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重阳听了也觉有理,想了一回,将手伸进袋中搅了一搅,摸出一个东西来,拿手心儿捧到眼前,说道:“请看。”
木惜迟看时,竟是个两头两面的小东西,身形如貔貅一般。
叶重阳道:“这个小家伙我唤他作小天吴。你知道,上古的水神并非如今天族的这一位,乃是巫族十二祖巫的天吴神君。天吴真身八首八面十六眼,而这个小家伙儿嘛,只有两头两面四只眼。天吴司水,吐云雾。而他,吐……吐口水。所以,他只能配一个小字。你且离他远一些,此兽脾气奇坏,极难说话,最爱吐口水。”
话音甫落,只听那小兽喉管里咕咚咕咚一阵乱响,接着两口齐张,“突突”两声,各吐出一团涎水来。那涎水扯着丝,一端已落了地,另一端还连在那小兽腮边。把个木惜迟恶心愣了。
叶重阳见状忙拿袖子给小兽擦了擦嘴,干笑道:“孩子有些埋汰,见谅吭,见谅……”
木惜迟忍着恶心,上前细看这小天吴,见他果然首尾各一对眼睛,便明白了叶重阳的用意。敢情这厮眼睛多,可以求他贡献一对。这也未尝不是个好法子。只因事关南明,木惜迟不免格外慎重些。便摸着下巴道:“不知他什么来历。”
叶重阳道:“他亲爹不详,亲娘便是我丢了的,天地间仅有一只的鵸鵌。”说着,将折扇打开,露出有画的那一面给木惜迟看。
木惜迟盯着那画中的多头鸟看了看,指着那小兽道:“他索性就叫作小鵸鵌,又为什么叫小天吴?”
叶重阳道:“你糊涂了,那鵸鵌历来只有雌兽,这小天吴却是公的。”
木惜迟嘟囔道:“唔,怪道灭绝了。”
叶重阳道:“那么多废话,你只说他的眼睛配不配你那南明哥哥罢。”
木惜迟笑道:“叶掌门别误会,我哪里还挑。只恐怕若私自取了这小兽的眼睛,到时他爹娘找上咱们的麻烦。如今看来,他爹也不详,娘也失踪。这事就有一半眉目了。”
叶重阳皱眉道:“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不像是好人说的……”
第49章
木惜迟笑道:“话糙理不糙。”说毕走到那小天吴跟前施了一礼,口内恭敬道:“神君在上。”
那小兽眼皮也不撩一下,若不是方才他吐了一口大唾沫,木惜迟都要以为它是个死的。
木惜迟等了一等,又绕到他另一个脑袋前,也施了一礼。
仍是不理。
木惜迟还要再拜,那小兽喉管又一阵响动。木惜迟已有了先前的经验,哪还敢站在对面,忙闪身到一旁。
那小兽果然又吐了两团唾沫。
木惜迟见自己屋里的地面平白受了这般荼毒,又是恶心又是生气。“好家伙,你还称他作小天吴,真个儿埋汰死人了!依你这个没谱儿的譬喻,越性赶着那小长虫叫真龙呢!”
叶重阳笑道:“他这个习性也是随了天地造化。”
木惜迟呸一声道:“狗屁,还什么随了天地造化,我看一准儿随了他那野爹!”
叶重阳道:“我可提醒过,此兽脾气奇坏,极难说话的。你稍安勿躁,我来问问他。”
说毕,揣着那小兽走到角落里,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儿。一时回转来,向木惜迟笑道:“凡人说,食色性也。果然不错。这小子想个媳妇儿。咱们若送他一只媳妇儿,他便投桃报李回赠一双眼睛。”
木惜迟喜道:“这也容易,你那袋中十万精怪,可着让他挑去罢?”
叶重阳摇头道:“十万精怪,竟无一看进眼里。”
木惜迟咋舌,“自己不怎么样,眼光倒很高。”
叶重阳道:“他有四只眼睛,难免看得仔细些,就不容易相中了。”
正无可奈何,忽闻得那小兽嘟囔了一声,竟不为吐口水,倒像说了两个字。
叶重阳凑近细听了听,脱口而出:“小白?”
木惜迟瞪大眼睛,这小兽竟肖想那小长虫呢!
虽明白知晓了这小兽的心愿,木惜迟却丝毫不快。想那小白虽有些三不着两的,可终究修成了人形,且又是青春少艾的女子,配给这小天吴,属实糟蹋了。
木惜迟权衡来去,犹豫着对叶重阳道:“不如你唤出小白来,问问她愿意不愿意。我听说,小白现如今跟着你呢。”
叶重阳忖了忖,想起南壑殊将小白交托给自己时嘱咐的一番话,当时听了委实震惊非常,可如今想来,又觉十分离谱。便自言自语道:“许是他弄错了罢。”
木惜迟见他发愣,赶着催了几声。叶重阳于是抖一抖袖子,只见一个黑团子从里面滚将出来,摔在地上,“哎哟”了一声。
一见这乌漆嘛黑的一团,又听这声“哎哟”,木惜迟便知一定是小白了。
果然那黑蛇冲人一吐信子,便化为一个少女。
木惜迟走过来。他自认对蛇精无需寒暄问候,只管开门见山就是了。可他如今面对着小白,竟忽然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也要勉强启齿,毕竟事关南明。木惜迟咳了一声,说道:“召你出来不为别的。南明公子,你还记得罢?”
小白:“那个又白又俊的小哥哥,我记得的。”
木惜迟皱了皱眉,道:“他眼睛瞎了,叶掌门与我正要寻一对眼睛与他……”
话还未完,小白道:“我可以给他我的眼睛。”
木惜迟不禁哑然,半晌才道:“倒不必如此。且你若将眼睛与了他,你不就成了个瞎子么。”
小白耸耸肩道:“什么打紧。他既需要,我让给他何妨。”
木惜迟听毕这一席话,虽不免吃醋,然而更加感佩小白的情意。便不肯再说要将她配给小天吴做媳妇的话。
这时那小天吴却咕哝了一声,张开其中一张嘴道:“罢了,小白姑娘的心已给了别人。强与我做了媳妇儿也是无益。”随后叹了口气接着道,“小白姑娘,我求你允我一件事,事毕后,我甘愿将一双眼睛赠与你的心上人。”
小白道:“你要我办何事?我都许你。”
只听小天吴道:“小白姑娘可愿吻一吻我的眼睛,姑娘若肯吻我一双眼睛,那么另一双我便舍弃了也罢!”
小白便要过去,木惜迟拦住她,问着小天吴道:“你当真么?”
小天吴道:“如何不真!”
木惜迟还有些犹豫,小白却推开他道:“不用婆婆妈妈。我一口就能完事的。”
木惜迟:“……”
木惜迟还要阻拦,叶重阳一把拉住他,做个眼色,又摇摇头。
小白来到小天吴跟前,左右看了看,两边的脑袋一模一样,一时不知如何下嘴。
只听小天吴说道:“小白姑娘,亲东边儿这对眼睛。”
先前小天吴说话一直只用的这一张嘴,此刻另一张嘴也开口道:“小白姑娘,亲西边儿这对。”
“不不,还是亲东边儿这对罢。”
“岂有此理,你又作主意,又捡便宜,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
“……”
两颗脑袋吵开了。
小白被闹得不行,捂了耳朵,下死嘴往下嘬了一口。她自己也不知嘬的是那一边的眼睛。叶重阳却看得真真儿的,立刻就跑去另一边,手掌向上一摊,只听“吧嗒”“吧嗒”,两颗眼珠已坠在掌心。
木惜迟眼见叶重阳合掌收了眼珠,心里一块大石落下。对着小白一揖到地,“多谢姑娘。”
又向小天吴下跪磕头,“舍目相赠之恩永世不忘。他日定当报答!”
叶重阳将小天吴收回袋内,又将小白点了真身,也收回袖中。向木惜迟道:“得啦,别跪着啦。”
木惜迟缓缓起身,叹息道:“对不住这二位。”
叶重阳笑道:“你无需自责。那小天吴两颗脑袋自来不太对付,他听得你要取一对眼睛,略聪明些的那颗脑袋便顺水推舟,稍稍用计,势均力敌的格局便被打破,失明的那颗脑袋只好归顺另一颗。如此一来,于他自身反倒能少些事端。再说小白,或许她的造化很大,远胜你之上。你且不必操心哩。”
木惜迟道:“竟还有这一番道理。”
叶重阳笑道:“什么事我看不透,难道白添了这万年的岁数么!”说毕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递给木惜迟,道:“这是固本培元的妙药,你每与南明会面,便可喂他服上一粒。记着,药在你手里,你两个见了面才可给他服。”
木惜迟便要谢,叶重阳却道:“没要紧的话暂不必提了。如今你且去说服南壑殊,请他闲时去南明身上附着。我可没法儿给死人医眼睛呐。”
说到后面几个字,声音已在数丈之外。木惜迟抢出门去,只见青影一闪,倏忽不见。木惜迟便站定向着远方遥遥作了一揖。
次日,木惜迟逃掉了晨课,一早便赶至东华宫。和院中跪着的奄奄一息的飞电打了个招呼,刚踏上台阶,又迎头碰见花影,花影叉着手笑道:“哟,木小公子好早。这回做什么来,是死谏还是闹活啊?”
木惜迟见他打趣自己,不便就表明来意,也笑道:“今日来是为着几桩事体。”
花影噙笑瞅着他。木惜迟续道:“一则,二公子拿走了我一样东西,我来讨回。二则,二公子送了我几件东西,我来道谢。”
花影噗嗤一乐,道:“这一来一去,一进一出,可不就两清了?并且听这话音,竟是我家主上吃亏了。主上不找你讨去,你还敢来。我劝你呀,趁着主上此刻不在跟前儿,远远躲债去是正理儿。”
木惜迟笑道:“仙上这个口吻,竟是逐客的意思呢。”
花影道:“并不是逐客。好歹你担待我不会分身之术,你在这里站着,我是应承你呢,还是去应承我们主上呢。”
木惜迟道:“二公子不在这里么?这么一大早难道已去了剑室了?”
花影道:“可不一早去了剑室么。那时只怕你还做梦呢!”
木惜迟道:“可是二公子有事差仙上去办么?我很乐意代劳。”
花影道:“并不是要紧事,我也不敢差使你。上回央你替我送了一回销金炭,还被申饬了,说我托懒,图受用。”
木惜迟笑道:“这次定不会了。这次是我央你。我与他说清便是。”
花影莞尔道:“‘他’——是谁呀?”
木惜迟自知说造次了,登时掩住口,尴尬地笑了笑,想着快拿话岔开。眼睛便左顾右盼,看天看地。一抬眼忽见房顶上一个小小的窟窿,正要指着说与花影知道,又倏而想起那是自己当初丢蛇戏弄南壑殊,所以揭开了屋顶的几块瓦片。居然到今日都没有修缮。
留着这片窟窿做什么呢,方便看星星么?
花影见他仰着脖子看屋顶,便猜准了他心中所想。笑道:“主上记仇呢。留着它,时时看着、记着,一刻也不忘。”
说者虽无意,却唬得某人站不住了。木惜迟张大眼睛望着花影,见对方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这才悠悠吐出一口气,“仙上又拿我玩笑了。倒唬了我一跳。”
花影哈哈笑道:“我说的可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当面问问——‘他’。”说毕,将一个匣子递到木惜迟跟前,“这是‘他’吩咐的差事,如此,便劳驾啦。”
木惜迟红涨着脸,捧了那匣子逃也似地跑了。
木惜迟一径来至剑室,进去正堂,并没见南壑殊,便先将匣子端正搁在案上。也不敢高声呼叫,只得候着。时间一长,便觉无聊,信步在屋中转悠观瞻,如上回来见到的一样,壁上架上,乃至桌上都尽皆列满兵刃,形形色色,式样繁多,十之八 九都是古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不及数寸,有的锈迹斑驳,有的寒光逼人。
初次来时,木惜迟只顾着和南壑殊歪缠,未曾细细观赏过这些兵刃。此刻凝神一览,不觉眼花缭乱,一时也看不完这许多。
一阵穿堂风过,一支猩红穗子烈烈招扬,直舞到木惜迟眼前。他往下一看,只见那穗子系在一柄宝剑之上,那宝剑并无剑鞘束缚,刃体通身银白,光似流星。
木惜迟一时心痒,将手搭在那剑柄上,想试一试剑身分量。
哪知手刚一搭上去,一阵龙吟虎啸般的巨响忽然自那剑上发出,接着剑身剧震,木惜迟只觉整条臂膀痛不可当,连忙松手。可已是来不及,那柄宝剑如同被激怒一般,长啸不已。接着整面墙的剑都开始剧震,也一同发出骇人的长啸。
木惜迟大惊失色,拔足狂奔,先时的那把宝剑却“铮”一声,立起剑刃,直冲着木惜迟破风而来。木惜迟忙闪身躲避,随后第二把剑,第三把剑,追随而至,目标都锁死在木惜迟身上。木惜迟左支右绌,十分狼狈,勉强躲过去前三把剑,第四把剑的剑尖已直逼面门。
眼见避不过,木惜迟全身冷汗如瀑,热血倒流,大喊一声:“救我!”同时感到眉心一股沸热涌出,顷刻间与宝剑争锋相对,逆势而敌。
木惜迟被那股沸热的后坐力给轰得向后跌去,闹了个人仰马翻。而第四把剑的势头竟在这倏忽之间给化解了。木惜迟晕头转向,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只听得巨吼声声,自对面墙上排山倒海而来。
第50章
彼时的情态不容得犹豫半分,木惜迟迅速起身,盘膝在地,阖目默念了几句咒,周身便升起一轮淡琥珀色的结界。
结界已起,木惜迟睁开眼睛。这一睁眼不打紧,几乎是与世诀别了。只见对面满满一墙的兵器都陡转锋芒,直指向自己。而他架起的这个结界顶多能挡挡蚊子……
木惜迟惊悚已极,反而显出几分淡定,闭上眼面无表情地道:“吾命今日休矣!”
话音甫落,周遭乍亮。眼睛即便闭着也觉被刺得生疼。狂风平地而起,几乎要卷着整座殿宇飞上天去。木惜迟拿手捂着脸,将自己蜷作一小团,心中忽而混沌,忽而清明。
他猜想,是那个人来了。
良久良久过后,周遭归于静谧。木惜迟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素白的靴子。随后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捧了起来,他眯眼偷偷打量那人,但视线所及也只勉强够上一段如刀削过般凌厉的下颌,还有被衣饰遮得严严实实却从他这个角度仍是能看到的一小截玉白的锁骨。
一缕好闻的气味盈上鼻端。
拥有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自己挖空心思也无法追究到源头的气味的人。
非他莫属。
不知是因为这个气味,还是这个人,木惜迟无比的安心。他索性佯装昏倒,伏在人怀里一动不动。
他感到被抱进了内堂,那人坐下,木惜迟便就斜倚在他腿上。木惜迟感到似有若无的鼻息,羽毛一般轻扫在面颊。难不成他低着头一直看着自己?
木惜迟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就快要憋不住的时候,听到外面脚步声响,继而往这边来。就听到噗通一声,什么人跪下了。
“主上,外面是怎么回事?神武怎么都横七竖八跌在地上,是有恶徒进犯么?”
这是花影的声音。
“你若果然不知,却为何下跪。”
这是南壑殊的声音,此刻木惜迟就伏在他胸口,因此听他的声音尤感嗡鸣浑厚。
“父亲一早唤了我去启明殿中议事,待我回来,正撞见满壁的兵刃如疯了一般,欲夺人性命。倘或我迟一步,焉知后果何如!”
花影悄默不答。
南壑殊又道:“为何他来了,案上便多了这个匣子。你还来问我!”
木惜迟一听口声不对,怕南壑殊深责花影,便装作堪堪醒转,睁开眼睛道:“和花影仙上无干,是我硬求了他才来的。也是我乱看乱动,才惹了祸事。”
说完从南壑殊腿上出溜下地,跪在花影之前,拿自己挡住他。南壑殊怔怔地瞅着木惜迟,约摸在疑惑这人怎么泥鳅似的,一滑就让他滑走了呢。
木惜迟见他不作声,便趁隙拿话来岔开这事,只听他道:“二公子,这个匣子里是什么宝物?我惦在手里竟觉轻轻的,无甚重量。”
南壑殊凝视着他半晌,拿起那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内容,向他道:“这是羽韧枷。以九头狮头颈一圈的鬃毛所制,韧如羽丝,却刀枪不破。”
木惜迟道:“九头狮?莫不是救苦天尊当年的坐骑,归寂后被天帝陛下追封为九灵圣君的九头狮?”
花影在后面笑道:“可不就是九灵圣君么,六界中还有第二个九头狮么。”说着自己先站起,又将木惜迟搀起来。
木惜迟见他语笑自若,分明一点儿也不为方才受申饬而不悦,遂也心里一宽。
南壑殊神色也渐趋柔和,向他道:“你懂得很多。”
木惜迟笑道:“二公子,您太小瞧人啦,我又不是酒囊饭袋,我看过许多典籍的。”
南壑殊莞尔,“我并没说你酒囊饭袋。”
木惜迟道:“我知道您没说,不过和您玩笑的。”
大约难得见到南壑殊笑,木惜迟胆子大起来,话也多起来。问道:“这羽韧丝是做什么的?”
南壑殊道:“不是羽韧丝,是羽韧枷。顾名思义,便如枷锁一般,难以挣脱。”
木惜迟道:“枷锁?是刑具么?谁犯了错么?”
南壑殊道:“并无人犯错,这羽韧枷是用来对付方才攻击你的那些兵刃。”
木惜迟歪着头不解。
南壑殊又道:“那一面墙壁的兵刃与旁者不同。它们是上古神武,主人都是与巫族对战时殇故的天将。”
木惜迟不禁“哇”了一声,“那真是有好些年头儿了。”
花影笑了一声道:“听你这口吻,倒不像是万年前,倒像是十来年前似的。”
木惜迟也跟着笑笑,又问道:“既然如此,那它们都可说是功臣了,为什么又要用羽韧枷‘对付’它们呢?”
南壑殊道:“这些神武都经过难以想象的恶战,亲历了主人的惨死。万余年来恨惧交加,因而杀伐甚重。故此每过一个甲子,须用羽韧枷将它们束缚住,再以玄元北水洗炼。否则——”
“否则就会如方才那样发起狂来,胡乱夺人性命?” 木惜迟抢着道。
南壑殊道:“不错。”
木惜迟道:“所以今日便又是一甲子之期了?”
花影在一旁道:“非也,将将过去三十年而已。因而今日主上命我启出这个匣子,我还好生纳闷儿呢。”
南壑殊道:“巫皇的灵识忽然觉醒,恐怕并非偶然,我因恐生出变数,故将这个期限提前。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木惜迟见绕了一圈又绕回这事上来,盘算怎样再岔开话题,未及多想,随口便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问了出来:“那巫皇他果真十恶不赦么?”
南壑殊一怔,沉吟了半晌才道:“应当不然,你记得巫皇那一抹灵识到了最后即将湮灭,幸而寄身于菩萨像中才得以弥留。”
木惜迟点点头。
南壑殊又道:“菩萨施善,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巫皇当真十恶不赦,那么何以许他寄身于菩萨像?即便只是尊泥像,也岂非玷辱了菩萨!料来菩萨是有心施救,诚以为善。”
一席话恰合了木惜迟的心事。原来他那日见到巫皇,虽觉其凛然不可视,却莫名心生倾慕。这样的一个人,若说是叛贼,那真的好生可惜!一时又想起目下的情况,因说道:“二公子方才被尊主叫去议事,想必也是与巫皇相关的事罢?”
南壑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方道:“确然如此。蛇巫山是囚禁巫族后裔的所在。经狄仁一事,父亲十分担心那里跟着出现变故,遂命兄长与我即刻赶赴,察看情况。”
木惜迟道:“您要出远门儿啊?”
南壑殊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在此之前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呢?”木惜迟趁机表明来意。
南壑殊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扬,“何事?”
木惜迟扭扭捏捏地,悉将给南明治眼睛的事说了,又补充道:“这对眼睛可是几个人花费好一番工夫得来的,弥足珍贵。还请拨冗襄助,只需要二公子前往地府片刻,别的事都不用麻烦……”
“不行。”还未等说完,南壑殊便一口回绝了。
木惜迟急着道:“为何?”
南壑殊冷冷道:“他是个死人,有没有眼睛看不看得见,于他而言有何分别。”
木惜迟道:“南明可不是死人!”
南壑殊道:“哦?那他是活的?”
木惜迟一时语塞,心说他是死是活,谁还能比你更清楚!
随后木惜迟又作好作歹求了半日,南壑殊索性不再理他,兀自端坐案头书写文牍。
哎呀呀,这人真是时冷时热,冷热不均呐!方才还春风和煦,暖意袭人,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又凝成个冰疙瘩臭石头了!
时常听苏哲说,女人心海底针,最是摸不透。怎么这二公子竟颇具备女儿家的这项品格呢?实在令人费解!
花影此时已识相地退了出去。木惜迟呆呆地站了半晌,也只得回去。一顿饭工夫,木惜迟又回来了,手里多了根鸡毛帚。
启明殿中。
南岑遥原本和南壑殊一道,立在殿心。南壑殊离开后,南之邈便命南岑遥坐到自己身边来,一手搭上他的肩背,笑着用力拍了拍。
“我的儿,为父让你随他走这一趟,他是主,你是随。你心中可有不服?”
南岑遥低着头道:“孩儿无有不服,壑殊才智功法胜出孩儿百倍,合该孩儿随他从是。”
南之邈面色便不甚愉悦,“他胜过你不假,可你也勿须妄自菲薄。此行你们完了蛇巫山的事,务必上一趟天界,亲见了天帝陛下,将这些天凡间所经之事及蛇巫山的情况禀呈天听。此番是你大展经纶之机,务必把握。另外,太子殿下那边也当去请安。”
南岑遥道:“父亲,孩儿完了蛇巫山的事,可否先行回返?”
南之邈诧异道:“你有何要事着急回来?”
南岑遥尴尬笑笑,“孩儿并非有要事,只是不论蛇巫山还是天界,壑殊都是走惯的。遑论那九重天上,陛下眼中。既有了壑殊在场,哪还剩孩儿立锥之地……”
“混账!”南之邈一并将往日的怒气激增起来,不等他说完便喝住道,“没用的东西,但凡人后一提及他来,你便将素日里的慷慨挥洒浑丢了,唯唯诺诺全无一点志气,此刻又无故委顿,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你一定不如他?”
南岑遥嗫嚅道:“不是父亲才说的,他是主,我是随。我顺着意思说来,为什么又落了不是……”
南之邈勉强按下火气道:“我所以如此说,一则因你素日锋芒太露,张扬太过,失于稳重。而天界上位者总是偏爱持重低调的。二则,蛇巫山诸事繁杂,稍不注意便会处理失当,你避在他身后,于你有益。”
南岑遥还想说几句,怕他父亲更加生气,只得点头称是。南之邈见他如此,当是他回转了心思,便和悦道:“岑儿,此番上天界去亦不可内敛太过,虽不争锋,务求应对裕如。此间分寸,你要忖之再忖,慎而又慎,方不枉费为父替你筹谋。”
南岑遥一一答应下来。
这里木惜迟手握鸡毛帚回转来东华宫。只见他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拿着鸡毛帚,左扫扫,右扫扫,不多会儿舞到南壑殊眼跟前儿,在他案几上乱扫起来。南壑殊不受其扰,淡定地写字。木惜迟便又在他写字的地方扫弄,让他无处下笔。
南壑殊也不恼,等他鸡毛帚移开便继续写。木惜迟见不管用,蹬鼻子上脸地直扫到他身上去,又接着往头上去。
许是忍无可忍了,南壑殊终于开口道:“你在做什么?”
木惜迟眼睛也不斜,漫声道:“您不是爱干净么?”
南壑殊道:“我在写字你看不见么?”
木惜迟道:“这里有尘土您看不见么?”
南壑殊道:“哪里有尘土了?”
木惜迟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南壑殊道:“这些地方并没有尘土。”
木惜迟道:“有,只是您看不见。”
南壑殊道:“若果真有尘土,我怎会不见。”
木惜迟一把将鸡毛帚拍在桌上,道:“因为您眼睛不好了,得治!”
南壑殊:“本座无恙,不劳你费心。”
木惜迟:“您当日神魂附在南明身上,他生生被人剜去双目,您怎会无恙!”
南壑殊又不说话了。
木惜迟试探地问:“明日亥时地府见,可以么?”
南壑殊:“考虑考虑。”
木惜迟一听有戏,如坐针毡地等了片时。“考虑好了么?”
南壑殊:“没有。”
木惜迟又乖乖地等了会儿,“此刻考虑好了么?”
南壑殊:“嗯。”
木惜迟喜出望外:“那……”
南壑殊:“不去。”
“……”
木惜迟裂开了。
虽眼下黔驴技穷,可木惜迟不预备就此放弃。挖空心思筹算了半日,还是决定搬个救兵。
于是到了晚间他噔噔噔跑到南岑遥那里,刚要进去,脑袋里霎时充满了“大伯”“小嫂”种种奇怪的关系称呼,一时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无奈干戚瞧见了他,喊了声:“木公子?”
眼瞅着躲不过,木惜迟只得讪笑着进去,因问道:“少主在家么?”
干戚请他落座,“才刚回来,正在里间宽衣。”
木惜迟告了座。不多时,南岑遥出来,笑道:“小木头,你好稀客。”
木惜迟见他身着随常衣裳,忖测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门,便将先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南岑遥听了先半日不语,因又笑道:“这不是难事,难道他不应允么?”
木惜迟道:“是啊,这不是奇怪了么!”
南岑遥道:“无妨,我替你去游说游说。”
木惜迟喜道:“就是这样!”
两人一径往东华宫来。先拍醒了跪着打盹儿的飞电,和他打了招呼。还未进去,巧遇一名侍者出来,正回身向后打躬,口内说着:“花影仙上还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