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光点在空气中消散,和消失的尸体一样,成为梦之城的能量。
谢东壁从洞穴里探出头来,身上全是汗水和泥浆:“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十几分钟前,他还在广场,和其他鼠人清点战利品。一眨眼,世界就变了个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谢东壁还以为自己在下城区的宿舍里睡觉,然后梦醒了。
谢东壁的身体也在往外飘着小光点,只是速度比其他人慢很多。
几个还没来得及消失的鼠人同样来到了这里,他们带着头顶的光球,汇入了大部队中。
“对啊,胡巴,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周围的环境都消失了?”
“不能说消失吧,这才是诡域真实的样子,梦之城不过是建立在这些红石头上的幻影。”
“哈哈哈,但我怎么觉得我们也快消失了。说起来,好像的确有人不见了吧。我身上的光也越来越淡了。”一个女孩发出了笑声,“而且我回到了18岁诶!我就是18岁那年进来的。那天本来想和喜欢的人表白。结果在路边睡着了。在梦之城打工了几个月,人老了不少,还变成了白老鼠。”
鼠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胡巴手里还提着那盏油灯,他唇微动,表情凝重又带着一丝歉意:“……对不起,有件事情其实瞒着你们。就是,我们的身体其实已经不在了。所以,毁掉梦之城,我们也会死。还有诡域里的其他人……我们的身体都不在了。”
大多数人还在下城区,也就是蚁巢的底部。离这里很远。他们也许还做着回归现实世界的美梦。也可能已经随着灯光的熄灭而消失。
在沉默片刻后,说自己是白老鼠的女孩第一个拍了拍胡巴的肩膀:“什么死不死的。其实进入梦之城那天,我们已经在现实里死了吧。”
“是啊,”大家纷纷安慰着流眼泪的胡巴,“很高兴认识你们……哈哈哈我在末世只是一个普通的跑车司机,放在平时可没机会认识财阀少爷和研究所学阀的。而且毁掉梦之城,才能避免其他人重复我们的悲剧嘛。不过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这样我还来得及和朋友告别。”
仅剩的五只鼠人互相抱在了一起。大家都没有再说话,但光点依然接连不断地从它们身体里飘出。
谢东壁推了推眼镜,站在一边。
他虽然是鼠人,但加入的时间还是太短。唯一熟一点的人是海因里希,还做不到这么真情实感。
赢舟其实有个猜测。那就是这些灵魂其实是能量,顾天临正在吸收它们。
“接下来该干什么?”一个鼠人问。
胡巴提起了灯,擦了擦眼泪,表情逐渐坚定:“我好像听维克多提起过。但时间太久远,我也不确定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梦。我们去蚁巢的最中心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胡巴转头,温和的目光落在赢舟的身上:“你其实已经可以出去了吧?虽然错过了末班车,但那条路并没有消失……你还要和我们一起吗?”
唯一没有被蚁巢吸收的人是赢舟。所有人都在发光,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
只有赢舟,还是一团实心的人。
若非头顶的光球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几乎看不见他人在哪。
赢舟猜测,也许是因为他的户口还没有正式入籍。因此,还不算梦之城的一员。
毕竟之前槐江也说过,他还没被梦之城同化。
赢舟想,去蚁巢中心,无非是再遇上几个小BOSS,最后打一个大BOSS……狂暴状态顾天临?也不知道好不好打。而他现在,只要捆着谢东壁离开,就能回去了。
当然,谢东壁也许并不想离开。毕竟他的梦还没醒,他还想要接管梦之城。
但赢舟觉得,如果只有恐惧、怨恨和血肉,才能维持梦之城的运转。那最好的解法,其实是让梦之城消失。
反正谢东壁也打不过他,他可以扛着谢东壁走。
谢东壁也没彻底被梦之城同化,离开这里,虽然会丢掉一些东西,但问题不大。
而其他人的命运跟他,其实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圈。
赢舟开口,说的却是:“来都来了。”
这些鼠人可不是异能者,也没有进化源。
失去超梦体,他们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人类……甚至都说不上是年富力强。
更何况,如果想解决掉城主这个祸害,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赢舟挺喜欢痛打落水狗的。
胡巴说:“那走吧……尤里,安西,索菲亚……”
他一个个念着头顶白色小球的名字。
“麻烦你们最后一次,带一下路吧。”
发光的圆球滚动起来,汇聚成一团亮堂堂的云,往前飘去。
这片光云在蚁巢里行动自如,一会往上,一会往下。指引着前行的路。
“好像回到了在矿洞挖矿的时候,”有人笑着说,“我其实很讨厌干活。但现在想想,也不是完全的痛恨……饭很难吃,但是晚上胡巴会唱歌。”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没了。
赢舟走在队伍的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人越来越淡,身上飘出的光点也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接着是那只白老鼠。她性格活泼,一路上说的话最多。
她的声音在谈起学校路边的蛋糕店时,戛然而止。
海因里希落后了几步,走到赢舟的身边:“给你看过的资料,你都记下了吗?”
那是他和胡巴整理的,觉得对未来有用的东西。
赢舟开口道:“记下来了。”
他的记性很好。
谢东壁睁大眼:“什么资料,我怎么不知道?”
海因里希声音凉凉的,听上去阴阳怪气:“你当然不知道,你那时候还在组织鼠鼠运动呢,是不是还想架空胡巴。”
谢东壁被呛了一下,不敢说话。
海因里希对赢舟道:“我相信谢东壁初心是好的。我也相信他描绘的未来。但人是经不住考验的……你们出去后多盯着他,他像是那种会不声不响干大事的人。哎,说起来,如果是平行宇宙,你们在未来也会遇到‘海因里希’吗?那时候我们是初遇还是重逢呢?”
在前往中城区的路上,海因里希也消失了。地上留下了一件研究所标配的制服外套。
外套洗得发白,研究所的标记都有些掉色。
谢东壁弯腰,把这件衣服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套在了自己身上。
前方已经能远远地看见梦之大厦。
它被一层层的红色细线包裹着,像是藏在蚁巢深处的心脏。
就连胡巴的颜色也越来越淡。
离大厦还差十几米的时候,胡巴缓缓停下了脚步。
出乎意料地,大厦的门口有人。
维克多站在门前,还是那身打扮,银色的假发,燕尾西装。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胡巴隔着一条街,和维克多对视了几秒。
他以为自己的心情会很复杂,毕竟他对维克多的感情就很复杂。一开始是崇敬和喜爱,后来是怨恨和不解。
但现在,胡巴发现,自己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甚至都没有失望。
他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追问为什么,也不会去爱或者恨什么东西。
过于激烈的情绪,无论爱恨,都是消耗。
但没想到,反而是维克多先打了招呼:“没想到现在鼠人的领袖是你啊。小胡巴。你的同伴呢?怎么只剩两个人了?代价是不是太沉重了一点。”
维克多的脸上还刻着那个NO.1的奴隶编号。
赢舟拍了拍胡巴的肩膀,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维克多,你不就是城主之一吗?”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对方的身份,“倒也不用再拿一张皮来刺激人了吧。还是说你已经匮乏到不愿意放过这么一点痛苦的情绪?”
胡巴低头,透过自己的手掌,都能看见红色的路面。
像是剥了皮的血肉,踩上去有种黏腻感。散发着油脂的臭味。
胡巴把手里的油灯递给了谢东壁:“你拿着吧,别让灯光熄灭了,这些超梦体听不懂赢舟讲话。”
维克多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客套的微笑:“城主之一吗?或许吧。”
胡巴的身影已经很淡。他就像是躺在病房里垂垂老矣的病人,眼神都失去焦距。
维克多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几分:“胡巴。”
胡巴的反应已经很迟钝了,他眼睫毛颤了颤,棕灰色的眼眸落在了维克多的脸上。
维克多说:“我没有城主的记忆。最开始,我的确是那么想的。”
很多年前,在阴暗的地底,维克多点起手里的油灯,指着空荡荡的墙,说,既然咱们也有几十个人了,多少也算个小团体了,要不整个标语什么的。
他的提议得到了在场所有鼠人的支持。但这也并不是什么太严肃的提议。那时候它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只是变成鼠人后不甘就范,需要一个报团取暖的地儿。
因为鼠人普遍矮小,身高不够,所以,最后是在扳手腕比赛里获得第一的胡巴,站在维克多的肩上,用石头在红色的岩石上刻下了两行话。
“生而平等。”
“善恶有报。”
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吧。因为那个窝点之前就被城主派人捣毁了。
两行肉眼可见的眼泪从胡巴淡得近乎透明的眼眶里流下,在深红的地面上砸出两个水坑。
这是他最后想说的话。
赢舟身后只剩下了一个人。能见度只剩下百分之六十的谢东壁。
谢东壁接过油灯后,才发现这盏灯异常沉重。它的光线明明如此微弱,看起来也破破烂烂的。
几乎刚入手,谢东壁就能断定,这是一件诡异道具。功效未知。
赢舟看着挡在大厦入口处的维克多,问:“你是要来阻止我吗?”
他觉得自己手里有点痒,如果现在能握个刀或者拿把剑,大概是很帅的……赢舟小时候看西游记,还特别想要悟空的棍子。
但赢舟没有那种东西。起码他现在还没有跟影子沟通好。
赢舟不可避免地走神了片刻。
看影子细细的样子,大概也是变不成刀和剑的。不知道以后往那个方向培育有没有用。
他脚底的影子分成了四份,四个方向。随着赢舟的呼吸轻轻摇摆着。
一块暗红的岩石,或者说骨骼的碎屑,从蚁巢上方掉落。掉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撩拨着在场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然后是更多的碎石头。
赢舟抬头,看向大厦顶部。
深红的岩石像是树木的枝干,打破了宽广明亮的玻璃窗,缠绕着大楼,野蛮生长。
在红色树冠的层层掩映之下,能看见被吊在半空中的顾天临。他低垂着头,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完全被肉质感的红色岩石包裹,像是个死人。
顾天临穿着黑色的西装。就像是红色树木上结出了一个黑色的苹果。
说是树其实不太准确,它更像是嶙峋的岩石,枝干位置吞吐出的硬物像是……工蚁筑巢时吐出的分泌物。新长出来的部分还没来得及硬化,往下滴着黏液和碎物。
但此时,的确也没有更好的称呼。
这棵树木还在生长。不断有光点汇入它的身体中,成为筑巢的养料。
气氛有些许的僵硬。
维克多笑着说:“别那么紧张。我和其他怪物不一样,我不会吃人。你看,我还有张人皮呢。”
他在废墟中翻出了一个茶几,三张椅子,摆在了马路的中央。
又翻出了一套瓷器。壶里没有水,但在维克多倾倒的瞬间,热腾腾的咖啡从壶嘴里冒了出来。
赢舟没有理他,而是紧紧注视着顶端的顾天临。
这一次,赢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杀了这个挂在树上的城主,就能结束现在看见的一切。
他也的确想这么做,并且开启了一轮的实践。
黑色的细长影子在瞬间飞出,牢牢的钉在了树干上,赢舟抓起了身边的谢东壁,一跃腾空数米。
他的脚踩在了红色的岩石上。
树干很大。上面崎岖的地方完全能站下两个人,只要稍微注意点,也不那么容易落下。
赢舟动的太快。
谢东壁手里的油灯芯子晃了晃。
“……居然可行?”赢舟自己都觉得意外。
因为地面的维克多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他坐在缺了一条腿的椅子上,稳稳地立着,手里还端着一杯香草拿铁。
谢东壁摸了摸树干,研究片刻,开口:“赢舟,这棵树好像是活着的。和梦矿柱是同样的质感。”
拿小刀划开表皮,会流出暗红色的黏液。因为树本身就是红色,倒是不怎么起眼。
树干连接着地面,又向外界延伸。主干贯穿整个城市。梦之城的一切,都在它身上建立。
谢东壁很轻。非常轻。
跟着他的能见度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体重。
赢舟提着他,像是提着一个公文包。
但这样毕竟不太体面,赢舟开口:“我背着你吧,你自己腿夹紧点。”
谢东壁本以为后半句只会出现在涩情小说里。
但他还是有身为累赘的自觉,提着灯,胳膊挂在了赢舟的脖子上,像是树袋熊:“要不你把我放这?”
赢舟质问道:“这里你打得过谁?”
谢东壁:“……”现在的小孩真没礼貌。
赢舟就这样在树上攀爬着。很渺小。天上还有不断掉落下来的石头。
一开始爬树是很容易的,但到了二十几层楼的高度后,赢舟逐渐开始喘气。
这些树干把影子吸的越来越紧。赢舟甚至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浸入了沼泽地里,要费劲才能把躯干拔出来。
脚下的路面也越来越崎岖。
而维克多也终于喝完了热腾的咖啡。
相隔好几十米,维克多的声音却依然,清晰可见。
“赢舟,你听过城主的故事,那我再给你讲一个维克多的故事吧。”
“维克多是一个幸福的小孩,因为他的世界非常单纯。只需要好好读书,他就可以拥有一切。他是独生子,父母非常爱他。”
赢舟置若罔闻,细线再一次钉入岩石中。
他拽了一下细线,试了试岩石的牢固程度,然后纵身一跃。
赢舟的身体腾空,和迎面而来的大石头擦肩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庆幸,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苍白病态的脸。
他的脚落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
维克多就倒挂在他面前的树干上,一张脸近的让人难以对焦。
他银色的假发依然一丝不苟。笑容逐渐冰冷而怪异。
维克多翻转身体,蹲在了赢舟的斜上方。
赢舟的目光有了几分警惕:“这种烂故事,不用再说一次吧。”
维克多回答:“是不太一样的故事。”
“小时候,班上有个成绩很好的小孩。顾天临总是考不过他,一直都是全班第二。”
“小升初考试那天,顾天临和他坐在同一辆公交车上。”
“神使鬼差之下,顾天临偷了他的准考证。他在考场下车,然后把对方的准考证丢进了垃圾桶里。顾天临终于考到第一了。”
“这是一次,胜利。Victory。”
……什么烂人。
“但顾天临非常害怕,也非常自责。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怎么想的,但他动手了。结果也很好,他考到了全校第一,甚至是全县第一。而原本的第一名因为缺考一门,去了普通初中,后来,听说高中没毕业就去学手艺了。”
“顾天临想,这样是不对的。所以,在他脑海里的平行宇宙,一定存在那样一个世界,他没有偷朋友的准考证。在他脑海里,有那么一个正直、勇敢、善良、光明的顾天临。”
“那就是我。”维克多说。
“顾天临的大学还不错,学的专业,或许也还不错——金融。所以在春招的时候,他顺利入职了一家证券公司。”
当然不是什么四大或者高盛,那是顾天临触摸不到的世界,他也永远看不到那样的风景。
顾天临要做的,是在网上或者社区,向每一个可能的客户推销理财产品……股票,保险,基金,债券,纸黄金……什么都行。无所谓,只要对方掏钱,顾天临就能拿到提成。
K线,政策,利好,做空。一个个煽动的词从他的嘴里被吐出来,优雅的像是滚落的金币。
“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它一定还会再涨。”
“不投资的人跑不赢通胀!你想想,20年前买房,现在一个月只还300的房贷。”
“投资有风险,我不敢保证它一定赚钱,但你看过去的基准线……”
顾天临从不觉得自己是在说谎,他表情真挚,每一次推荐都发自真心。
尤其是想到他们口袋里掏出来的钱,最后会变成自己奖金的一部分的时候。
至于其他人亏钱,那也和顾天临没有关系。
猩猩盲选出的股票,最后收益都比华尔街的高级证券经理利率高。他又是谁?他不过是一个拿钱办事的业务员……他在话术上有包装,在情感上有下注,蛊惑、利诱、威胁,所有话术。也不过是为了挣钱。
只要能赚钱,谁管他的钱是怎么来的。他干的工作合法,光荣,纳税。
他是全家的骄傲,一个月能赚好几万。还有一个大学时就在一起的女朋友。如果不是女朋友的父亲存了一百万当他新人时的业绩,顾天临也不会在公司这么如鱼得水。
顾天临爱自己的女朋友吗?他想,自己当然是爱的。
尤其是知道未来岳父岳母退休金加起来都有两三万的时候……更别提女朋友还是独生女,家里好几套房,还能无忧无虑地出国留学,水个硕士文凭。
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顾天临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了。
所以他能忍下所有嫉妒和不甘的情绪,每天、每天……伺候她的公主脾气。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怀疑。
是那个被他怂恿,花30万买了元宇宙货币,□□后的傻叉跳楼的时候吗?
30万很多吗?拜托,他一个月业绩起码三四百万。买30万垃圾股,分到他手里的提成,连2000块都不到。
喔,听说20万是他准备给母亲、老婆、女儿救命的钱,家里起火了。三个人全身烧伤,移植了皮肤又要移植外国来的器官,三条人命,一共需要七八十万……没房子,没医保,没保险。借遍了身边所有人,还欠了网贷,那不就更蠢了。
连复利、买空卖空、通缩通胀都搞不清楚的人,竟然妄想在股市捞一笔大的?
顾天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照例地为了自己的业绩提成推销着,哦不,这叫投资理财。这是在为合伙人保驾护航……
他只记得男人抓着他的西装,一遍又一遍问:“真的能赚那么多吗?真的吗?”
“投资有风险。”顾天临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我没办法向您保证什么。但这可能是您唯一的希望。”
然后,唯一的希望破灭了。什么电子宇宙货币,不过是一场P2P的旁氏骗局。
这个模式还会被复制下去,并且一直复制下去。因为,我们都想要钱。只有钱,才能让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尊严体面地活下去。
顾天临那天还在上班,有人在楼下闹,但被保安拦住了。没门禁卡,冲进电梯又能怎么样,上不去的。
上不去的。
那那个男人是怎么到顶楼的。
又是怎么跳下去的。
血为什么溅在了他的西装上?
赢舟不想和维克多说话。
他已经来到了快四十层的位置。
因为过度使用异能,赢舟的身体正在发烫,冒出一缕缕的烟。
而维克多始终在他的三米范围内。
“那个人就死在顾天临面前,或许是算准了时间,想砸死他的。”
人人并不平等,善恶未必有报。
这一点,顾天临早就知道,并且坚信着。他会凭着自己的无耻、残忍、精英化,获得最后的“胜利”。
“顾天临想吐。他想回家,抱一抱自己的妈妈。又想早知如此,当年不该学什么金融。狗都不学。”
“最后,顾天临想,那个傻逼为什么要在他们公司楼顶跳楼,害得他工作都丢了。”
维克多诞生于顾天临一次又一次撕裂的抉择。
他把自己抛弃的东西,加在了维克多的身上。比如正直、勇敢、无畏、善良……那些也许不利于“胜利”的东西。
维克多没有任何别的含义,只是胜利的音译。
顾天临渴望赢下去。他以为靠着自己的努力,是可以“胜利”的。
结果呢?他贱卖了一切,像个被用剩的垃圾一样扫地出门。可那些元宇宙货币,那些股票、基金、电子图画,难道不是你们制造出来,又吩咐下去的吗?
在死前,这点意识的挣扎,远远达不到精神分裂的地步。
但在顾天临死后,它们分裂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顾天临的故事。”维克多说。
“维克多”,是顾天临的进化源。
就像是那个想要从谢东壁意识里跑出来的“伪人”。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赢舟也没说错。梦之城是有两个城主的。
上城区的城主和下城区的城主。
城主控制不了所有的梦之城。甚至让梦之城里长出了鼠人;那些超梦体,是趴在树干上的蛀虫。
城主当然分得清道德标准上的好与坏。
但对于梦之城来说,那就是需要消灭的老鼠和蛀虫。他厌恶这些东西,会让他想起很多无聊的过往。
又一次攀登。
维克多轻飘飘地落在树干上,收敛了所有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赢舟。你为什么不喜欢上城区呢?难道外面的世界,会更好吗?他们只是比我更含蓄罢了。”
平心而论,在上城区的确能过上躺平的生活。没有升学压力,没有工作压力,甚至没有生活压力。代价就是很有可能会为了保卫梦之城献出自己的生命。
这是大家追求的天堂吗?如果是天堂,那下城区的人又是什么呢?是光鲜的家里不该出现的蟑螂吗?
赢舟还没说话,谢东壁却忍不住开口反驳:“你少来报复社会了,死变态。”
维克多冰蓝的眼眸扫过谢东壁,眼神微冷。
谢东壁悄悄把脸藏在了赢舟的背后,活灵活现地诠释了什么叫狐假虎威。
从这里回头向下看,地面已经遥远地像是在天边。足以把恐高症患者吓晕。
四周的光线昏暗,只有那些飘在头顶的光球还散发着微微的光亮。
高处的气温有些冷。
但赢舟知道,这和物理现象无关,纯粹是因为他们正在靠近梦之城的核心,所以越来越冷。这是靠近祸害时的正常感觉。
黑线从赢舟的指尖抽出,只要赢舟愿意,这条线可以从任何地方抽离出他的身体。
但从手指尖抽出来会看起来帅一些。
赢舟觉得自己现在很像蜘蛛侠。他在巨大的红色树冠下飞檐走壁,就为了摘取一个黑色的苹果。
从枝干起跳的瞬间,赢舟扫到了破碎的玻璃大厦上斜斜挂着的楼层编号。
城主的会议室在89楼,他已经到了52楼。
维克多终于采取了行动。
他从自己的衬衣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餐刀。他是持证上岗的家庭管家,上到金融理财账单核验,下到给主人家的小孩切牛排,基本什么都能干。所以,口袋里有把餐刀,似乎也很正常。
维克多飘了起来。
不同于赢舟需要借助外力点攀登,维克多的身体悬空,反重力地漂浮在半空。他的两根手指并拢,捻住了影子那条线。细线在他的手中急速滑动,拉扯出一条血线。
下一秒,维克多举起刀,在这条线上温和地切下一刀。像切着一块柔软的黄油。
但刀和线之间,却迸发出铿锵的金属音。
半空的线被剪断了。
赢舟感觉了轻微的疼痛,就像是那刀子割开的不是影子,而是他的皮肉。但在梦里,这种疼痛并不明显,明显的是金属切进身体里的异物感。
赢舟落回树干上,抬头,望向维克多的目光凌厉。
另一条黑线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又迅捷的弧度,毫不犹豫地贯穿了维克多的身体。
维克多被切成了两边。
但他的身体里并没有内脏和血液,而是单纯的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油蜡。
维克多用手抓住了自己要掉下去的下半身,然后把它们拼在一起。
维克多的一张脸正在变形,让赢舟想起被水泡发的尸体,又像是吹饱气的球,微微膨胀起来。
他的五官正在变得模糊,像是要从脸上消失一般。
“影子受伤了。”
谢东壁轻声说着。
四毛变回小人,站在赢舟身边。
它的胳膊断了一条,只剩一条细线,还粘在身体上。
它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身体,所以,这种伤势其实是可以恢复的,只是少的那根线暂时不能使用。
赢舟的语气嘲讽:“维克多?顾天临抛弃了什么造就了你?正直?勇敢?善良?光明?看来你也不过是顾天临的意淫。”
维克多并不生气。
他说:“我当然不是那些东西。我是欲望、渴望和希望。或者别的东西。”
“赢舟,当我的主人吧。你会成为比顾天临更好的城主……我看得见……在你的灵魂深处……”
那里有团汹涌的火。不是怒火,也不是绝望和失望。是更有力量的东西,纤细又坚韧。
或许有人会把它叫做生命力。
谢东壁觉得维克多的醒脾多少有点变态了。
但他反应了两秒,突然意识到,维克多这句话和醒脾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在进行真诚的邀请……邀请赢舟来继承它、使用它,成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