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漂泊我此生恁多情—— by桂花冰粉
桂花冰粉  发于:2024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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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王心乱如麻,根本无法思考。因瘦竹竿一向得力,便依了他的法子。
那小兵领命,星夜出城。将近目的地时,提前安顿了马匹,改为步行,将自己浑身上下弄得乌漆嘛黑、破破烂烂,混在村民与苦工之中。却唯独好好存放着那个荷包,丝毫不敢弄脏。
他临行前瞧过兰汀的画像,不出两日,便寻到了人。待表明了身份及因由,立即拿出荷包来。
兰汀已年近古稀,一见了荷包,浑浊的双目忽然濯濯发亮,一双手颤抖着接过,珍重地捧在掌心。
“你说……那是个少年郎君……双目……双目失明?”
小兵连连点头。
“难道真是公子?不可能……这……怎么会……怎么会……公子……公子他……”
兰汀悲喜交集,心绪激荡无比。因四周都是看守的官兵,并不敢十分任情,忙用袖子抹抹眼,拉着小兵低声道:“我有一样东西,你带了回去给殿下。”
说着用牙齿咬破了手指,又从身上撕下一片衣帛,以血在上面写了两行字。写毕卷成细卷儿交给小兵。“你快快返回,将东西给殿下看过,再请殿下另遣人马救我离开。若十日内等不到人来,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魂儿也定要赶去玉塘关!”
兰汀一连说,那小兵便一连点头,已点了几百下头。他揣好那片衣帛,趁无人注意,便同兰汀道别了。一路平安无事地回到玉塘关,先就将东西呈给了戍王。
戍王见了血书,大吃一惊,忙托在灯下细看。只见写道是——
“目盲公子恩深似海,殿下难报万一,万勿负其厚意。切切!”
虽寥寥数语,却字字重逾泰山。戍王顿感心如鼓擂。又听小兵回报兰汀求援之语。他本就一心要接回兰汀,每每都因兰汀耽心引起端王嫌疑,不愿跟从。此番主动求援,必有重要缘故。戍王大喜过望,忙亲点了几个得力好手即刻赶赴夫子岭。
作者有话说:
“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出自老子《道德经》,这里篡改“人”为“人心”。叶重阳全方位多思路胡说八道,劝诫小木头要看开~

随后几日间,戍王目盼心思,企而望归,终于在某日夜里迎回了兰汀。
一老一少经年久别,蓦地里相见,都是感慨万千。兰汀满面皱纹,脊背佝偻,兼之十数载服刑苦役,风霜艰难,早已不复当年面貌。戍王历经无数生死考验,也不再是昔年养尊处优的纤弱少年。两人相顾片刻,便紧紧拥在一起,忍不住涕泪交纵。
兰汀在戍王肩头轻轻一推,说道:“快,带我去见那位公子。”
戍王也正要解心中疑团,忙搀扶兰汀来至木惜迟所居的厢房。
两人来至门外,兰汀颤抖着以手扣门。七妹开了,见戍王搀着个老婆子站在那里,那婆子泪光莹然,全身抖颤,似乎十分激动。
兰汀看着七妹,开口说道:“姑娘,我是你家公子的故旧。求你让我见见公子罢!”
七妹正要赶他们走。屋里一人扬声道:“什么人在那儿?”
只听见这么一声儿,兰汀忍不住双手掩面,那泪水便夺眶而出。七妹朝屋内瞧一眼,忙丢下二人赶了过去。戍王便搀兰汀走进。七妹也搀着木惜迟走来。
四人觌面。兰汀扑通一声跪倒,泣道:“公子,公子,真的是你……公子,我是兰汀,我是兰汀啊……”
木惜迟在交出荷包那一刻便料知重逢之日不远,因而并未十分惊诧。微微欠身扶住兰汀肩膀,立时觉出对方身衰体弱,忍不住一阵心酸。
“兰汀,好丫头,快起来。”
戍王本猜测木惜迟系兰汀亲缘,许是子侄一辈。今听木惜迟反称呼兰汀作“丫头”,不禁大为疑惑。
木惜迟令兰汀坐下说话,兰汀连称不敢,再四说之,方在一张小杌子上告了坐,含泪说道:“万万想不到公子竟还在人世,而今容华正茂,奴婢却皤然老妪了。”
木惜迟只淡淡说自己非凡俗中人,因而得以如此。
兰汀又道:“那年端王篡位夺权,朝廷内外血流成河。殿下身边的故人一个不留,均被处决。殿下假意以奴婢犯错为由将奴婢逐出皇城,发配到夫子岭修建栈道,那老贼信以为真,奴婢这才活了下来。”
一面说一面瞧着站在身后的戍王,眼中充满慈爱。
“兰姨,”戍王道,“这……这位尊长是谁?您告诉我罢。”
“傻孩子。”兰汀轻抚他手臂道,“他是先皇的绾鳍公子。小时候夜夜抱着你睡觉说故事。你病了,他牵肠挂肚,给你喂汤喂药。你爱吃什么,不爱什么,没人比公子知道得清楚。你无论高兴了,害怕了,口里叫着的哪里有别个,只有公子一人。怎么你如今竟认不出了?”
戍王一听之下,全身的骨头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般,心里一个声音说道:“他是爹爹!他竟是爹爹!”
此刻再看木惜迟面貌,只见他双目虽给白绢覆盖,可下半张脸越看却越觉熟悉,一时间无数幼年的回忆纷至沓来,孺慕之情陡起,直将他一颗心填的满满的。
兰汀扯一扯他袖子,“殿下,怎么还愣着,不给公子磕头?”
戍王忙醒悟过来,跪下给木惜迟连磕了三个头。
“昱儿,过来。”
听木惜迟呼唤,戍王忙一步跨到跟前,跪在木惜迟脚边,“是您,真的是您!孩儿想您想的好苦。孩儿长大了……孩儿长大了……”说着泪如倾盆。
“你受苦了……” 木惜迟伸过手去。戍王一把握住,轻轻放在自己脸颊上抚摸。
因着南壑殊的缘故,木惜迟一度厌恨了戍王,今与其相认,听他动情言语,竟从心底汩汩涌起无限温情,深觉恋恋难舍。
“端王蓄谋已久,先皇既已暴毙,他便立即伪制遗诏,发动宫变,挟持了殿下,迫殿下率百官拥他登基。其时殿下年幼,深陷丧父之痛,同时遭那老贼胁迫软禁,惶惶而不可终日。老贼篡位后以迅雷之势剪除朝中所有拥趸殿下之人,立意要令殿下孤立无援,再施毒手。”
兰汀既与木惜迟重逢,忍不住将过去的事都说给他知道。
戍王一面跟着听,一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木惜迟,仿佛自己变回了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将兰汀所述说的事又再次经历一遍。霎时间满心苦闷委屈爆发出来。他原跪着,木惜迟坐在床沿,他便扑进怀里放声悲哭。
兰汀心酸不已,抚着他肩背道:“殿下别伤心,我们都在……”她越是这样说,戍王哭得越凶。直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渐渐止息。
戍王仰头望着木惜迟,“孩儿在这玉塘关困了十数年,风霜苦寒、大劫小难都渡过了,也算有惊无险。再想不到能与您和兰姨在这儿团聚。孩儿一生之中从没今日这般高兴。孩儿往后要好好儿尽孝,守着您和兰姨。什么皇位,什么复仇,孩儿也不去想了……”
未等说完,木惜迟登时放下脸来,“怎么这般没出息!端王将你欺侮至此,你竟想一笔勾销!你守着我们,又能有什么作为了!”
见木惜迟动了怒,戍王连哭也不敢哭了。
兰汀见状,忙劝道:“公子不必生气,殿下见了咱们,高兴坏了,一时糊涂才说了孩子话。”
又向戍王道:“殿下快休如此,便不为你自己,单为了公子以后不用在边塞受苦,这皇位你也要夺回来啊。”
戍王听了,当即醒悟,伏在木惜迟腿上连连告罪。
木惜迟方才因想到自己身上,一时忘情,说了那些重话。此刻也十分后悔。见戍王既已醒悟,便不再苛责。
兰汀这才又放心,仍承着前话追溯往事。
戍王恐兰汀劳累着,轻声提醒道:“兰姨,这些今后再说不迟,我已预备下寝房,还是先歇一歇罢。”
木惜迟明白他心意,也说道:“是啊兰汀,夜深了,你如今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大好,连日来舟车辛苦,该去养养神了。”
兰汀听说,也觉身上乏倦。却仍笑着道:“奴婢不累,奴婢还要服侍公子呢。”
“嗳,”木惜迟摆摆手道,“且不用你。何况我还有七妹在。”
戍王道:“七妹一个人怎么够。孩儿到镇上买几个丫头来服侍您。”
木惜迟连说不必。
戍王本想留下,可架不住木惜迟一再催促他去歇息,于是只好在将兰汀送至寝房后,自己也回屋了。虽如此,仍是打发厨房收拾出一桌精致小菜儿给送了过去,说是给木惜迟垫腹,吃饱了好睡得香甜。
木惜迟感念他一番孝心,不忍推辞,只说摆着,却不用。
不多时,戍王去而复返,亲自捧着汤碗跪在榻前。
木惜迟说他:“都后半夜了,还不去睡觉,又来做什么?”
戍王柔声道:“您连日来不肯吃东西,孩儿坐卧难安!”
木惜迟摇摇头:“我没胃口。何况我即便一月不吃饭也不打紧。别瞎操心了。”
戍王低下头去,“那么孩儿陪着您,打今儿起也不吃东西。”
“胡闹,”木惜迟低低呵斥一声,“想把自个儿活活饿死么!不吃饭,你哪来的气力拉弓射箭,骑马杀敌!”
戍王声音放得更软,恳求道:“那么您就当疼孩儿,用一些菜馔。孩儿也就放心,也能吃得香甜了。”
木惜迟被他缠不过,只得就他的手用了一调羹汤。入口竟觉鲜甜,十分受用。
“罢了,你放着罢,我自己慢慢地用。”
戍王却不动。木惜迟被弄得哭笑不得,推他道:“知道你孝心虔,可你在这儿拘束着,我总不自在。不如快回房去,横竖有七妹伺候,委屈不着我的。”
戍王听了,这才起身,“那么孩儿告退。”说毕,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等人都离开,叶重阳现出真身,跑到饭桌前,双眼大放异光。
“你这狗儿子肉麻兮兮,张罗的菜倒是不错,你瞅瞅这酱鸭子的成色多鲜亮,啧啧啧,军营里难免粗糙些,这可算下大功夫了。”
叶重阳吃准了木惜迟的心,见他不吭声,走过去戳戳他,笑道:“怎么着,得了个又乖又孝顺的便宜儿子,心窝里头暖烘烘的罢。”
木惜迟没好气地荡开他手,别过去不理。
叶重阳见状笑得更欢,“什么‘你不吃,孩儿就不吃,孩儿陪着一起挨饿……’,这些词儿可太好使了。要论哄老父开心,还得靠便宜儿子,一掉泪儿,一撒娇儿,铁石心肠都能化了。”说着搛一块鸭肉放进嘴里,斜眼笑觑着木惜迟。
叶重阳深知木惜迟重情,但凡真心相待的人,他都不忍心冷漠视之。更别提这个戍王一来渊源颇深,二来太会缠人,且知悉木惜迟身份前后,态度差异竟如此之大。头先仿似一匹恶狼,动不动就亮出獠牙唬人。不出几日竟一下变成个狗儿子,“孩儿”长,“孩儿”短,又哭又笑惹人心疼。换了谁不迷糊!
“罢了,”果然,木惜迟叹口气,走来坐在桌边,“从前在无念境,总没闻见荤腥。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
叶重阳笑道:“我也只好陪席了。”
木惜迟道:“别吃了脆的说酥话儿。我用你陪么!”
叶重阳道:“罢罢,算我说错了。那么绾鳍少爷准小的借借光儿总使得罢?”
一句话戳了木惜迟的心,端碗的手一僵,默了默,说道:“那两个字从此后不必提。还依你从前那么叫我罢。”
叶重阳闻言吐吐舌头,不再吭声。
此后戍王命麾下诸将礼敬木惜迟,一律以“先生”呼之,谁敢轻疏,军棍伺候。他自己则口称“亚父”,日日晨昏定省,十分勤谨。疯胡子一干人见状,都颇感意外。
对木惜迟于军务上的垂问,戍王也不再隐瞒掩饰,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遇到看法相投时,戍王的那份开心得意简直溢于言表。偶尔意见相左,他往往对木惜迟千依百顺,绝不固执己见。
麾下兵将几乎从没见过戍王笑,更别提还像个孩子似的大笑,一时间更加摸不着头脑。
木惜迟对戍王“先除外侮,后平内乱”的策略十分赞赏,夸他能谋善断,见识过人。并一心佐助他抵御岐国的进犯。
戍王整个人由内而外都焕然一新,精神高昂振奋,再加上木惜迟的指点,如今对付岐兵的袭扰可谓易如反掌。
某日对谈时,木惜迟向他道:“总是这般敌攻我守,太也被动。真不知何时才能完成你‘先除外侮’的志愿。此项不了,‘后平内乱’又从何谈起!”
戍王忙问:“亚父以为如何?”
木惜迟道:“岐国屡屡进犯,实在难缠。昱儿,我要你领兵越过玉塘关,一路南攻,直捣岐国皇都,永除后患!”
戍王听了,忍不住面露颓丧。木惜迟不见他回应,忙问怎么了。
戍王收敛心神,勉强道:“孩儿谨遵亚父之命。”
木惜迟听出他话里的异状,问他:“你不敢么?”
戍王只得如实道:“不,孩儿绝非不敢,只是……只是囿于敌众我寡,短时抵御尚可,长途征战却不免后劲乏力。”
木惜迟听了,冷笑一声道:“原来为这个,你且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倒是你自己武艺欠缺,这几日却要加紧习练了。”
戍王忙答应着。
“先前你同部下在校场过招。我听声音就知道你兵刃使得骁勇有余,而灵动不够。”说着起身踱步,戍王则躬身在侧,伸一臂给他挽扶。“你这个打法,十分消耗体力不说,一旦遇到多人围攻,便立即捉襟见肘,危及性命。”
接着又提了些他调兵遣将上的不足,半日不听见他答话,只道是说重了。“我挑剔你的弊病,你因此心里不乐,是也不是?”
戍王忙道:“不不,孩儿绝没有那个意思。孩儿只是心急自己没用,难怪岐国的兵将不怕,敢屡屡来犯。”
木惜迟莞尔道,“昱儿怎会没用,昱儿已经好了不起了!”
戍王闻言喜不自禁,“真的么?亚父觉得孩儿了不起么?”
木惜迟微微点头,随即敛了笑意,又问:“你父皇武艺精湛,他就没有指点你么?”
戍王苦笑,“孩儿自小顽皮,因此父皇不喜欢孩儿。往日里话也不常说得,更别提指点武艺了。”
木惜迟听出他话里的委屈和落寞,说道:“不是你顽皮,你父皇是那样的性子,与你无干。”
戍王展颜,道:“是,孩儿知道了。唔……这月初十是父皇的忌日,孩儿虽不能亲至帝陵,却还是要去近郊设坛祭拜的。到时,孩儿陪着亚父一起……”
话没说完,木惜迟猛地甩开他手,说道:“不必了,你自己去罢。”
戍王一惊,只当是自己侍奉得不合意,忙要认错。可木惜迟一径前走,脚程奇快,根本不等他。七妹从背后鬼魅一般窜出,嗖的就跟了上去,取代了他原先的位置,扶着木惜迟远远而去。

第165章
往后日子,木惜迟每天收拾的利利索索,跟着去校场,亲自锻炼戍王的武艺。他将头发都束在脑后,用一方幅巾裹紧,更衬得他一张俊脸窄而精巧。众将看的都呆了,疯胡子忍不住道:“乖乖,咱们先生真好俊模样儿!”说完呵呵傻笑看着戍王,被后者两记眼刀飞来,唬得原地打了好几下哆嗦。
木惜迟命戍王将自己视作强敌,尽足智、拼全力来攻。戍王敬重木惜迟胜过自己性命,对他的命令万万不敢违拗,却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木惜迟自然知道他心思,也不劝说,只一味连招带打,绝不容情,非逼他回击不可。戍王先还忐忑,可到后来发现自己根本欺不近木惜迟周身五步以内,也就渐渐放开了手脚。整日下来,往往鼻青脸肿,疲累不堪。
兰汀在一旁瞧得是心疼至极,几次想拦劝,终究还是忍住了。兰汀一生没读过什么书,会写的几个字都承木惜迟当初所授,但她也看见过“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诸般箴言,知道非下苦功难以成材。故此虽心中对戍王殊多怜惜,却也绝不敢在木惜迟跟前有所置喙。至多不过是变着法儿做些美味的点心糕饼,给爷儿两个喂得饱饱的。
一日清早,当天的操练才刚开始不久,木惜迟一个不当心,剑尖拍在戍王胸口,后者身子飞出丈许之外,当即昏晕。
众人大惊失色,蜂拥上去瞧看。唯有木惜迟站在原地冷冷道:“快起来!哪里有工夫陪你玩闹!”
“公子,殿下晕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因为眼睛看不见,根本不清楚状况,还当是戍王撒娇儿淘气。直到听见兰汀的哭声,方知出了事。紧走几步来到跟前,摸一摸脉,竟如如无息。登时把脸也黄了。
军医提着药匣赶来,翻翻眼皮,又在鼻前探过,“啊”地大哭出声:“殿下……你不能死啊……殿下啊……”
木惜迟推开军医,双手抱起戍王,如飞般回至王府。将人放在榻上,抓住他身上的甲胄剥了丢在地上,再去摸脉,但觉虽纷杂虚浮,可好歹有了搏动。忙凝神运功,动用真气替戍王疗治。
半晌戍王“咳”地一声,呕出一团血,继而低低呻,吟起来。
木惜迟一颗心终于落定。一手在胸口处轻轻替戍王拍着,他心里还当对方是小孩子,所以像安抚婴儿般那样柔柔哄着。
叶重阳在这时传音入耳:“亲爹是厉害人物,他且死不了呢!你的真气如今用一点少一点。下次别乱用了,仔细损了寿数。”
“闭嘴!”
未几,疯胡子拎着军医进来。戍王虽还未苏醒,却已经没有大碍。军医又再次看过,众人也便放心。
直到申牌时分,戍王才迷迷糊糊醒来。恍惚间有个冰冰凉凉、柔柔软软的物什覆盖在火燥燥的脸上,但觉说不出的受用。
睁眼一瞧,木惜迟正坐在床头,而他的一只手正停在自己脸上。
“呀,殿下醒了。”
木惜迟听见,立刻撤手起身,向茶桌旁的凳子上坐了。兰汀过来给戍王拧手巾擦脸,见他眼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木惜迟的侧影,慈爱地向他道:“殿下摔疼了罢?公子是为了你成材,可不要怪他。”
戍王听了一跃而起,动作牵动伤口,不禁“哎哟”一声,十分谐趣。只听他急得道:“亚父疼我爱我,才对我严格,我怎会不知好歹!我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
兰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身上有伤,还这么性急。什么话不能斯文躺下说?”
戍王却只望着木惜迟,轻轻唤了一声:“亚父——”
木惜迟转过脸来,向他道:“我打伤了你,也是疼你,爱你么?”
戍王忙道:“世上最疼昱儿的就是亚父和兰姨!我恨不能立刻杀了端王!”
木惜迟冷笑:“不是说不争皇位了?”
戍王道:“昱儿不为自己!亚父要我争,我就争!我往后做了皇帝,为亚父遍寻名医,治好您的眼睛!”
兰汀摸摸他的脸,笑着道:“都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浑身的伤,脸儿惨白的,不好好儿躺着,皮猴儿似的蹲在床上做什么。”说着要按他躺下,结果根本撼不动。“让公子来收拾你,还不躺下!”
木惜迟在他肩头一推,戍王不禁“哎哟”着人仰马翻,声音里透着无尽欢喜。
维时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戍王心头一热,看看木惜迟又看看兰汀,眼眶里满含泪水,将他二人的手合握在掌心,吸一吸鼻子道:“亚父,兰姨,你们一辈子陪着昱儿,一辈子不离开昱儿,好么?”
兰汀早已泪水涟涟,不住地点头应允。木惜迟淡淡道:“把药喝了。”说毕抽出手来,将七妹唤入,扶着她离去。
当日掌灯时分,打听得兰汀归房,戍王独个儿在寝室内,木惜迟又转折回来。
戍王忙起身相迎。“亚父,孩儿正要去请安。”
木惜迟冷声道:“将上衣脱了。”
戍王登时红了脸,“亚父,这……”
七妹几步上前道:“我家相公叫你脱你就脱!啰嗦什么!”
戍王知道木惜迟宠爱七妹,即便被她呼喝叱骂也一丝不敢反抗。可他从未在女子面前脱衣,实在别扭至极。
七妹见他不动,上来三下五除二给他扒得精光。还向木惜迟道:“相公,扒干净了!”
木惜迟伸手过来,按在他胸口。戍王不禁“嘶”的一声。
“痛么?”
“什么?”戍王低头看去,原来木惜迟指尖停在自己一处旧年的剑伤,忙回答,“不,不痛,早就不痛了……”声音有些许颤抖。
七妹虎着脸道:“不痛你抖什么,嘶什么?你蛇么?”
戍王大窘,向木惜迟道:“孩儿……孩儿是有些冷……”
其实日间木惜迟给戍王疗治时,就摸到了他衣下凹凹凸凸的旧伤,因为有兰汀在,生恐她瞧见了心疼,所以特特等到她回房歇下了后,才又来。
“七妹,他身上有多少道伤?”
七妹皱着眉看了看,“我可数不清哩!”
木惜迟:“什么?”
七妹歪着头道:“嗯……他是被千刀万剐过的罢!”
木惜迟:“……”
戍王见木惜迟神色陡变,忙道:“亚父,孩儿都是皮,肉伤,不打紧。只因孩儿受伤后不经心养护,所以留下这些丑陋的疤痕。其实早就不痛了。”

第166章
木惜迟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暗暗运起真气。戍王只觉周身围绕着一股柔柔的暖流,在所有经络之中绵绵流转,四肢百穴无不畅暖。低头看时,身上那些丑陋疤痕居然愈来愈浅,乃至最终不见,肌肤平复如初。着实吃了一惊。
“这……这怎么……”
再看木惜迟这边厢面色更加雪白,头也低下去,大有不支之态。戍王忙扶着木惜迟双臂,焦急轻呼道:“亚父,亚父……”
木惜迟这才稍稍缓解,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不碍事……”
戍王急道:“怎会不碍事!亚父是得道尊者,若为孩儿耗损了修为心血,孩儿可就万死莫恕了!”
木惜迟已缓过精神来,虚虚笑着道:“你自小身上没一处胎记瘢痕,如一个白雪堆就的小雪人一般。因此我爱给你穿大红衣裳,比那些画儿上的还更好看。如今你虽长大了,不再是个小娃娃,可身上有这些疤,总……总是不好。”
每每木惜迟提起往事,戍王虽说都不记得,但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总有浓浓的缱绻温柔意。“亚父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
木惜迟柔声道:“又说傻话,谁却让你粉身碎骨呢!若再有人胆敢欺侮于你,我才要叫他粉身碎骨呢!”
戍王更加动容,心中热血激涌。他从未过问木惜迟双目遭毁的因由,一来他长怀敬畏之心,不敢多言。二来也怕木惜迟伤心。此刻仗着木惜迟对自己疼爱,却胆子大起来。
“亚父,让孩儿看看您的眼睛,好不好?”
木惜迟一怔,须臾间又恢复如常,淡然一笑道:“又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两个空洞罢了。”
戍王听着心中酸痛不已,含泪道:“什么人害得亚父如此,孩儿非报仇不可!”
木惜迟摇摇头,“这世上谁都可替我报仇,唯独你不能。”
戍王大惑不解,忙问端的。
木惜迟面露凄然之色,只是不答。
戍王便不敢再问。转而道:“亚父既懂得法术,孩儿便将自己的眼睛给您,您定有办法……”
没等他说完。木惜迟呵斥道:“胡说!”口气甚为严厉,语音却仍是柔和。听见戍王语带哽咽,伸手过去替他拭泪。
“都长成大人了,还这么爱哭。”
戍王将眼睛埋在他手掌心中,无限依恋的磨蹭着,口中不知呢喃着什么。
木惜迟站起身道:“你歇着罢,我该走了。”
戍王却道:“亚父,可不可以不要走。孩儿近来梦魇得厉害,亚父陪着孩儿,好不好?”
木惜迟正要说话,戍王自己走到外面挪了一张矮榻进来,紧挨床并排放着,“亚父睡孩儿的床,孩儿睡这张榻。”
木惜迟道:“我每晚要静修一个时辰,不能有人打扰。”
戍王哪敢违逆,即便心中徘徊低回,却也只得送木惜迟回去。一夜间虽然勉强睡着,却不断发梦。清早起来,竟头脑昏懵,疲累不堪。一个人坐在床畔,回手摸,自己已变得光滑遒劲的肩背和胸口,回思昨夜及梦中情形,不禁呆呆的只管出神。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疯胡子猛地闯入。
戍王吓了一跳,忙胡乱将外衫披上。
“乖乖,殿下你……”
戍王一惊,“怎么了?”同时忙检查自己身上有何处不妥。
疯胡子道:“殿下你怎么流鼻血了?”
戍王这才瞧见自己前襟上斑斑点点全是血渍。心里一松,道:“不打紧。”
疯胡子道:“我说怎么这个时辰还不见殿下去校场,原来是身上不好。殿下稍待,我去将军医请来。”
戍王随意在鼻下一抹,道:“不必。你去外头等着,我就来。”
“哎呀!”疯胡子一拍手道,“我真糊涂,请什么军医,我直接去请先生来。”一面说,一面就走。
戍王一听,忙大声道:“不可!回来!”
见戍王忽然疾言厉色,疯胡子只得回转来,挠挠头道:“为何不可?先生医术高超。咱们好几位兄弟的陈年旧疾,都是他给瞧好的。连最棘手的风湿都不在话下。我这便请先生来给殿下瞧病罢。”
戍王低着头,略显狼狈道:“不必。我一会儿就好……”
疯胡子心道:“你看起来可不太好,非但不好,简直不好!”却也不敢在他气头儿上多言,道:“喔,那么殿下快去校场罢。先生等得不耐烦,已经动气了。”
戍王忙道:“你快替我向亚父告罪,就说我即刻便来。”
疯胡子双拳一抱,拿脚就走,复又被戍王叫住嘱咐道:“不可告诉亚父你瞧见我鼻衄。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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