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漂泊我此生恁多情—— by桂花冰粉
桂花冰粉  发于:2024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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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那老伯话语间打探意味浓重,青衫男子一哂,道:“我无念境中屋舍殿宇虽连甍接栋,可也不及湖中洲渚多如星海。如若连洲渚上都纳不下这些学生,那么待他们入门之时,岂非人满为患,大事不妙?可知,刘伯过甚其词了。”
那老伯被一阵抢白,也未打探出尊主何时出关,便自觉没趣,拿眼睛一瞅木惜迟,示意他麻溜儿上船来,否则你爷爷我很不开心,撂下你不管了!
木惜迟在人间待了二十年,自然懂得如何察言观色。他一见这二人间剑拔弩张的架势,为了不被殃及池鱼,自然是尽早分开二人为妙。
木惜迟轻巧跃上小船,向老伯一拱手,“劳驾!”
皋顶住岸边一推,眨眼的工夫,小船已荡开岸边丈许。直到青衫男子变成远方一个小点儿,木惜迟才放松身心,转身欲向老伯攀谈。
只见老伯铁青着一张脸,嘴上嘟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尊主哪是在闭关呐,分明是他亲儿子魔怔了,指不定正如何手忙脚乱呢!哼!虚架子摆给谁看!”
木惜迟听他话里大有文章,奇道:“亲儿子?还有不亲的?魔怔了?究竟怎么回事?”
刘伯本不欲与他多说,只是不满方才青衫男子对自己的轻蔑态度,有意说些府中是非与外人听,似乎如此一来便能靠折损南府威名来补贴自身尊严所失。
“我告诉你啊,这南府家主两个儿子里有一个不是他亲生的!!”
木惜迟本就知道无念境尊主南之邈膝下是一双公子。大公子南岑遥,二公子南壑殊。却不知有如此一节。
“不是亲生的?你如何知晓?”木惜迟追问。
刘伯斜睨他一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往下说。终究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嘴,“要说这南府二位公子都一样的风神俊秀,名动六界,与天帝的几位殿下尚有的一比。可性子品行却相去甚远。要说是亲兄弟,我却不信。就说那老大吧,百余年前下凡历劫。要知道,像他这般品貌的仙人,每每历情劫时都是万众瞩目的。那些女仙们,纵然自己与之并无情缘,看看他与旁人亲爱也便足矣。饶是不足,还可小以犯戒,施魂穿之术以达身临其境。总之,那老大历情劫时,可谓众仙齐观,空前盛景。”
刘伯取下腰间酒葫芦咂了一口,忙不迭继续道:“他出身贵胄,自然下凡后也是托身到显赫世家。众仙都料想他必定会年少有为,一朝成名。日后觅得一位良缘美眷,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所谓劫难,兴许是这位美眷红颜薄命罢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小人自然也是。可正当众女仙盘算魂穿的时机之时,就只见南家老大已经将一位有夫之妇的肚子给搞大了,被人家夫君提着刀剑追出城门之外,从此有家不敢回。不久又到了另一座城池,同样的戏码再次上演。众仙看得都傻眼了……后来他好容易娶亲安定下来,没几天又犯老毛病,与旁人勾勾搭搭,叫河东狮老婆给痛揍一顿。他跪着不断认错并自骂不休,发下几百个毒誓,保证往后绝不再犯……”
“……那之后呢?”
刘伯摇摇头,“那之后,他河东狮老婆又因为这类事痛揍过他几百次……最终心灰意冷,把这不成器丈夫给休了。”
听到这儿,木惜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其实这样也就罢了,仙人下凡,将自己的骨血传入人间,才有了百年一遇、流芳千古的英雄和美人。可南家老大自己就已经这样了,留下的种也不见得能流芳,不流氓就不错了……
“最最坏事的是,同时下凡历劫的还有两位仙人,一位是他弟身边的侍从花影小公子,另一位是菩提道的掌门人叶重阳。这两位好死不死都被南家老大纠缠上,自然被祸祸得不轻,也都没有好下场。菩提道与无念境相隔万里重洋,平常见不得面也就罢了。花影可是无念境的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连小人我都替他们尴尬得慌……
“历劫回来之后,南家老大自觉没脸见人,以闭关为借口躲了几百年。后来,轮到老二历劫了。那老二虽也是仙中翘楚。但因为历的不是情劫,名声也不如宗主远播,关注的仙家自然就少些。结果你知怎的?”
木惜迟将脑袋歪了歪,一脸好奇地看着刘伯。后者满面红光,有些激动地道:“依我看,历劫之时方见仙品高低。这老二甫一下凡便展现了过人之才,小小年经被赞为文曲星,而武道修为也无人能出其右。三岁识千字,十岁习得盖世神功,十五岁入仕,十六岁带兵,十七岁出征,二十岁获封一等国公。后又安定内乱,荡平倭寇,屡建奇功。以致功高盖主,谗言傍身。二十九岁被逼自尽。后世百姓自发为他建立神祠,享万众供奉。要知道百姓为凡人修建神祠可是亘古未有的,可见老二的美名有多么深入人心。从出生到命殒,再到神祠遍布神州大地。少主的伟绩桩桩件件都被人津津乐道,越来越多的仙家关注他历劫的过程,都是既叹且赞。从前老大在六界名声要远远胜过老二。历劫之后,便颠倒了过来。原来老二从前那么低调。要不是历劫过程众仙家都亲眼目睹,还发现不了这颗旷世明珠呐。公子你说说,这要是一个爹娘生的两兄弟,做人的差距肿么会这么大捏?
“不过也是奇怪了。老二此劫虽非情劫,可凡人活一世,怎么也得娶妻生子,安享天伦吧。可咱们这位二公子却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在他二十九年的历劫生涯中,没有娶一位妻子,甚至连个红粉知己也没有。众仙家都笑说,他在情爱上的缘分都被他哥哥分去了,以至于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不过,依小人私忖,老二是自己不乐意娶亲,否则,但凭天下骄女,哪个会拒绝这样的好儿郎!”
木惜迟听了这半日,刘伯说什么英雄、帝王、美人、贤臣、名将……不禁心想,神仙下凡历劫都是这些稀罕人物么?那自己算怎么回事?命贱福薄如一只蝼蚁。硬要靠一个也只勉强算是美人,可这美人未免命薄,韶华岁月跟了南明。虽恩爱,终究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最后贫病交加,穷困致死。在青史上连根毛都没留下。别说流芳百世了。想到这些木惜迟心中难免抑郁不平。但又一想到飞升,便且将这些浮光虚名都抛诸脑后了。
“你方才说他家公子给梦魇住了,可是那大公子么?”

“你方才说他家公子给梦魇住了,可是那大公子么?”木惜迟自忖梦魇其事常发生在意志不坚之人身上。听刘伯说来,那二公子竟是个木头桩子,别说意志力了,恐怕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邦硬!倒是大公子风流倜傥,料想他自是在众美人间处处留情,取舍不定,心中甜情蜜意无处安放,溢将出来,淹没了心智,这才着了迷魂道儿。
刘伯“嗳”一声,“必是那大公子了,难不成为了个非亲生子能合家乱成这样?”
“你是说,二公子不是尊主亲生的?”
那老伯鬓染白霜,却一脸笑相,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机灵劲儿。此时他见木惜迟追问,更加得意,晃着脑袋道:“是呐,无念境里的人管老大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少主’。可他家老二呢,就一句‘二公子’。啧啧啧……”
那刘伯还要呶呶不休。木惜迟方觉他越说越往私隐处去了,甚是不妥,轻咳一声,道:“主人家的家务私事,我不便听闻。”
刘伯眼含讥诮,心说,不便听闻也听了这么多时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会儿扮的哪一出儿啊?
一老一少默默不多时,船已靠在岸边。这是湖心一方小洲,四面环水。拨开树木绿丛,但见一间屋舍,前庭后院,十分雅静。刘伯告辞而去,木惜迟立在庭中,天地无声。
原来山下层峦叠嶂,这云巅却是别有琼宇非人间。他轻巧跃上屋顶,对着无念境的方位极目远眺。只见香焚宝鼎,紫雾漾漾,朦胧中又有玉楼金殿,贝阙珠宫。
木惜迟一下子就想到了九重天上的天宫,便是天君他老人家的凌霄宝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木惜迟步入屋中,研磨蘸笔,摩拳擦掌地想要赋诗一首。结果一首变成十首,再变成百首。待他再出屋,已是暮色深沉。湖面漫上一层薄薄雾气,沥沥下起了小雨。正是水理漩洑,杳霭流玉,云倚梁栋,雨卷珠帘。
木惜迟在蜀中未曾见过这等仙境奇观,不由得看痴了。回过神来又转回房中作诗。
刚拟了个标题,心中忽的一痛,竟似铁锤猛击心腔,木惜迟待要运功已然不及,哇的一口鲜血喷出。
眼见斑斑血迹,身上未觉如何,心里已经给吓惨了。木惜迟泪珠儿在眼睛里转了又转,惊道,“难不成我短短七百年寿数,今日便要毙命于此地?”
转念一想,不对,我将将历劫归来,功德未降,飞升未成,怎的就轻易死了呢?吐血一定是有原因的,心痛也是有原因的。历劫……对了,历劫!
上次心突然痛就是因为那个凡人仔自戕被我预感,莫非这次又与他有关?
木惜迟疾奔出屋,站在岸边大嚷:“刘伯刘伯,我要渡湖!”他堂前屋后、南北东西滴溜溜转了一圈,可哪有人应他一应。望着茫茫湖水,木惜迟气急败坏,暗暗发誓入学后第一要务便是要习得避水术!
一盏茶的工夫后,只见他盘腿而坐,双目阖闭,嘴角带笑,席地沐风。神魂已远出千里。
尚好尚好,虽说结界和湖泊挡住了去路,但神魂却不受限。
暮色深沉,芳草萋萋。木晚舟坟前,一个如琥珀般剔透的魂影正像只蠢狗一样前扑后跃,口里连声叫着:“南明?瞎书生?盲人仔,你在哪儿……”
木惜迟遍寻不着南明,奔到那颗老雪松跟前敲敲树干,问道:“老前辈,你可见到一个寻死的凡人?他可曾又撞你了么?”
老雪松不答,抖下一树披针,穿过木惜迟的魂体落了满地。
“老前辈,你不知道,这人此刻又在寻死了。人命关天。你若见了他,请告知与我,我去相救他性命。”
老雪松一阵猛颤,嗡嗡作响:“人命关天?凡人命数都是那阎罗老儿定的,上不了天听。”
木惜迟急得跺脚,跟这老树精简直说不明白。“总之,此人与我大有利害干系,我必得寻到他。老前辈请指点晚辈。”说着,木惜迟深深作了个长揖。
那老雪松默不作声,木惜迟心里已经放弃,忽听得树干再次嗡鸣起来,“你说那瞎眼的书生。他先前在这里自言自语,尽说些老头我不懂的话。我一时打了个盹儿,醒来就瞧见他似乎正往西边儿去了。他……”
老雪松话音未落,木惜迟已经拔足狂奔而去。
“急急慌慌,成什么体统!哼!”老雪松的嗡鸣又震落了许多松针。这是第八千一百六十八个人不等他把话说完。
第八千一百六十七那个人是南明。
当时南明摸着它树干道:“‘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雪松啊雪松,你在人世的时日比我长,此间凄凉,你懂得几分?”
老雪松刚想回答他,只听他又道:“罢了,你没有心,又怎会伤心。你不懂爱,又怎知凄凉。”
老雪松气得想跳脚,然而他的脚已经深入地下数丈,盘根错节,一动也不能动。
老雪松,跳脚未遂。
且说木惜迟直至奔出数百里有余,但见荆草莽莽,空山寂寂,早几日下的大雪,几已融化,然眺目四顾却毫不见人迹。木惜迟一面怀疑雪松精老眼昏花,一面再飘然奔出百里。
忽的见到旷野中一个青年伏于地上,血迹浸透他半边衣衫,人已全无气息。
木惜迟远远看着,心中一阵麻乱,忍了忍胸中血气,一步一步挪到那青年身畔。
他搬过那青年的脸颊,见上面全是泥污。他看了半天,轻轻用衣袖拭擦干净,一壁嘴里喃喃道:“凡人仔,谁欺负的你这样?”
南明已死去多时,哪还能回应他。
木惜迟但觉一阵虚空自心里漫开,谅是自己修为尚浅,魂体离真身良久不归,难以支持。
他运转灵力压下心头异样之感,吐出一口气道:“凡人仔,你命中一早定下阳寿绝于今日。如此便好好去吧。害你之人他朝必定自食业果,彼时赴幽冥司,你二人再断恩怨。”
木惜迟将南明殓尸道旁,堆了个和木晚舟一式一样的土包儿。思来想去不知该写些什么,加之心中异感更盛。索性连碑也不立,急匆匆赶回了与归渚。
晚间辗转反侧,梦里尽是凡间历劫时种种过往。南明的脸时而恬淡,时而忧伤。自己忽而是木惜迟,忽而变成木晚舟。乍喜乍悲,惊醒时后背衣裳已被汗水浸湿一片。
木惜迟讷讷在床上坐了半晌,心中空落落无所依傍,索性一轱辘爬起,笔走龙蛇,连夜修书一封飞传与幽冥司酆都大帝。
信中叙说南明乃是自己旧故,生前际遇惨淡,轮回投生时请多加照拂等语。落款处龙飞凤舞“木惜迟”三个大字。想必酆都大帝必会卖自己这个飞升新贵一个面子。
木惜迟阁下笔,吹干墨迹,通读一遍,不禁感慨自己文采斐然、措辞高明。心说,凡人仔啊,本仙也算是对你尽足了心了,愿你来世投个好胎,富贵一生。
想来南明是助仙家渡劫的凡人,算有些仙缘,与普罗大众自是不同,幽冥司当会好生安排。是以将此事在心中做个了结,抛诸脑后。专心致志地开始思考——如果南家要为自己举办飞升礼,届时该致辞何如呢?
翌晨,木惜迟推开门扉,刘伯正撑着小舟驻在津口,一边啧嘴,一边惬意得摇头晃脑。
一见到木惜迟,刘伯立刻将酒葫芦别回腰间,腾出手接他上船。
“哟,木公子,今日气色怎的不太好?”
木惜迟拿袖子掩了掩倦容,不答反问道:“刘伯好早,今日那南家大少爷癔症散了?我能进府拜谒了?”
刘伯连连摆手:“木公子,到了无念境中,您可权当没听过小人说的那些事。小人开罪不起南家人呐!”
“罢了罢了。”木惜迟撑了撑脑袋,伸足迈入船舱。
小船行得极稳,木惜迟卧在其中小憩。睁眼时船已靠岸。一名仙侍候立在湖滨。四面八方正有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从各自船中登岸。那些撑船之人,竟都是鹤发老者,细看之下,面目竟与刘伯一般无二!
木惜迟一惊,背后毫毛倒竖,再看向刘伯的眼神就不同了。后者得意洋洋道:“小人略会些分身之术,让木公子见笑了。”
这一来,刘伯比旁人多了多少双耳朵多少张嘴,怪道他晓得南家那么多闲事!
众人上岸后,仙侍拂尘轻扫,示意众人跟随其后,一言不发,转身往地深处而去。只见其翩然若飞,行得极快,木惜迟等一行十几个学生在后面头打脚后跟地勉强追着。一路上但见脚下山势连绵,群峰覆雪,景致美极!
众人被安置在无念境正殿内堂,起初俱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但时辰一久,便有那好事者渐渐开始窃窃私语。
一人道:“刚才我们经过最旧最小、景致最差的那个殿宇听说是南府二公子的住所。”
另一人立刻道:“这是为何啊?这里处处雕梁秀柱,金碧辉煌。别说咱此刻所在的启明殿如大厦横贯东西。便是我们往后在这里的住所,据说亦都是松柏森映,山光水影的好地方。”
木惜迟听他二人说辞大有掌故,回溯方才一路景色,确然在连绵不绝的琼楼玉宇、贝阙珠宫之间,兀自坐落一栋小而素的殿宇,颇显得落落寡合。这么一来,这南府二公子非南之邈亲生一说,倒很合得上了。
原来他身世可怜,更胜于我。难怪性格邦硬像石头。木惜迟思及自身,我虽是父亲亲生,但后母掌事,难免生出嫌隙。凡间有话说,有了后母便有了后爹,此话诚然不假。
正感慨着,方才领路的仙侍从内堂转出,朗声道:“尊主有令,命各自归去,择日面礼。”

“这是为何?我们等了一个时辰。尊主何以不肯赏脸相见?”
“尊主还未出关么?可是府中遭逢变故?晚生等虽修为低微,然人数众多,愿为贵府略尽绵薄之力。”这一个必定也从刘伯处听得了些故事。
“是啊,我住的那小岛上到了夜里黑漆漆的,还总有奇怪声音,多早晚能离开那里啊?”
众少年七嘴八舌,那仙侍冷冷垂目,拂尘一扫,高傲转身离去。
众人一惊一默,又是一怒。都对这南府待客之道颇为不满。在大厅中相互说话不肯离去。
木惜迟自视身份与众不同,他暗暗决意:若众人散去,他偏要在这里继续等候,以彰显自身。但现下见众人原地不动,便反想着离开。
木惜迟走出殿门,随便找了个刘伯,对他道:“送我回与归渚吧,今日扑了个空。”
刘伯起初没料到里面人会这么早就出来。一听之下,方知缘由。迅疾传信于自己十多个分身知道。
刘伯一壁划桨一壁向木惜迟打听殿中所发生之事。木惜迟摇头道:“仙门大户,摆谱太过。只怕往后还有三邀四请、六拜九叩。”
待离地远了,刘伯的胆子和嗓门粗起来:“看来他家老大还没醒呢!啧啧啧,冤孽!凡人都说温柔乡里醉死人,他家老大这次非得被温柔鬼勾去性命不可!木公子,你道是与不是了?”
木惜迟冷哼一声。
二人正说着话,远处低空飘来一对模样煞是奇异的哥儿俩。一位通体黢黑,另一位身着浴血铠甲。俩人一左一右落在船舷上,对着木惜迟抱拳一揖,分别道:
“夜叉——”
“七郎——”
“拜见木公子!”
木惜迟一个趔趄,“什么鬼!”
哥儿俩相觑一眼,重复一遍:“夜叉。”“七郎。”
好嘛,真是鬼啊!
夜叉和七郎都是地府二十五鬼之一,虽然所修道行的路数不同,但他二位修为灵力确在木惜迟之上,故而木惜迟站定之后为着自己莽撞言语歉声不迭,慎重回礼相询:“二位尊者所为何事?”
夜叉道:“敢问前番是公子去信给酆都大帝他老人家么?”
木惜迟道:“不错。”
夜叉道:“此信可是从太乙山无念境中递出?”
木惜迟道:“很对。”
夜叉喜道:“那便是了。请公子速速同我往地府走一趟。”
木惜迟心道,好端端的,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那可是真真正正的鬼地方呵!
七郎见他迟疑,急道:“来不及解释了,公子快上路罢!”
木惜迟惊道:“上路?上什么路?”
夜叉道:“从这里去地府,最快要属黄泉路了。公子快别耽搁了,上路要紧!”
木惜迟吓得失语,只眼睛撑得老大,拼尽全力坠着不走。刘伯一早运功缩在斗笠里,连一根毛都不漏在外面。
七郎生前本是沙场男儿,对付木惜迟实是易如反掌,见他挣扎抗拒,登时双臂灌力,将木惜迟端起就走。夜叉随后而至,在木惜迟耳边简要解释缘故。
原来南明死后到了地府,却无论如何不肯投入轮回。嚷着要他的“晚儿”。阎罗耐着性子翻遍阴阳簿却发现木晚舟根本“查无此鬼”。便在这当口儿,黑白无常却告知阎罗一件奇事。前番他二鬼见人间有一只新堆的坟包儿,待要上去拘魂,却遍寻不着魂体。入棺一看,发现尸身上残留着三魂六魄中微弱一魄,离身即散。二鬼无法,只得将尸身连棺椁一并搬入地府。阎罗一听大疑,当即由二鬼带路相看。
阎罗一瞅之下,不明就里。二瞅三瞅,云里雾里。最后断定此人死的不能再死了,连投胎最起码的三魂六魄都不全乎。
阎罗照实情说与南明,后者不信。阎罗说那你同我去看一眼便知真假。
南明道,我是瞎子,看不见。
阎罗:……
阎罗怕了这种克死全家的孤魂野鬼,最是他们孤僻难驯。正巧彼时酆都大帝传来一封书信,内容恰关乎此鬼。道是自太乙山无念境中递出的,落款是一位名叫木惜迟的仙家。阎罗霎时仿若寻到救星一般,急急命夜叉、七郎将人擒来。
错了,是请来。
太乙山无念境什是六界最为殊异的所在,二鬼虽到了地方,却不敢造次,只飘在四周半空寻人。远远看见一个老叟并一个少年公子泛舟湖上,那老叟口口声声称呼少年“木公子”。
天可怜见,这便让他哥俩寻到了!
阎罗已在鬼门关等候多时,一见到夜叉、七郎带了个少年远远过来便立马堆笑迎出,嘴里颠三倒四胡乱恭维:“久仰久仰,可喜可贺。”
夜叉压低眉眼轻咳一声。
“额……我是说头角峥嵘,年轻有为。啊……木公子……” 木惜迟一听恭维话也没了惧色,反问:“久仰?多久?我还未飞升,竟已这般出名了么?”他天真发问,阎罗却答不来这一题,心说,“多久?一炷香吧……”
阎罗擦汗道:“这位南明公子是阁下故人,是也不是?此人命格不凡,有着一等一的执念和痴情。可他那情人真是我见过普天之下死得最离奇之人。浑身只余一丝魂魄,醒也醒不来,死也死不去。那南明偏要个活蹦乱跳能听能言的大活鬼,这可难煞本座了!”
木惜迟摇头恨道,这凡人崽子太能折腾。本仙倒了八百辈子霉,找了你来助我渡劫!
阎罗拉着木惜迟一径走一径说,数息间来到一间丈许见方的石室,但见其中停放着一口棺材。阎罗道:“这个便是他那死鬼情人了。”夜叉上前启开棺盖,木惜迟探脑袋一瞧,只见棺中之人虽面容灰败,却难掩昳丽之姿。身量修长,着浅绛色粗布衫子。
“嘿哟——”木惜迟一乐,“这不我么!”
在场阎罗并一众鬼怪也是一惊。先前不觉得,见到木惜迟时也不觉得。怎的挨在一块儿就觉得他两个模样儿这么肖似呢!
不对,不是肖似!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呐!
一神数鬼愁云惨淡地沉默下来。阎罗抱着膀子,先开口了:“这怎么话儿说的?”
木惜迟扶着额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叹口气道:“简单来说,那盲人仔是在下历劫对象。本仙已劫尽归境,而他却受困红尘,执迷不悟。本仙原念着凡间短短数年露水恩情,便去信酆都大帝,为这凡人谋一个富贵的来世。不料他如此朽木难雕。” 木惜迟摇摇头,“本仙已仁至义尽,这便告辞。”说罢回转身大踏步走开。
阎罗迈着碎步追上来,哼哧哈哧地道:“救苦救难的木公子,可走不得,走不得呀!那凡人还在我正堂杵着呐!”
木惜迟大步流星:“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鬼,大人您一指头就料理了。”
阎罗道:“料理他容易,可他心中执念却是大大隐患。弄不好执念变怨念,淹了我这阎罗殿呐!小神这地方一十八层,只说出去好听,外人不知这里地势低,水涝洪涝年年不绝。修缮费用就好大一笔开销,去岁迁移安置,跑丢了好几只厉鬼,地府的风险评级因此被调高了好几级,天庭隔三差五下来个仙官对小神一顿训诫,训诫完后还要好吃好喝招待人家。否则下次来的就不是仙官,就得是天兵天将了!小神好生憋屈……”
阎罗一壁叫苦不迭,一壁淌下泪来。他体格本十分高大,此时垂头勾腰,比木惜迟也只高出半个头。原先倒八字眉现下变成顺八字眉,情状着实可怜。
木惜迟听罢揣着手,也不着急走了。心下寻思:“我帮这阎罗解了困局,那可不是功德一件么?届时飞升礼上再宣扬一番,致辞中也多个亮点。说不定还能为下次飞升打个精彩的底……”
为了前途,什么苦吃不得!
木惜迟当下痛快答应。阎罗喜不自胜,便要拉着他去见南明。木惜迟脚步微顿,拒力不前。阎罗恐他反悔,回头急道:“又怎的?”
木惜迟答:“再带我去那停放木晚舟尸身的石室。”众鬼不解,但阎罗递个眼色过去,便也乖乖依言带路。
看守石室的小鬼见一行大佬去而复返,有些心怯,默默地远远退至一旁。
木惜迟面对着那个脸色灰败,周身无一丝活气,与自己样貌殊无二致的木晚舟,莫名心下怃然。默了默才对周围道:“南明的执念也好,心结也罢,都系于木晚舟一人之身,普天之下,他也只听木晚舟一人之言。我与之历劫一世,深知他文弱书生的外表下是怎样一颗顽固心肠。大人你不肯强逼,但要迂回图之,那便只有一个法子。”
阎罗道:“什么法子?”
木惜迟:“我便附身于木晚舟,另其‘复活’,再以木晚舟之口规劝南明投入往生轮回。此法我已使过一次。当日南明寻短见,我便以此消弭了他寻死之念。现下少不得故技重施罢了。”
阎罗抚掌大笑道:“原来如此,妙策妙策。那还等什么,仙子快些附身罢!”
作者有话说:
许个愿~愿有人爱我,免我单机之苦~

阎罗挥袖屏退左右,只自己陪木惜迟在石室内。木惜迟太息一声,举步迈入棺椁,仿着木晚舟的姿势躺好。须臾间,原本面如死灰的木晚舟容色瑰丽如生。阎罗大喜,八字眉斜飞入鬓,小心翼翼地轻呼:“仙子?仙子?”
木晚舟迟迟不醒,半晌从眼角淌下两颗晶莹的泪来。这才徐徐睁开眼睛。阎罗见他眼中泪光闪动,神情大异于先前,狂喜之色便凝固在倒八字眉上,有些不敢认木惜迟似的。
“那个……仙……阁下这是……是饿了么?”
木惜迟不语,一手搭在棺材舷上,一膝弯起。这是个典型的诈尸姿势。然因“诈尸”的是个皓齿鲜唇的美少年,便少了些惊悚。
阎罗恭恭敬敬上来扶着木惜迟走出棺椁,只觉得这少年真是轻如晨霞朝露,唯恐一口气把他吹散了,便闭着嘴大气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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