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漂泊我此生恁多情—— by桂花冰粉
桂花冰粉  发于:2024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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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妹见戍王凶神恶煞的模样,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要不是叶重阳先前用灵力压制住她的兽性,此刻早已变回黄鼠原形。虽如此说,七妹见戍王满脸狠恶,生怕木惜迟受委屈。再也忍耐不住,倏地前蹿,直扑戍王喉间,一口就要咬下去。
事发突然,戍王万没料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狼狈后撤。
木惜迟大喊:“七妹不可!”一面伸手去抓他二人。
七妹恐木惜迟惊慌之下跌倒,忙又回来挽住他臂膀,替他稳住。木惜迟乘机牢牢捉住七妹,呵斥道:“你既不听我的话,就不必跟着我了。现在出去!”
七妹喉中发出兽类的呜咽之声,“不,七妹不走。他要欺负相公!”
木惜迟:“他不会。即便真如你所说,我自己也能应付。”
七妹眼睛里闪着泪花:“相公看不见,会被欺负的!”
木惜迟喝道:“出去!”
好半晌,七妹才委委屈屈答了个“是”。
戍王方才险给七妹咬断咽喉,尚心有余悸,见七妹离开,正要说话。木惜迟忽严厉地道:“怎的七妹,连你也学会耍滑了。”
话音才落,角落里传来七妹小声认错的声音。原来七妹在别洞袋内这十数年光阴,颇颇地学聪明了。听木惜迟吩咐她出去,她且答应着,其实出去后又一闪身回来藏在幕帘背后。她打量戍王区区一介凡人耳目迟钝,而木惜迟又目盲,自己必不会给发觉,不料还是被捉了出来。实在没法儿了,只得出去。
戍王经历这一番怪事,警惕地站在角落,不出声音。
木惜迟听室内悄静,说道:“殿下莫怕,七妹只为护我,无意伤人。”
戍王自恃勇猛强悍,唯一一次低头便是少年时面对端王的迫害,被逼远走边塞。他恨透了自己那时的胆怯,多年来引以为耻。今听木惜迟让他莫怕,恍惚间仿若对方洞悉了自己的畏惧,一时火从心起,枭怒道:“谁说我怕了!谁敢这样说!”
木惜迟听他语音颤抖,几乎不能自持,知道他为心魔所扰。情急之下,疾走几步到他跟前,“昱儿,有我在……有我在……”说着不由自主伸手去抚他脸颊。却被戍王一把抓住手,只听说道:“为什么你叫我‘昱儿’?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已有十数年没人以乳名呼之,乍然听闻,又怎不叫他内心震动!
“自我记事以来,唤我作‘昱儿’的就只有父皇和叔父。父皇已逝,想听他唤我一声‘昱儿’,早就不能了。而当年叔父就是叫着我昱儿,同时将一柄剑架在我脖项之上……还敢说你不是我叔父的人!你不准叫这两个字,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戍王只顾说,待反应过来,已经流下两行清泪。他猛然警觉,自己十数年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铁石心肠,从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可每每与此人对峙,却常感意志颓危,一阵心酸伤痛,不能自已。
心惊之下,更加暴怒,“你想杀我么?来啊!不要耍花样,有种就拼个你死我活!”
蓦地抽出腰间佩剑,狂吼着朝木惜迟斩下。
木惜迟一动不动地站着,叶重阳在袖中眼见这等一发千钧的局势,正待跳出来救人。忽见木惜迟右掌翻出,将剑刃抓住。
佩剑当空受阻,再难霹下。戍王自魔怔中清醒,见鲜血沿着木惜迟小臂蜿蜒而下,在地上淋漓一片。
再看他白绢之下的半张脸上,神情哀悯凄凉。戍王蓦地心中大痛,双手颤抖着松开佩剑。
木惜迟稳稳攥着剑刃,拿另一只袖子擦干净刃上的鲜血,横剑递还给戍王。后者涕泗交流,却不接剑,缓缓跪倒在地上。
木惜迟向他欠身道:“殿下,且留下小人贱命,待得他日大业功成,若是殿下仍对小人切恨如斯。小人引颈就戮,绝无怨言。”
叶重阳看着这一幕,兀自摇头,暗暗传音给木惜迟:“我看还是赶早告诉他你的身份,否则他这般反反复复地怀疑你,不怕有一天他在你身上砍上几刀,就怕他自己把自己给折磨疯了。”
那一日后,岐国发动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偷袭,都被戍王带兵镇压了下去。木惜迟量着无事,也不甚在意。
忽一日清晨,木惜迟被一阵悠扬高亢的声响吵醒,只当是玉塘关外鼓角争鸣,又有敌军攻来。
叶重阳也正在另一方软塌上好睡。
木惜迟走去推醒他,说道:“你快去看看,今日城下又有多少岐兵?”
叶重阳没好气地翻了个身,启开眼帘一看,竟见外头华光一片闪耀,直刺人眼。脑袋里一瞬间清醒,拢指算来,不禁眉头紧蹙。跳下床赤脚跑到窗边,打开窗屉子,正巧一只硕大的凤凰在头顶飞掠而过。
“鼓乐高奏,凤凰清啼。”叶重阳怔怔自语,“天界有喜事啊。”

叶重阳皱眉,“唔……没什么。不是岐兵,你别耽心。”
木惜迟闻知不是岐兵,也就放心了。又听他话音有异,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觉好笑起来。“什么事,能让咱们万事不萦于怀的叶掌门一大清早就丢魂失魄的?”
叶重阳定定瞧着他,半晌才勉强搪塞道:“方才一只精怪从我头顶飞过,看着着实眼熟,我好半日才想起来它是我别洞袋中的。你在这里稍待,我去捕它回来。”说完一脚蹬上窗屉,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七妹说道:“好生看顾你家相公,防着些那个乱发神经的戍王。”
七妹点头如捣蒜。叶重阳这才纵身飘飞而去。一径追着凤凰直来到南天门。果见气象不同。心想这里探不到消息的,遂施术隐去身形,自南天门进入。他法术不与道法同宗,即便是浅近的隐身术也不会给天族识破。因此一路竟畅通无阻,直奔了紫霄云殿来。
到得左近,忽听见高谈阔论之声。叶重阳现出真身,藏在一根云龙柱后。
只见云殿之前聚着些许人,将一名神侍围在中央。
听一人高声道:“自他叛出无念境,与他那妖徒苟且,南壑殊就早成了仙门弃子,于六界所不容。现下二人利尽而分崩,他徒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原也是天道使然。陛下切不可招此人为婿,令公主明珠蒙尘呐!”
这人言辞愤慨,话音响亮。他说完后,其他人都跟着“是啊,是啊”地附和。
那被围在中央的神侍苦笑着团团作揖,“列位仙家莫要动怒,说句不知高低的话,他南水济的品性天帝陛下又何尝不知,可公主钟情于斯,陛下也无可奈何,众仙君再多言,只徒增陛下烦恼。更是往陛下心头扎刀子啊。”
众仙一听都连连摇头。
那仙侍又道:“奴还要提醒各位,玉鼎真人头前儿也为这桩事觐见,陛下可是大大的光火,事后还说道:‘南水济真元既毁,与往日恩断,水火能容天理难容也就不复存在。本君为其重炼真元,自今而后他便是我天族的驸马。谁再说嘴,本君定不轻饶!’这其中的回护之意,各位还听不出来么!”
众仙齐道:“此话当真?”
神侍道:“陛下金口玉言,如何不真!”
众仙道:“陛下爱女心切,这也实属无奈。难道真就容那败类入赘我天族不成?”
神侍道:“南水济已通过了混元阵的验测,眼下好事将近,不日就要与公主礼成。”
众仙诧异,“混元阵?这又是何用意啊?”
神侍道:“诸位难道忘了不成。无量佛尊座下的十八罗汉,能布得九九八十一种阵法。其中的混元阵可窥读真心,无论仙神人鬼,皆不外乎其中。昔年玄女公主下嫁巫皇少乂,为测少乂待公主的真心,先天帝特向佛尊请出十八罗汉,在婚典上施展混元阵法,少乂过了此关,才得以迎娶玄女公主。”
“难道陛下是效法先天帝,用这混元阵测一测南水济待大公主的真心?”
众仙不禁议论纷纷,其中便有一人道:“十八罗汉奉佛尊之命,轮替着下凡布施,因而每一万三千六百年才得以聚首一次。故此,即便佛尊应允,然十八位尊者不能聚齐,但凡缺一位,混元阵便施展不得。且据小神演算,聚首之期将将过去。此番混元阵如何使得出来的?”
神侍向他道:“仙君有所不知,佛尊早有法谕,遇六界中大劫大庆,十八罗汉聚首可不拘一万三千六百年之限。端静公主出阁,乃天界盛事,难道不算得大庆么!倒是另一项定规却万万违逆不得。”
众仙忙问:“是何定规?”
神侍道:“这混元阵,各人此生仅可入阵一次、验一事,二回则不灵验。犹记得梓林宫宴上,玉鼎真人指认南水济的徒弟系巫族余孽,当时便有人提议启用混元阵法验明是否。真人恐他师徒暗有情弊,执意主张南水济入阵受检而非其徒弟本人。陛下却坚决不允,还申饬了真人,其中缘故当时无人知晓。如今看来,陛下或许那时就有意招南水济为婿,留着他唯一一次入混元阵的机会呐。诸位想想,若是当时依了玉鼎真人,让南水济入阵受检,问他徒弟的身世,那么陛下便再无机会验明其对端静公主的真心了啊。”
人人听了都恍然大悟,“那么这南水济当真通过了此关?”
一人抢着道:“为什么通不过?端静公主是何等的风致嫣然。况且这一来,他南水济有了天帝陛下作为岳家。试问,美人如玉巧笑在怀,又兼天界禄禄前程。他岂敢有二心!”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众人纷纷点头,“今日幸得神侍指点,否则劝不动陛下不说,没得臊一鼻子灰去。且连玉鼎真人都吃了挂落儿,况吾等乎。”说毕,怏怏而散,循路自去。
叶重阳在背后听他们说话,胸腔里只觉翻翻滚滚。一手摇着折扇,那上面“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做禅”十个字几乎要被扇得金销烟灭。
“南水济啊南水济,你活生生要了你那傻徒弟的小命儿啦!”
如今别洞袋内已空,腓腓不爱进去居住,无事便栖身于叶重阳袖中。此刻叶重阳心绪激荡,右手摇扇不觉使力大了些,腓腓恰在他右边袖内,跟着他动作身不由己地翻来滚去,吓得“瞄瞄”直叫。一个不当心,被甩将出来,跌得鼻青脸肿。等爬起来,叶重阳已经不知去向。
腓腓在天廷一通乱走,几次要被宫娥捉去玩弄,吓得只好先行回了戍王府。一见了木惜迟便大声道:“恭贺恭贺,有大喜事,有大大的喜事!你师父给你找了位师娘!”
木惜迟一惊,“什么?”
腓腓道:“你师父娶媳妇儿,你就要有个师娘啦!”
木惜迟听了这话,只觉天旋地转,“你……你胡说些什么?”
腓腓尚是一只低阶精灵,心性顽愚,又不懂事情底里,便大叫道:“怎么是胡说呢。掌门和我两个亲耳听见的。”
木惜迟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问道:“我师父……他……他要娶谁?”
腓腓道:“是个叫什么端静大公主的,还说不日就要礼成……”
木惜迟听到这里,顿觉浑身气脉逆乱,喉间一甜,蓦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向后倒下,昏晕过去。七妹唬得一跳,忙扑上来给他揉心口。
这是他一时急火攻心之故,只片刻后,又徐徐醒转过来。
“我和他也曾礼成……虽说我们无高堂可拜、无天地可表,却饮过合卺酒,发过誓……他怎可……他怎可……”
这时叶重阳也赶了回来,瞧见木惜迟的模样儿像是去了半条命,吃一大惊,忙问端的。
七妹指着腓腓嚷道:“是它,是它害得……”
腓腓自知惹了祸,蹲在床头不敢吭声。
木惜迟哑着嗓子问:“叶掌门你哪里去了?”
叶重阳提溜起腓腓抱在怀里顺毛,心不在焉地答道:“唔,我追一只畜生,结果还是让它溜啦。咦,戍王他没来闹事罢?”
木惜迟撑着坐起,“他们多早晚成婚?”
叶重阳一怔,“谁?谁要成婚?”
木惜迟:“你还要骗我么?”
腓腓“喵呜”一声蹿下地,忙寻地方躲开了。
叶重阳心里猜着八、九分。“看来腓腓和你说了。嗳,这死猫……”
木惜迟:“它不说,难道我就永远不知道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别让我成个糊涂鬼。”
叶重阳不得已,便悉将紫霄云殿外听到的告诉了出来。当听到混元阵一节时,木惜迟心头又是一阵惊乱。
原本他存着侥幸,南壑殊或是并非情愿,其中恐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往后自要向他问明。却原来……
混元阵木惜迟自己是经验过的,深知那阵的用处所在,既然能通过验试,南壑殊定然扯不得谎。
莫非他……莫非他真的对小白情根深种?那他为何兜兜转转这许多时日与我假意情浓?
“还有一事,恐怕我必须要告诉你了。”叶重阳沉声道,“南壑殊是救苦天尊的首座大弟子。”
“你的父亲就是为救苦天尊所杀。”
木惜迟心碎肠断,已经呆了,听见说起父亲,脑袋里想的是木追兰,心想,他为什么要杀我爹?
叶重阳道:“汝之先考乃系巫皇少乂,先慈是当今天帝的同胞亲妹,玄女公主。”
木惜迟愕然无语,登时全身冷汗直冒,半晌大叫道:“才不是,才不是,我爹是个更夫,因缘被点化升仙的。我娘亲……她生我时难产死了。我没有见过她……我从没见过她……爹说娘亲是个凡人……她只是个凡人……”却越说越没了底气,脑中轰轰乱炸。

第162章
“巫皇与天尊少时情同手足,六界人所共知。当年泽一役后,天尊手刃巫皇,将其神识封印于招摇神山,元魂镇于寒潭。你记得那年,咱们在覃州寻觅狄仁的踪迹,得遇无量寿佛临世。佛尊点破狄仁的真身实则是巫皇的一半恶念神识,而那另一半善念神识却杳无踪迹。佛尊也曾对你说出一番话,我那时没参透,后面想起,却不禁起了一身冷汗。佛尊说的是:‘善虽驱于恶,然未曾湮灭。苦海慈航,不失初心。’我就猜测你这个人恐怕同巫皇有着深刻的连结。我因此又回去找了一趟南壑殊。从他口中我才得知真相。原来你竟是巫皇遗腹子,当年那个百死一生,从尸山血堆里抢出命来的小小婴孩。如若巫皇的善念还未湮灭,那么多半就寄在你的身上。你如今的寿数也并非你自己所知的七百岁,而是一万零七百岁。”
木惜迟原本怔怔地,一听见南壑殊的名字,心中痛得翻江倒海。“什么,他早就知晓我的……我的……”
木惜迟还根本接受不了自己是巫皇遗孤这一说法,因此言及“身世”两字时显得尤为勉强。
“他何时……何时知晓?”
叶重阳道:“说起来倒也怨我。你当年百般学不会那臻境一术,央我给你指点,我于是将衍梦的心诀教给了你一些,全为搪塞,岂料你一学就会。衍梦是巫族密术,非本族人学不会,也使不出来。而后果然被南壑殊瞧出端的,他又通过别法多方试探,最终让他得知了你的身世。”
“他既知晓,又为什么瞒着我?究竟为什么……”木惜迟颤颤巍巍地道,“难怪,难怪当时他忽然对我不理不睬,还将我赶回了川蜀老家。若一切就停在那时,该有多好。可为什么后来他又去接我回来?他该杀了我,他该早早杀了我!为什么折磨我!为什么欺骗我!”
“这个……”叶重阳瞧着木惜迟,心里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冷笑两声道,“哼哼!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了天帝的乘龙快婿。六界中又有多少才俊,何以他南壑殊独得青目?眼下还未与小白成婚,天帝就已经册了他许多头衔,有意抬举他。那册文上可是有一句,称他‘有锄患之功,济世之德,光昭日月,万代仰盛’。明里暗里都在说,他南壑殊因‘锄患’立功,才受到拔擢。而谁是‘患’,你该清楚了罢!”
一夕之间,往日所有甜蜜恩爱皆成泡影。那个人,他的心,究是一场虚妄的骗局。木惜迟只觉摧肝落魄,如堕冰窟,心中凄冷苦楚到了极点,良久良久回不了神。
“原来,原来我成了他的垫脚石……他……他瞒的我好苦,害得我好苦……”
“南壑殊……你……你这个……你这个……”
说到此处,木惜迟猛然咳出一滩血,身子跌下榻来,在地上乱抓乱扒,他以为这样做就能将彻头彻尾的黑暗扒出个豁口。七妹忙问他道:“相公……你要什么……我拿给你……”一面就来搀扶。
木惜迟经她挨身,立刻狠狠一掀。七妹没防备他如此,被掀出去摔了几个跟头。
“都是骗子……所有人都是骗子!都想害我……别来碰我!都走开……”
叶重阳瞧他心智时常,一时难以劝住。伸出两指点在他穴位上,木惜迟登时失去意识。
七妹忍着伤,爬过来替他料理,又扶往榻上重新躺下。
“相公……相公……呜呜……”七妹摸摸他的脸,向叶重阳道,“掌门,相公他怎么了?”
叶重阳皱眉道:“他没事,只是睡着了,不久便会醒来。还是想想他醒来之后咱们该怎么办罢。”
木惜迟虽即睡去,但噩梦接连不断,神魂似离开身体,飘飘荡荡不知往哪里去。一时走到一个所在,迷迷糊糊中南壑殊就站在对面,木惜迟第一反应竟尔先抱住了他,一心想着再也不要分离。而后,又忽的记起杀父剜目之仇,悲恨交集,抬掌欲夺其性命。南壑殊却不躲,只哀悯沉默,凝望着他。
“我把眼睛给你。”对方倏然变成南明,只见他拔出匕首往自己眼睛刺去。
木惜迟急忙拦阻,却已见南明脸上两条血线蜿蜒而下。木惜迟方惊觉自己竟目能视物。正自惊疑不定,南壑殊陡然间伸手来呃住咽喉。木惜迟未及反抗,小白也蓦地出现,握持一柄白刃直往他双目戳来,口内说道:“六界不容你存身!”
“啊……”木惜迟大叫一声,自榻上坐起。半梦半醒间,似乎南壑殊与小白仍在跟前逼命。木惜迟不由分说,翻出一掌往前直送。
只听一声闷响,这一掌落在实处。木惜迟只当对方是南壑殊,口内恨恨地道: “你为何……你……你……我杀了你……”

断续说完这一句,呕出一口鲜血,向后一仰,又即昏晕。
七妹在外煮好了茶正回屋里来,惊见戍王忽然到来,亦且正捂着胸口从地上挣挫起身。七妹生怕他又要为难木惜迟,忙撇了茶盅,飞身上来护持。
原来自与木惜迟相识以来,戍王心中就续攒下万千疑窦。前番忍不住在木惜迟跟前失态痛哭,更是激起无尽低回。这几月收拾了五、六拨边境流寇,局势稍稳,便腾出一些些时间,想与木惜迟问个明白。
他进门前先出声打了招呼,可屋内阒无回应。等了一等,才慢慢走进来。四周一打量,见里外无人。本欲回身离开。忽听得帐内一声嘤咛,走去掀开一看,始见木惜迟躺在榻上,浑身湿透如水里才捞起来一般,又有枕畔一摊血迹未干。
“喂,醒醒。”戍王拍了拍他肩膀。竟不料木惜迟倏然直起上身,向他推出一掌。
幸而他此时虚弱不堪,否则以这一掌的劲力,戍王决计挨不过。
戍王被击倒在地,胸口闷痛,好容易艰难爬起来,又被七妹从侧身一搡,再次重重倒地。
叶重阳忙传音于七妹道:“这人来历了得,若伤了他,你相公要不与你干休!”
七妹蓦地想起自己先前要咬断这人喉咙,后被木惜迟狠狠责叱了一通。她倒不惧责骂,但生恐惹木惜迟不高兴,往后不允她再跟随左右。遂立刻收起尖牙,但仍挺身展臂挡在木惜迟跟前。
叶重阳声音再度响起:“好丫头,我教几句话,你依着说,保管这戍王伤不了你家相公。”
于是叶重阳说一句,七妹学一句,只听说道:“你这个人怎么好坏不分,是非不明!木公子数次救你,还要给你夺回皇位,否则他才懒得理你呢!你怎么反倒恩将仇报!凭你的本事,想赢过你的叔父,那是难上加难。若是还想要争皇位,往后待我们客气些……”
戍王刚开始听她一字一字吐出,很是僵硬,还只觉得奇怪,但听见后面说自己本事不济的话,渐渐怒气上涌,“铮”一声抽出佩剑。
叶重阳不禁挠头道:“哎呀,对于这种意气用事、毫无理智的人而言,分析利弊这招原来不灵……”
眼见这一剑绝不容情,于是急中生智,又忙教了一句,七妹依样画葫芦,只听她大叫道:“公子,你的昱儿要杀你!”
戍王本意只是吓唬,不欲伤人。一听她这么说,忙问:“什么叫‘你的昱儿’?我为什么是他的昱儿?你说清楚!”
七妹瞪着戍王道:“我不知道,等相公醒了才知道!”
戍王向七妹背后看一眼木惜迟,皱眉道:“他病成这样,你怎么不告诉我去?府中有军医。”
七妹怒道:“我相公是神仙!用不着你们凡人给瞧病!”
戍王素知她有些愚憨的,闻言也并不着意。又见木惜迟不省人事,此刻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走了。
不一会儿军医果然奉命前来,跪在榻下给木惜迟诊脉。七妹脸板的像块铁皮,在一旁不断催促:
“老头儿你为什么握着我相公的手不撒开?”
“老头儿你发什么呆?”
“老头儿快说话呀!”
“老头儿别睡着了。”
“老头儿……”
老头儿不胜其烦,又实在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大致拟了个方子,逃也似的给戍王复命去了。
待到第二日后半夜,木惜迟渐渐醒转,虽情绪稍缓,却不论叶重阳怎生扰弄,他总也呆呆地不言不语。
叶重阳将七妹叫到一边,低声道:“我看你这相公啊,连番遭受沉重打击,恐怕一时半会儿想不开,别是预备瞅咱们不防,要自己寻短见了……”
七妹被他这话唬了一跳,也不再听他啰嗦,忙跑回木惜迟榻旁守着,寸步不敢离。
叶重阳也踱过去,叹一声道:“你呀,别太气苦了。须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心乎。你是没遇见过这种事,今儿头一遭遇见,所以才大受打击。往后学聪明了,也就看淡了。何况这又算得什么!”说毕,拿眼瞅着木惜迟。见对方毫无反应,皱眉思索一回,又说道:“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养好了身子骨儿,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以往不是最自惭自卑了么,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壑殊。你现在还这么认为么?以你的出身,该那厮配不上你才对!若非天族不要脸使奸计,当年泽一役,巫族何至于一败涂地!结局若是反转,你如今的身份可就尊贵无匹了,将来还可能主掌六界。他南壑殊算哪根葱,敢来欺你侮你!不过依我看来,灭族之恨可不急于一时,剜目之仇却不得不报!难道你甘心就让他舒舒服服当他的驸马爷?”
叶重阳说的口干舌燥,木惜迟却仿若充耳无闻,顿觉十分气馁。又在地上踱了几个来回,忽然两掌一拍,说道:“南壑殊虽对你不起,但他这个儿子可没干什么错事儿。你先前还内疚他眼下的处境是拜你一手所赐,于是发了多少誓要替他出气,现在怎么都不作数了?你是长辈,对小孩儿许的承诺,不能轻易变改。你瞧瞧小孩儿现在内外交困,成天睡不了个囫囵觉,啧啧啧……好不可怜!是谁害的呀,啊?”
“昱儿,”木惜迟悠悠地道,“哪里来的什么昱儿。旁人是生是死,与我何干?要怨,就该怨自己命薄。”
叶重阳见他心性大变,油盐不进,一时也无了计策。
正一筹莫展,外间忽有人扣门。叶重阳忙隐去身形。七妹去开了。接着一溜士兵鱼贯而入,每个人都卸了甲胄,手上或托一盘菜,或捧一碗汤。式样虽糙,那菜色却新鲜。
他们在桌上摆完了菜,领头的向木惜迟和七妹微一致意,便一齐安静地退了出去。
待人一走,叶重阳便又跳出来,瞧一瞧满桌酒菜,笑道∶“哟呵,这小子头一遭儿孝心虔,穷乡僻壤的难为他弄这么多好东西!这酱肘子炖的烂乎儿。你不来尝尝?”
木惜迟并不搭理,半日冷冷地道∶“这个戍王狼心狗肺,仔细菜里有毒。”
叶重阳哈哈大笑:“先时昱儿长昱儿短,不几日之工就变得又是狼又是狗。可也犯不着的。我怕他投毒么,就便下了三斤鹤顶红,至多闹一场肚子。有什么打紧!”
傍晚时分,戍王亲自来了,在木惜迟跟前站了良久,两人都不说话。
“你的病好些了么?”戍王终于问。
木惜迟不答,反而冷冷地道:“今日要砍还是要劈?”
七妹连忙又挡在二人之间,向着戍王怒目而视。戍王往后退一步,以示自己并无敌意,然后尽可能地用十数年来最为平和轻柔的声音说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木惜迟漠然道:“是你叔父派来的奸细。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还不动手,你等什么?”
戍王不懂他何以短短时日间竟性情陡变,但却已不再疑心他与端王有所勾连。闻言只是沉默,以为是自己的不信任使得对方寒心至此。
“兰汀还在世么?” 木惜迟忽然问。
戍王一惊,敏感的神经再一次绷起,紧着声音说道:“那老妇获罪,早被我发配了。”
木惜迟听毕点点头。从衣衫内解下一个荷包,丢给戍王,“你想知道我是谁。将这个交给兰汀,她自然告诉你。”
这荷包系兰汀昔年亲手缝制,给木惜迟佩在腰间,单为替幼年的戍王预备爱吃的果脯之用。只因小巧精致,木惜迟也就一直佩戴至今。
此刻戍王手捧这小小一个荷包,看着上头一针一线婉转有意,脉脉温情。心头不禁蓦有所感。
呆呆出了一回神,又看看木惜迟,半晌转身快步而出。
瘦竹竿等人闻知戍王要亲身去见兰汀,忙拦阻道:“殿下万万不可!兰姨服役的夫子岭地处关内,那儿可少不了端贼的耳目。若是行迹败露,正给了他们狙杀殿下的借口,别说殿下难以逃脱,就是兰姨也非立即毙命不可。这么着——”一面说一面将麾下一个亲兵叫了过来,“这小子十分机灵,由他改了百姓装扮,替殿下走这一趟,便是给人察觉,也好说是兰姨的亲人,在家乡没饭吃,故来投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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