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靠海,”谢东壁慢吞吞地说着,“河鱼河虾会比较贵,应季的海鱼都不贵。地面的安保队没事干,不用卸货的时候天天出去捞鱼。最近又遇上了洋流。更便宜了。”
A市是内陆城市,陆运成本是海运成本的好几倍,时间又慢;空运倒是快,就是贵。
总的来说,海鲜价格并不便宜,尤其是是品质好的刺身,动辄上千。赢舟以前是没这个闲钱吃的。
他用筷子夹起一片金枪鱼蛇腹,表情充满迟疑,大概是在思考这东西没煮熟到底怎么吃。
赢舟观察了一下谢东壁的吃法,学着他的做派,往青芥酱里倒上刺身酱油,然后蘸满酱汁,往自己嘴里送去。
油脂的香气在口腔里爆开,柔软的鱼肉带着鲜美的回甜。
谢东壁询问:“吃得惯吗?”
赢舟矜持地回复:“还行。”
谢东壁面露沉思:“可你明明很喜欢,为什么要说还行。”
赢舟微微挑起眉:“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瞳孔放大了。紧张、愤怒、喜爱,都会导致瞳孔放大。但你的情绪显然不是前两种。”谢东壁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感情表达太含蓄,容易产生误会。当然,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文化和社会氛围造成的通病。”
赢舟沉默片刻,回答:“只是吃个饭,你为什么会想这么多?”
“嗯,嗯……”谢东壁较为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项目方案已经提交,送去审批了。审批通过后,会对你的进化源进行实验改造。因为是研究院的科研项目,这次不用你支付改造的费用。”
便宜的总是最贵的。
赢舟抬起眼眸,盯住了谢东壁浅茶色的眼睛:“改造,会失败吗?”
谢东壁笑了笑:“任何改造都有风险,就像是感冒发烧都能死人一样。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风险很小。它出事的话,研究院比你更心痛。”
“当初,元问心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我妈妈还是死了。”
谢东壁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她其实是祸害寄生的伥鬼。你明白吗?这比进化源失控更难治愈。”
赢舟没有说话。而是低头,重新开始吃饭。
他觉得吃饭的时候谈正事这个习惯很不好,赢舟现在就有些吃不下饭。
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想哭,但泪腺自己不听使唤,分泌出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碗里。
谢东壁手足无措,他震惊地张大嘴,大脑比第一次看见化学分子式时还要光滑。
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幸好元问心/荀玉不在这里,要不然可能飞上来就是给他一脚。都不带听解释的。
“我很抱歉……”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当然,这不是我在替研究所推卸责任。我只是阐述事实。”
赢舟没有回答,只是抽了两张纸擦掉了眼泪。
他吃完饭,放下筷子,打破了此时的沉默:“我想看具体的项目方案。以及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改造,和改造中可能存在的风险。”
谢东壁:“这是保密文件。”
“那不改了,现在其实也挺好的。增强不了系数,想办法增强一下基数也是可以的。而且说不定不用外力介入,进化源自己也能进化。”
谢东壁的手指交叠在了一起,摩擦着指节:“你之前明明无所谓的,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
之前谢东壁也提过风险。但赢舟并没有太在意。
现在会在乎,无非就是赢舟突然意识到,他的进化源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是活着的。
赢舟回答:“可能因为我刚给他取了个名字吧。”
谢东壁一愣:“叫什么?”
赢舟瞥了地上的影子一眼:“四毛。”
虚拟恋人APP上线才一个月,异能局内部,相关任务的等级就从“普通”调整为了“紧急”。
异能局一般只有三个任务等级:普通、紧急、危急。
紧急任务,已经足够异能局投入大量的人力进行优先处理。
几天前,天衍遇上祸害的那一晚,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个APP的残忍与诡异。
黑色垃圾袋里装着的是林稚七零八落的尸体。
她是伥鬼,所以,他们还不能把残骸还给悲痛欲绝的母亲,而是要先去附近的特殊医院无害化处理。
可凶手都没有被绳之以法,还一盒子骨灰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而虚拟恋人APP的所有者,也有了一个新的代号,叫“杀猪人”。
事后,他们调取了监控,发现杀猪人竟然是从墙里冒出来的。
这说明他或许并不存在实体。围剿的难度又上了一个等级。
整个异能局加班加点好几天,也不过锁定杀猪人的大概活动范围。
也有更多职工主动下载了这个APP。他们都带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
他们没有遇到过真的杀猪人,但多少解决了十几个伥鬼。
在这样的人海战术下,因为“网恋奔现”而死亡的普通人,倒是少了许多。
想来杀猪人手底的伥鬼,数量也是有限的。
谢东壁说,明天给他看资料。让赢舟回公寓里再等一晚上。
他这个级别,其实已经不需要过多的申请。但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相比之下,异能局的审批速度就快上不少。
赢舟下午六点提交的资料,晚上八点,有关负责人就给出了回复。
【感谢您提供的消息。我们根据画面背景,锁定了虚拟恋人APP工作室所在地点。位于F市一高新产业区。】
【目前,我们已经在产业园区附近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正在进一步排查诡域所在地点。感谢您提供的信息。】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这个产业园最近失踪了很多小白领。
而且都是那种高薪、高学历的单身金领,前途光明且年轻,性别有男有女。
更诡异的是,他们失踪了,周围人竟然都没有发现,更没有一个人报警。
因为这些人在失踪前,都给出了合理的理由。
“之前小李提了离职,我还挽留过呢。怎么竟然是失踪了?”
“我儿子说要去国外,参加一个保密的科研项目,去两个多月……”
“她说换了新公司。还涨了工资。我不懂这些,也没多问。”
最长一个离职后失踪的,竟然能追溯到一年前!
这说明,杀猪人十分了解人类社会,它不只是单纯的祸害,而是一个有预谋的策划者。
这比普通的祸害可恶十倍。有些祸害没有脑子,只是凭着本能杀人;而有些,则是享受着这种如同“上帝”一般的能力,以死亡为乐,以恐惧为食。
比普通的祸害更有冲击力和杀伤力。
【根据之前的信息,虚拟恋人离开聊天室后,会主动寻找用户。攻击方式包括物理攻击与精神攻击。研究所位置相对来说较为隐蔽,且具有排他性。但不排除诡异生物潜入的可能。我们已联系研究所,安排了保卫科的员工,协助负责您的安全,相关信息见附件。】
【这段时间务必注意安全。】
【-华南区执行官/叶启木】
这名字挺有意思的。
赢舟打开社交软件,点开叶启枝的头像,问:你认识叶启木吗?
叶启枝:是我哥,怎么了?
这俩兄弟都挺有意思的。
赢舟下载了附件。附件上有两人,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另一个二十出头。
是保卫科的老王和小王。证件照上不仅有工号,还有相关介绍。
别看保卫科说起来像是保安,这俩放在外界都是兵王。并且经受过一些诡异力量改造。
虽然不是直接的异能者,但起码在面对诡异生物时,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赢舟思考了片刻,觉得靳白羽如果真的来了,谁保护谁还不好说。
但毕竟也是研究所的一片好意。而且,人多在某些时候的确是有用的,因此,倒是没拒绝。
元问心和荀玉同样发来了消息。
他们俩问的事都差不多,赢舟干脆拉了一个群聊。
赢舟:嗯,我绑定的虚拟恋人是靳白羽。好感度掉负数了,可能触发了情杀。不过应该还好。
元问心迟疑地输入着:我觉得研究所比其他地方安全,应该不会有事。
荀玉:我在飞机上了,明天就能到研究所,等着。
荀玉上次受重伤,伤势还没好透。目前还在病假中,基本不用干活。
所以当即就订了去研究所的机票。
元问心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就是个社畜命,最近还在忙着职位交接,调他去华北区的任令已经下来了。
毕竟八月中旬,东岚大学就要新生军训了。赢舟也是要去的。
赢舟关了手机,又看了会书。在晚上十点,准时洗漱好,然后上床睡觉。
他本来担心,在新环境里,自己会很难睡着。没想到几乎刚躺下,就进入了梦乡。
只是这个梦睡得不太安稳。
梦里,一直有股海潮一样咸湿的气息笼罩着他。
有好几次,赢舟都想睁开眼,眼皮子却沉重异常。
最后,还是门铃声吵醒了他。
赢舟睁开眼,感觉鼻子堵的慌,呼出来的气也热熏熏的,难受。像重感冒。
他四肢提不起劲,慢吞吞地挪到门口,看了眼门禁屏上的显示。
荀玉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小舟,是我。开门。”他朝监控挥了挥手。
已经到了?
赢舟看向手机显示的时间,11点53分,PM。
日期还没变更,他只睡了两个小时不到。
赢舟往后退了一步,抿住了唇。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很烫。果然是发烧了。
地上的影子分出四条细线,顺着他的身体缠绕而上,轻轻握住了赢舟的指节。带来了些许的安慰。
显示屏的光慢慢暗淡下去。
客厅的灯在瞬间熄灭。
“小舟?”门外的声音有轻微的走音,“不开门吗?”
赢舟摩擦着小手指上的细线,回忆起叶启木在邮件里说过的话;还有他看过的一些任务资料。
所以,他这是遇到精神攻击了?
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天衍就遇到过。
天衍还有一定程度上免疫精神攻击的异能呢。
赢舟不认为自己的精神状态会比天衍更好。
赢舟没有开门。他折回卧室,拿出了元问心给他的那把枪。又戴上了防毒面罩和手套。没穿防护服,过重的衣服会影响手感。
枪里有研究所特制的子弹。
赢舟去靶场练了很久,现在虽然不算百发百中,30米内命中率也能有七八十。如果是近距离,命中率百分百也不是什么难事。
门铃声又一次响起,刺耳异常。
四毛身上仅剩的四根细线全都炸了起来,在半空飘着,看起来随时都能进入战斗状态。
墙上的LED屏幕上亮起了雪花点,成为了此时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下一秒,画面闪现。一只巨大的眼睛塞满了屏幕,甚至能数清楚眼白上的血丝。这枚眼球的瞳孔不正常地涣散着,眼白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
一缕缕阴冷的黑气从门外往室内蔓延。
“为什么不开门?”陌生的声音阴冷地质问着。
赢舟深吸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寒意。
他的手搭在了冰冷的门把上,然后猛的拉开门,朝着门外一口气射空了子弹。
枪声响的很有节奏。
刺耳的枪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深黑的血肉溅在了赢舟的身上,带着令人厌恶的腥味,像是腐烂的海鱼。
枪的反震传来的力道,让赢舟的手一阵发麻。
地上有一摊炸开的碎肉,部分飞屑溅到了白色的墙壁上。
炸裂成几段的尸体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每个血窟窿都像是小喷泉,往外汩汩地冒着荧光色的鲜红血液。
断肢处,红黑的小触手拨弄着空气,表面覆盖着一层光亮的水泽。
像是砍掉身体还在蠕动的蚯蚓。
电线粗细的血蛭不断从身体的血窟窿里涌出,在地上爬行。
它们朝着赢舟的方向涌来。
好在四毛的行动速度够快,黑色的细线刺穿这些不知名红色长虫的身体。“噗噗”的血花爆开。
鲜红的血液变成了晦暗而萎缩的黑红色。黏在地上,如同风干的肉皮。
赢舟深吸一口气,后背有些微微的凉意。一股呕吐的冲动在胃里翻滚。
心理不适其实是正常现象。
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看见残忍的分尸现场还会呕吐呢。
赢舟的心理素质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同龄人。一方面是他足够冷静,另一方面是后天经历造成的。
从学校里的影子,到人猪,到人偶师,再到现在。
恐惧的阈值是一点一点提上去的。
为了维持正常心理健康,麻木是一种很好的伪装与保护。
赢舟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新的子弹,取下发热的弹膛。
他带着手套,高温让手套的表层有些微微的溶解。手指也烫得有些疼,但赢舟就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只是手直接打着颤。
黑色的皮手套上沾着碎屑和黏液,这让他装子弹时滑了好几次。
当弹膛重新被填满,那种拥有武器的安全感,才回到赢舟的心头。
他关上门,转身。
赢舟的手在客厅的灯具开关上摁了两下,没有反应。
这里本来就是地下城,再加上房间是竖着的一条,唯一的窗户在卧室的阳台,外界光源有限,不开灯,基本上和在深海没有区别。
他皱眉,凭着记忆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但赢舟刚走几步,脚步猛地顿住。
影子在后面拉他的脚踝,似乎想阻止他往前。
赢舟感觉到了一股渗人的凉意。
就在他的正前方。
感觉像是一大块冰迎面而来,冷得不可思议。
而且他闻到了一股很淡的尸臭。
赢舟微微往后退了两步,背后空空的。感觉也不怎么令人愉悦。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往前照去。
一颗接近腐烂的人头正在从天花板上垂下,它倒吊着,脖子和天花板之间是一根粘稠的血线。
这张属于荀玉的脸上,居然还能看出一缕笑容。
只要再走一步,赢舟就能撞上它。位置刚好是他的脸上。
这个人头笑着说:“你还是给我开门了喔。”
身体先思想一步开始行动,赢舟抬起手,扣下扳机。
枪口的火光闪烁了一瞬。
“咕唧”。没有枪声,更没有爆炸声,像是把小石头砸进了海里。
赢舟的身体在发抖。
他捡起掉在地毯上的手机,重新往前方照去。人头掉在了地上,像是熟透的果子从树枝掉落,烂在地里。摔出一滩浓稠的汁水。
冰冷的寒意缓缓消散。
赢舟握着枪,蜷缩在沙发上。
背后是柔软的沙发垫,他手脚冰冷,甚至不愿意去卧室里拿张毯子。
身体很不舒服。高烧让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绯红色,太阳穴突突地疼,世界天旋地转。
他很困,想睡,又不敢。像是受惊的猫,眼睛瞪地圆鼓鼓的,观察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有其他异动。
赢舟这才打开了手机,开始玩里面的单机游戏。
感觉困了,就掐一下自己的胳膊。
他下手没个轻重,全看能不能让自己清醒。
清淡的花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掩盖了空气里的血腥味。
冷意消退。慢慢的,空气中的血腥味也在减淡。
终于,当手机时间显示为上午8点时,家里来电了。
偏暖黄的灯光洒在原木色的地板上。
没有人头,也没有血迹。一切都像是赢舟的臆想。
他的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
赢舟起身,来到门口,然后拉开了门。
“……呼。”
赢舟吐出了一口憋在胸腔的郁气。
外面当然也是什么都没有。
他在群里发了条消息,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随后往自己房间里走去。
也不知道是谁,居然把群名改成了“相亲相爱一家人”。
窗外,天已经亮了。虽然是模拟出来的日照,但同样有些暖意。
能看见一些穿着工服的人,从各个公寓大楼的门口走出,站在公交站牌下等着摆渡车。
赢舟拉上窗帘,躺在了床上。连衣服都懒得换。
手机嗡嗡了两下,应该是元问心看见了信息,发来的消息。
可赢舟太累了,眼皮子都睁不开。手指挣扎着颤了颤,最后还是坠入了睡梦中。
再次醒来是在下午六点。
赢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感觉自己身体都是软的,不过,却没有那么难受了。更没有高烧的感觉。
他抬头,荀玉就在床边,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怎么还发烧了?”荀玉的语气听上去很心疼,“我测了一下体温,都快40度了。我去楼下医院找人开了点药,等会打一针抗生素。”
赢舟的额头上还有已经敷到温热的毛巾。
荀玉取下毛巾,泡进冷水里,然后重新敷在赢舟的额头上。
赢舟取下了额头上盖着的湿毛巾,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换了一套衣服。
他心里有些轻微的别扭。大多时候,赢舟都不希望别人会碰到他。
不过事出有因,赢舟压下了这点别扭的感觉。
床头,有一个玻璃罩。
四毛就站在这个罩子里。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被冰块冻住了。
赢舟开口,想说话,却没忍住先咳嗽了两声:“我身体挺好的,应该是被诡异力量连累的,做了噩梦,不用打针。现在好的差不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
赢舟指向床头的玻璃盒子。
“进化源失控,先关一下。等会让谢东壁看看。”荀玉轻描淡写地说着,“幸好你没出事。你梦到了什么?”
赢舟:“嗯,梦到靳白羽敲门,让我开门。我开门后,直接开枪把他崩了。”
他并不希望让人太担忧。因此过程都说得格外简略。
说到这,赢舟下意识询问:“对了。我的枪呢?”
荀玉回答:“帮你收起来了。”
“在哪?”
“客厅茶几上。”
赢舟掀开被子,起身,准备去拿。
身后的荀玉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赢舟。”他的脸埋在了赢舟的背上,“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跟我走吧。”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赢舟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他不是没和荀玉身体接触过。在老师的那栋居民楼下,在人偶师的屋子外面,他们都短暂地拥抱过。
荀玉的身体热乎乎的,有一种阳光下柔软的暖意。赢舟能在他的拥抱里能感觉到很多东西,比如毫无顾忌地坦诚和不求回报的真心。
而这个荀玉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
赢舟感觉到了一种隐藏地很好的、掠夺与侵略的气息;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发起的进攻。
人对另一个人气味的熟悉程度,可能很难察觉,但却比脑海里储存的记忆更持久。
这不会是荀玉。
赢舟缓缓询问:“去哪?”
“去一个没人、也没有诡异复苏的地方。你可以种你喜欢的花,做你喜欢做的事。我会一直照顾你,养你。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我真的,很想……”
他的声音称得上是温柔,在这一瞬,真的有些像荀玉了。
虽然这只是一个骗子转瞬即逝的真心。
“靳白羽。”
赢舟打断了他。
他盯住了卧室的门,开口:“你说这话的时候,都不敢用自己的脸吗?”
“砰”的一声。
柜子上的玻璃罩骤然炸开,像靳白羽的白日梦一样,碎裂一地。
刚从玻璃盒里解冻的影子一跃三尺高,身上的四条黑线在瞬间变成红色。
速度快得都能听见破空之音。
赢舟转过头,看见四条交织的红线像是一张网,贯穿了靳白羽的身体。
对方脸被切割出了一条血线,分成几段的肉块正在因为重力而缓缓下滑。
四分五裂。
很直白的冲击。
血从缝隙处涌出,靳白羽死死盯住他,眼神是一种让赢舟觉得浓烈又陌生的情绪。
“我明明……给过你机会了。”他说,“是你自己不珍惜。”
赢舟思考了很久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然后他想起来了。
邻居家的阿姨,每天楼下跟人聊天,说起自己的丈夫出轨,又拿钱去嫖娼,嘴上说说笑笑的;回家后却总是发疯似的大吵大闹。隔了几层楼都能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哭声。
有一次赢舟放学路过,刚好看见这家人的门敞开着,阿姨披头散发在家里尖叫,让她的老公滚出这个家。
赢舟回头瞥了眼,那位阿姨的眼神空洞又绝望,愤怒又哀伤。
就像是靳白羽现在这样。
但赢舟并不同情,甚至觉得莫名其妙。
毕竟他和对方有限的几次交流都很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有仇。
而且对方还这么阴魂不散。
就像是小偶像有个神经病私生饭。感觉早该死了,却总能在宾馆的床底下发现。
赢舟的眼神淡漠,看起来都懒得回话。
靳白羽的尸块落地,血溅到了他裸露的皮肤上。脚背,脚踝,小腿上全是血点子。
赢舟先是去客厅拿了枪,又折回浴室,拿花洒冲干净了靳白羽留下的痕迹。
他关掉花洒的水龙头,四毛跳了起来,取下毛巾架上叠在一起的浴巾,抖开,给赢舟擦着他腿上的水痕。
它整个人都还没一片毛巾大。
赢舟低头看着它,没忍住打开水龙头,让冷水淋了小姜饼人一身。
哗啦啦的水喷出,对只有十几厘米高的小姜饼人来说,像是下了一场短暂的暴雨。
四毛抬头,一张薄得像是纸片一样的小圆脸湿哒哒的。
它没有五官,但赢舟能感觉到它的表情写满了茫然。
这让赢舟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学校图书馆看过的一本心理学的书籍。
书上说,毁灭性的行为能引发快乐,所以小孩会把积木搭起又自己推倒重建;他们会在这个游戏中领略到支配带来的满足与快感。这种隐秘的快乐会一直存在。
那些拥有权力的人,终究会不满足于摆布死物,而是会试图摆布活物。譬如宠物和人。
当人被视作宠物时,屈尊俯就式的宠爱、与虐待狂式的玩弄之间的界线就会开始模糊。
赢舟蹲下身,把四毛从地上提了起来,然后用纸巾擦掉了它身上的水。
这个尺寸刚好能一手握住。
“对不起。”赢舟说。
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波动,连表情都有一种淡淡的倦意。
小姜饼人:“唧?”
它的智商,还不足以理解赢舟的歉意从何而来。
赢舟没有再说话。
地上的肉块还在,但没有诈尸的迹象。
赢舟站在了阳台上,外面的公寓楼一切如常。
赢舟伸手,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疼。没有任何知觉。
“梦里的靳白羽已经死了。”赢舟喃喃了一句,“为什么我还没醒呢?”
他思考片刻,拿着枪,推开了公寓的门。
赢舟去摁了一下隔壁叶启枝的门铃,没有人开门。
他又朝里走,来到了电梯前,摁下电梯。
电梯的数字缓缓从1到6,赢舟走进轿厢,摁下了1楼。
十几秒后,电梯到了,发出“叮”的一声响。
但只是刚出电梯门,赢舟就忍不住顿住脚步,微微抿起了唇。
扭头,就是熟悉的门牌号。601。
而走廊中间位置,他所住的那间房子的大门还敞开着。
因为赢舟走的时候没有关门。
他回到了原地。
公寓一共17层,赢舟很耐心地从1摁到了17。很可惜,每次打开门,外面都是同一层。
消防通道的试验结果也是一样的。
赢舟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眩晕。纯粹是过多次的重复让他失去了方向感。
赢舟的家是605号。
叶启枝在隔壁,606。
他路过了自己家门口,来到了标着606的门前。
黑色的细线缠绕在了他的手上,赢舟猛地往前打出一拳。
研究所的门比一般的防盗门坚固。但毕竟只是普通的福利公寓,考虑到造价,也没办法每扇门都做到抵抗诡异力量。
赢舟成功地轰开了大门。
然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间公寓里的软装布局,和他房间里的一模一样。
就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东西,甚至连卧室里那具倒地的尸体都还在。
赢舟推开阳台,看向窗外。
外面依然有人来来往往,但耐心地观察一段时间,就会发现,窗外的景象像是在看洗脑循环的录像带。每过一个小时,外面的场景就会重演一次。
赢舟的瞳孔缓缓缩紧,窗外的模拟日光还是那么温暖,他却在此时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寒意。
赢舟终于明白,为什么靳白羽会说“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被困在了梦里。
荀玉是在下午抵达的研究所。
专机在冰面上停下,荀玉走下楼梯,表情并没有太多震撼。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但上辈子,荀玉已经来过研究所好几次。对这里并不陌生。
他的研究员叫秦时,正好出来接机。
秦时三十来岁,是个热络的中年男人,有妻有子。从小生活在国外。
他穿着厚重的防护服,给了荀玉一个热情的拥抱:“和你聊天经常忘了你才二十岁。看脸就发现还是很年轻嘛!欢迎来到研究所。”
荀玉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
他的伤势还没好,露在衣服外的手腕处能看见一圈圈缠好的白色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