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惜迟心里茫茫一片,好似听不懂这句话。
叶重阳兴冲冲地继续道:“我佛无数上乘密咒心法,你只要肯用心钻研修习。百年后必定脱胎换骨,超然物外,心中再无嗔恨怨痴,再不受情、欲所惑。心澄如水,坐照禅机,有本事对昔年的痴情怨恨,一笑置之。”
木惜迟漠然不语。叶重阳端起碗来,一面给他喂药,一面苦口婆心地道:“事已至此,你一天又一天,过得实在辛苦万分。你今日就同我去寺庙里上香,就便单单感受感受梵音的浸礼。若能消减一丝苦痛,可不是对你也有好处么。”说毕等着他反应。
可木惜迟真就变成一桩木头般,不言不语。叶重阳摇头叹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像上次一般变出个轿子,将木惜迟往里一塞,同着腓腓担起就走。
到了寺中,拉着祠祝就让领着上大雄宝殿。一边回头对木惜迟道:“趁此机会,我要好好的给你普及佛法,让你离那些修仙修道之术远远的。”一边又冲着祠祝说,“这里佛祖的金身修的最符合法相。咱没法子去西天极乐净土,就在这里跪拜他老人家,也能涤荡干净纷乱的心境了。”
他们化成了凡人的样子,木惜迟也照样还是瞎着眼睛。寺里的方丈听叶重阳这么说,便笑道:“叶施主乃是敝寺常客。同行的这位公子虽然目盲,比起那些一叶障目的庸俗之辈,公子却一看就是通透之人。不过一时陷入执念无可自拔。”说到这里呵呵一笑,又续道,“然长此以往,余生将充满嗔恨,必不能长处。还望抽身趁早,才是绵寿之道啊。”
叶重阳接声道:“方丈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么劝他。”说着,自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投入功德箱内。
方丈眉开眼笑,口中称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从大雄宝殿出来之后,叶重阳直嚷腹中饥饿,向那方丈讨两份斋饭。方丈连说:“有的,有的。二位施主请随老衲这边来。”
叶重阳牵着木惜迟一只袖子,三人路过一间小小殿宇,却见大门毁损,房檐歪斜。
叶重阳瞧着眼生,便立柱脚,收了扇子敲了敲掌心。
“这是什么地方?里边供奉的是哪路神佛。怎么我以前没见过?”
方丈回身来笑道:“料想叶施主不常走这条路,这里供奉的并非佛祖,而是御神。”
叶重阳从未听说“御神”这一名号,遂问他道:“这御神究竟何方神圣?又有何样神通呢?”
方丈答道:“这御神可驾驭水火两路神通。从前寺里常不明原因遭受火患,此地又洪水频发,故此塑了这尊像。说来果有些灵验,自从供奉了这御神后,全城再无水火两患。”
叶重阳若有所思,又问方丈道:“可不知这御神名号。”
方丈道:“似乎叫做水济元君。呵呵,我佛寺中竟塑有一尊神像,说来太奇,故而没有修在香客往来所经之处。”
“原来如此。”叶重阳不禁向木惜迟瞄一眼。
“可为何现在殿宇歪斜,神像毁损呢?”
方丈摇头苦笑道:“偏偏去岁遭了山洪。众僧见他不再灵通,便不欲翻修。”
两人说话间,木惜迟早已一步跨进门槛,跪在那神像之前,口中喃喃道:“师父在上。您许久不肯见我,眼下您是避不开了,便受了这一跪吧。不肖徒儿在此,给您磕头谢罪。”说着磕下头去,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叶重阳远远在后看着他,笑问方丈道:“你说这造像遭了山洪?”
方丈答:“不错。”
叶重阳:“寺中可有其他金身损毁?”
方丈:“不曾。别处都安好,唯独这里塌了。”
叶重阳沉吟半晌,悠悠说道:“别是某人的眼泪给他冲毁了罢……”
往前一步,却只见那神像金冠束发,赭衣绣袍。足登飞凤乌靴,腰系蓝田玉带,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飘飘然出尘之姿,冉冉兮惊人之貌。只少一口气儿,便能说出话来。虽倾倒在地,实在无损风姿。
叶重阳道:“他实在是六界容颜无双的美男子,此像风采尚不足一二。”
他本是自言自语,却被方丈听在耳内。呵呵笑道:“此造像已穷尽世人登峰造极之想象,他既守御一方百姓,自然心怀悲悯,慈眉善目。施主看这金身,不正如此么。料想世间无人见识过水济元君真身法相,施主又何出此言。”叶重阳心道:罢了罢了,犯不着为了那厮与这凡人争辩。便温和一笑,道:“方丈所言极是,是弟子孟浪了。”
作者有话说:
154章可看了,请大家清理缓存后再看~~
从寺院离开,回去的路上,叶重阳走在前面,替木惜迟清离道上的障碍。
这里他刚一脚踢飞个石块儿,“嘿”的一声说道:“你说他是不是克你呀?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我好端端地带你来普法,竟然也能遇上他,真是晦气死了!”说着快走几步,一把撩起快要垂到木惜迟脸上的杨柳枝。
“出家的事你真的不考虑?”
木惜迟摇摇头,“我六根不净,如何出家。”
“我帮你净一净嘛,管保将那些嗔恨怨痴都忘却了。”
“可我不愿忘,我想留着嗔恨怨痴在心里,也留着他。”
“他剜去你的双眼,将你害到这步田地,已是人面兽心,无情无义,你还挂念着他做什么?”
木惜迟凄然一笑,“本来一无所有,全部的快乐都是他给的。如今这样,我也不亏。横竖他不肯与我相见,我要这眼睛何用,越性盲了,心也能静了。何况他的样貌早已牢牢刻进我脑海里,又岂是说忘就能忘……”
叶重阳摇头叹息,半晌看着他道:“你还好么?”
木惜迟不答,反问他:“叶掌门,你说我刚才说的话他都能听见吗?”
叶重阳道:“当然不能啦。”
木惜迟:“如果凡人许的愿、说的话都传不到佛祖和神仙的耳朵里。那么礼佛拜神又有什么用呢?”
叶重阳哈哈一笑道:“礼佛呀,纯粹就是自个儿的修行,礼着礼着,拜着拜着,久而久之自己就悟了。凡人啊最厉害的就是难得糊涂。这其中的大智慧,连修炼了万年的神仙都未必能参透。”
说到这里,叶重阳的鬓发倏地无风而动。他神色一肃,右手在袖中一拢,默了默。片刻后老大不甘心地翻了个白眼儿,“竟又让他逃了。”
木惜迟心不在焉地问:“何人又逃了?”
“一个冤种凡人。天资不俗,心有大恨,委实是不可多得的精魄。我守株待兔了许多年,原本他要命尽于今日,我正可收他在我别洞袋内,却又给他绝处逢生,仅仅受了重伤,又自己活返过来。”
木惜迟兴致缺缺,叶重阳浑不在意,接着道:“这冤种本是个小国的太子,少失怙恃,到手的江山却被叔父篡权夺走。他叔父称帝后,为平息众怒,安定人心,嘴上承诺待自己百年后仍将皇位传位于侄儿,却背地里派人暗中行刺。这冤种凡人为躲避杀身之祸,主动请缨戍边。他叔父便顺势断其羽翼,赐封‘戍王’,将其远远流放。此后多年间他只在边境守土,远离王庭。如今三十来往年纪,拥趸尽失,手中唯剩三千残兵。想来边境苦寒,加上又有邻国虎视眈眈,食不果腹、饮雪吞毡都道是平常,可谓九死一生。你说不是冤种又是什么。”
叶重阳讲得绘声绘色,木惜迟大致听来,心里很是猜疑。便问:“这凡人叫个什么名字?”
叶重阳道:“人人都称他一声戍王,至于他究竟叫什么名儿我也没工夫知道。”
木惜迟又问:“这小国是不是地处昆仑以北,渭水以西?”
叶重阳道:“倒是在昆仑以北,却离渭水相去甚远了。”
“分明毗邻渭水,又何来相去甚远……” 木惜迟喃喃,又问道,“可是褚国么?”
叶重阳摇头,“非也非也,国号为‘邯’。”
木惜迟一听说的都对不上,便漠不关心了。
二人回至菩提道。晚间叶重阳边咋呼边跑进来说道:“又逃了又逃了,他又逃了一次。这凡人真真命格奇异……”
时值木惜迟才做了噩梦,肩背湿透,惊醒过来。正靠在榻上,听外面淅淅风雨。
叶重阳将折扇在手心敲得噼啪作响,“因你早上一句话,我就盘了一盘,这个邯国早先确实叫褚国。十余年前易国号为‘邯’,更因为内斗严重,且乏兵善战,强敌环伺之下,一度向北部荒漠迁徙逃窜,将曾经富饶的国土拱手他人,以求得数年的停战休整,然而数年后又不免旧事重演。如此一来,国还是那个国,但国号与疆土都不复从前。”
木惜迟听了这一段,腾地从榻上坐起,头上嗡嗡作响,心里不禁低回。
难道戍王果然就是昱儿……
“那个戍王,他被自己叔父篡夺了皇位,你早先可是这么说的?”
叶重阳:“没错。”
“叔父……”木惜迟喃喃自语,“这叔父难道是小皇帝的胞弟端王……”
作者有话说:
迟来了,sorry,sorry,sorry,sorry(苍蝇搓手)
第155章
木惜迟猛地忆起那年在陵寝的祭台上,他手执一丸毒药,劝说皇帝同自己一道销劫归境。
因皇帝不肯,他怀怨绝裾而去,酿的皇帝从高台失足坠亡。
原来老皇帝之所以不肯服药自决,正是因他察觉了端王的不轨之心。彼时太子年幼,难当大业。一旦国主薨逝,君位定当落入奸人之手,甚至于性命堪忧。
偏皇帝又是个极重情之人,虽手握端王蓄意谋逆的确凿证据,万分悲恸之下,先大病了一场,却迟迟难舍兄弟情意,久久未决。这一犹豫,便犹豫了多少年。他不断弹压端王,以示警告,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寒心。
眼看自己年景渐老,心碎身衰,恐怕再也支持不住。何况对于漆迟的怀念多年来日久弥深,渴望早日与其阴灵重逢。是以痛定思痛,决心一鼓作气铲除端王,将太平江山完完好好地交付太子,自此了无牵挂。
然岂知世事难料,不测忽至。恰在这时,木惜迟下界来见,便有了祭台上顷刻间变故陡生。
想来年幼的太子骤然失怙,兼之豺狼环伺,处境不可谓不艰险。
待厘清了前因后果,木惜迟不禁心中大痛,悔恨无已,在榻上捶胸顿足。
祭台上他为何不述说分明,令我误解如斯!
木惜迟又想起当日皇帝脸上沉痛、羞愧、难以启齿的神色,转瞬间已明白过来。
是了,那端王是他至亲兄弟,以为情深意笃,却实则狼子野心。他心中的屈辱与颠覆岂是常人能够想象!恐怕他自己根本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何况于让他亲口说出来……
“你方才说又叫他逃了,可是那凡人又遭了什么凶险?”
叶重阳见他好容易对南壑殊之外的其他人事物有了反应,又惊又喜,见他问,忙说:“不错,三日前邯国遭强邻压境,大举进犯疆域。边防军在玉塘关日夜奋战不休,无奈敌众我寡,凶险万分。戍王更是数次与死神擦肩……”
木惜迟一听便坐不住,起身下床,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叶重阳忙去扶他,“你做什么去?”
“昱儿是师父的血脉,我岂能放任不管。再加上他如今的处境系我之过失所致。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帮他。若不然,他今日是战战兢兢的戍边王爷,明日可能就会成个不明不白的冤魂。”
叶重阳:“你要怎么帮他呢?”
木惜迟:“先助其解了眼前危局。”
叶重阳:“好,打赢了咱就回来。”
木惜迟道:“且还回来不得,我要帮昱儿夺回皇位,还要收拾了他那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的叔父。”
“这个好办,我溜进邯国的皇宫内,在他叔父的茶碗里丢一丸鹤顶红,管保当场伸腿闭眼。”
木惜迟摇摇头,“不可,我不要后世谤言他因行阴诡之法才侥幸上位。他只是夺回自己本应有的一切,而并非另一个篡权者。我须助他光明正大杀反叛,夺君位,再将恶人的奸计昭彰天下。”
叶重阳本扶着木惜迟前去,一听见这话,便刹住脚,摆手道:“那我可不跟着你走这一趟了。我有多少正事要办,且没工夫与凡人胡缠。”一手托着腰间的别洞袋掂了掂,但觉轻飘飘的,蹙眉惆怅道,“我这宝贝里的精怪都失散了,我须得将他们一个一个寻回来。”
木惜迟道:“现下我双目失明,寸步难行。若你不陪着,我就连那玉塘关在何处都不知。”
叶重阳听了便不忍心,“好嘛好嘛,那你说我别洞袋里的精怪就不找了不成?”
木惜迟:“找是要找的,只恐怕难以穷一时之工。待把这孩子的事了却,我陪着你一起找便是了。”
叶重阳:“好罢好罢,你说怎样便怎样罢。本掌门非那等抛弃朋友无情无义之辈。只是我不肯干涉凡间之事,此番便不以真身示人。”
木惜迟:“也好,你就躲入我袖中,替我看视周遭事物。”
叶重阳答允,两人先找到一处市集,挑了匹马。又拣了一幅白绢,给木惜迟缚在双目上。一切安妥,便急急往玉塘关行去。
路上,木惜迟三两句话将先前历劫之经过给叶重阳交待了。相距玉塘关数十里时已经听得前方杀声震天,想见战事之惨烈。再往前去,叶重阳但见城头矢发如雨,落石如雹,城下亦是怒马奔腾,枪来剑往,不禁啧嘴道:“凡人间厮杀互搏,那模样真是难看至极。”
“你看到他了么?”木惜迟问道,语气甚是焦急。
叶重阳嗤得一声:“如此混战,到处血肉横飞,我又没见过他,哪里认得出来!”
木惜迟听描述得这般凶险,一颗心直如油煎火烤。
叶重阳:“唔,敌方是岐国。”
木惜迟:“你又知道是岐国了?”
叶重阳:“敌军的大纛就在正前方,上头大大一个‘岐’字,难道我不识字的!”
木惜迟闻言暗想,既已知岐军大纛的方位,我便一箭将它射倒,必定使其军心大挫。
正巧这时一名岐国士兵手持长枪往木惜迟袭来,叶重阳提醒他躲避。木惜迟一避一夺,那士兵的长枪已给他握住。木惜迟一脚将士兵踢翻在地,手内运劲,奋力前掷。那长枪便如流星追月一般去势,一击中的。不仅那岐国大纛给射穿了一个大洞,还连带着重伤了其阵前军师。
眼见军师滚下马背,在地上惨叫呼痛,那岐国的领将忡然变色。胯下马匹受惊,人立起来,虽他勉力支撑,没有被甩下马来,可观其形象已是十分狼狈。
叶重阳在木惜迟袖内一拍巴掌,“干得漂亮!这下子岐军的阵容全乱了。你快再往前走,我帮着找找你那昱儿。”
木惜迟驱马前行。马儿却被这战场的阵仗吓到,嘶鸣着不进反退。
木惜迟厉喝:“不许后退,给我往前走!”
马儿唯主人是命,只得奓着胆子前进。
“不好!”叶重阳忽然大叫。
木惜迟一惊,忙问何事。
叶重阳道:“有一队岐兵架云梯攻上了城楼!唔……上头有个大汉好生勇猛,这队岐兵虽爬上了城楼,却被他一一击落,跌下地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啊!”
木惜迟急得道:“谁有工夫听你说书了!那大汉多半就是昱儿。他一个人再厉害,也难免寡不敌众。我要到他身边去,你快告诉我路径。”
叶重阳:“你正前方不远就是护城河,你勒紧缰绳,我助你一助,直接飞过河去。他们有本事架云梯,咱们就有本事捣鬼。岐兵攻不上城楼,你的昱儿就安全了。”
木惜迟早已是心急如焚,闻言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吃痛,撒蹄飞奔起来。
离护城河愈近,马儿速度愈减,木惜迟急得用脚在马腹狠踹,可眼见要坠入河中,马儿万不敢再前行。
木惜迟将衣裳撕下一条,用力抽在马臀上。那力道较之马儿受过的一切鞭打都更加厉害。马儿痛得站不住,便在原地打转,乃至于要往回逃走。
木惜迟技穷,向叶重阳怒道:“你选的这头畜生,怎生这般没用!”
叶重阳嗤地一声反唇相讥:“我看没用的是你才对罢。它眼见你要把它赶到河里去,傻子才听你的话呢!”
木惜迟:“你快看看昱儿如何了,他可还招架得住么?”
叶重阳:“你先别急,我来和马儿沟通沟通。”
木惜迟便暂且忍耐,等着叶重阳料理。不一时,马儿往回疾冲。木惜迟大惊,正要喝止,忽感到马儿停下,掉了个头,仍旧往护城河方向奔驰。河堤尽处,马儿后腿一蹬,有如长箭穿烟越尘,疾冲而去,宛似腾云驾雾般稳稳落在对岸。
“好极了。”叶重阳抚掌喝彩,“现在你脚下有一柄剑,你快附身拾起,从这里往西,你只管在身侧砍杀,岐兵焉有活路!”
木惜迟正欲依言行事,忽地悚然而惊,心想,“如此一来,岂不我又犯了杀戒!往后再想同师父修好,那是难上加难了……”
正踟躇间,一支羽箭射向木惜迟胸口。叶重阳“啊唷”一声,要跳出来格挡。却见那城楼上的大汉不知何时已跃到身前。
只听“啪”的一声,羽箭被劈成两半,跌落在地。这一身法矫健干脆,迅捷无伦,叶重阳暗自无声喝彩,将脖儿一缩,又躲回木惜迟袖中。他动作奇速,那大汉并未察觉,眼前所见唯有一人一骑。
木惜迟下马站定,那大汉凝视着他。两人相距不过数尺。
“你是什么人?何以混在了军中?”
木惜迟听对方声如洪钟,气势汹汹的,便迟疑地问道:“你……你是昱……”
“昱”字只吐出一半,连忙又咽住。心想昱儿平生遭际可怜,皆因我而至,我又有何颜面与他相认。况我归境之时,他不过是个小小婴孩,怕是早忘了我。我何必自显身份,引他伤心。故而连忙改口道:“阁下可是戍王?”
对方不答反问:“你是岐国人,还是我叔父的人?”
木惜迟微笑道:“看来你就是戍王殿下无疑了。小人一介布衣,一向渴慕殿下英名,故投奔来此,情愿在麾下效犬马之劳。”
戍王一双晶亮的眼睛灼灼盯着木惜迟。这时一名副将带兵在近旁翻身下马,先往木惜迟脸上看了一眼,而后附在戍王耳边说了句话。
原来就在两人三二言交谈间,战场上胜负已定。岐军讨不到便宜,吹响集结号角,呼喇喇退军百里。
戍王点头,凝眉道:“注意监视他们在何处安营。”
那副将抱拳应诺,叫来一个小兵吩咐了几句,那小兵策马而去。副将仍旧转来。
“来人,”戍王忽然下令,“将这白衣少年捆了,留待本将发落。”
未等众兵将动作,木惜迟踏上一步,来至戍王身前,伸手便往他腰间摸去,触手一片冰凉。
那是枚玉佩。
木惜迟以手摩挲,在心中描画它的轮廓。
没错,确是文姬留下的。当年文姬难产而死,幼子失母,日夜啼哭,他便寻来了文姬的这贴身之物给孩子放在枕边。母子连心,有所感应,果然啼哭渐止。
想来他长大了,这玉佩必是随身佩戴,故而木惜迟才有此一试。
此刻他愈加笃定,跟前站着的,就是成人后的昱儿。
木惜迟出手极快,且这一番回忆思索,虽是千回百转,但于现实只是一瞬之事。戍王未及反应,已见生母遗物被攥在一个陌生人手中,登时又惊又怒,劈掌夺回。同时他握在剑上的手也“铮”地一声推开了剑鞘。
“孩子……”木惜迟声音微微颤抖,手在戍王脸上、肩上、脊背上快速滑过,但觉他肩背宽厚。“孩子,你长得很壮。只是你身上这么多伤疤……还痛不痛?”
“你受了这许多苦,我……我……”
戍王感到他凉凉的指尖擦过脸颊,浑身的血倏而凝固,倏而沸腾。
多年来从未有人敢离他这般贴近,他绝不允许!他可是个连睡觉都要抱着宝剑的人呐……
戍王浑身颤抖,喝道:“还等什么!拖下去!”
在一旁看呆了的众兵士这时才醒过闷儿来,忙上前将木惜迟一通五花大绑。
彼时木惜迟心绪激荡,又是喜慰,又是伤心,竟也不反抗,任由着人将他拖拽下去。直到叶重阳埋怨声起,才喃喃吐出一句:“昱……昱儿……”
“哪里还有什么昱儿啊,这是在马圈里,闻不见臭气么……”说着显出真身,站在地下,将折扇挥个不住,飒飒而响,“呸呸呸,真臭!”
木惜迟“啊”地回过神来,道:“叶掌门,你瞧他可长得好么?身上可有新伤?”
“啧啧啧,我看他啊,眼圈青黑,苦大仇深,贼眉鼠目,人模狗样。”
木惜迟摇摇头道:“他身形壮硕,分明孔武有力。叶掌门,你为什么胡说。”
“好好好……”叶重阳没了耐心,“他长身玉立,一表人才,英秀挺拔,举世无双。长得跟他那便宜爹一个模子刻出来,这下满意了罢!”
木惜迟微微叹道:“肩背身形倒是肖似,只是我没能好好摸摸他的脸……”
叶重阳手里掂着扇子,“他还许你摸他脸呢,我瞅他神色,倒像是要砍了你似的。你敢摸他,他先砍你手,再砍你头!”
因为今日大胜岐军,戍王府中难得语笑轰然。因军中都是男子,嗓门嘹亮,谈笑无避。
只听一人说大声道:“那小子不是岐国人,就是那端王贼子的奸细!”说话的人满面胡须,纷乱地搅在一处。他豪饮一碗酒,酒水顺着胡须而下,十分邋遢。
屋内在座都是戍王在军中的手足亲信,自来不承认端王的君主身份,仍叫他作端王或是贼子之类。
另一个瘦高将领听了长须大汉的话,答道:“他大约不是岐国人,我看到他一枪射穿了南岐的大纛,好不厉害!当时四周羽箭来去,我顾不上再多看,想他身单力薄,怎有如斯奇劲!”
先前那个长须大汉听了道:“既不是岐国人,那就是端王老贼派来的。嘿嘿,真是贼心不死。”
瘦高将领道:“端王老贼意图瓦解咱们殿下的斗志,时常送些美女过来。怎么如今他改了路数,开始送娈童了?看那小子方才对着咱们殿下上下其手,有那么点儿意思。”
戍王在中央静静而坐,任由他们玩笑,本不予理睬。听了这话,将桌上一小杯酒端起抿了一口,脸上微微透红。幸而他常年在边境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倒没被人看出来。
那长须大汉哈哈大笑道:“咱们殿下韬光养晦这许多年,为了迷惑贼人,凡自皇都送来的美女都照单全收,已经凑了十几人了,咱们自己时常风餐露宿的,倒白养着她们。这下更好了,又来个小子儿,咱们伙食怕是不够呀……”
此言一出,大家轰然大笑。
戍王也不禁失笑,“明天起将那些女子择婿婚配,就从本地百姓中择选。”
长须大汉道:“不可不可,那些女孩儿个个儿都指望着当王妃呢,怎么肯嫁给村夫。”说着向戍王挤挤眼。
戍王淡然一笑,并不以为忤,说道,“不肯嫁人的就让她们同士兵一样操练,看能撑到什么时候。”
长须大汉听了道:“乖乖,殿下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怎么能让姑娘家操练呢,那细胳膊细腿儿,咱们的兵器家伙,她们连拿都拿不起来。我看让那瞎眼少年操练操练倒还使得。”
“那少年现下在何处?”戍王一面问,一面执起酒壶替长须汉满上。
那长须汉坦然领受,亦不十分谦辞,答道:“属下命人给捆了,丢在马圈里。定时送饭送水,倒也乖巧。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戍王蹙眉不答。
瘦高将领敛了笑意道:“说笑归说笑,殿下切不可大意,还记得有一回,也是那贼人送来了一个美人儿,谁知那女子是个刺客,幸而咱们殿下见机得快,否则真是凶险万分。今日的少年来历更是古怪,焉知不是那贼人故技重施。”
长须大汉道:“此言不错,不如宰了那小子,倒干净些……”
“不可。”戍王不等说完便断然否决,“今日一战,那少年是立了功的,人人看在眼里,单凭这一点,现在还杀他不得。”
瘦高将领点点头,“这也有理,难道就将他放了?”
戍王一时也想不出处置之法,说道:“先囚着他,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至夜,戍王在榻上辗转反侧。自从遭叔父篡位以来,他无论坐卧始终佩着宝剑,已是风声鹤唳到了极点。然在此之先,还有一项物品却是自记事起就不离身侧,那便系亡母留下的玉佩。
可今日却被那少年一连破了这两项大关。先是给他袭到近前,摸到了玉佩,而后自己震惊之下竟尔忘了拔剑!
彼时那少年相距如斯之近,不知用了什么邪术令我心智迷惑,若他手握暗器,岂非一发即中,而吾命休矣!
他看来年纪什轻,何以口口声声唤我作“孩子”,亦且不顾生死,穿梭乱军之中,助我退敌?
他若非叔父遣来的细作,又为何我问身份时,他却避而不答?
戍王心中纷乱,下意识探向腰间,将那枚玉佩握在掌心。慢慢的,才觉情绪平复。
玉塘关大捷的战报很快传至皇都,朝中便遣派使者带了封赏之物与圣旨前来。
使者满面春风地传达了都中帝王的厚意,将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珍宝示与戍王。
“最后一件赏赐实乃天上少有,人间稀逢。殿下请看——”使者说着,亲手从一个锦匣中捧出一件华光璀璨的短衫,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一件宝物系金丝织就的链甲,柔软贴身,刀枪不入。圣上赐名‘七杀’。皇恩浩荡,特赠予殿下。往后征战沙场,有了它,何愁不能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