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壁递过来厚厚一沓检测报告。
赢舟的眼眶发红,他看了谢东壁一眼,十分粗暴地把报告抢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第一个是进化源的失控指标,从一年前开始,谢东壁进化源的稳定性,就是最危险的F级。
F级:随时可能失控,反噬寄主,成为诡异生物。
很多异能局职工,在得到F级的评价后,选择只有一个:被关入收容舱,等待科技进步,能够解决进化源失控的那一天。
第二个是脑干的指标。
评语是这样的:“尽管患者(谢东壁)的大脑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运行着,但副脑(我们称之为苹果核)已经应付不了日益增多的活跃神经需求,正在走向死亡。‘伪人’出现在现实的频率已经大大提高。根据监测,患者在入睡的部分时间段,身体已经完全被‘伪人’所占据。只是‘伪人’暂时还无法行动。”
后面还跟着几个研究所工作室的签字。
赢舟一张一张的翻着,速度越来越快。他想找出这些资料伪造的证明,但每一张报告都有特殊的防伪证明。造不了假。
终于,他翻完了所有的病历。
赢舟蹲在了地上,用双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头越垂越低,最后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
谢东壁听不见声音,但猜他可能是在哭。
赢舟颤抖得很厉害,露在空气里的耳朵泛着一层红色。
谢东壁走过去,弯腰,摸了摸赢舟的头,低声下气地说着:“对不起。好像一直都在逼你走在我认为正确的路上。”
“我,”谢东壁莫名有些哽咽,“能重活一次很开心。我弥补了很多遗憾。”
他看见了得偿所愿的裴天因;让早死的母亲活到了现在;提前完成了很多研究,这能拯救很多个家庭。
“虽然也有一些新的遗憾。”比如他大概没办法和这个世界线的海因里希重逢。
“而且,对于进化者来说,死亡未必不是新生。”
谢东壁同样蹲下,抱住了蜷缩起来的赢舟:“……拜托你了。”
他闭眼,在眼泪落下的瞬间,闻到了花香。
赢舟依然把头埋在膝盖里,不愿意抬起头。
他不再流泪,但被眼泪打湿过的衣服皱巴巴的,在沙漠里也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气息。
四毛试图从他手臂和膝盖的缝隙里挤进去,但失败了。
赢舟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人。
谢东壁坐在他身边,开口:“我要注射了喔。”
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很小的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瓶冷藏好的药剂,取下安全塞,扎进手臂血管,注射,就可以让自己无痛死亡。
药剂的比例是谢东壁在多次计算后,精心配比出来的。剂量刚好能毒死他自己。
谢东壁把袖子往上折好,露出了瘦得像是骨架的胳膊。
他是研究所的高级干部,“治好谢东壁”一直是研讨会中优先级别最高的需求。他在之前接受过好几次治疗,还尝试植入过别的进化源,胳膊上布满针眼。
早在梦之城的时候,他就该死了。
是赢舟强行给他续了一条命。
梦之城结出来的苹果只有一颗,太岁花也没办法再赐他一次生命。
注射针都要碰到皮肤了,赢舟却在此时突然发出了声音:“我可以协助进行情景模拟。如果这证明了白面的猜测是正确的,然后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谢东壁笑了笑:“我们的猜测是,世界是太岁的一个梦境。这个梦境正在破碎,但现实世界早就彻底沦陷,所以只有选择把这个梦继续下去。白面说,你的死亡可以修补好这个梦境,原理未知……你会让别人处置吗?”
赢舟认真地思考了许久。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去死,可能是儿童抑郁的表现,只是没人告诉我,也没人带我看医生。后来就很少这么想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表情也是。脸上亮的地方是雪地,暗的地方是月光下寂静的群山。
“可能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后续?我不知道。我答应过妈妈要保护她。哪怕我想过很多次要离开这个家,也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我也会保护她,以别的形式。
“不是挥着拳头打回去。而是把她和我,从泥潭里拉出来。让她知道过去困住她的东西多么不堪一击和可笑。我会得到一个健康、完整的妈妈。”
“从心理学上讲,没有被父母,尤其是母亲很好爱过的人,终其一生都是残缺的。他们不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存在,会时刻活在被抛弃的恐惧中。”赢舟在强光下呈现出浅粉色的瞳孔缓缓缩紧,“要么去不断地寻找被爱的幻觉;要么告诉自己不需要爱。我是后者。”
“我不需要感情的链接。我深信不疑。”
“后来你也知道,我杀了她。我不认为红皇后是我的妈妈,那只是一个占据了她身体的怪物。”
“那段时间我睡了很久。其实我能看见,只是不想醒来。醒来就会思考。我早知道她是怪物,在无数次她抱着我歇斯底里大哭的时候,在抱怨我为什么害她活得这么辛苦的时候……她一直都是怪物。只是恰好也是我的妈妈。”
“我否认自己需要爱。这种东西看不见,似乎可以不存在。
“还有很多人觉得它一文不值,我们只需要价值和价格,不需要情感。但最后让我醒来的,是因为我知道还有人在等我,我知道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我也不想抛弃他们。”
“你问我会不会让别人处置。让几年前的我回答,肯定是不会。我不相信任何一种命运都是我必须接受的,只有我想和不想。”
赢舟陷入了很长很长的沉默中。
他觉得有些累了,累到不想说出后半段。
如果当初希望他活着的人,现在希望他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这种不被期待的生活。
谢东壁打断了他:“反正不管你怎么选,那也是我死后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摁下了针管,冰凉的金属针刺进了他的皮肤里,不疼,但异物感很明显。
谢东壁为了让自己死的时候遗容较为好看,把随身携带的躺椅铺到了沙地上。
他睡在了躺椅上,头顶的阳光灿烂,像在晒日光浴。
药效正在发挥作用,谢东壁有些困了。
他看见一茬绿色的嫩芽从贫瘠的土地里长了出来。这当然不是什么奇迹,是赢舟的诡域。
谢东壁闭上眼,声音越来越低:“赢舟,我希望你自由。”
沙漠里空无一人,很安静。
谢东壁的身体正在迅速地失去温度,变得硬硬的。从医学角度上讲,属于尸僵。
四毛跳到了沙滩椅上,小心翼翼地掀开谢东壁的眼皮子。眼球瞳仁涣散,变成了一片扩散的灰色。像是黑色的墨水滴进了水里。
四毛站在一旁,发了一会呆,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它哭起来的时候,好好的天无端阴风阵阵。
四毛扑进赢舟怀里,漆黑的小脸上流着漆黑的眼泪,眼泪掉在地上,又汇合到了影子里。
赢舟摸着它的头,然后感觉到四毛在自己的怀里变得越来越大。他抱住了裴天因。
赢舟闻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但没有感觉到裴天因的心跳。
裴天因和他共感,反过来说,赢舟也能感觉到裴天因的情绪。
不需要言语的试探、小心翼翼地猜测和询问。
他们都需要这个拥抱。用来确认哪怕是在世界末日,也有人可以和自己报团取暖,不用害怕天黑。
沙漠里的晚上有些冷,赢舟的岛只出来了很小一部分。他毕竟不是真的祸害,毫无顾忌地使用诡域,容易透支,对他来说是一种伤害。
绿色只覆盖了很少一部分区域。绿草地上冒出了一条条纤细的花枝。有些长着亭亭的根茎,有些柔若无骨地倒在地上。都还没有开花。
这片绿地正在发光。在缺乏光源的沙漠里,像是灯塔一样明亮。
四毛的人型和赢舟的诡域一样不稳定,只维持了一会,就瘪了下去。
太阳西沉,沙漠里的昼夜温差很大。
四毛从车上翻出了谢东壁随身携带的论文,堆在赢舟面前点燃。熊熊的火光驱散了寒意。
也多亏谢东壁死了,要不然现在就该跳起来打人了。
四毛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赢舟心情不佳。
它从地上薅了几根草,编成了一条草裙,系在自己腰上,又举起一根树杈,在火堆边跳起了舞;像《猫和老鼠》动画片里的小印第安人。
赢舟的心情意外地得到了好转。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谢东壁的尸体终于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或者说,用“诡异复苏”来形容更加贴切。
谢东壁依然躺在地上,但一个半透明的白色人影正在缓缓坐起来,像是挣扎着破茧。
赢舟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夜里十点。
他打开手机,翻起了谢东壁在车上发来的pdf。里面主要是教他如何“吸收”伪人。
谢东壁曾经描述过在情景模拟中看见的“伪人”。
“一开始,它只是一个类似人形的动物,只能在余光里感觉到它的存在。它是模拟场景里的路人,随时会在你忽视的地方出现,直勾勾地观察着你。五官近似人,又有很强的违和感。每次看见时都会吓一跳。”
“后来,它和你长得越来越像。”
这个乳白色的人影逐渐长出了五官,它大张着嘴,像是快溺死的人,贪婪地吸取着空气。影子和底下的尸体连着一层半透明的膜。膜上还能看见一缕缕血丝。
夜里两点。伪人长出了眼睛。
它的身体质感像是石膏,一双眼睛也是石膏眼。五官还很平,但已经能看出一点谢东壁的影子。
这个邪性的东西,外表竟然有几分圣洁。
底下的人被吸成了一张薄薄的皮。
赢舟的表情很是冷淡。他审视着这个由谢东壁身体孕育出来的怪物,心里升起的情绪是厌恶。
碧绿的藤蔓缠绕上白色的石膏像。
石膏的眼珠子微微挪动了一下,看着几乎爬到自己耳根的藤蔓,眼神流露出了不屑。
它还不能动,因为它还没有没有从思维的世界来到现实中。但伪人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困住。
它存在于思想的国度。以前,只能在谢东壁情景模拟时出现;但当它脱离谢东壁的脑海后,它可以任意穿行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谁都可以是“伪人”。除非遇到脑死亡的植物人,它会像蟑螂一样无限增殖。
但很快,伪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它有了“知觉”。这本来是好事,象征着它走向实体化。
但这个知觉来自于身体深处,有着撕裂一样的疼痛,和难以形容的痒意。像是血管下有虫子在涌动。
伪人眼底的不屑变成了惊慌。
植物的根茎从它的身体里长了出来。
它感觉自己正在被消耗,成为这种植物的养分。
一朵花苞从它的眼眶里长了出来,看上去马上就能盛开。
石膏像发不出一点声音,它被绿色的潮汐淹没。
登入诡域的方式是睡觉。
赢舟又一次在岛上的卧室里醒来。
他躺在床上,手被裴天因紧紧握着。
在梦里,裴天因是以人类形态出现的,但脸的位置却被一片黑雾蒙着。比伪人还像伪人。
赢舟已经逐渐习惯这个床上摆件。他把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披到了自己肩上,来到了户外。
小岛微微震颤着,像地震。
他的诡域正在产生着激烈的变化。
上次,赢舟吸收了红眼的部分特征,于是有些太岁花的花苞里长出了眼球。
这次,他又吸收了伪人。
他的后院里,长出了一棵白色的石膏树。
这棵石膏树要矮一些,光秃秃的,外观类似珊瑚,质感和颜色都像骨骼。
如果用一种浪漫点的句子去描述,那就是谢东壁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的融入了他的世界里。
石膏树很矮,只到赢舟的胸口位置。
裴天因的手搭在赢舟的肩上,一字一顿:“不要。难过。”
赢舟没有回头。
裴天因把头搭在了赢舟的肩上:“你痛,我也,痛。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赢舟看着白色的树干,恍惚片刻,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情景模拟。他要去看看自己死后的世界。
那里会有一个答案,吗?
谢东壁在留给赢舟的资料里,详细记录过怎么使用“情景模拟”这个能力。
谢天谢地,四毛还没来得及烧到这一页。
赢舟翻开文档,扫了眼。说需要用自己的意念去控制大脑的思绪,去假设你想知道的东西;然后你会看见一扇光亮的门,穿过它,就是思想的彼岸。
这种描述就像是“气功”一样玄学,看得赢舟云里雾里。
他死马当活马医,
赢舟感觉自己似乎睡着了,似醒非醒。
他漂浮到了空中,仿佛置身于一片纯粹的黑暗里。
极致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光亮,是一团旋转着的扭曲白色光晕。
赢舟本能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他穿过了这道光。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熟悉的岛。
在赢舟的诡域里,天气总是晴朗的。天空湛蓝,海水碧绿。像极了无人打扰的热带小岛,适合度假。
但在这里,天色极为黯淡,乌云密布。
海浪拍打海岸,海水呈现出一片粘稠的红色。
岛上还有那座建好的木头房子屋顶挂着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结着花苞。
房子旁边是一亩开垦好的农田,田里的欢乐豆涨势喜人。
这都是赢舟熟悉的景象,他却无端感受到了心悸。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很沉,压得他喘不过气。
如果诡域是主人能力具象化的体现,那这座岛的主人一定是冷酷、疯狂乃至残暴的。
这座岛不欢迎赢舟,像是有一股力道在不停地推着他,想把他排出这个世界。
“诡域,诡异生物的绝对领域。”赢舟自言自语,“我被我的诡域排斥?如果不是诡域的定义出了问题,那就是我的诡域还有一个别的主人?”
这个主人总不会是死去的许文玲。
赢舟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有些笑不出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辛辛苦苦攒钱买了套房子,结果房产证上写着他和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赢舟试探性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没有知觉。
他又召唤起四毛,随身携带的裴天因同样不见踪影。
赢舟垂下眼眸:“看来的确是在模拟出来的精神世界。”
他来到血红色的海边,弯腰,在浑浊的水里摸索了片刻。
赢舟摸出了一把枪。
很普通的款式,金属钛的银色,没有别的装饰。
这里的一切都是模拟出来的,因此,从水里掏出一把枪,似乎也很正常。
他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赢舟本来想扣下扳机,但他的身体却忽然地顿住了。
进化到一定阶段后,赢舟很少感觉到来自他人的死亡威胁。
但现在,他好像回到了第一次撞鬼的那天,身体僵硬,寒意从空气中渗透进骨髓,如芒在背。
有人在世界上的某处,望着我。
赢舟的精神高度紧绷着,他开口:“称呼‘你’还是‘我’,似乎都有些奇怪。我们是不是在愚人船里见过?”
一直到离开愚人船许多天,赢舟依旧不清楚,他苦苦追寻的人,到底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赢舟”。
但对方并没有给出一个答案。
赢舟垂下眼眸:“我对自己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并不关心。但这是谢东壁的遗愿,能让我看一眼吗?我……请求您。”
赢舟很少服软。哪怕他的态度再冷淡,也总会有人贴上来。
但如果是向自己服软呢?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
压制着赢舟的力道骤然消失。
赢舟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空荡荡一片。
他感觉到海水正在上涌,血红的水浸湿到小腿,很冷。
水里有黑影晃动着,未知的怪物看上去危险又令人好奇。
但他不该好奇。
赢舟扣下了扳机。
这不是濒死体验,是真正的死亡。
或许是因为很清楚自己不会死,他的情绪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在压抑的恐惧下,反而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思维的反应速度,并没有大多数人想象中那么迅捷。
在意识到疼痛前,子弹已经从太阳穴的另一端射了出来。
灼热的子弹撕裂了结缔组织,像是搅拌机刀片旋转着穿透了一块豆腐。
赢舟倒在地上,嘴角微微扬起,眼睛保持着睁开的状态,瞳孔却开始涣散。
人到底算什么?
看得见的身体和看不见的思想,共同构成的一种动物吗?
热量一点点从赢舟的体内流逝。
他的身体在腐烂、消失;会自然分解成最原始的状态。
他的思想停摆,脑海里再也传递不了神经电流。那些不同经历导致的思维模式,记忆带来的爱和伤害,都消失在风中。
赢舟并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漂浮在空中。
具体一点的话,是太空。
赢舟的眼前出现了一颗绿色的星球。从海洋到雪山,太岁花覆盖了地表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星球是静止的,甚至连水都没有流动。
但把视野拉近,赢舟才发现,这个世界并不空旷。
地表有数不清的人类尸体……和怪物。
有普通人的。
年轻的女人抱着孩子,那不是她的小孩,但她能感觉到这个小孩在害怕。
女人同样消瘦,恐惧,却选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保护她。
太岁花从她们的眼眶里长了出来,如同牵牛的藤蔓一样垂落下。
有跪在花藤下的老人,双手合十。没人知道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嘴里念叨着什么说辞。
还有怪物的。
数不清的怪物被困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有的大,有的小。
一只瘦的跟骷髅似的小猴子,背着背篓,背篓里是同样为诡异生物的毒蛇。
旁边有血红色的沙虫,像是十几根腊肠捆在一起。只是这些腊肠的个头未免太大,比旁边的摩天大楼还要高。
和人不一样,它们是“活着”的,只是被困住了,就像是硬生生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是太岁压制了它们。绿色的藤蔓同样缠绕住了这些怪物。
并不是所有诡异生物都有实体。因此,赢舟也会在玻璃幕墙的反射中,看见更多可怖的景象。
这些诡异生物的外形、特征,和当初海因里希留下的资料一一吻合。
赢舟想,他大概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这些诡异生物的眼神都看向了同一个方向,眼底充满邪性与贪婪。
赢舟顺着它们的目光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熟悉的地标。
一块生锈的广告牌横贯在柏油路的中央。
“A市欢迎您。”
A市的植株比其他地方都要茂密,换人来走,估计是寸步难行。
好在赢舟并没有身体,他穿过了如同雨林一样粗壮的植物根系,不断地朝前走去。
这里被破坏的很严重,只剩一些零星的装饰,还能看出过去繁荣的影子。
赢舟路过了车站、学校、公园。诡异生物数量多得像是在开什么银趴。
尽管没有检测,但赢舟猜测,这些怪物的灵顿数值都不会太低。
赢舟来到一栋熟悉的建筑前。
他的家,或者说,李洋和许文玲的家。大人们顺便在家里养了只出气的小孩。
赢舟在这里只住了6年,刚好囊括他的整个中学阶段。
他的家庭没有温情,只有暴力、争吵,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上门的催收。
赢舟从不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家。
那为什么太岁会选择在这里落脚?
赢舟想,应该是他没有别的地方能去。
赢舟抬起头,看着几乎从旧窗户里挤出来的绿色枝叶,询问:“你没有自己造一个小房子吗?”
就像是岛上的那个。
赢舟一层一层往上爬,来到了曾经的家门口。房子的门板早就被顶开,越往深处走,藤蔓缠绕的就越紧。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严丝合缝,像拥挤的沙丁鱼罐头。
赢舟感觉到了一股吸引力。就像是旋涡,或者磁铁。
他在卧室里,看见了一朵花苞。
这株太岁花比其他花都要大。白色的花瓣紧紧闭合着,花瓣的表面布满了血丝。
花瓣微微张开了一点。
几乎是瞬间,赢舟被吸了进去。
他从花苞外,来到了花苞内。或者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这具身体蜷缩在一起,像婴儿躺在母亲的子宫里。但连接他的不是脐带,而是数不清的植物根茎。
很难说清楚,到底是身体里长出了这些植物;还是植物在从母体中,贪婪地汲取着养分。
覆盖了整个世界的太岁花,共享着同一个母体。
赢舟不能动,但他的身体知觉正在缓缓复苏。
就像是麻药逐渐失效。
赢舟感觉到了疼痛。而且疼痛感越演越烈,像是身体的每一寸都被撕碎,精神也面临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高压。
赢舟是很耐痛的。他受过的伤绝对不算轻,险象环生好多回。也从来没对疼痛感觉到畏惧。
但现在这种痛不太一样。
是一种很强烈的绝望和崩塌。
这不是赢舟的情绪。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的。
但从理论上来讲,他就是身体的主人。
赢舟被痛醒了。
他像是做了一场很难醒来的噩梦,身体发麻,彻骨的寒气从脊椎传向四肢。
赢舟知道疼痛的原因,太岁的异能是用痛苦激发的,他需要这种疼痛来维持世界范围的诡域。
赢舟的脑海里还残留着那种痛苦的情绪。
他哽咽着,控制不住的干呕:“呃……呃……”
吐出来的是洁白的花瓣,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正在失控,眼泪以一种夸张地速度生成着,并流出来。
他流的泪比之前二十年都要多。
赢舟跪在沙地上,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脖子很快被挠出一道道血痕。
他想把自己掐死,让灵魂从这具痛苦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个精神病人。
而在四毛的视角里,赢舟只是安静地睡着了片刻,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四毛顾不得烧火,它上前,一把抱住了赢舟:“舟,不!”
他没能学会说很多话,急得打转。
四毛变回了人型,跪在赢舟跟前,一把掐住他的手腕。
“不要……”
不要自残。
不要自杀。
赢舟的手上居然全是血。
他们的思维在一定程度上共感,裴天因同样感觉到了赢舟投射给他的、有限的疼痛。
但他毕竟不是赢舟,也没有真的进入那个模拟出的世界。这种疼痛甚至比不上看见赢舟受伤时的心痛。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裴天因知道赢舟需要他。
他紧紧地抱住了赢舟:“没事,我。在。”
“情景模拟”这个能力比大多数人想象中消耗更大。
赢舟完全处于异能使用后的虚弱状态,他没能从裴天因的怀里挣脱,流着泪的眼睛里是毫无理智的愤怒。
赢舟狠狠咬住了裴天因的脖子。犬牙刺破皮肤,还不依不饶地想要咬合。
裴天因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模拟点血液出来,让赢舟进食。
它是不会流血的,顶多会流出一些黑色的雾。这些黑雾溢散出去,会降低他体内进化源的浓度。
裴天因并没有人类的身体。现在这具身体,是他后天习得后,捏造出来的容器。
为什么要模拟成人形?
因为人可能对非人产生性欲;却只会对自己的同类产生爱情。
裴天因想要赢舟爱他,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他坐在地上,几乎把赢舟环绕进了自己的怀里。裴天因能感觉到赢舟的心跳。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赢舟的背,像哄小孩一样安抚着。
咬住他脖子的力道渐渐变轻。
赢舟用了很长的时间冷静下来。
他松开嘴,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是红色的,像血。但口腔里的味道更像是糖浆。
赢舟不太习惯和人贴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该把人推开,或者让裴天因变回那种类似于姜饼人的“可控”状态。
赢舟在理智上接受了裴天因的存在。真实面对时,却总有些难为情。
但是他太累了。累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赢舟回抱住了他。
“……四毛。”赢舟虚弱地说着话,声音很轻,“我想救他。”
“不。我一定要救他。”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回去的路上,赢舟只能一个人开车走。
他是想处理谢东壁的遗体的,好歹相识一场。
但很可惜,赢舟醒来的时候,原地只剩下对方穿过的衣服。
衬衣,裤子,鞋子。一件研究所的外套。上面有标识,但并不是现在的制服款式。
海因里希也有件一样的外套。这是谢东壁离开梦之城后按照记忆,找人仿制的。
或许他们的理想一直停留在当年那个时候。
赢舟手里捏着这件外套,头低垂着,他的唇线紧抿,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把衣服叠好,打包好放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赢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打电话给元问心或者其他负责人,告诉他们情景模拟时看见的景象。
而且,他需要援助。
他想救自己。
但赢舟不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