我要你的命呢,你也给?”
南壑殊道:“你治好孩子的病后,我的命你尽可拿去。”
叶重阳撇撇嘴角,“你的命我也不稀罕,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给他治病。”
南壑殊毫不犹豫地一撂袍角,左膝已经快落在地上,叶重阳吃得一惊,忙紧走两步托住。
“我就奇怪了,他真的是你你儿子么?”
南壑殊道:“非也。”
“那是你亲弟?堂弟?表弟?你侄儿?你外甥……”
叶重阳问了一圈儿,把所有的亲戚都问到了。南壑殊还是那句“非也”。
“那我就不懂了,这孩子到底是你什么人呐?”
秋暝插嘴道:“非亲非故,拖油瓶一个!”
叶重阳正纳闷儿,婴儿忽然哇的哭了。南壑殊赶忙安抚,伸出一根手指头让小宝握住,哭声立刻息止。
叶重阳饶有兴致地瞅着这一大一小,不禁感叹造化之奇妙。
“随我进来罢。”
他答应了替小宝疗治。
两人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只见不大的一个院子中竟有大几十只奇形怪状的动物在一个沐盆后面排队。
叶重阳往那边一指,说道:“别见怪,他们都等着我给洗澡。”说罢解下腰间一只荷包,像那群动物招手。后者见状,便全部排着队叽叽咯咯地跳入那小小荷包当中。
秋暝看得目瞪口呆,南壑殊却始终皱着眉,不甚着意的样子。
叶重阳向他拍拍手,嘴里笑着道:“来来来,让我看看这小不点儿哪里不对头。”
南壑殊犹豫片刻,慎重地将小宝递到他怀里。小宝一脱开南壑殊的怀抱便吭吭唧唧,做好了大哭的预备。
南壑殊伸出一根手指给他,他立刻拿小胖手圈住,这才勉为其难地撇了撇嘴,暂时收住眼泪。
“嚯,这是一块小火碳呐。烧得很厉害,但我看精神还不错。不像是生病了……”叶重阳一面说,一面在孩子身上轻拍安抚。“让我看看你这个小火炭是怎生着的火——”
叶重阳指尖聚起莹光,在小宝周身试探,眉头时紧时松。好半晌过去,问出了先前一再问过的那句话——
“孩子是你们什么人?”
只不过一改戏谑玩笑的态度,转而十分严肃。
“都跟你说了,是个拖油瓶。”秋暝早不耐烦了。
南壑殊却捕捉到叶重阳神情的转变,答道:“孩子是故人之子。故人遭祸……”
叶重阳眉心陡然一跳,“遭何祸事?”
南壑殊道:“已然身故,孩子便托孤与我二人。”
叶重阳红润的面色唰地褪为惨白,半日也回不过神来。
“孩子留下,我自会治愈他。不用你们操心。”叶重阳背对着他们说道。
“不可。家师留下遗训,孩子必当交给有缘之人。我们已验证过,阁下并非……”
“混账话!没有缘就让我遇见孩子了?没有缘就让你们找到我给他治病了?普天之下你尽管找去,看还有谁能治这……”说到这里,叶重阳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火蛇印”三字生生咽下了。
“你已看出是什么病症了?请教……”
“热毒!就是寻常热毒!”叶重阳无比烦躁,强行打断秋暝的问话。
“不管怎么说,先给孩子疗治要紧。”
叶重阳扭头看看南壑殊,明知他说的有理,却不肯接茬。
僵持良久,叶重阳明知火蛇印于这孩子无碍,可仍心疼他体热难熬,也只好先行医治。
他先前无论是抱孩子,还是以手指试探,都是隔着襁褓或衣裳。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人看不明白。似乎很怕接触到孩子的身体乃至头发。就好像对方真是爆烫的火炭,令他不敢碰上一碰。
南壑殊见叶重阳以拳击掌,大为踌躇的样子,料他遇到疑难,忙问有何效劳之处。
叶重阳蹙眉道:“若以天下至阴之水汤沐,或可解了孩子体热之苦。”
他本自言自语,不料南壑殊听了,道:“玄元北水当用与否?”
叶重阳道:“玄元北水自然最最上佳,只怕是难得。退而求其次,或是用……”
正说着,南壑殊打断道:“在下不才,可召唤玄元北水,取之不尽。”
叶重阳瞪大眼睛瞅着他,见他不像是说笑,半信半疑地甩甩手,
“你行?”
“那你上。”

说着后退半步,让出位置。
南壑殊浑然不理他的讥讽揶揄,迈步上前,平端一只手横在胸前,玄元北水应招而出。举臂向前一送,婴孩随即被脉脉水流轻柔裹挟在周身,不消多时便沉沉睡去。
在等待孩子苏醒的时间里,叶重阳问:“你们打孩子了?虐待孩子了?”
秋暝忙道:“我们可没虐待他。倒是被他拿捏得够呛。烦都烦死了……”
南壑殊想一想,说道:“先前我二人雇了一名乳母照料小宝,可那乳母不耐烦孩子哭闹,下手打了孩子。”
叶重阳印证了什么似的点点头。他掀开孩子的小衫子,赫然看见青紫交叠的瘢痕煞是密集,雪白的皮肤一衬,简直触目惊心。而且全在衣裳遮盖的地方,除非小孩儿淘气胡挣乱踢将衣服蹭起来,否则不会被看到。
秋暝先就惊叫起来,“这毒妇怎生下这般重手,和一个娃娃过不去!”
南壑殊也面目变色。
叶重阳明知这瘢痕是火蛇印发作后留下的印记,与乳母无干,但他不便明说。
三人沉默。
又是叶重阳先开口,“我真的不是这孩子的有缘人?”
南壑殊摇摇头。
“你们怎么知道呢?”
南壑殊便将三道法符的缘故说了。
叶重阳鼻子里哼一声,不吭气了。
晚饭时分,小宝醒过来,睁眼看见南壑殊,“啊啊”着要抱。给喂了些叶重阳找来的米汤,又立时就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爱笑。
临走的时候,叶重阳问,“请教先师系何方神圣?”
南壑殊道:“不敢,正是太乙救苦天尊。”
叶重阳闻言不禁暗暗抽一口凉气,凝步呆看他们走远。
又至入夜时分,南壑殊看着小宝睡去,便盘膝在榻上打坐。不过多时,忽觉心内一片空滞,茫茫然不知所往。
懵懵懂懂间走入一片天地,低头看去,眼前一潭碧水,尺余长的青鲢穿梭其间。崖岸垂下无数杨柳,千丝万条,婆娑生姿。对岸七八间芦棚茅舍参差错落,正是幼年与师尊修习之所。
恍然间师尊并未身逝。
南壑殊跃过潭水,奔入一间芦棚。救苦天尊背对着立在当间,九头狮规规矩矩蹲在身侧。

“师父!”南壑殊奔至师父跟前跪下。
救苦天尊慈悲垂目,柔声道:“壑儿,你我师徒缘尽了。”
南壑殊听了这一句,如万箭攒心,这段时日以来积攒到顶点的心痛悲伤一时间迸发出来,眼泪簌簌而落。
天尊缓缓道:“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你我乎。世间所有,皆合缘法。徒儿何必伤怀。”
南壑殊拭去眼泪,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师父怀中躺着一名婴孩。
天尊俯身将婴儿递给南壑殊,说道:“这个孩子是巫皇少乂唯一血脉,他与你,眼下有浅浅一段尘缘。将他交给命定之人,往后如何结果,与你无涉。”
南壑殊手刚一碰到婴孩,天尊连同九头狮便一同消失无影。
他起身呼喊,泪雨滂沱。
南壑殊自小未有声高言喧之时,此刻却心碎难当,情态失尽。渐渐的,周遭的一切似雾霭般散去,只留他独个在白茫茫天地间,不见来路,也没有归途。
怀中襁褓内“嘤”的一声,南壑殊怔怔低头,只见小婴儿一双大眼睛潮湿透亮,乌黑滚圆,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南壑殊心中一乱,混沌感成倍袭来。
在即将识海溃散,灵根动摇之际,南壑殊拼尽全力将自己拉回正途。猛然睁眼,背心已尽皆寒湿。低头一瞧,小宝趴在他腿上,溜圆了双眼瞅着他。
南壑殊心中些许凛然森凉。早听闻巫族有一门独门秘术,名曰衍梦,可在人的脑中种蛊,令其为幻境所惑。被下蛊之人能在幻境中看见自己日思夜想之人之事之物,且摧之不灭。便是幻出天地、日月、河山也不难。想不到这小小婴孩竟已有这等本事,实在令人悚然。
兴许是他的面目过于严肃,小宝竟舞动着不太利落的小手小脚往后退了几步,有些惊怕地看着他。须臾,南壑殊收拾好表情,抱起小宝轻声道:“不是睡着了么?怎么醒了?”
这时窗外打更的梆子声“咚咚”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笃笃——咣——”
小宝每晚会被这声音吵醒,南壑殊也不以为意。
算来耽在人间的时日已久,可“有缘人”根本毫无下落。南壑殊取出那最后一道符,想起梦中师父所说“浅浅一段尘缘”,心里蓦地一痛。
第二日同一时间,南壑殊仍是照常打坐,并提早有了防备,默念起臻境的心法。
臻境的用意乃是于识海之中建造一方天地,其境至臻净美,纤尘不染,哪怕遇识海不稳、心魔起势,也能替施术者保住灵台清明、灵根稳固。
且修为高者之“境”,低者不能擅入。南壑殊师从救苦天尊,修为已臻法境,他识海里的臻境,一个小小婴孩是无论如何不能潜入的。
可当他心无旁骛地修行之时,耳边却想起婴孩两声娇嫩的笑声。
南壑殊在臻境内张开眼睛,竟见到小宝趴在脚边咬他的衣裾,不禁纳罕。
他俯身将小宝抱起来,说道:“你如何进来的?”也像是自言自语。
再举目四顾,见周围散落着各类小孩子的玩物,有拨浪鼓、虎头枕等等,均是他买给小宝玩耍之用。
南壑殊有些无奈,抱起小宝拾级而下,耳边又远远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
这里仍是南壑殊的臻境之内,并非现实中落脚的凡间客栈,照理说,凡间的声音是传不进这里才对。可这打更人喊出的每个字都清晰在耳,委实不可思议。
南壑殊撤离臻境,睁眼一看,小宝果然又醒着。他走到窗口向下俯视,见一名更夫正拿着梆子摇头晃脑地经过。
南壑殊心中乍然间一通雪亮——
为什么先前忽略了!
如今瘟疫肆虐,满城十室九空,这更夫何以能够幸免!
留着山羊胡的更夫在这条街上巡了小半辈子,这日才饮了酒,一边打着酒嗝儿,一边摇摇晃晃地敲梆子。却见眼前站着一个白衣飘飘、餐霞饮露的少年。这少年并非自己一个人,他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娃。更夫勉强睁大醉眼,瞅着这一大一小的组合,竟觉出一丝诙谐之感。
两人周身一层淡金色的透明光晕,那是一层结界。更夫自然认不出,还以为是菩萨显灵。
早听说菩萨最初是男体,而今看来果然不假。只不过这位菩萨不爱端玉净瓶,却爱捧个玉白小娃娃。
南壑殊翩然来至跟前,更夫为他气势所慑,早忙不迭跪下了。南壑殊垂目盯着他看了半晌,瞧不出有何过人之处。便有些犹豫。又看看小宝,这时小宝正含着自己一根指头眼巴巴瞅着那更夫。
南壑殊向更夫道:“眼下何人,报上名来。”
更夫见问话,忙磕一个头喏喏答道:“禀大人,草民打小儿没见过爹娘的面,无名无姓过了半辈子。因靠打更吃饭,就得了个诨名叫槌不烂。意思只要这梆子没给槌烂,我就有吃饭的家伙,就饿不死。”
南壑殊轻轻摇了摇头,对这人十分得看不上。
小宝这时“啊啊”两声,眼睛直瞅着更夫。南壑殊眉心攒成一团,终于还是取出最后一道法符,犹疑片刻后往那更夫头顶一送。
只见那法符缓缓前去,悬驻在更夫颅顶往上三寸地方,绽开数道金光,结出法印。
果然“有缘人”就是这名叫槌不烂的更夫了。难怪他们白天找遍了全镇都翻来覆去找不到此人。原来他不在白天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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