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间窗户往外看,是一片海景。
岛上的沙子是浅黄色,偏向于白色,海水碧蓝,像是加了层滤镜。
赢舟推开门,发现裴天因正在门外种地。
平坦的草坪上犁出一片农田,每隔半米,田里都会挖出一个坑。
裴天因往坑里洒着彩色的糖豆,然后用土把坑填平,看起来很熟练。
赢舟问:“种子哪来的?”
裴天因言简意赅地回答:“愚人。”
愚人融化后的彩蜡,成为了一种精神药剂的原料。听谢东壁提起过,说效果很好,可惜那么多彩蜡,提取出来的原料只有一斤。其中一半还用在了小丑们的医疗救援上。
赢舟:“……你种这个干什么?”
他又不是真的想当二道贩子。
四毛不说话了。
这个状态的四毛虽然是人型,但模样更接近于“鬼影”或者说“人影”,从某种角度也符合“阴翳之影”这个异能,一张脸上是没有五官的。
所以,赢舟也没办法从表情中推断他的想法。
裴天因继续种田,赢舟拿出了从现实世界里带进来的平板,坐在树荫下,翻开教材,开始看录制好的网课。
元问心带着他出去玩了两个月,欧洲各个国家走了个遍,景点、大学、实验室、餐厅、酒店,都打卡过,但完全没空看书。
一回国,马上又是期末考。
平时不上课也就算了,绩点成绩还是要弄一下的。
所以,不管是醒来还是入睡,赢舟都在加班加点的补课。
元问心有时候不太理解赢舟的做法,但想想,或许这也是对方生活的乐趣之一,倒也没怎么干预。
他回国后也一直在加班。虽然不用进诡域,但大大小小的研讨会、座谈会是没办法避开的。
赢舟就这样,躺在躺椅上,看完了一节大课。
就在他打算继续看下一个视频的时候,小姜饼人模样的四毛从地上跳到了他身边,开始蹭他的手:“舟!”
赢舟放下平板:“……嗯?”
四毛扭头,指向刚种好的田,邀功:“我,还能,种。让我,留下吧。”
赢舟愣了一下,才想起,当初他说过,在房子修好前四毛可以留在岛上。
现在房子修好了。
所以四毛才会去种田……是为了表示自己还有用处。
因为害怕被拒绝,甚至用了赢舟最熟悉的小姜饼人皮肤。
赢舟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用手指搓了搓四毛的头:“留下吧,我很喜欢你。”
赢舟很少说这个词。
之前旅游,元问心喜欢拿一些漂亮精巧的玩意儿,捧到赢舟面前,问他喜不喜欢。赢舟总是笑笑不说话,很像烽火戏诸侯典故里的褒姒。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那么喜欢。得到了挺好,没有也不可惜。
很多家境不好又缺爱的小孩,在有能力获得金钱后,无论这钱是借的还是赚的,总是会报复性消费;目的是为了补偿曾经匮乏的自己。
赢舟却没有这样的毛病。
可能因为他自身已经足够耀眼,所以不需要多余的东西作为点缀;或者是诡异入侵摧毁了他的价值体系;又或者元问心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在欲望产生前就得到了填补;他需要的很少,自然也谈不上喜欢和讨厌。
赢舟承认自己喜欢,或者说需要裴天因的陪伴。
在群魔乱舞的黑夜、在危机四伏的险境。他不恐惧死亡,但如果离开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大概也会有些遗憾。
但需要是爱吗?
赢舟的手指搭在四毛的脑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双眼微微眯起,像是沉思。
几分钟后,他的诡域体验卡时间到了。
赢舟在床上睁开眼,四毛正趴在他的枕头边,那股子兴奋劲还没缓过来。拿脑袋一下一下地蹭着赢舟的脸。感觉像是在被家养的宠物小狗蹭来蹭去。
赢舟坐起来,靠着床头,思考了片刻:“四毛……”
他的声音停顿了半秒,然后不太确定地开口:“你能变成人吗?”
四毛微微歪了一下头,似乎在分析这句话的含义。
马上立夏,但X市的天气还不太热,房间里骤然冒出一股子冷气。
小姜饼人的身上燃烧起熊熊的黑色火焰,但这些火却比雪地里的冰棱还要冷,分明是由黑雾凝结成的火。
每次,祸害现世,周遭都会有这样的黑雾。
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四毛突然变得有些沉,赢舟在火焰消散后,看见了熟悉的一张脸。五官极具攻击性,但神情却很温顺。
甚至连身上的图腾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少了那些彝文,变成了太阳的图案。
他的双眼是完全的血红色,没有眼白。
但赢舟分明感觉到,对方正在安静地注视他。
裴天因压在了他身上。
赢舟还不怎么熟悉和人凑这么近,身体的肌肉略微紧张的绷起。
一团寒气笼罩着他,像是黑压压的云从头顶逼近。
裴天因看起来比他更紧张,手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放,本来是搭在赢舟身上的,很快改成了身侧,撑在床上。
裴天因轻声道:“舟……舟……”
他说话时,会有一团浓郁的黑气的从唇边往外冒,像鱼在水里吐出来的泡泡。
赢舟不轻不重地回答:“嗯。”
裴天因磕磕绊绊地说着:“变、变好了。”
赢舟心想当然是变好了,而且还有些重。看上去很凶,神态却透露出一股天真的愚蠢,和四毛一个样。
他伸出胳膊,一只手掐住裴天因的下巴,另一只手抵住人中,打开口腔,检查了一下牙口。
裴天因的牙齿和人类不太一样,犬牙很长,而且牙齿形状是尖尖的三角形。
裴天因从鼻腔里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大概是被掐的不太舒服。
赢舟松开手,手指插入了柔软的暗红色长发里,搭在了裴天因的后脖颈上,反复摩擦起来。
裴天因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赢舟:“嘴可以闭上了。还有,正常人类只有一双胳膊,不要再长一对来抱我的腰。”
裴天因保持着爬行的姿势,往前挪了一点,含糊不清地说着:“想。”
想要拥抱你。哪怕并不清楚拥抱是什么含义。
裴天因的脑袋离得有些近,他在嗅赢舟身上的味道。
他的一双眼睛还没长好,眼前蒙着一层肉红色,只能看见一些隐约的影子。好在赢舟身上的气味是他熟悉的。
他们像是第一次撞见同类的野兽,互相小心地试探着对方的领地。
裴天因的头发半长不短,刚过肩膀一点。赢舟看他这身量,感觉自己和元问心的衣服都不够他塞的。尺寸不太一样。
赢舟的思绪绕了一圈,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叫四毛变成人样。
他微微垂下眼睫,看着裴天因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不讨厌。
赢舟忘了是从哪儿听到的,到底是谢东壁还是元问心说的,说裴天因有张毁容脸,很吓人。
之前裴天因也出现过几次,但每次都看不清脸。就像是有因果律干扰一样,是一团朦胧的烟。
这大大降低了赢舟的心理预期,以至于发现这小子长得和梦里一样时,还有些意外。
他低头,轻轻碰了一下裴天因的唇。
也不讨厌。
恋人和家人、朋友,在感情上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要选裴天因而不是其他人?
赢舟短暂地思考过了,得出的结论是:通常情况下,人们不会和朋友和家人发生性行为;但和恋人是会的。
他是不会想亲元问心和荀玉的,倒也不是这两人不好,只是亲元问心会觉得在□□,毕竟在梦里叫了那么多年哥哥;而亲荀玉,总有一种好友变炮友的错位感。
要亲四毛也不会有太大反应,四毛不像人,定位更接近于“宠物”和“武器”;赢舟的性癖还没有这么奇怪。
但现在,四毛变成大人了。
这难道也是梦境的后遗症吗?
唇很轻的贴合,像羽毛落下,又很快分开。
裴天因不该存在的胳膊又一次长了出来,牢牢环住了赢舟的腰,阻拦了他想回撤的动作 。一条条黑色的细线缠绕住了赢舟的身体,穿过指缝,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
裴天因更用力地吻了回来,毫无技巧可言,完全是凭着本能在掠夺。
赢舟感觉像是在被迫吞咽着冷冰冰的湖水,他从鼻腔里发出了几声轻哼,软绵绵的,没什么力度,像猫叫。
不仅是唇,感觉连呼吸都被掠夺了。赢舟在吞咽的间隙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白而寡淡的脸上一片薄红,眼底都氤氲着水汽。
他的身体有了些反应。但赢舟很快意识到,那是因为他和裴天因是一体的,是对方把这种感觉传达给了他。
就像是赢舟也能感觉到四毛的情绪一样。
这种感觉陌生又来势汹汹,赢舟撑着床的胳膊开始发颤,一头长发凌乱地散开。
元问心就是这时候推开门的。
他是社畜,因为要开几个跨国会议,在异能局加班到了深夜——顺带一提,跨国会议是从下午2点开始开的,他这里是深夜,很多地方是通宵。
元问心在“在公司睡觉”和“回家”中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后者。
回家睡,床更大,更软,还可以起来和赢舟一起吃个早饭,然后送对方去上学。
虽然赢舟步行到学校大门也就800米。
元问心开车回家要半个小时,但不算麻烦。他的进化源已经到了阶段7。到他这个阶段,每天只需要三四个小时的睡眠,也能精力充沛一整天,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
元问心刚到小区,把车停在停车场。就感觉到一股阴冷沉重的气息在自己的头上爆炸开。很直接、很震撼。就像是有人朝他头顶砸了个手榴弹。
这种“闹鬼的直觉”,是异能者特有的。普通人很难感觉到,感觉到也不太清楚是什么。非要用科学解释,就是一种“动物磁场”,很多动物都能感觉到人类感觉不到的磁场。比如蝙蝠、鲸鱼。
异能者当然也是动物,但是不是人却不好说。
元问心的第一反应就是医院没关好,靳白羽那狗东西跑出来了。
他火急火燎地冲回家,蝴蝶先一步帮他打开赢舟卧室的门——
在看清楚的瞬间,元问心愣住了,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子。
赢舟身上压着的人骤然变成了一团黑烟。
小姜饼人“啪嗒”一下,从半空中跌到赢舟怀里,然后飞快地掀开空调被,钻到了被子底下。
元问心感觉像是要裂开了。感觉血气上涌,怒急攻心,狗急跳墙。
但这毫无道理。
赢舟成年了,可以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元问心思考只花了短短半秒,虽然他现在并不能很冷静地思考。
他僵硬道:“不好意思,打扰了。”
赢舟迅速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元问心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然后又是“砰”的一声。
这是关上了第二道门,元问心直接跑出了家,估计要回办公室抽根烟冷静一下。
嗯,四毛直接变成人的时候,身上是没有衣服的。
赢舟掀开了被子,有些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
赢舟对元问心太熟了,也没什么设防,所以没有感觉到他在靠近。
但裴天因肯定会有所察觉的。
四毛捂住自己漆黑的小脸,头埋在床单上,发出了“唧唧”的叫声,好像又不会说话了。
它传达出来的情绪是害羞和高兴。
赢舟把它丢到地上,并且指了指墙角的仓鼠别墅:“进去。”
那是赢舟之前买的,有三层。比普通的仓鼠别墅大一点,毕竟四毛身高都有15cm了。里面有卧室,有运动场,还有恒温泳池和花园。
因为四毛太喜欢挨着他睡觉了,夏天还好,冬天的时候冰冰凉凉的,开电热毯都不热乎。
大意了,被四毛乖巧的样子骗到了。裴天因并不是什么老实人。
赢舟醒来后就不怎么能睡着,但现在才凌晨三点,他看网课到了天亮,然后打了辆网约车,定位到了研究所专科医院附近。
他本来是想开车的,但还没来得及考驾照。元问心回家了,他不知道车钥匙放在哪,也不知道司机的电话。遂作罢。
谢东壁之前在A市上班,后来也跟着赢舟调动到了X市。
赢舟是来找谢东壁的,他没预约,没想到被告知谢东壁正在给别人会诊。大概要到下午才有空。
为了节约人力,合理利用资源。每个异能者只有一个专属研究员,但每个研究员手底下,都有好几个“论文题目”、“科研项目”。
有些论文题目互相认识,还有过命的交情;有些互不干扰,毫不知情。
赢舟显然是后者,他坐在等候区,随手抽出一篇论文观摩学习,有一种“世界居然不是围着我转”的落差感。
论文题目很有意思,叫“精神类诡异生物入侵后,意识与时空领域的研究”,通讯作者是谢东壁,一作有赢舟,还有一个不认识,看起来是个女名,兴许就是谢东壁的另一个实验项目;二作写了叶启枝叶启木两兄弟。三作名字就更多了,一长串。
赢舟这才想起来,之前谢东壁给他发消息,确实聊到了让他挂靠几篇论文的事。谢东壁说这样方便升职。
为了不挫伤大家的积极性,考级评定是绝对不能徇私的。
但你辛苦,他也辛苦,大家都辛苦,而且都是拿命在辛苦,执行的任务战绩也差不多,又该怎么给出判断呢?
这时候,如果名下能多几篇传播度广的论文,那还是很占优势的。
不过赢舟仔细看了眼一下论文内容,感觉自己也不算挂靠。
起码梦之城那个诡域,他是亲自参与了的。
赢舟不在的这段时间,谢东壁考了调查员资格证,前后跟进了三个诡域,完全没有间歇期。异能局很担心他精神状态,死活不让他去第四个诡域,谢东壁这才作罢。
论文里提到的四个诡域,都和精神幻觉类祸害有关。
谢东壁对比了它们的共同点,最后得出结论:时间不可操控,人的思维可以。操控了人们的思维,就等于操控了时间。
“举个例子,人们在打游戏、看小说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但在某些时刻,比如放假前一天下午的上班和上学时,又会觉得时间很慢——”
“再举个例子,我们的大脑完全可以在短短几秒里模拟出从宇宙大爆炸到人类诞生这个阶段的所有历史,前提是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我们怎么确定自己不是别人思维中的一环?不是虚拟世界的NPC?”
如果有一个强大的精神控制类祸害,制造出一个笼罩世界范围的诡域,完全可以成为诡域里唯一的“神”。全世界的生物、包括诡异生物,都能成为它沙盘游戏里的一环。那时候诡域就不叫诡域了,叫神域。
这是比“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更高一级的统治。
赢舟看着论文最后一页纸,总觉得谢东壁像个在宣传阴谋论的。
要是真有这么一个“神”存在,第一时间就是把猜到真相的人消灭掉,维护神域的统一,哪还轮得到谢东壁发论文。
不过,这个思想和时间的实验倒是有点意思。
赢舟刚经历过愚人的诡域,在那里,一个眨眼,就是二十多年。
出来后,异能局的人也根据面容比对,确定了愚人的真实身份。
愚人的真名叫王乐乐,他的父母希望他健康又快乐。小时候,父母吵架,王乐乐总是哭。他爸上来就是两脚:“哭丧呢?给我笑!小小年纪,不缺吃不缺穿,有什么好哭的?”
王乐乐死时29岁,从大学开始,他就因为爱自残反复住院。主要是送去医院包扎止血,后来熟能生巧,送医的步骤都省了。
辅导员问他为什么自残?
他说,好玩、喜欢。
又说,这样能得到掌控感,世界如此不确定,但伤害自己却如此可控。
“你可以决定动手的时间,可以决定受伤的位置。你看,这是你的皮肤,下面是你的脂肪,再下面是血肉和骨骼。这是你的身体,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掌控的东西。”
最后,王乐乐说,感觉自己正在被关注,在他受伤的时候,这让他有一种隐秘的快乐。仿佛回到了安全的子宫。
学校怕他真自杀,也不敢开除他。他们是重点大学,外界很多人关注的。真死一个学生,还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
辅导员本来想让家长把他领回去,结果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到了国外,只好安排他和宿管阿姨一个寝室。六年辞职了六个宿管,因为怕一觉醒来旁边多了个死人。
王乐乐毕延一年,总算踩着红线毕业了,学校像送瘟神一样,把他送入社会。这次真的没人管他了。也没人看他。真死外面,路边遇到的人只会说一句晦气。
王乐乐精力不行,什么工作都干不长,最后去当了应召牛郎,这小子长得不错,年轻,而且学历好,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生。也不知道高中是怎么考上的。
拿到钱,就在出租房里瘫痪一段时间;没钱了,再想办法挣点。他卖过屁股,后来暴食长太胖,领班把他开除了;他又跑去卖血。如果他有子宫,大概还会去卖卵。
他的人生就是一团烂泥。可以挣扎,也可以努力——“最后都只是泥潭里打滚。你在小泥潭,我在大泥潭。你吃鲍鱼龙虾,我吃方便面。我不觉得自己可怜,你也别觉得我可怜。你们的怜悯是一种控制,想让我成为和你们一样的东西!”
嗯,根据这寥寥无几的几段资料,专业人士分析,王乐乐不仅有严重的抑郁,还有偏执型精神病。
最后,王乐乐发愤图强,考了个编制。
政审为什么能过。大概是因为编制没有公务员严格,而且王乐乐只伤害自己,从不报复社会。甚至还见义勇为拿过锦旗。
别误会,王乐乐考编不是想上班,也没有改邪归正。
无业游民网贷不给借钱,考了个一线城市的公立学校教师编后,花呗额度都tm涨到了五万。
这边,工作刚录入系统;那边,王乐乐就网贷了80万。
正规的、不正规的,借了个遍。
王乐乐拿着80W,不买车,不买房,不消费。老老实实上了半年班,然后在暑假时,报了个最贵的国外游轮旅游。航线地点从东欧到北欧。护照高中毕业就办好了。
他妈妈移民了,嫁给了白人。去的是发达国家,工作也不错。他的签证很好拿的。
王乐乐想得很好,死在国外不会给人添麻烦。
至于网贷,那是真还不上了,但他觉得自己这算以恶制恶。
考虑到网贷逾期会被爆通讯录,他在跳海前,还给通讯录上的联系人一人转了五千块。
结果呢,王乐乐跳海死了,又被尽职的海员捞了上来,他还呼叫了船上的医生呢。
然后一艘船的人,没了。
档案里写了一行字:以下内容由异能局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职工复述,该职工在精神世界里和愚人接触过,但没能杀死它。
“快乐。重点是快,不是乐。一直乐,就没人干活了。
“周围所有人都骗你,说你得到了钱,地位,车子房子学历爱人,就会快乐。不是的,人活着的快乐的时间,短暂到像我第一个顾客的勃起。
“他嫖完躺在床上,像头大白猪。我笑了,他说很好,人就该快快乐乐活着。我说我笑是因为他好像一头猪,他给了我两巴掌,说你个神经病,再笑一声试试。
“人类的身体也很有意思,比如我自残,身体会痛,但别人看着也出现痛苦反应,这时候我就很快乐;还有我有一个客人,技术不错,我的身体爽到泪失禁,但心里却很痛苦,总是想吐。
“所以说,身体会阻碍人们感知到快乐。人类只要活在精神世界里就够了。”
“大家都在追求快乐,那我就让全天下的人都能拥有快乐。这怎么能算有错?
“嗯嗯,世界上当然也有好人——我知道。但是我的诡域里,好人不也在快乐吗?你难道不快乐吗?我们是一样的人啊,所以我才想来见你呐。
“喔,好吧,不一样就不一样吧。那你要杀我吗?杀了我,你就要回到现实世界了哦。压抑、否认、分裂、理想化、投射……我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让自己远离心灵上的苦痛。在这里,人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快乐。你难道不喜欢这里吗?”
赢舟猜测,这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职工是叶启木,而且他是真的被愚人说服了,所以没有杀它。
可惜它后来遇到了赢舟,被赢舟用太岁花钓上了岸。
愚人想要太岁的原因也很单纯,吞下太岁,就可以让更多不快乐的人快乐起来。
——它是祸害,是灾难本身;它却认为自己是带来福音的使者。
赢舟心情略微沉重地看完档案。
他觉得自己被精神污染了,闭上眼,都是愚人那张滑稽的笑脸。
好在,谢东壁也没给时间,让他想太多。
还没等到下午,谢东壁就摇号了。
赢舟慢吞吞地来到了谢东壁的诊室。
谢东壁双手交叠在书桌上,不太自然地推了推眼镜:“有什么事,手机上不能说吗?”
赢舟回答:“研究所给的那个手机有智能监控。”
一般情况下很难触发,但一直有在监控。
谢东壁咳嗽了一声:“别误会,我们没有监视的意思。只是很多人和诡异生物打交道久了,精神容易不正常。”
赢舟:“论迹不论心……算了,这不是重点。”
“嗯,嗯。”谢东壁咳嗽了一声,“所以,你是想要干什么呢?”
赢舟深吸一口气,道:“我想把裴天因从我身体里剥离出去。”
第一,四毛已经有智慧了,不管有没有到“裴天因”的地步,总归是被污染了。再跟在他身边,不太合适。
第二,四毛在他身体里,会跟他共感。而且,裴天因的感知也会影响到他。尤其是四毛还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原始人的状态。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而且不好明说。从醒来到现在,赢舟时不时就会来到一种体温偏高的状态。
如果不是这具身体的确是他本人在用,他还挺想打个针,试一试化学阉割的。
谢东壁面容呆滞:“剥离……可它是你的进化源,要怎么剥离?人能离开心脏活下去吗?举个例子,异能者的新陈代谢速度远超常人,所以哪怕受重伤也能很快康复,而提供能量的就是进化源;普通人的器官根本维持不了这么高的新陈代谢。而且强化后的身体,需要的能量更多。
“你的进化源剥离了,身体却依然维持着之前的水平,你会被你自己消耗干净的。”
从理论的角度分析,为了维持软件的运转,硬件、也就是赢舟的身体会不断缩小,用于填补高速新陈代谢产生的能量缺口,直到收支平衡。
四毛更是紧张地抱住了赢舟的胳膊。几条黑色的线缠绕上了赢舟的手臂,从视觉效果上说,像是沿着身体曲线攀缘的黑色蚂蟥,有一种胶状的黏腻触感。
赢舟的眉微微蹙起:“是吗?但我有两个进化源,这样也不行吗?”
两个进化源,一个是阴翳之影,一个是太岁。还都是S级。类似于修真文里的仙品双灵根。
太岁并没有被记录在档案上,但谢东壁和赢舟都对此心知肚明。
谢东壁长久凝视着赢舟的眼眸。
在安静片刻后,他回答:“还没有这样的先例。风险太大,我不同意。”
也许是怕赢舟心里有意见,他继续解释:“之前有很多职工的进化源接近失控,我们尝试剥离进化源,但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你想想,这就像是你好端端地要摘一个肾,我怎么可能同意?”
赢舟觉得谢东壁说的有点道理。
他把四毛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然后用两根手指摁在了书桌上:“那有办法让它和我停止共感吗?或者,能阉了吗?”
最后几个字,赢舟说的比较轻。
四毛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唧????”
赢舟委婉道:“他的状态会影响我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谢东壁表情轻微扭曲,他张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缓缓合上:“……我研究研究。”
四毛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谢东壁换了一个话题:“之前你让槐江联系我,他要走了一些太岁花。我个人没什么意见,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但你和这些祸害交易一定要把握好尺度,有些看起来还算正常,但同样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赢舟:“我知道。”
谢东壁停顿片刻:“来都来了,咱们还是做个例行检查吧。”
例行检查还是老三样。
谢东壁采样了赢舟的身体数据,对两类进化源分别进行了检测。
阴翳之影,阶段7。状态稳定。
太岁,阶段6。状态不太稳定。
精神状态正常,无异常颅内波动,认知正常。
赢舟对这个结果倒也不怎么意外。
毕竟四毛不会突然跳起来抽他,但他吐花瓣的毛病却一直没好过。
谢东壁拿出一张ct:“你看,太岁植株已经替代了你的脊椎。说不定你以后可以当植物人呢。”
这个笑话有点冷,赢舟笑不出来。
谢东壁又递来一沓文件:“还有诡域的事情,这是我去别的实验组找来的资料。你拿回去看吧,我下个实验项目的预约时间要到了。”
上次,赢舟含蓄地询问过谢东壁,祸害是如何释放诡域的这种事。
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人为什么会有诡域”,则是被他下意识地忽略掉了。
谢东壁说人又不可能有诡域,问这个干什么。但依然翻了大半个月资料,又腆着脸去隔壁组蹭了几个实验体,然后把数据和结论告诉了赢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