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和胡巴办公室奋笔疾书。
他们来自“未来”,正在努力把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写下,然后让赢舟记下来,带出去。
晚上10点,下城区的居民已经吃饱喝足。大家把交通站还没来得运出的梦矿堆在了广场上,在下城区的中央位置,燃起篝火。
赢舟推开门,走到阳台,看向不远处的广场。
人头攒动,声音嘈杂。但赢舟还是听清了,谢东壁是在宣读这些畸变人的罪行。罪不至死的可以网开一面;但罪恶滔天的这批人,都被推进了火焰中。
它们被绳索捆住,行动不便。在烈火中的身体扭曲着想要逃离,却只能留下一阵阵惨叫。
赢舟喃喃了一句:“说起来,城主是完全不担心下城区造反吗,下面一个暴力机构都没有?”
跟着出来透风的胡巴回答道:“以前是有的。”
后来人变少,又或者是梦之城变小,总之,那些护卫队不见了。
赢舟收回视线,语气带上了一些轻松:“还有两个小时,就要运送超梦体去上城区了。这算最终决战吗?”
胡巴的表情却很沉重:“我希望是。但我其实非常不安。”
他看着暂时关闭的交通站,眼神陷入了回忆:“很多年前,我也跟随维克托去过上城区……后来结局,你也知道了。”
赢舟直言:“谢东壁不会成为维克多。”
底下的审判依然在继续。
篝火越来越旺盛,像是什么神圣的仪式。
“那他会成为下一个城主吗?”胡巴问,“你知道的,影视剧里很喜欢那样写,屠龙少年成为恶龙。”
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
赢舟转头,看向他的眼睛:“他跟我说,占领梦之城是为了能生产出无尽的资源,供所有人使用,他想把这个诡域改造成末日的避难所。要杀死城主,就需要毁掉梦之城。这个毁掉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更是精神意义上的。他如果继承原有的压迫结构,那就杀不死城主。”
“如果他背离这个初衷,”赢舟沉思了片刻,“我会来结束这个错误。”
胡巴的唇颤了颤。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赢舟。梦之城的资源,并不是无尽的。所有资源的产生,都需要消耗梦矿。城主源源不断地把人分到下城区,当然不只是为了虐待人类。而是因为需要他们生产梦矿。绝望、痛苦、压迫、死去灵魂……这些才是梦矿的原料。”
赢舟抿起了唇。
他看向了广场上的人,火光照耀了他们意气风发的脸。
“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赢舟回答道。
梦之城是不夜城,尤其是在中城区。
午夜12点,这里依然人声鼎沸。酒吧、夜店、烧烤、小龙虾,电玩城,热气腾腾的街边牛排……
两天时间,公交站上贴着的巴拉啦的海报就被撕下来,换成了新的偶像。
新偶像是只泡泡黏液虫,半透明的粉红色的体液包裹着各色内脏、骨骼,戳弄一下它的身体,能看见内脏像是培养皿中的细菌一样,在体液中自由活动。这位男明星也毫不忌讳地展示着自己诱人的身体,每次出现的时候都接近赤裸。
据说上城区的大人们很喜欢它,尤其是一个叫做尤里的大人,很喜欢触手插入它身体的手感,甚至为它在上城区购买了一座豪宅。
大家成群结队地哀悼巴拉啦的死亡,又成群结队地喜欢上新的东西。而梦之城,永远都会有新的东西。
哪怕新闻正在播放着下城区的暴乱,这里也依然醉生梦死。
司机开着一天只有一个班次的公交,前往交通站。今天的乘客很少,它有些心不在焉。
车载电视播着每日新闻,说下城区的劣种们烧毁了梦矿,并且以极其残忍的手段虐杀了他们的同胞。监控传回来的画面引得大家泪水涟涟,对劣种的歧视抵达了巅峰。
屏幕上,正在接受采访的,是一位死者的母亲,她抱着小孙女,哭得肝肠寸断:“虽然我的儿子在和劣种的战争里死去,但我为他骄傲。他是勇敢的战士……他为保护我们的城市献出了生命。”
这一幕极大程度地激发了大家的仇恨情绪。
一位母亲捂住了自己鲶鱼似的眼睛:“太残忍了!太血腥了!好恐怖!”
“要我说,就该把它们全杀了。它们长得这么丑陋,根本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模样,简直是进化不完全的原始人。”另外的乘客附和。
一只因为年龄偏大,毛发变得灰白的熊瞎子开口:“外面的世界已经让劣种占领了,现在就连最后的净土也不给我们……这些劣质的原生人类!”
人不可能幻想出完全没见过的东西。
在中城区居民的眼中,他们的世界才是“正常”、“合理”。他们的祖先被数量众多的人类驱赶,直到来到梦之城定居,才获得了幸福和安宁的生活。这段历史被口口声声相传、记录,而且也会传给它们的下一代。
它们对自己的认知深信不疑。
至于那些被压榨的底层人,它们是罪人的后代,没死已经是网开一面,他们受苦受难,不过是在为自己身上肮脏的血赎罪。
司机问:“喂,你们还不下车吗?都要到终点站了。”
平时可没这么多人。
熊瞎子回答:“我们是做自媒体的……现在下城区的暴乱流量最大啦,大家都想看呢。”
“怪不得。真是要钱不要命。”司机嘀咕了一声。
在乘客们或兔死狐悲、或义愤填膺的情绪中,公交车抵达了终点站。
司机在路口停下:“奇怪……怎么禁止通行?”
安检口拉起了警戒线,但没有员工值守。最前方摆着一个告示牌,说今日暂停城际交通。
司机道:“看来你们是拍不成咯。”
就在它这么想着的时候,时间到了夜里12点30。
远处的交通站、深渊似的隧洞中,忽然传来呼啸的风声,又像是爆破的雷电。
这些声音格外剧烈,几乎要刺破耳膜。
一艘艘圆环状的升降电梯闪烁着蓝光,从底部升起,一路往天上飞驰。刚才轰隆隆的巨响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车里的自媒体人一愣,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开启直播:“家人们,我们现在到了交通站附近……可以看见,很多辆城际电梯正在我背后运行,它们速度很快,目的地是上城区……”
“大家会发现,电梯是从下往上,而不是从上往下。
“最坏的可能就是,下城区彻底沦陷……它们现在正在赶往上城区……
它的语气迷茫中带着一丝恐惧:“主播不是军事专家。但我猜测,上城区也快爆发战役了。如果上城区也被攻破……我们要何去何从?”
电梯是不透明的,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这些轰鸣掠过的电梯在穿过天空时,打散了高处柔软的云层,直到十几分钟后才依次通行完毕。
城主依然坐在梦之大厦的办公室里。
秘书冲泡了一杯咖啡,咖啡里有着透明的虫卵冰块,这是刚推出来的热门产品。
秘书端咖啡的手在颤抖:“大人,您的咖啡。”
城主在宣传片上,温和、睿智、悲天悯人。
但在市政厅工作的人才知道,城主是个多么喜怒无常的男人。
他喜欢呆在中城区,是因为中城区最繁华,也最像他活着时候的世界。
在活着的时候,城主是个最不起眼的普通人,是用完就丢的电池,日子不算好也不算差,但他总因为不满足而生活的灰头土脸。追求的城市独生女,谈恋爱时花着他的钱,要结婚时,对方精明的家长却总是对他这个工作三年存款不到1万的小镇青年嗤之以鼻。
但在这里,他是诡域的所有者,是唯一的君王,是至高无上的领袖。
他喜欢那些敬畏、憧憬的眼神,好像弥补了他活着时候丢下的尊严。他也喜欢看账户里的钱,那个叫赎罪点,他想印多少就有多少……
还有人,也一样可以被创造出来。就像是他对赢舟说的那样,他在这里,就是无所不能的神。
比如巴拉啦。她的原型就是顾天临的女朋友。
她在顾天临的眼里,是个爱慕虚荣的婊子。当初追的时候,顾天临也花了好些力气。对方父母都是国企领导干部,是需要他高攀的。他给她买包,给她买衣服,给她做饭,打扫卫生,低声下气了三四年,本以为熬到结婚就好,但她说,她父母不同意。顾天临偷偷扎过避孕套,一年多也没成功,去医院检查,发现自己竟然是弱精。
但在梦之城,巴拉啦的设定是爱慕城主的女明星。
城主看着她一次次给自己注射基因药,从人变成白色的蠕虫……他以为看见她这样,自己会高兴的,他成功复仇了,这女人早该死了;巴拉啦也这么以为,城主会高兴的。
但城主发现,他其实不高兴。
甚至当那只白色的大虫子别着粉红色的花朝他蠕动而来时,他恶心吐了。
他亲自动手,杀死了那只白色的虫子。对外嘛,就是整容失败,死了。
死一个人很正常。
在梦之城,非常正常。
顾天临无比清楚,这只是他的幻想。在现实里,女朋友一定还好好的活着,嫁了门当户对的丈夫,住着他一辈子也买不起的市中心的大房子。
所谓的报复,不过是他的一场意淫。
就像是梦之城一样。
当然,也不是完全失败的意淫。毕竟的确有活生生的人被拉入了诡域中。
顾天临面前是热闹的夜景,但他清楚,再过几个小时,城市的电力就会因为能源不足而陷入瘫痪。那时候,整个梦之城都会陷入一片漆黑。
但顾天临丝毫不着急。
办公桌上,没有接通电话线的固定电话响起了铃声。
顾天临张开手,话筒飞到了他的掌心。
“您好,我是塞萨里酒店的大堂经理,槐江。”
顾天临:“嗯。嗯?”
“最近贵城有些动荡,酒店高层在开会后决定,暂时将酒店撤离梦之城。特此来通知您。在动荡结束后,酒店会酌情考虑继续回来履约,请悉知。”
顾天临:“酒店高层不就你一个人吗?滚吧。”
他把电话丢了回去,但没过半分钟,电话铃又一次响起。
顾天临接通电话,语气暴躁:“不是说让你滚了吗?”
电话那边安静了片刻,然后发出一声轻笑。
“很急?看来情况的确有些危险,您好,我是靳白羽。请问是否需要协助呢?”
顾天临吼了一声:“你tm又是谁?不认识。”
说完,挂掉了电话。
靳白羽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直接的质问。
他自报家门,以为对方就算不至于纳头就拜,好歹也会以示尊敬,没想到对方居然根本不认识他。
他站在血红色的电话亭内,微微“嗤”了一声。
靳白羽把电话放了回去。
在上一世,他和城主是有些交集的。
“梦之城重启了,城主却是原装的。”他咬着自己的指节,自言自语,“那这个城主,也就没用了。”
靳白羽的牙齿很尖。
手指顿时被咬的鲜血淋漓,皮肤被撕了下来,白色的骨头上黏着粉红色的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车载香精的味道,橙子味。
“运气真好啊,小舟。”
上城区。
和下城区不一样,上城区是夜晚,也是有路灯的。
白色的超梦体们在路面爬行,速度极快,像是敏捷的豹子。
它们大的有七八米,小的也有三四米。数量又多,从高处俯瞰,大概像是白色的肉蟑螂。
相比于上城区的原住民,它们体格不大,但胜在数量众多。超梦体也伤亡惨重,但整体来说,应该是赢了。
地上到处都是血。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
被咬下的章鱼触手倒在街上,占据了半边街道。触手上的瘤子还在抽搐着蠕动,挤出黄色的汁液。
出于好奇,已经变成老鼠的海因里希拿出刀,狠狠切下来一截,片成了章鱼刺身。
他在战场穿梭,把盘子高高举起,端到赢舟身边:“吱?”
-吃吗?
海因里希现在只到赢舟的腰。
赢舟瞥了眼,这章鱼刺身的原材料,似乎是自己上城区的邻居,叫尤里。
他是见过尤里原型的,犹豫片刻后,摆了一下手:“算了。这条章鱼我认识,叫尤里。”
指挥超梦体的人是胡巴。目前依然在清扫战场。
他坐在一头超梦体的头上,黑色的老鼠毛已经被各种液体浇了个透。
胡巴“吱”了两声。海因里希掉头,蹦跶着,把这盘刺身端到了胡巴面前。
“吃吗?感觉这章鱼味道还不错。”
胡巴抓起一片,往嘴里送去:“嗯,确实还行。”
“赢舟这个没品的东西,都不知道这玩意在外面能卖多少……放在我们实验室都是很值钱的动物实验体。”海因里希道,“对了,这章鱼腿好像是一个叫尤里的上城区居民生产的。”
胡巴手里抓着的剩下半截章鱼刺身“啪嗒”,掉在了超梦体的头上。
海因里希问:“你怎么了?”
胡巴忍住了呕吐的冲动,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当年,有个被抓走的鼠人,名字就叫尤里。
一只大章鱼的尸体被人从海里拖拽出来,摆在了花园广场上。
跟着倒在地上的,还有一位男明星的广告牌,身体残缺的尤里和它喜欢的粉红色黏液泡有了一张合照。
尤里身体接近三十米长。长得像是被水压压扁了,很丑。
它旁边还躺着另一位上城区居民,整体看像只海葵,三个脑袋,每个扁平的脑袋上都长着奇怪的蓝色眼睛,身体有着肥厚的肉质感,粗壮的根茎被撕咬地不成样子。
超梦体死伤数量占比一半。还活着的超梦体趴在地上,纷纷喘着气。
鼠人们从包里拿出红色的梦矿石,挨个喂着这些白色怪物。
超梦体趴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噜的响声。
换成小动物大概会很可爱,但因为这些怪物体格都太大了,呼噜噜起来像是在打雷,偶尔还龇出獠牙打个嗝,吓人。
现在是晚上,上城区有路灯,但也不至于亮如白昼。
胡巴提着小夜灯,一个个的打量这些尸体,表情严肃而沉默。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正在试图从这些尸体的身上,寻找到故人的影子。
“尤里之前断过一根手指。这只章鱼只有九条章鱼腿。”
“沙利文之前被打掉了门牙,这个肌肉人的嘴里也没有门牙。”
照着照着,胡巴停下了。
刨根问底的追求问题的答案,又能有什么意义呢。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就像是被使用过的时间,消失后不会存在,脑海里的记忆就是时间留下的尸体。
在战况如此激烈的上城区,却有一辆公交车缓缓从远处驶来,停在了公交站旁边。
这辆公交车没有写目的地,开车的人面色惨白,直视前方,几只蛆在半腐烂的身体里钻来钻去。
公交车的起点站叫梦之城,终点站写的梦境之外。
赢舟低头,看了眼时间。夜里三点。
这应该就是槐江说的那辆通向现实的公交。但不知道为何来的晚了一些。
车辆在站点位置停下,公交车的大门自动开启。
公交里,槐江坐在床边,打开窗户,面带微笑地朝他招手:“赢舟,还不上车吗?”
他头顶的独角重新长了出来,形状像笋尖,有着玉石一样的通透感。顶端颜色血红。
这还是槐江第一次叫他名字。之前都是贵宾、客人来回的叫。但这也是赢舟第一次在酒店外的地方看见槐江。
赢舟很意外:“你为什么会在车上?”
槐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因为我是追求利益的资本家。现在,梦之城已经无利可图了。当然,其实我不在车上也能离开,只是搭车更加方便。节能减排嘛。”
他来梦之城开分店,是想干掉城主,接管梦之城。
但仔细研究后,槐江发现,这桩生意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毫无疑问,梦之城是一个非常强大的诡域。
在上一世,梦之城吸纳了上千万的生命,极大程度加速了区域性诡异化的进程。它独特的榨汁制度,既保证了梦之城的运转,也保证了耗材的可持续性使用。
但之前的优势,反而成为了现在的劣势。
这个诡域本身,是没有瞬杀能力的。它可以把人分到下城区,让制度榨干一个个痛苦疲惫的灵魂,却没办法直接用异能杀死它们。
而梦之城体格过于庞大,维持它的运转需要的能耗惊人。顾天临是诡域的所有者,也不过是靠着节能减排、进口耗材和诡域自带的原料,勉强维持城市的运转。
就像有个等级1级的玩家,大家都在新手村的时候,给了他一个等级10级的装备。
这个装备处于破损状态,勉强能使用,发挥出1.5级的功效,但需要8级的资源,才能修复回10级的状态,以形成对周围同在新手村玩家的降维打击。
塞萨里酒店自己的耗材都不够用,实在挤不出来多的,分给梦之城。
而且,大量进口耗材,很容易被异能局的人盯上。
那时候,槐江的处理优先度,就会从普通调整为“特等加急”。
异能局的职工已经用事实证明过了,他们发起疯来不计代价,有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是祸害们都会害怕的存在。
或许还有一个方法解决问题。那就是放弃这个诡域原本的秩序,建立新的制度。
……但这个行为,无异于是把10级神装融成原材料,然后自己重新打造出一个1级新手装。
总之,持有这支股票,从长期看,也许是盈利的。但短期来说,很不划算。还有可能让现在资金不足的槐江血本无归。
所以他选择了放弃。在凌晨时分,找到了这辆班车,并且用武力强迫司机给他打开了门。
槐江没有梦之城的户口,按理说是不能上这辆车的。
这也是车辆晚点的原因。
赢舟思考片刻,指向了那些还在广场上的鼠人:“可以带它们走吗?”
槐江的表情依然笑眯眯的:“车票钱够的话,当然是可以的。但它们并不属于你的世界,就算带出去,结果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赢舟肩膀上坐着的影子。
影子手里拿着一片章鱼足,小口小口地啃着。圆圆的刺身片上被啃出好多个月牙似的印子。
但赢舟摸过了,四毛明明还没长出乳牙,手指摸进它的嘴里,感觉空空的,也不知道这些印子是哪儿来的。
“有时候好的初衷,也会带来更坏的结果。学不会舍弃的人,最后反而失去了一切。”
赢舟下意识地抬起手,罩在四毛身上,挡住了槐江的视线。
槐江倒也不生气:“车要开了,要走吗?”
周围的灯在这一刻,全部熄灭。
赢舟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梦之城没有能源供给,算算矿石存量,刚好能让城市运作到现在。
上城区的住民已经被解决,下城区得到了控制。只剩城主所在的中城区还在负隅顽抗。按理说现在有没有赢舟差别都不大,但赢舟在短暂地思考后,还是摇了摇头。
槐江倒也不生气:“好吧,那期待我们可以下次再见。你的骰子还在我这呢。”
随着灯光熄灭,梦之城的许多东西也在跟着消失。
最先消失的,是中城区的住民。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真人。
酒吧里,DJ突然炸开,成为一个个光点粒子散开。
舞池里扭动的白领惊呼了一声:“这是什么新的视觉特效吗?”
然后他发现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炸开,消失。他试图抓住身边的人,然而只抓住了一堆空气。
长的像秋蝉的小白领不明所以,在空荡荡的的舞台中央,发出了无助的鸣叫。
然后他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他其实死了很多年……第一次死亡,是在去下城区的车上。他失去了自己的身体。
第二次死亡,是他攒够了2000分,从下城区来到中城区……他进入户政大厅,那些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洗掉了他的记忆,又编排了新的……从此后他就是中城区的原住民了,有新的父母、孩子。尽管身体上,他在排斥它们;但记忆却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家人。
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乡;也不记得自己答应过妻子和女儿,下班后要回家吃饭。
秋蝉感觉到了极端的痛苦。这种痛苦淹没了一切。像是当头一棒。早该忘记的记忆卷土重来,像是一把把带毒的刀。
但一切都是徒劳。他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到底是梦之城里的人,还是梦之城外的人。他也不想再分清楚那些东西了,真实只会让他感到痛苦,让他想起自己错过的人,和在梦之城里一次次的轮回。
对,这是他第五次在中城区当人。
在中城区当人,寿终正寝,然后回下城区当狗。
灵魂是不会死的。
痛苦是可以反复咀嚼的。
秋蝉尖叫着扇动起翅膀,上蹿下跳,在半空翻滚,想要抵挡这种痛苦。
可它抵抗不了,淹没一切的绝望碾压过它弱小的躯体,它用节肢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终于,一切结束了。
跟着消失的,是超市里的食材,水库里的水。
一切会被消耗的东西……都消失了。超市里只剩下了空荡荡的货架。
顾天临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看着城市的灯光由远及近的熄灭。
女秘书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城主!梦之城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东西都不见了?是因为那些劣种吗?——城主!我们走吧!”
女秘书往前走了两步,想来推动办公室的椅子。
鲜少有人知道,城主的身体是动不了的。他就像是长在椅子上的一棵树。所以,他很少离开办公室。
但女秘书只是往前走了两步,也慢慢消散在空中。
城主发出了凄厉的笑声:“可惜天黑的太快。想走已经晚了。”
接着消失的,是那些名贵的古董、装饰。那些精致、冰冷的建筑。堪称奇迹的交通站。广播台。街头,路面……
梦之城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一个巨大的、深红色的蚁巢。
而这个蚁巢的起点,是从顾天临敞开的后背开始的。
顾天临很少动,并不是像秘书以为的那样,瘫痪了。
而是他背着整个梦之城。蚁巢明明依靠他的身体建立,他是钉在蚁巢上的一只蚂蚁。人们却觉得他是主人。
暗红的岩石像是沾染血的骨骼,所有的一切都在上面、靠着梦矿衍生。
好在,作为核心的梦之大厦依然存在。
顾天临转头,看向了自己的收藏室。
那里曾经有很多藏品,后来只有一个藏品。刚运进来,巴拉啦的尸体。
白色的蠕虫还没来得及被分割,挤在一起。尸体冻的硬邦邦的。
它不该在的。可它为什么存在?
顾天临想到一个可能。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
“……好恶心的虫子。”他低垂着头,“你不该已经结婚了吗?”
赢舟以前在志怪小说里看见过一个故事,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遇上大户人家设夜宴。书生进去吃席,满桌红烧肘子东坡肉,书生吃得肚皮滚圆,喝酒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醒来时,才发现遇上了狐仙,喝的是马尿,吃的是虫子和土。
而现在,赢舟看着逐渐显露原形的梦之城,也有一种同样的荒谬感。
公交车已经开远,消失在路边。
广场上,上城区居民们的尸体正在消解,变成肉酱一样的泥水,融入深红的岩石中。成为滋养整座城市的肥料。
而仅剩的几十头超梦体哀嚎着,一个个地变回了月亮似的圆灯。
萤火之光当然比不过皓月,却是如今唯一的光源。
它们像是气球一样,朝半空漂去,却并不走远,而是汇聚在仅剩的几个人的头顶,努力地照亮着前方的路。
胡巴看着一个个飞回天上的超梦体,头高高扬起,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他指着自己头顶的圆球:“我感觉到了,这个才是尤里……”
他们拿走了尤里的身体,却拿不走他的灵魂。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处,那里原本戴着一条监视器,是入城的时候安检员分配的,说的是象征身份的手链。
赢舟曾经想过要取下来,只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手腕弄得又红又肿。
而现在,那条手链终于现出原形。
它像是深红色的细小血管,缠绕在赢舟的手腕上,内部长着用于吸血的尖刺。
这些尖刺深深扎进了赢舟的肉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刺像是中毒一样,呈现出枯败的黄黑色。没有发挥应有的功效。
赢舟皱眉,把这段缠在手腕上的红色线状物剪断,近乎凝固的深黑色液体“咕叽”一声,从管壁里飞溅到地上。
其他人的手上也有监视器。但他就不那么幸运了。
海因里希身上的监视器是一条深红色的大虫子,已经吸饱了血。肚皮滚圆。
他十分嫌弃地把这条蚂蟥扯了下来,甩在地上,用鞋底碾过。粗糙的地面像是多了一条红色的彩绘。
鼠人们解除诅咒,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但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欣喜的神色。
海因里希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们正在消失。是梦之城在消失吗?”
和那些瞬间蒸发的假人不同,它们这些真实的灵魂,也在消失。
有些不怎么起眼的,消失得很快,就像是大夏天里蒸发的一摊水;而有些影响力的,消失速度就慢一些。
例如胡巴、海因里希,他们的身体表面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一个个发光的小圆点正在从身体里漂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