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弟子叫道:“是佛尊!”说着便跪下磕头。
此时,无量佛真身已在云头显现。佛光大盛,使金乌也黯然失色。
众人只觉眼前从未如此辉煌光耀,既不能直视,也不敢直视。遂都跪伏在地。
唯有叶重阳一人,半生求入佛门而不能,此时见了无量佛尊,已全身热血如沸,连礼节也忘了,直直站在当地,双目被刺得泪如雨下也不舍得眨一下眼。
待金光融融,不再炫目,叶重阳终于看清佛尊样貌。只见无量佛尊端坐莲 座之上,眉心一朵红莲灼灼。
“啊……”叶重阳后退数步,一双眼瞳在泪光里颤。
叶重阳这一退,退到了木惜迟边上。木惜迟斜一斜视线,看到了叶重阳的鞋履。忙拉着他衣裾下摆道:“叶掌门,你糊涂了。见了佛尊怎还不下跪!”
拉了数次,见无用,只得在他膝弯猛锤一拳。叶重阳不防,果然身子一倾,跪倒在地。
只听无量寿佛道:“叶掌门,此女铸下大错,已成定局。然此身凡俗,须依凡俗法度惩裁。十日后,此女将于午时三刻问斩。届时其魂魄离身,还要劳乏叶掌门将其收容,日后照拂一二。”
叶重阳以额触地,答道:“弟子谨遵。”
南岑遥却听出无量寿佛话里大有掌故,遂微微扬起脖子,偷眼细瞧无量佛之尊面。
只见融融金光之后,一张慈眉善目的脸似曾相识。数念斗转而过,南岑遥惊呼——
“覃宴升!”
佛祖听见,转过头来,颔首道,“岑遥君,别来无恙。”
见佛尊同自己说话,南岑遥一时心口噔噔乱跳,背上也已汗津津的。惶惶然心下自思道:“难道说,那油嘴子覃宴升的真身竟是无量寿佛么!!彼时那覃宴升与重阳两心相许,自己跑过去横插一杠,行了诸多不义之举,弄得二人离散继亡。如今重阳见到我,虽不至仇人一般,却难掩嫌恶之意。现下又重遇佛尊,料想此身难容了。”
遂战战兢兢道:“佛尊在上。小仙失德。数百年前有眼无珠,冒撞了佛尊。小仙发誓,无论对于叶掌门还是临渊先生,小仙实无旖旎之念。若有半句谎言,小仙……小仙……便……”
佛尊温言道:“岑遥君何来此言。”
南岑遥扣头道:“是是是……无量佛尊心澄如水,坐照禅机。对于昔年的痴情余恨,早付诸流水。是小仙失言了。”
无量寿佛垂目一笑,继而视线越过众人,直落在那尊观音泥像之上。右掌翻出,一道金光洒下,将那尊泥像笼罩在内。
作者有话说:
本章小诗脱胎于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其中“凤飞翱翔,四海求凰。”“携手相将。”“衷肠。”是《凤求凰》原句。害人的可不是无量佛啊~
第44章
无量寿佛垂目一笑,继而视线越过众人,直落在那尊观音泥像之上。右掌翻出,一道金光自掌心洒下,将那尊泥像笼罩在内。
须臾之间,一缕淡淡的幽魂游于其外,渐渐化为人形。
覃玉儿一见便泪如雨下,膝行过去,哭叫道:“狄郎……狄郎……”
这个引得众人在人间苦苦寻觅了大半个月的狄仁,竟是头一回显露真容。
只见他先是举头与佛尊遥遥对望,又回首睥睨地下正跪着的一干人等。
狄仁眉间阴云密布,聚恨含悲,对于覃玉儿的殷殷呼唤毫不理会。他的目光一路逡巡,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人,最后定格在南壑殊身上不再移开。
南壑殊跪得笔直,毫无怯色地迎上他的视线。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视良久,狄仁面上忽然涌现一股悲恸欲绝的神色,继而转过身,面对无量寿佛跪倒在地。
无量佛尊方开口道:“巫皇少乂,万年前,汝战败而亡,原应神魂俱灭。然救苦天尊一力主张,汝元魂、神识终得以保全。维时,救苦天尊行封印之术,始察得汝二一神识不知所踪,唯存二一则戾气横生,天尊将其封印于招摇神山,将汝元魂镇于寒潭。如今汝元魂依然沉眠,神识却因招摇地陷而破印逸出,误入往生轮回。”
“原来如此,”木惜迟不由得叹道,“他并非被巫皇纠缠上身,而是他本身就是那巫皇的一半神识化成的人形。只是……只是这神识却是中途觉醒的,此前二十年都是在撒癔症呢。”
佛尊慈目颔首道:“不错。此二一神识为少乂之恶念,近冤怨之气则势盛。”
“‘近冤怨之气则势盛’……”木惜迟喃喃复述了一遍,“这冤怨之气必是覃玉儿带给他的了。那倘若他从未遇到过覃玉儿,这恶念便永远不会觉醒了?”
佛尊道:“因果皆有定数,若有缘得遇,虽远隔山海,亦相会有期。”
狄仁原跪伏在地,听毕说道:“当日闻得覃玉儿向吾倾吐冤屈,深感激愤难耐,一夜之间,竟梦不知所往,脑中断续出现些许景象。此后月余,吾竟觉体内存有两具魂魄,两副心肠,进而明明昧昧,恍恍惚惚,难以自恰。吾仇恨满腹,肝肠寸断,一心惟杀戮而已,不能自控。期间,吾意欲同另一魂魄晤谈,然恨不能同时,只可经由书信。吾忧心为人所察,唯虚拟模棱短令,以期彼此能懂而不被旁人知晓。吾亦收到彼之回信,阅后即焚。吾代之杀害数人,心中日趋平静。直至数日前,吾神识俱已复苏,方忆起救苦天尊如何戮吾,吾如何逃出招摇,如何误入轮回种种来龙去脉。”
无量佛道:“戮尔者非天尊也,赦尔者,天尊也。只因尔神识残缺,唯余恶念,始视恩为仇。”
狄仁听后不答,从地下起身,惨然而笑,堕下一滴泪。木惜迟跪在他身后数尺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竟生出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慨。
只听狄仁说道:“维时吾拼尽全力也未能令六界取信巫族并无反叛之心。及至吾全族生灵惨遭天兵荼毒。巫族将士忍辱起兵。时至今日,世人视巫族同邪魔无异。多言无用。”
无量佛垂目道:“汝可有未完之心愿。”
狄仁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泪已尽,心已碎。应无所愿。然当日,内子玄女与吾曾弥留一丝血脉。内子含悲自决,未及诞育。不知此儿是否已随内子羽化归去。”
无量佛道:“念念回心生净土,毕命入彼涅槃门。如若有缘,相会有期。”
狄仁闻言悲吟数声,跪下行三拜之礼。无量佛口念超度经文,阖目垂泪。众人再看时,狄仁已化为点点星火湮灭散去。
木惜迟在一旁思忖道:“原来这位巫皇殿下自认当年蒙受了冤屈,也正因如此,冥冥中才对同样蒙冤遭害的覃家同病相怜,故此觉醒了神识。”想及此,忽而灵光一现,于是对着无量佛伏倒磕头道:“佛尊方才说,巫皇落在狄仁身上的这一半神识是恶念,那么缺失的另一半神识会不会就是善念了?”
无量佛拾目顾盼,颔首道:“孺子可教也。”
木惜迟心中得意,正欲说话,南壑殊起身来至他身边,复跪下道:“壑殊有一事,恳请佛尊相助。”
无量佛微笑道:“何事?”
南壑殊扭头看了眼木惜迟,向无量佛道:“此子乃我无念境及门弟子,身中巫族火蛇印之创,虽已渐愈,然听闻那火蛇印曾乃巫族行刑囚犯的烙印。此子屡次遭袭,或皆因此故。求教佛尊,可有解法?”
叶重阳在一旁道:“既然火蛇印是巫族给即将被行刑的囚犯上的烙印,那么对于此等‘要犯’,巫族人人得而诛之。他遇上的那些断手断脚为巫术驱使,自然对他趋之若鹜,欲除之而后快。只是,却不知这火蛇印有任何根除之法。”
无量佛将木惜迟看视了一回,笑道:“障眼法。”说着,扬手落下一道金光。
木惜迟顿觉身心舒朗,再一看自己手腕,摸一摸自个儿项颈,那本已十分浅淡的火蛇印已消失无踪。
无量佛注视着木惜迟良久,又似透过他注视着另一人。面露悲悯之色,微微低下头。虽仍端坐莲上,却上身前欠,竟似浅浅鞠了一躬。口内颂道:“善虽驱于恶,然未曾湮灭。苦海慈航,不失初心。”
木惜迟登时受宠若惊,唬得立刻捣蒜一般磕头。
南壑殊见木惜迟已无碍,便也向无量佛伏拜谢恩。
无量佛垂目,手结禅定印,向众人道:“此间事已了……”
才说到这里,叶重阳忽而站起道:“我有一事未了。”
木惜迟跪在他脚边,吓得啖指咬舌,心内暗暗道:“胆敢打断佛尊说话的,普天之下,惟一叶重阳尔!”
只听叶重阳颤声道:“佛法渡众生,然弟子求入佛门多年而不能。佛门为众生而开,却独独拒弟子于门外。却是为何?”
南岑遥跪在后面扯着他衣裾道:“重阳,你这么明白一个人,难道不闻‘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快休要造次了,若惹出佛尊金刚一怒,可不是好开交的!”
无量佛默然良久,叹出一声:“临渊。”
听到这两个字,叶重阳登时热血倒流,泪珠滚滚而下。虽勉力维持,却终究支持不住,噗通跪在地上。
叶重阳额头贴在地上,哭得直噎,只听无量佛温言道:“临渊,你不肯替我作画,我心里因此存下这份埋怨,不肯收你入门。”
话音才落,叶重阳猛地抬起头,双目灼灼地凝视那漫天云雾后若影若现的佛光。直到眼睛发酸,心腔发胀。
良久良久,其余众人渐渐抬头,眼前已是长空万里。各人都站起身,只有叶重阳仍怔怔跪在原地,目光直直望着前方。木惜迟去拉他起来,向他道:“叶掌门,佛尊已不在那儿了。快起身罢。”
叶重阳僵直着身子不答。
木惜迟还要再劝。南壑殊道:“不要扰他。”
木惜迟不解,问他道:“叶掌门这是怎么了?”
南壑殊道:“叶掌门此刻心绪繁乱,须得自己厘清。”
木惜迟“嗤”一声笑道:“必定还在为当不成和尚而伤心呢。话说,佛尊真的因为记恨这点子小事就不愿收叶掌门为座下弟子么,那他未免太小器了些。”
南壑殊看着木惜迟,半晌道:“他是天地间无嗔无喜,无情无爱的真佛。心澄于水,坐照禅机。渡无量众生,享无边寂寞。如若叶重阳拜在他座下,那么佛境再无清明之时。”
木惜迟:“啊……叶掌门看上去倒像个干净斯文的。难不成私下是个邋遢鬼,连佛尊的地盘都能给弄脏了?”
见南壑殊不答,他还追着问:“是么?是么?是么?”
南壑殊看着他,像看一头蛤蟆。
呱呱呱。
如此聒噪!如此蠢材!
“喂喂喂,你这人,又不说话了。冷一阵儿热一阵儿,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 木惜迟追在南壑殊身后,不防踢了跪在地上的叶重阳一脚。
叶重阳往前一个趔趄,背后一头乌丝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木惜迟扶着他道歉,再一次想把他从地下拔起来。
拔了半日,才略略有一丝松动。只听叶重阳道:“哎呀呀,你将贫僧的膀子快要撅折了!”
木惜迟忙住了手,瞪眼道:“叶掌门,我看你疯了。什么贫僧贫僧的。你何时出家了?”
叶重阳推开他,利落地站起来。“现!在!”说毕,从袖子里掏出折扇,“呼喇”一声打开,撇下木惜迟往覃玉儿身边去了。
木惜迟揉揉眼睛道:“我没看错罢!方才还失魂落魄的那样儿,片刻之间就好了?又变回那个骄矜的叶掌门了?”
苏哲也过来道:“叶掌门别是听岔了,佛尊他老人家亲口说不肯迎他过门儿的。”
木惜迟一敲他脑袋,“错了错了,不是过门儿,是入门。入佛门。”
苏哲捂着脑袋“哦”了一声。
这边叶重阳来至覃玉儿身前,向她道:“十日后乃是你的行刑之期。我保你魂魄不散,此后,你可有何打算?”
覃玉儿跪在地上道,“先生再造之恩,玉儿没齿不忘。玉儿一生为仇恨所缚,无片时安乐。若果真魂魄不散,便只想远离凡尘,寻一处清净之地。”
叶重阳点点头道:“可愿随我回菩提道?”
覃玉儿喜出望外,朝着叶重阳重重叩首:“玉儿愿追随先生!”
“孩子,起来。”叶重阳弯腰将覃玉儿扶起,用手指在她眉心画了一道符,又附在她耳边念了几句咒,“刽子手行刑前,在心中默念此咒,待身首异处之时,我自来寻你。”
覃玉儿一一应下,又磕了头。
且述南岑遥、南壑殊两个携家带眷地在凡间逗留许久,如今事已尽了,该回去无念境。虽有几个灵力低微的弟子在奔劳中受了些磕碰伤,不过好歹无大碍,不耽误启程。
只有苏哲对山下的一切都恋恋难舍,见南岑遥欲同叶重阳道别,便撺掇道:“在凡间,离别前是要喝践行酒的。还要十八里长亭相送呢。咱们倒不必如此麻烦,但总归要大家一同吃顿饭,话别话别。”
叶重阳听了,笑着走过来道:“也罢,为等玉儿那丫头同行,贫僧还要在凡间多耽几日。便依凡间规矩,摆酒替众位践行罢。”
苏哲喜得眉开眼笑,“这话极是!极是!”
是日,叶重阳当真拣了间酒楼款待大家,更领着南家一众弟子在大堂内大喇喇地喝酒划拳。
一旁苏哲凑趣儿道:“叶掌门你自称贫僧,怎么还不戒酒呢?”
叶重阳道:“子不闻‘酒肉穿肠过,我佛心中留’么?”说着拿一根手指戳着自己心口道:“就留在这里,心窝窝儿里。”
木惜迟也笑向他道:“人家出家人都要剃去三千烦恼丝,所以你怎么还不剃头呢?”
叶重阳道:“你懂得什么。咱们佛尊最爱我这种长发美男,最厌恶秃驴了。起初那些和尚们剃头,只因出家人不免清寒,寺庙里僧人又多,成日家上山拾柴烧水也不够盥洗,头上便长出虱子来,索性剃光了干净。天长日久的,就以讹传讹成了定例。佛尊每每讲法时,看着下面成千上万颗光溜溜的卤蛋,不知怎么倒胃口呢!”
木惜迟笑道:“若真如你这么说,佛尊他老人家还真挺不容易的。”
叶重阳眉毛一竖,道:“谁是老人家!佛尊哪里老了!你见过那般风华绝代的老人家么!明明比南家的两个小子加起来都强!”
那边,南家大小子南岑遥凑到花影跟前讨酒喝,被花影臊了一鼻子灰。只见花影挥着拳头道:“如今那人有无量佛这座靠山了,你便不敢轻薄人家,倒来我这里寻开心。信不信我打你顿好的!”
南岑遥一把捧了花影那只拳头在手心儿里揉搓,腆脸笑着求饶道:“岂敢岂敢,打破了我脑袋不要紧,只怕你手疼。”
一旁的南家二小子南壑殊实在看不惯了,咳嗽一声走开。花影在身后叫了几声也浑不应,只得罢了。
木惜迟余光里白衣一闪,只见南壑殊从他那桌下了席,正从自己这桌经过。木惜迟忙起身,唤了声:“二公子。”
南壑殊立时停住。木惜迟忙又道:“二公子,这里有空位,赏脸来我们这里坐一坐罢。”
作者有话说:
“汝二一神识…”
这个“二一”说的是二分之一,也就是一半的意思~嘻嘻~
第45章
叶重阳才吃了口酒,见状将苏哲连推带搡地撵走,空出木惜迟身边的位置来,南壑殊走过来坐了。看看满桌大鱼大肉,再看看喝得面红耳赤的几个弟子。南壑殊把眉头皱了皱,冷着声音道:“今日权且如此,待回至无念境,若仍只管这样懈怠,诸位便自哪里来,仍回哪里去。”
说的一众弟子噤若寒蝉,垂首不语。叶重阳嗦一口酒,打着圆场道:“是啊是啊,无念境多么洁净的地方,二公子又是多么洁净的人儿,你们几个弄得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实在不像话。还不快说几句话儿引得二公子高兴高兴,就恕了你们了。”
那几个弟子便涨红了脸,不住地作揖告罪。
独木惜迟乜斜醉眼觑着南壑殊,丝毫不惧。许是酒壮怂人胆。在旁人两 股战战的同时,他满心眼子里却想的是,这家伙长得实在太俊,尤其是假正经的时候,简直可以恃颜横行六界。被他这么瞪一眼,腿都能软了。当然不是唬软的,是被酥软的……
木惜迟想入非非之际,忍不住欲伸手轻薄一把南壑殊清俊绝伦的脸颊。可还未等他胆大妄为地付诸行动,南壑殊却起身离座。木惜迟缠绵难舍,目光一路追随南壑殊,只见他竟来至小白跟前,弯腰轻声说了一句话。又见小白满面期待地点点头,兴头头随着南壑殊逶迤往后堂去了。
“嘿,眉毛松开些,夹死蚊子了。”一只手过来揿在木惜迟眉心,将眉毛往两边扥。
木惜迟忙甩头躲开。见是苏哲,没好气地道:“冬月里,哪儿来的蚊子。”
苏哲撇嘴道:“自从那小长虫来了之后,我见你眉头就没松开过。”
木惜迟不理这话,回头寻二人身影不见,蓦地酒醒了大半。待要立即追上去,想到自己势单力薄,便又一把拉上苏哲。彼时苏哲才一手攥了鸡腿,一手擎了酒壶,都藏在桌子底下,预拟趁人不备时拿起来享用。木惜迟这猛的一薅,鸡腿也掉了,美酒也撒了,把个苏哲心疼地直嗐声跺脚。
“木头嗳,我素日见你是个斯文人,怎的又这样?”
半晌没听见回答,苏哲抬头一瞧,木惜迟已把脸都绿了,正杀意腾腾盯着后堂的方向。苏哲方知是动气了,忙随了他过去。
南壑殊同着小白前脚进入一间厢房,木惜迟后脚便与苏哲尾随而至。
木惜迟急得原地乱蹦,“这蛇精生在草莽,粗昧无知。又兼鸿蒙未开,兽 性未褪。这二公子不说避避嫌,还和她两个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真拿自己的名声不当回事!”
苏哲忙着理整被扯散的衣袍,一脸不解道:“木头,他名声坏了是他的事,你火烧眉毛的做什么呢?”
“我……”木惜迟一时哑口无言,想了想方道,“我是替尊主他老人家火烧眉毛。尊主平日对咱们这些弟子多有照拂,如今不在这里,儿子却这般胡闹,咱们帮忙周全一二难道不该的?便是眼下得罪了二公子,将来尊主也是念咱们的恩情的。”
苏哲不以为然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得罪他?”
木惜迟道:“只是不知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我不敢贸然进去。”
苏哲道:“我想起我家倒是有一门家传法术,可以隔空听音……”
没等说完,木惜迟不由分说地将苏哲的脑袋抵在门上。半晌放开他,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苏哲摸了摸自己被挤变形的半边脸,苦恼道:“可我没学过这门法术。”
木惜迟:!!!
正要骂他,只听苏哲道:“等等,我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声音。”说着凝神静气,将耳朵贴上去。
半柱香工夫后,木惜迟小声问:“怎么样?他们在做什么?”
苏哲思索道:“我仿似听到些咕咕嘎嘎的声音,时而幽咽时而激昂,多半是什么奇门密语?”
木惜迟心中猜疑,便也竖起耳朵仔细听,几乎不给气个倒仰。一巴掌拍在苏哲脑后,“那是你自己肚子叫呢!”
“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吃的多饿得快。你是废物迈?”
“……”
苏哲闹了个大红脸,不敢还嘴,老老实实听木惜迟数落。
“就你还瞧不起我,还说我是私生子。就你这智商。假老练真废物。”
苏哲哭丧着脸道:“木头,咱不是说好不提这茬了么……”
木惜迟气得顿足道:“偏就提,我提一辈子!”
正不可开交,厢房的门忽然开了,南壑殊走出来,看也不看他两个一眼。
身后跟着小白,安安静静,神思恍惚的。也不吵也不闹,也不黏人了。
二人头发衣服一丝不乱,木惜迟打量这光景,竟与自己猜疑的大相径庭。心中略略一松。
只听小白怔怔地向南壑殊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边南壑殊点点头,道:“先莫要声张,以免招来祸患。”
木惜迟见他两个随后依原路返回厅上,自己也便跟上去。
入席后,木惜迟冷眼观察小白,见她自此后竟便不言不语,时而抬眼望天,时而低头默默。呆呆傻傻的样子。从前小白说话常常令人忍不住黑脸,却也着实怪而有趣。现在突然清静下来反倒有些不习惯。
木惜迟正纳闷儿。忽然近旁一桌大声嚷起来。一看,并不与自己一起的,却是五六个凡人在高谈阔论。当中有人一时左了意,便嚷起来。
只听一个短脸阔耳的人说道:“若论天妒英才,我说出一个人来,世上再有出其右者,我便痛饮三大海。如何?”
其余人都争相道:“说来听听。”
短脸拿了拿派头儿,只听说道:“崇裕年间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司南。仕自中郎将始,最高升至大司马,再被君上一朝赐死,生亦嚣张,死亦痛快,是称不上天妒,还是称不上英才?”
说毕,与他同席的一个眼睛狭长尖细的书生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
短脸站起道:“说‘天妒’也还只是粉饰罢了。彼时朝廷佞臣当道,屈杀忠良,残害百姓,通敌误国,种种奸 情恶事层出不穷,这位少年将军与其说是遭天妒,不如说是为奸人所不容。”
狭长眼道:“这样说也不十分恰当,相传这人幼年便说过‘盛世入相,乱世出将’这等狂言,此话传至朝廷官场里,怎不刺心?怎不令人忌惮他?被赐死也是情理之中,不与旁人相干。”
这时,就只听见邻桌一人闷头西里呼噜喝着粥,声音又响又凶。接着嘴一抹,碗箸一垛,拍案而起。口中道:“此言差矣。彼时乾居关最后一役大胜,司南将军本应半月后班师凯旋。殿上昏君却听信奸佞谗言,一十八道诏书催逼将军回朝。将军千里单骑,疾驰五日五夜至皇城请罪,连昏君一面也没见到。在城门下便被赐了三尺白绫。将军不愿以白绫就死。横刀往项间一抹。就此英雄末路,凄惨收场。请问阁下,将军血战沙场,九死一生,赤胆忠心。将军何辜?”
说话的正是木惜迟。
短脸拍手道:“小兄弟,说得好!”
狭长眼冷笑一声道:“别的不论,单说世人评他‘鳏寡孤独’。试问除了君王天子,还有谁敢称一句‘鳏寡孤独’?他父母早逝便罢了。为何又不肯娶妻生子。岂不坐实了此等评说!”
短脸讷讷道:“说不准是司南将军相貌不雅。试想,一个终年在沙场上拼杀的人,必定生的相貌凶恶……”
木惜迟原本还觉得这个短脸书生有些见识,一听此言,气得双眉倒竖,恨道:“呔!好没见识!司南将军在沙场上当然遒劲孔武了,可对待百姓却是慈悲仁怀,垂爱四方!平日里明明是个沈腰潘鬓的美貌公子。那等神姿高彻,仙仪玉映,独艳清绝,要说这天下钟灵被他一人占去了也不过分!”
狭长眼冷哼一声,“你见过?”
木惜迟:“我……”
何止见过!
在司南短短二十年生命里,一直有一位仙家对他顶礼膜拜,高山仰止。日日夜夜徘徊在他书房外,卧房外。
没有别人,正是木惜迟。
司南死后,木惜迟还去到阴司寻过司南魂魄,可不知为何没寻到。以此深以为憾多年。
虽如此,木惜迟也不能说自己见过司南本尊,只得混说道见过画像。
那狭长眼又道:“固然如你所说,然此人一生杀伐无度,即便娶妻,也必然薄命,无福留后。且依我看来,他想谋反未必不真,你看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鳏寡孤独都占全了。又有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皇帝不防他防谁!”
说毕,满桌人哄堂大笑起来。
木惜迟忍住气道:“阁下方才说将军杀伐太重。试问,强敌入侵,百姓受戮,难道不战?将军保境安民、平定四海,难道有错?阁下莫不是太平盛世活腻味了,想过一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再者,阁下说将军不肯娶妻是过错。阁下须知道,他是大将军,一人一身牵系重大,不可有一丝软肋把柄。否则动辄数十万大军岂非跟着遭殃!若他夫人爱妾女儿落入敌手,要挟他投降叛变又该当如何?早可预见有此痛心一幕,不如自始便孑然一身。此番苦心,并不难揣测罢!”
狭长眼斜睨着道:“由此推彼。他没有牵绊,似乎叛变也同样容易些了。”此言一出,又引得一阵哄笑。狭长眼便趁势续道:“据传司南曾有个部下,战功赫赫不说,还曾在司南腹背受敌、九死一生之时,七进七出,解救于他。如此居功至伟之人,却因为日后犯了个小错儿,就被司南寻隙杀了。后人据此评说司南将军冷心冷性,我看他何止冷心冷性,根本就是嫉贤妒能,唯恐部下超越自己,故而先下手为强,除掉这个日后的竞争者。”
木惜迟气得浑身乱战,驳斥道:“那个部下战功赫赫、解救将军于危难是真。他后来怂恿将军谋反、强抢民女亦不假!且说他逞一时口舌之勇,怂恿将军谋反。被有心人听了去,陷将军于不忠不义。日后将军被逼惨死,祸均由此而起。将军却念他酒后失言,只予以警告,并不忍深究。而第二件,强抢民女至人死亡是大罪。一个军中的副将领,不说爱护百姓,反倒荼毒百姓。将军爱民如子,又岂能容他!”
那短脸书生听了这半日,早把木惜迟在心里佩服了千百遍。怎么他竟像是曾同司南将军形影不离一般,对他了解至斯!遂拱手赞道:“多谢阁下解惑。阁下言谈慷慨,有理有据,在下钦佩!”
那狭长眼书生听了心下不服,还要反唇相讥。木惜迟气哼哼走至他身后,居高临下道:“自司南将军亡故后,凡间自是赞颂悼念之辞居多,如你这般把将军贬的一文不值的我还是头一遭儿见。你替有失之人平反,给忠义英雄抹黑,有意颠覆众议。无非想攫取旁人的关注,替自己平庸无奇的言辞增些颜色。可未免过于着迹。好比那跳梁小丑了,实在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