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漂泊我此生恁多情—— by桂花冰粉
桂花冰粉  发于:2024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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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壑殊好似没听见他这话,仍是将目光盯住木惜迟,似乎想把他看穿。
不可能,难道他猜错了……
可若是易容之术,则绝逃不过他的双眼。
他方才几乎认定了他就是绾儿,哪里都不像,可——一种蛮横的直觉——他就是绾儿!
在公主要揭露他面目的同时,南壑殊五内俱裂,几乎快要疯狂。可黑帛破裂的瞬间,心中一切的生死交战霎时冷却。
经过此番变故,叶重阳也是吓得一身冷汗,只得用装出莫须有的怒气转移开注意力。身边众人围成一圈向他赔罪,正在想如何就坡下驴。公主取出一串手钏,亲身赠与,告诉他说:“这是无量佛尊在本宫初得封号时赠与本宫的。每一粒珠子都由佛尊亲自颂过,弥足珍贵。”
其实无用公主多加饰词,叶重阳一听是无量佛尊所赠,眼睛都亮了起来。将手钏珍重地揣进怀里,嘴里嘟囔了两句,权作和解。
钟嬷嬷看场面混乱,各个愤然切齿的样子,忙堆上笑脸对叶重阳道:“尊者请这边来拟方子。”搓着叶重阳到了另一间屋子。
好茶奉上,叶重阳却坐着不动,他一面有些后怕,一面又暗暗崇拜自己,佩服自己心思缜密,若非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将木惜迟从声音到面容都好好地伪装一番,还刻意用黑帛遮脸,那么今日这一遭就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也幸甚他修的术法与仙道不同宗,易容才没被众人瞧出端倪。
木惜迟方才给南壑殊撑住手臂,感受到厚厚衣衫底下,他的体温。从那一刻起,他整个人的意志就开始四崩五裂,适才他走在路上,茫茫不知所往,要不是叶重阳扯着他的袖子,他根本一步也挪不动。
两个人坐在那里,都怔怔的,一众宫人都误以为是他二人心有不忿,故不肯替驸马拟方。不过多时,公主亲自过来,再四赔礼。叶重阳从惊心动魄中缓过劲儿来,正要说话。却听木惜迟用伪装后的声音忽然说道:“驸马伤重,乃我六界之安危所系,不独公主忧急,须知人人牵挂。微贱如在下,亦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我二人定当竭尽所能,医治驸马。此险过后,公主切要规劝驸马珍重自身,勿再涉险,千万,千万!”
他这几句话旁人听来句句驱奉迎合,可他关怀南壑殊之情发于胸臆,半丝不假。公主与之情发一心,不免被触动心肠,流下泪来,倒把对他身份的疑心暂搁置了。转向叶重阳道:“叶掌门可还愿替驸马诊治?”
叶重阳见情势回圜,也换了一副面孔。“唔,诊是要诊的,每一程病势不同,药方也要跟着变,所以还是要辛苦驸马爷忍耐些时日。方才公主赏了好物什,我叶某拿人手短,可不能不卖力效命了。”
说着叶重阳一挥而就,将药方交给钟嬷嬷。公主将心放定,向叶重阳再拜,“叶掌门恩德,端静深铭五内,容当再报。”
叶重阳敷衍地应了一声,也不敢羁留,拉着木惜迟告辞而去。
这里南壑殊手里握着一卷书,斜倚在榻上。有公主的人在,他就总是这样一言不发,任凭摆布,外人根本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等到人去了,他便立即召来了苔痕。
“主上,叶掌门加了数味新药入方,属下遣派飞电去寻。”
南壑殊摇摇头,“不用他,公主自会去办。”
南壑殊脸色仍有些苍白,眉头紧蹙,满面忧痛。
苔痕关切,问道:“主上,可是身上的伤发作了?”
南壑殊好似没听到,兀自说道:“那双手——”
苔痕:“什么?”
南壑殊:“叶重阳同行之人。”
苔痕纳闷儿:“那位老者?他有何不妥?”
南壑殊:“那并不是位老者。”
“不是么?”苔痕更加不懂。
原来木惜迟踉跄欲倒时,南壑殊替他撑住手臂,那一瞬间,无需刻意回溯,记忆中无数个场景赶来重合。莫说木惜迟像是触雷一般,南壑殊同样如此。争奈彼时神危力倦,只当心中迷情作祟,所以产生了错觉。
后面想来,处处皆是破绽。那袖管中露出的一截指尖,玉白如葱,绝非出自老者。手与面容毫不相称,且对方身材昕长单薄,并无龙钟之态,可知面貌绝非真容。
“苔痕。”
“属下在。”
“听闻叶重阳是公主请来的。”
“是。”
“为何忽然记起此人。你将前因后果说与我听。”
苔痕便将叶重阳如何在众人替南壑殊延医问药之际来寻太子下棋,公主如何风闻,又如何登门相求,一一都说了。
“莫非主上认为,叶掌门是刻意等着公主登门?”
南壑殊看他一眼,目光苍白扑朔。
这边厢端静看着叶重阳一行离去,预备回头照看南壑殊。太子却打另一边走近。兄妹两身侧的宫人各自见了礼。太子摆摆手,令他们都退下。
端静狐疑,“太子殿下有什么话,迟些再说,我眼下却顾不得?”
太子遥遥头道:“本宫的傻妹妹哟,都这个时候了,还被驸马蒙在鼓里呢。”
端静深知太子与丈夫一向不睦,听他此番说辞,便不要理会,抬步便走。
太子又道:“难道妹妹一点也不想知道本宫那妹丈到底是怎么着了千沧那妖精的道儿么?”
提到此节,端静恨得咬牙,“我自然知道,勿须太子告知了。”
“喔,原来你知道千沧化作了木惜迟的样貌,将南壑殊勾引了去。但如果你只是这么认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端静瞪起美目,“你说什么?”
太子不疾不徐地道:“南壑殊岂是那顾三不顾四的浪徒。再怎么为情所困,他辨明真假的基本理智还不至于丢弃。哪怕对方幻化成为木惜迟的模样,他也没可能拆不穿幻术。”
端静声调尖锐起来,“那他还自投罗网……”
“莫急莫急,”太子抬起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继续说道,“他并非自投罗网,只不过么……”
端静见他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故弄玄虚,分明嘲弄自己,怒意陡升,一掌朝他霹将过去,却被太子格在半空。
太子看着端静的双眼,说道:“外人终究是外人,你我才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妹。”
似被他这一句说动,端静卸了掌上的力道,“太子有话不妨直说,勿须拐弯抹角。”
太子莞尔,“大哥我之所以迟疑不决,是怕说出来,你会沉不住气。”
“我想说,你的对头回来了。”
“南壑殊那个永书的徒儿,回来了。”
这一句正碰在心坎上,端静十分震动。“此……此话怎讲?
“若非千沧亲眼看见过那人的模样,又岂能幻化得如此相像。南壑殊所以穷追不舍,正是希图通过千沧,寻到他徒儿的下落。
端静嘴唇抖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也不见得……”
“是,”太子好整以暇,“确实,他师徒曾反叛六界,污名远播,若说见过这二人,也属寻常。可你不要忘了,这千沧小妖所习术法虽凶恶,可道行终究浅薄,不过短短数百年,远在他成为祸端之前,南壑殊那徒儿就已被剜目毁丹,生死未卜。若非千沧在此后见过他面目,又怎能……”
“够了!太子不必再说下去。我即命人狠狠拷问千沧,非逼他说出那人的下落。”
“这就是我迟疑着不敢告诉你真相的原因。你太沉不住气。”太子脸上挂上一抹冷笑,神情不甚可可。
端静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南壑殊之所以追逐千沧,正是因为连他也还没寻到此子所在。你何不先静观其变,待抓到他的马脚,再一举——”说着,太子做了个抓握的手势。
端静猛然醒悟,“你要我夫君的把柄,你……”
“非也非也,”不等端静说完,太子便笑着打断,“我只是要他听话罢了。一个听话的南壑殊,于你,于父帝都有益。于你而言,他将成为一个千依百顺的丈夫,于父帝,他将是个言听计从的将领。”
端静警觉地看着太子,“对你呢,又有什么好处?”
“对我么,”太子施施然道,“待我继承大业,还要靠他南征北讨,平定异邦呢。”
叶重阳自公主府上出来,生怕木惜迟露马脚,本已走远,半途瞧见苔痕在前走着,身后跟着飞电。叶重阳微顿一顿,计上心头,扬声招呼他道:“飞电小兄弟留步——”
飞电闻声止步,回转来,脸上带一丝讶异,“叶掌门叫我何事?”
叶重阳扬扬眉毛,嘿嘿两声,慢慢踱过去,“飞电呐——别来无恙呐——更加健壮呐——”说着一拳捣在飞电心窝。
飞电被他闹得浑身鸡皮乍起,有些不好意思道:“叶掌门这是干什么?”眼睛瞅着苔痕求救。
“嗳——”叶重阳叹出好大一口气,“你忘了?当年的事你全忘了?唉——”
飞电脑袋本就不灵光,被叶重阳一顿阴阳怪气,更加抓寻不着。
叶重阳摇摇头,斜眼笑睨着他道:“我这别洞袋里有一位小娘子当年拜倒在了你的……你的铁蹄之下。对你呀是念念不忘呀……”
飞电一听,想起那年自己被情药迷了心性,误入叶重阳随身的锦囊中,干了荒唐事,闯下大祸。面目登时紫涨,险些要发出一声嘶鸣。
维时只有南壑殊、南岑遥、木惜迟、叶重阳、苏哲五人,且木惜迟逼着其余四个立誓绝不对外人道,因此苔痕并不知晓此节,在旁听得好似云山雾罩。
叶重阳可不管那么多,当年起誓也是为了好玩,根本约束不得他。
“她与你还有个儿子。你可要进去看看?这小娘子也不知忽然发了什么疯,如今绝食已有两月,非要见你一面。虽然我知道飞电大人你儿子多,可是我帮你审视过了,这个儿子长得最像你!”
飞电:“……”
叶重阳:“不如就请入我别洞袋一叙?”
飞电一张马脸拉的老长,随时要现出真身的样子。苔痕警觉地伸出一臂挡在二人中间,“主上有事吩咐我两个,怕不能与叶掌门叙旧了。”
叶重阳尴尬地咂了咂嘴:“不叙就不叙,可怜她孤儿寡母,一个思情郎,一个念亲爹。小小的一个精怪,生下来就牛头马面,活像个地狱的煞神,爹不疼娘不爱,也不知造的什么孽……”说着拿袖管抹抹干燥的眼角。
“造孽……造孽呀……”一壁说,一壁携着木惜迟远去。
苔痕不是好奇心重的性子,对于叶重阳说的话一点也没兴趣。“主上还等着咱们,快不要耽搁了。”
飞电忙点点头,跟牢了苔痕。待与叶重阳离远了,苔痕才对飞电说:“忙去。”语毕,自往岔路去。
飞电追赶,“苔痕哥,不是主人叫咱们有事么?怎么你不领我去?”
苔痕道:“并无甚事,是我拿主上做个幌子。主上说了——也吩咐我嘱咐你——近来不要同叶重阳来往。”
飞电不懂,忙问缘故。
苔痕丢下一句“依主上吩咐行事”,便去了。
飞电呆呆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主人不准我同叶掌门来往?”
“难不成方才叶掌门说的事叫主人给知道了?”
“我真的有许多儿子留在了世上么?”
最后一个念头飘过,飞电浑身打了个激灵。那之后便日思夜想。
儿子们长什么样子?
会听话乖巧,叫他“爹爹“么?
叶掌门有照顾好他们么?饿了有饭吃么?
被别的精怪欺负了怎么办?
飞电越想越混乱,在脑中挥之不去。终有一日再也熬受不住,背着南壑殊,偷偷下界,去菩提道寻叶重阳。
这还是他头一遭忤逆南壑殊。

“叶掌门。”飞电赶去他身边。
“你可是来寻我呀?哦,不是来寻我,是来寻妻觅子的,对否?”
飞电挠挠头,不说话。
“飞电呀,本掌门有话问你。那个千沧是什么来头?怎么今日我听苔痕说一半,藏一半,吞吞吐吐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红烛精,怎么就能将你那主人伤的如此之重。”
原来叶重阳早瞧出苔痕在讲述千沧时,有些瞻顾,就猜到里头大有藏掖。苔痕是学精了,可飞电的马脑子未必能想的周全,从他下手,那是再方便也没有了。于是随口诌了个借口就将他诓了来。
“叶掌门说那千沧么。他可不是个寻常精怪,他早先修习的所在正是与归渚。”
“与归渚?好生耳熟,是哪里呀?”
飞电道:“无念境四周的鹤汀凫渚如星罗万千,这与归渚正是其中一个。主人带着花影哥,苔痕哥,还有我,还有少……,总之我们几个都在与归渚住过一段时日。”
叶重阳来了兴致,道:“据说千沧还有一位夫人,这又是怎么回事呀?”
飞电只得道:“这红烛本是一对儿。主人与少爷在与归渚上行过合卺之礼,曾向那一对儿红烛三拜。正因如此,别瞧那千沧修炼的时日短浅,功力却深厚。”
叶重阳摇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怪道小白不让苔痕说下去。”
怪道千沧是个情种。
“叶掌门,我的儿子在哪儿呀,你快让我见一见他。”
别洞袋内早已空空如也,却向哪里寻来。看着飞电淳朴而充满期待的双眼,叶重阳又尴尬又心虚,只得含混着道:“今儿不是日子,他娘儿两个闭关,啊,闭关。等改日得闲了,我备一桌酒席,好好儿给你们一家庆祝庆祝。”
说罢,拂一拂衣袖就要告辞。飞电一脸困惑与失望,拦住叶重阳要问个明白。叶重阳不耐烦道:“你一匹马怎么驴犟驴犟的呢。都说了今儿不得空……”
飞电本事不及对方,又素来温驯,并不敢强硬。见拦不住叶重阳,便偷偷跟在身后。飞电乃旷世神驹,自幼跟随南壑殊历练,脚力无人匹敌。
只见叶重阳并未往菩提道去,反而循路向北,朝一个人烟密集的城都去了。
飞电紧追不舍,跟着叶重阳一路穿街走巷,只见他在酒铺前打酒,又到食肆前买烧鸡。等做完了这一切,这才慢慢悠悠,心满意足地拐到一条僻静路上。
来到角落,叶重阳四下看看无人,一扬衣袖,幻化为一只麻雀,嘴里叼着比自己大数倍的酒坛与烧鸡,扑腾着袖珍的翅膀,卖力往天上飞。直至上到一面高墙,停驻须臾,似在规划路线,接着“忒儿”一声,展翅跃下。
飞电看得分明,丝毫未落后。随着两人不断深入,飞电发觉四周楼台殿宇鳞次栉比,分外华美,竟俨然是一座皇宫。
叶重阳一路拣小径,直至进到一所最大最奢侈的宫殿内才显出真身。
“瞅瞅,瞅瞅,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宫里的东西吃多了也腻味,还是民间的肥鸡糙酒更合我的口味,你不过来尝尝?”
叶重阳像是在和十分熟稔的人对话,可根本没人回答他。
“难道对方是我的妻儿?”飞电在心里盘算着。
叶重阳又叫了几声,这时终于有人回应,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他的伤如何了,你快说。”
听了这一声,飞电不禁一怔。怎么声音这般耳熟,像是某位故知,但熟悉中又透着陌生。一时也想不出是谁。
叶重阳笑笑,道:“今儿我可没去。我三天两日往南壑殊那里跑,小白知道了,当是我惦记她夫君,可要吃醋的。”
听见他提起南壑殊,又提到公主,飞电更觉诧异,奓着胆子往里探头,寻找声音的主人。
只见一个尖嘴嘬腮,面似鼠相的丫头,恭恭敬敬搀着个眼覆白绢的年轻公子立在正堂当间儿。叶重阳正一手托着烧鸡在年轻公子鼻子底下晃悠。
公子尚未如何,倒把那丫头馋个死。
飞电一眼瞧出丫头是黄鼠精,不禁心想那年轻公子什么来头,不像是妖精,也不似道士,却竟能将个黄鼠精驯得服服帖帖。
难不成——
他就是我那日思夜想的儿子?
这念头一冒出来,飞电激动得险些嘶鸣起来。
了不起,了不起。我儿子真了不起!训妖大师!称霸畜界!
只不过好好儿的,他干什么眼睛上覆着白绢?莫非是凡间时兴的装扮?
说到凡间,飞电忽而想起南明。那个时候在覃州,他不就是这样的么。他那是眼睛瞎了,所以才如此。难不成儿子眼睛也瞎了?
飞电观察那少年,惊觉其下半张脸分外的眼熟。
他是……
“少爷!”
飞电惊讶得无可名状,禁不住脱口惊叫。
忙又捂住自己嘴巴,但究是暴露了行迹。叶重阳闪身出来,与飞电四目相对。
飞电看看叶重阳,又瞪大眼看看他身后的木惜迟。
叶重阳瞅瞅飞电,也回头望望木惜迟。
“这怎么话儿说呢,这个呀……呵呵……”叶重阳干笑两声,脑中飞沙走石。还没等他编出一句瞎话来,飞电嘶叫一声,化出四蹄,转眼不见了踪影。
飞电乃神驹,脚力无人能及。叶重阳追了不一会儿便放弃了,气急败坏地回来,向木惜迟道:“这地儿可待不得了。”
说着又抓起桌上的烧鸡狼吞虎咽起来。“我上天入地,活了万年,唯有这里的馔食最合我的口味。如今要挪地方,烧鸡吃不到了,肥鱼也摸不着了。好酒更是别想。这酒才叫酒呢,从前那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他絮絮叨叨,好半晌不见木惜迟说话。
“喂,又寻思什么呢,一声不吭的。”
自方才听出飞电的声音,木惜迟的心就澎湃不宁,又是喜,又是忧。飞电这一去,就该向南壑殊和盘托出自己的藏身之所了罢。他会怎么做呢?是相认,还是继续装作毫不知情?天族其他人瞒得住么?是静悄无声,还是会天翻地覆?
“或许你不必离开。”
“什么?”对于木惜迟忽然打破沉默说的这句话,叶重阳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我不用离开?那你呢?”

素烛贡果,五鼎四簋。一声唱喏,众人伏跪。
眼前是延绵无止的白玉石阶,端静公主扶裙拾级而上,一步一步朝着顶端的东极妙严宫庄重走去。
到了还剩最后九级台阶,救苦天尊的金身已赫然在目,顶上紫雾霞光环绕,宝座千朵莲花拥簇。九灵圣君的法像卧在天尊膝旁,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九灵圣君原是救苦天尊的坐骑九头狮,如今早已随其主归寂太虚。天帝念其忠心,封其为九灵圣君,与天尊的地位等同。
公主下跪,一步三叩首,当踏上最后一级,更是伏地长跪。
宫人上前搀扶,公主这才起身,举步迈入殿内,只见素幔白帏,香烟缭绕,庄严肃穆。公主再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早有内侍捧过一樽酒,公主双手擎过头顶,朝天一捧,轻酹灵前。
“驸马到——”阶下高声唱喏。接着一乘曲柄团龙素银华盖过来。众神鹭行鹤步,趋前跪拜。
公主闻之,忙回身相迎。夫妻二人在长阶相会。
“端静,你这是做什么?”南壑殊由侍儿扶着,面色仍是苍白。
“夫君重伤未愈,怎不好好休养?”公主捧着南壑殊的脸,柔情无限地说道。
南壑殊侧身避开,“我听闻你在此地。”说着朝上一望,“这本是我该做的事,旁人代行,不合礼法。”
公主闻言忙道:“你我夫妻一体一心,又分什么彼此。时逢天尊的祭祀礼,首座弟子抱恙,作为妻子,难道我不能替你代劳?”
南壑殊面色沉郁,不置一辞。
维时四周都是眼,都是耳,看着、听着。
公主心内苦楚,却只得忍耐。强笑道:“罢了,你有伤在身,不要劳碌了。祭礼已毕,天尊金身当请回。咱们也该走了,不要扰了这里。”
南壑殊垂目道:“罢了,我亦无颜面见师尊。”
一行人逶迤折返,行得远了,南壑殊正欲登舆,不防有一小团白绒绒的小东西,一蹦一蹦地来到他脚边。
有宫娥道:“呀,是只鵷扶。”
公主也看见了,蹲身将手伸过去,那鵷扶便有灵性一般跳在她掌心上。这鵷扶形貌极幼,通体雪白,唯有一对眼珠晶莹透红,煞是爱人,公主便搂在怀中逗弄。
南壑殊不甚着意,只瞥了一眼。那鵷扶却直勾勾盯住他,后腿在公主手心一蹬,直蹦到他肩上,然而却立将不稳,四脚不住乱挣,仍是一个轱辘摔下来,南壑殊抬手将它接住,触手温软,低头看那东西正鼻尖一抽一抽地闻嗅他的手心。
那边过来两个披甲守卫,见了南壑殊与公主两个,便一齐跪下道:“卑职该死,让这东西惊了公主、驸马的驾。”
公主笑着道:“不妨事,不过是个小畜生罢了。”
那为首的兵愧道:“这畜生东躲西藏,滑得紧,卑职两个从南天门直追到这里。就请驸马将这东西交给末将处置罢。”
眼见南壑殊不动,公主向那守卫道:“本宫很喜欢这小畜生,想留下当个玩意儿养着,你们且去罢。”
两个兵互相看看,为首的道:“这东西来路不明,打南天门直闯了进来。唯恐是个祸患,还是交由末将处置为妙。”
公主笑道:“这么个小畜生能成什么祸,你们太也小心了。”说罢便不理他们,只就着南壑殊的手逗弄鵷扶做耍,眼中不禁流露一丝母性的怜爱。
“夫君,你看它如此乖巧听话,咱们养着它罢。”
南壑殊右手拇指轻轻捻过小东西被泪水洇红的眼角,默默无言。
入夜,南壑殊同公主仍旧分房而眠。
钟嬷嬷被公主打发进南壑殊卧房侍候他就寝。嬷嬷一面手里做事,一面口内不停念叨——
“难道驸马不知公主何以那么爱那只鵷扶。还不是为着她寂寞,为着她没有自己的孩子。看见这小东西,便将无所安置的慈母之意一股脑儿移在它身上。公主金尊玉贵,谁知她这般可怜!驸马怎的恁无情,狠心辜负公主。她可是这九重天的主人呐!为何驸马不肯给她一片坦途,一定要做她命里不可逾越的高山呢……”
南壑殊厌烦不过,又实在不犯着与之争辩,便充耳无闻,素袖一拂,抬步出门。才迈步下阶,一个白团子跳蹿蹿地过来,扑在他脚边,抬起一对眼睛,红红的,湿湿的,看着他。
南壑殊一手将它托起,仔细查验,发现它不过是只再平凡也没有的鵷扶,并无殊异之处。
“凭你,能闯进南天门?”南壑殊伸出手指点点它的鼻头。“你有什么来历,怀着什么目的,再不速速招认,本座将你……”南壑殊想了一想,“将你做成一道兔肉羹。”
那鵷扶忙贴紧了两只原本竖起的耳朵。
南壑殊轻笑:“你竟能听懂?”
“原来在这儿呀。”
忽传来公主的声音。
“我正打发丫头给它喂食儿,一时眼错不见,竟将它丢了。谁成想小东西跑来夫君这儿了。真是个淘气的。”
公主的口吻颇像个慈母抱怨自家孩儿,南壑殊听了,将方才钟嬷嬷的话也撞在心坎儿里,实有些不忍。
“怎的还未歇下?”
公主一怔,不敢相信这般温馨入心的话语会从驸马的口中说出,一时不知该作何对答。
“我……不累……”
南壑殊转身回房,留着门未关阖。公主立在原地呆愣片刻,钟嬷嬷蓦地里冲出来,向她道:“主子还等什么,奴婢伺候主子与驸马就寝。”说毕便搀着公主进屋。
作者有话说:
鵷扶=兔子

第190章
钟嬷嬷带领宫娥们退下,剩得他夫妻二人,相对默默。那小小一只鵷扶便趁人不防,偷偷钻入屋内角落。不一时,外间喧闹纷纷,像是钟嬷嬷与什么人发生了争执。
“何事纷争?”南壑殊高声问。
一个小宫娥进来回话,说:“无事,请公主与驸马安枕。”
南壑殊却分明听到了飞电的声音。“飞电,进来回话!”
一语既毕,外头霎时平息。只听得飞电脚步匆匆,推门进来。
“主人,我……我看见少……”
正待说,一抬头,觌面与公主的目光对上,唬得他连忙闭紧了嘴。
飞电没料到这么晚了,公主会在南壑殊这里,一时便愣在原地。
公主却没瞧出异情,温和问他道:“飞电,你方才说你看见什么了?”
飞电浑身一个激灵,“我看见公主您了。”
公主轻轻一笑,“分明你出言在先,而后才看见我。飞电,你可要从实招来。”
这话本是玩笑,但见飞电神色惊惧,汗如雨下,不免就有了疑心。连问三遍,飞电始终缄默。
南壑殊与公主同时站起身来,南壑殊先一步走到飞电跟前,:“你看到公主的贴身嬷嬷在我门外,特来向公主问安,是也不是?”
飞电活似得了恩赦,一连点头道:“是,是,是,正是如此。”
公主不依,“他分明瞒藏什么,夫君为何纵他?”
南壑殊也不理会,直说道:“端静,天晚了。”
这一句是送客的意思,公主一颗心直坠深谷。因飞电在场,不好怎样,唯有自矜自持罢了。嘱咐了几句,默默退出。
这里飞电还没缓过神来,瞪着一对大眼只管发呆。
南壑殊将他肩头一拍,命他随入内室。
飞电这才想起正事,他擦一擦额角渗出的汗,慎而又慎地左顾右盼,确定再无第三人在侧,这才凑近南壑殊耳畔。
“主人,我见着少爷了。”
若非离得近,飞电大概也瞧不出南壑殊的反应。好半晌,南壑殊才从一种及不可察的颤抖中夺回神智。
飞电心里藏不住事儿,忙着就把叶重阳如何诱引他,他如何尾随一路到了下界,又如何乍逢木惜迟,种种来龙去脉全说了出来。
“主人,咱们怎么办呐,你可要去见一见少爷么?”
南壑殊吁出一口气,怒目回身,高高扬起一掌,正待击下,却拼命克制,停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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