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歪着脑袋,也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成南。
成南觉得她眼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见过,有些迟疑地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伸手向后面指了指,成南顺着看过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帘被掀上去,一个看起来很慈善的老太太也正微笑地看着他。
成南蓦地反应过来眼前的两人是谁,早晨他还在裴府门口见过她们,眼前的女孩虽是显得病弱,细瞧眉眼却和裴缜如出一辙。
果然,那小姑娘笑声道:“我和奶奶想来看看你。”
看我?看我干什么?虽然眼前的小姑娘细声细气,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成南心里还是猛地一乱,想难不成是他上午时对裴缜那样不客气,两人看不过去来教训他?
思及此,他后退一步低着头道歉:“对、对不起。”
裴谨有些讶异:“你道歉作什么呀?”
然后她竟是毫不嫌弃地伸手过来抓住了成南的手腕,抬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麻绳,麻绳下面缀着个沉甸甸的纸包,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
东西给了裴谨便收回手去,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倒衬得原先过于苍白的脸上有了些活气。
“我和奶奶知道你是哥哥的朋友,所以一直想见见你。奶奶说,”她清了清嗓,学老太太的语气道,“裴缜有时爱做混账事,但这小子心不坏,就是傻,还得请你多担待。”
似是觉得挺好玩,裴谨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ЙàΝf,成南却仍是愣愣的。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预料中的辱骂呵斥没下来就罢了,怎会是这样客气礼貌的请求。
裴谨不知道他复杂的心理活动,在傍晚凉下来的风里轻轻咳了两声,她这回在外面待得太久,身体有些吃不消了,于是看了眼成南手中拎着的纸包,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是给哥哥朋友的见面礼,你快些吃,不要凉了。”
说罢她不等成南回答,摆摆手便转身朝马车走去,等成南好不容易从这突然而来的小插曲中反应过来时,车夫已经一甩缰绳,马蹄踏动,牵着车轮辘辘地向远处行去了。
成南兀自站在夕阳下,手里拎着那一包人家送给裴缜朋友的东西,为难地直蹙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上午才刚和裴缜决裂完,现下就要了裴缜家里人送的东西,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第14章 失而复得
成南站在原地纠结了半晌,还是没有追过去,追不追得上是一回事,追上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最终还是拎着那纸包朝庙里走去。
半路上成南便猜到了纸包里大概是什么东西,主要是那浓郁的肉香味着实诱人,丝丝缕缕地溢散出来,不停地钻进成南的鼻子里,勾得他肚子里馋虫大动,咕噜噜不停地响,再努力地吞咽口水也不顶用,一路上他忍不住用手悄悄捏了那纸包好几回,又贪婪地将沾了肉香味的手指放在鼻子边嗅,馋得眼都有点发酸,但终是没打开尝上一口。
到了庙里,成南直直冲着墙边跷着二郎腿发呆的余不行过去,将纸包扔进他的怀里转身便走,晚一点他都害怕自己后悔。
还没走出庙门,他便听到身后余不行“嚯”了一声,随之是其他乞丐的吵闹。成南没管,出来在庙外空地上坐下,摁着空扁扁的肚子,一边啃白日里要到的凉馒头,一边听着庙里乞丐们哄抢肉的声音。
嘴里的馒头没滋没味,他忍不住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又嗅了嗅,上面沾染的肉味已经散得几乎没有了,成南有些失落,但他心底里又存着点怪异的坚持,想无论那两人和裴缜是否知道,他反正是没有吃他们的东西,就不算是违了约,之后哪怕他们质问自己也有话说。
但这肉闻得着吃不着的滋味,着实是难捱。
余不行拿着咬了半个的鸡腿出来,见成南独自在外面坐着,凑近过去笑问他道:“阿团出息了啊,都能带一整只鸡回来了!哪来的,是不是裴少爷给的?”
他手里鸡腿的香味扑鼻而来,成南难以忍受地转过身去,坐得离余不行远了一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余不行的手上看。
余不行一边啃肉一边还在咕哝着问:“你回来前在外面吃过了吧,裴少爷给你买了两只?”
“唉,”他摇头啧啧感叹,“裴少爷可真是个好人,阿团,你能跟他搭上线真是走了八辈子的运,我跟你讲,这人你可得抓住喽,以后少不了你吃的……”
“别说了。”成南蹙着眉,低声打断他。
余不行笑了两声:“说你胖还喘了,最近脾气都大了。”
他扬手扔了鸡骨头,抹抹嘴准备回庙里,站起身来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低头问成南:“你的碗呢?”
这还是一整天里第一次有人注意到他的碗不见了,成南眼圈瞬时又忍不住有些泛红,先前因鸡肉勾起的馋意倏然下去,丢碗的难过又涌了上来。
他低着头没吭声,感受到旁边的余不行一直没走,持续打量着他,成南紧绷着下颌忽然往后一躺,转了个身背对向余不行,手臂挡在脑袋上面,闷声道:“我困了。”
他满是孩子气的举动逗得余不行有些乐,笑了一会儿,余不行又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回了庙里。
第二天成南从一大早坐到要饭的地儿就开始紧张,总是忍不住地左看看右看看,怕昨天那两人再突然出现,也怕裴缜过来质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做朋友了还要他家里人的东西。
他心里有点后悔,觉得昨天不该将那只鸡带回庙里让乞丐们分掉,不然的话现在还能完完整整地摆在身前,即便裴缜过来他也能毫不气短地把鸡还给他。现在可好,万一裴缜让他赔钱怎么办,他浑身上下所有东西都卖掉估计也凑不出那一只鸡钱,而且那肉他还一口都没吃,这样一想简直更委屈了。
一天时间他的脑袋都快摇成了拨浪鼓,警惕得像是一只面临危险支棱着耳朵的猫,然而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起,裴缜并没有过来。
自从两人决裂之后,裴缜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成南在微黑的天色中站起身,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渐渐落下去,但许是白日里紧张过甚,乍然放松下来后,他竟觉得有点说不出的疲倦和失落。
这天夜里余不行回来得很晚,成南都快睡着了,他才带着一身槐香回来,捏着成南的脸问他:“睡着了吗?”
成南哼哼:“睡着了也被你弄醒了。”
余不行笑着松开手:“那就睡吧,明早起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
余不行故作神秘地不告诉他。
成南又问:“你去哪了?”
余不行仍是闭口不言。
成南哼了一声,闭上眼转过身去:“你不说我也知道。”
春槐街头上种着两棵百年老槐,荫天蔽日槐香扑鼻,在下面过一趟都能沾得满身香气。以前有一阵子成南经常去那儿要饭,给崔瘸子看过病的白姑娘嫁人后就住在那条街上,她每次见到成南都会笑着喊他过去,成南若是在春槐街上蹲一整天,甚至可以像正常人般一日三餐按点用饭。
白茹兰没嫁人的时候是住在七里桥,那时候经常是余不行带着成南一起过去,他们俩蹲在白氏药铺的不远处,偶尔和坐在铺子门口收拾草药的白茹兰对上视线,彼此都笑一笑。傍晚时老郎中会先回家休息,留下白茹兰收拾铺子,上了锁她会过来和余不行扯上几句闲话,成南就蹲在他们脚边上,专心致志地吃白茹兰带过来的吃食。
没两年白茹兰嫁了人,搬到了春槐街,余不行也不再过去了,成南就自己去。然而没多久余不行也不让他去了,说白姑娘自己家里过得也不好,成南总是过去会给她添负担,作为补偿,他允诺以后自己要到的好吃的都分成南一半。
这几年里余不行确也没有食言,对成南诸多照顾,然而他不让成南再去春槐街,自己却总是违反,成南常在他身上闻到那股清新的槐香。一开始时成南还总是抓到把柄似的质问他,余不行每次都狡辩说是路过,后来次数多了,成南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什么,就不再问了,而余不行去那里的次数也渐渐少了许多。
这会儿余不行看着成南信心满满的后脑勺,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次成南倒是冤枉了他,他是去了春槐街,却也真是路过,那儿有个卖碗的铺子,余不行去问了问人家店里有没有底部刻着一条鲤鱼的瓷碗。
店家开始说没有,等余不行临出门时又想起来,说家里好像有一个,也没用过在橱子里放了好几年都快忘了,余不行要的话他可以明早带过来。
余不行这才卸了桩心事,一路哼着小曲踏着夜色回了庙里,胖团子却非但不知道领情,还在那胡乱猜测他去偷偷见了白茹兰。
余不行也不欲解释,看了成南一会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抬步进了庙里,想着明早成南见了那碗自是什么都清楚,就是自己舍出去的银子有点令人肉疼,只能当是用的上回成南没要的那点。
然而没料到的是,他这眼见着要飞了的银子竟是又落回了手里。
半夜成南睡得迷迷糊糊间,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搔着自己的脸,他伸手拂去,转了个身想要再睡,谁知那东西竟跟着他跑,这回不仅只碰他的脸,他的肩膀也被晃动起来。
耳边模糊地嗡嗡着的声音渐渐清晰成“成南”二字,成南拧着眉睁开眼,看到裴缜凑得很近的脸,先是下意识咕哝了句“别闹”,而后下一瞬他猛地清醒过来,噌的一下坐起身,屁股蹭着向后连退了两步远。
“我没有吃那个鸡。”他慌乱地解释,还忍不住有点委屈,“我也赔不起。”
“说什么呢?”裴缜眉间微蹙着看他,“睡迷糊了?”
眼前的人看起来没有任何兴师问罪的意思,成南晃了晃脑袋,两只手又捂住脸用力地搓了搓,这才觉得乱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
他深呼一口气,仍是有点忐忑裴缜来的目的,但裴缜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没办法一直把脸扎在手里面,只能自暴自弃地抬起脑袋,迎面撞入的却是裴缜肆意笑着的英俊眉眼。
他蹲在成南面前,身上像是披着满天的星光,手里托着一个熟悉的鲤鱼碗,里面勾着的银丝已经去掉,薄薄的白瓷上浮着一层月光,像是泛着乳白雾气的水面,托着一枝亭亭安立的荷。
“哪……”好半天成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哪儿找回来的?”
裴缜微微颔着脑袋,拉过成南的手,将碗放进他的手心里。成南的视线追着他的动作,先是看鲤鱼碗,然后看裴缜收回去的手,最后又落到裴缜含笑又略显疲倦的脸上。
“我这两天一直盯着各家当铺,会偷一个碗的人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偷到了碗也不会是为了自己珍藏,定然会想办法拿它换点小钱。”裴缜笑了笑,声音在夜色中没有过去喋喋不休的聒噪,反而静得克制又温柔,“还真让我在一家小当铺里找到了,那些银丝是祸患,我找瓷匠给去掉了,但上面新绘的这些花纹一时半会儿去不掉,我怕你着急,就先拿来给你看,你要是不愿意留下,白天我再带你去找他。”
“成南。”他很认真地喊成南的名字,“我跟你道歉,不该不经你允许自顾自地将碗拿去修补,不论本意是什么,这事儿都是我做的不对。”
“我……”成南有些焦躁地抿着嘴唇,他一向受不住别人软声软气地说话,更别提裴缜蹲在他面前这样恳切轻柔地跟他道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无比混账的那个是他自己,结结巴巴地只能吭哧出几个“我”字。
裴缜还在那样看着他:“以后我肯定不做这种事儿了,你能原谅我么?”
成南脸上憋得通红,半天来了一句:“那是不是就不用赔鸡钱了?”
裴缜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反应极快地接道:“不用!你想吃的话天亮了咱们就去买!”
在裴缜灼灼的视线中,成南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点了下头:“那你以后不……诶!”
他的条件还没讲完,便被裴缜扑过来一把抱住了脑袋,成南没受住这突然而来的冲力,两人都向后摔在地上,成南一下被裴缜的手肘杵得差些没喘上气。
他气恼地看向身上不过片刻就原形毕露的人,却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耳边是裴缜兴奋的声音:“说好了啊,可不能反悔!”
成南没什么气势地咕哝着道:“别动我脑袋。”
两人抱着闹了半晌,成南头发都乱成了一团,脸上却禁不住露出了些笑意,用胳膊戳着裴缜的腰,说:“松开。”
裴缜这会儿好似也累了,终于消停下来,头靠在成南的肩膀上,呼吸轻柔地扑在他的脖颈里,让成南痒得有些想躲,裴缜却不肯让他离开,声音含含糊糊的:“我两天晚上没有睡觉了,困得受不住,让我睡一会儿。”
“不行。”成南义正词严地拒绝,半晌没得到回复,他艰难地一扭头,发现裴缜竟是已经闭着眼睡着了。
成南又喊了他几声,裴缜睡梦中似是觉得有些烦,蹙了蹙眉,终于松开了搂着成南的手。成南尚未来得及感到欣喜,便感觉身上一凉,他的小薄褥竟是被裴缜翻了个身整个卷走了,连个边儿都没留给他。
后半夜微凉的风中,成南蜷着手脚愤愤地盯了半天裴缜的后脑勺,睡着的人无知无觉呼吸酣甜,成南纠结半晌,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挨过去,努力半晌终于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成功挤进了褥子里,一边想着明早再报仇一边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碗也慢慢睡了过去。
第15章 拉勾
虽是半夜被折腾好几次,成南却仍是醒得很早,睁开眼时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周围还弥散着未尽的夜色。清晨的风带着寒意,但被褥下面的两人紧紧靠着彼此,倒是都睡得热乎乎的。
刚醒来时成南还禁不住有点慌,低头看到鲤鱼碗还好生生地在他怀里待着,乱跳的心这才慢慢落了回去。
周围静悄悄的,旁边的裴缜和庙里的乞丐们都睡着,成南挣开裴缜搭在他腰间的手爬起来,两只手交叠着垫在下巴处,将鲤鱼碗摆在前面,喜滋滋地趴着看,眼角眉梢都乖乖地弯着。
过了没多大会儿,余不行从庙里走了出来,看起来像是要出去。他见成南在那趴着乐,先是有点奇怪,而后又看到他身前端放着的那只鲤鱼碗,不由“哟”了一声。
他走过来在成南面前蹲下,问他:“碗怎么找回来的?”
成南的视线不舍得从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宝贝上离开,有点潦草地从下巴底下伸出根手指,示意了下旁边睡着的裴缜。
余不行向裴缜看了一眼,低声问成南:“裴少爷帮你找到了,半夜拿来给你的?”
成南点了点头。
余不行沉默半晌,忽然伸手在成南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感叹道:“你小子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说罢不等成南反驳,他便站起身来,在清晨薄薄的雾气中伸了个懒腰,又转身回了庙里,留下身后一脸莫名其妙的成南,疑惑他出来这一趟究竟是干什么的。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而且他眼下有更挂心的东西,刚想低头继续看他的碗,蓦地瞥见旁边裴缜直勾勾盯着他的视线,被吓了一跳。
他眉间下意识地蹙紧,又很快平展开来,小声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一点儿声都没有?”
裴缜学着他的动作也翻了个身趴在地上,与成南一道看那个鲤鱼碗,顺便还把卷在自己身上的褥子向成南递了半个,问他:“这么高兴?”
成南兴冲冲地点了点头。
“上面其余的花纹还要去掉吗?”
成南刚想说“去掉也行”,然而撞上裴缜瞧他的视线,嘴里突然磕巴了一下,出口变成了:“你觉着呢?”
裴缜被他问得有些意外,不过很快接道:“我当然希望你能将它们留下了,毕竟当初是我把你的碗砸烂了,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但若是你不喜欢就还是把它们去掉吧,听你的。”
成南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待裴缜说完后很利索地决定道:“那就留下吧。”
“什、什么?”裴缜一时没反应过来,惊道。
小叫花子却已经低头继续去看他的碗了。
半晌,裴缜唤道:“成南。”
成南“嗯”了一声,许久没等来裴缜的下一句,奇怪地扭头看他,正对上裴缜认真的视线。裴缜的眼睛很黑,尤其在这未亮透的晨色中,更是显出一种极度清冽的干净,配上他认真的神色竟似有摄人心神的魔力,让人不自觉便凝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以后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喜欢的事,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去改。但是,”魔力倏然塌了一大半,他有点委屈地咕哝道,“以后不准再说那样的话了。”
成南微微拧起眉,裴缜本以为他要生气,却听小叫花子低声道:“我说的话让你难过了么?”
承认难过像是在暴露自己的软弱,这在裴缜看来是一件挺丢人跌面的事儿,他下意识地想否认,然而成南那样专注地看着他,他的心不知为何跳得有些急促,停了片刻后竟是坦诚地点了头:“可难过了。”
然后他就眼看着小叫花子的神情中掺了不可错认的愧疚。
裴缜脑中似是叮了一声,连忙乘胜追击,神色愈发委屈:“我在霖川没有其他朋友,只有你一个,如果你也要和我绝交,我就真的出门连能去的地方都没了。这两日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太差劲了,才会让你如此讨厌我,但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畜生啊!成南在心里哀嚎,直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两巴掌,连忙道:“不讨厌不讨厌,我以后不说那样的话了。”
裴缜哀怨地看着他:“你保证?”
成南小鸡啄米般点脑袋:“我保证。”
“好。”
成南一口气没松到底,便见裴缜冲他伸出右手,四指攥着,只支棱着一根小拇指。
成南:“啊?”
裴缜一脸严肃:“拉勾。”
短暂的静默后,成南试探着问道:“你……多大了?”
裴缜还真仔细想了想:“再过半个月就十六了。”
行吧,成南将他自己说服了,小孩子喜欢一些幼稚的东西可以理解。虽说从八岁以后他就再也没跟人拉过勾了,但裴缜毕竟比他小,他偶尔顺着些也是应该的,于是逼着自己伸出了一根小指,与裴缜拉了勾盖了印。
天色愈发明亮,庙里有了动静,裴缜与成南也收了褥子起来。成南用碗从庙旁的一个大破缸里往外舀水,举在半空中浇着让裴缜洗脸。
陆陆续续地有乞丐从庙里出来,见到裴缜都顿住脚,亲热又恭敬地喊“裴少爷”。裴缜最近没少来这破庙里,乞丐们与他都看了个眼熟,谁也没少从他那儿得银子,个个都伸长着脑袋成天盼着裴少爷来。
但裴缜这人也怪,除了第一次被乞丐围住时没经验,慌慌张张只想赶快掏银子息事,后来每次再碰到这群乞丐,他们围得越紧他越是从容,态度亲善脸上挂笑但就是不往外掏一分银子,反而是乞丐们不缠他时,他会时不时地拿出些银子给他们作帮衬,因此几日下来,他在这庙里倒是能够处得从容自在。
乞丐们都解了裴缜的脾性,少来他身边纠缠,其中却偏偏有一个不会看眼色的。
李老三踏出庙门,见到裴缜眼登时一亮,颠颠地跑过来,哈着腰和他打招呼。
裴缜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李老三又扭头训斥成南:“臭小子会不会做事,缸里的水那么凉,冻到裴少爷怎么办,你不会生点火将水热一热啊?”
成南还没说什么,裴缜眉间却是一蹙,他抹了把脸,颇为冷淡地瞥向李老三:“我觉得挺好,怎么,您平日这么讲究?”
他话里嘲讽意味甚重,李老三愣了一下,干笑道:“哪有,我们粗人哪这么精贵,还不是怕您不习惯……”
裴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李老三自讨了个没趣,干巴巴地又和成南说了两句话,最后视线在成南手中的鲤鱼碗上掠了一瞬,转身走了。
裴缜瞧着他的背影,神色仍旧有些冷,问成南:“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把你的碗偷走去卖了?”
他虽是没有亲眼见到那个人,但听当铺老板描述的模样,也能猜出是谁。
成南沉默片刻,却道:“不想。”
他不等裴缜开口,便将碗硬塞进裴缜手里,弯着眼睛笑着催促道:“该你帮我啦。”
裴缜盯着他,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傻小子。”
成南一边洗脸一边不忘反驳:“我可比你大!”
裴缜“切”了一声,伸手比划了下成南的头顶:“大有什么用,我可比你高。”
成南刚要恼,裴缜便将碗塞回给他,抬起手来懒洋洋伸展了下胳膊,悠闲道:“买鸡腿去咯。”
成南眼一亮:“真的?”
裴缜胳膊支在胸前又抻了两下,而后趁着成南不备,竟是拔腿朝前面跑去,甩下一句带着笑意的话:“追上我就给你买。”
成南叫了他两声,结果这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快没影了,成南又实在馋那鸡腿,只能一边在心里愤愤地骂混蛋一边追了上去。
清晨的阳光笼着大地,将路也照得亮堂,他们一前一后地向城中跑去,衣裳飞舞着扯出风的形状,像是也沾染着少年不知愁的恣意快活。
第16章 夜谈
经这一番小波折,两人倒是比之前更亲厚了不少,然而蜜里调油没几天,裴缜便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府了。
裴铭书放任他不着家许久之后,终于看不下去再度出手,从早到晚地盯着裴缜读书,只有完成当日任务并经裴铭书亲自考核通过后才可出门,以至于裴缜常要天擦黑时才能去找成南,两人每天待在一起的时候少了许多。
为着能早一点出门,裴缜读书简直前所未有地用功,甚至好几次吃饭时手里还拿着书,一边儿往嘴里扒饭一边儿时不时地放下筷子翻一页。
他这副劲头令裴铭书都有些好奇起来,怪道:“外头究竟有什么好东西,让你着迷成这样?”
裴缜一门心思扑在书里,没听到他的话,倒是一旁的裴谨咯咯笑起来,与裴老太太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低下头去吃饭,留下裴铭书一人兀自不明所以。
傍晚时裴缜背完了书,得了通过的令后立马一跃而起,兴冲冲地往府外跑。裴铭书瞧着他的背影,神情间略显沉吟,片刻后忍不住向一旁的秦庭问道:“他是不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秦庭立马回道:“要不要属下去查一查?”
裴铭书摆摆手,让他不必多此一举,蹙着的眉间却仍是显出几分担忧:“才十六岁,是不是早了些?”
“也不算……很早吧?”秦庭话说得迟疑,眉目间却隐约添了点促狭,“老爷您十五岁时可就开始给夫人写信了,我帮您送了好多回呢……”
裴铭书抬头瞪了他一眼,秦庭立马识相地截住话头,恭谨地正了神色。
裴缜夜里回来得很晚,他一整天没见到小叫花子了,只觉得满肚子的话说不完,一路跟着成南回了庙里,又待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情愿地回了家,结果一进门便见裴铭书正端坐在他屋子里的椅子上看书。
裴缜对此情此景有点怵,脑子里快速回想了一通,自己这阵儿的确没惹什么事,这才将心放下来,一边往里走一边喊了声“爹”,问道:“您还没睡啊,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裴铭书道。
裴缜:“……”
他等了半晌,裴铭书说完那句之后便再没其余的话了,却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裴缜心里虽嘀咕,却也不敢赶他,方中给他盛了水进来,洗漱之后换了衣裳,他坐在床头看着裴铭书翻完了手中的书又拿了本新的,终于忍不住道:“爹,您不去睡觉吗?”
裴铭书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困了?”
“还行。”裴缜挠了挠头,“就是您在这坐着,有点怪。”
裴铭书隔着烛火看着他,即将十六岁的男孩已是抽条得挺拔高俊,靠床沿坐着都似能顶到上方垂坠的帐穗,薄薄的寝衣勾勒出坚实流畅的肩背,蕴藏着少年人蓬勃的力量,动作中却偶尔仍会流露出些孩子气。
裴铭书的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眼前高大的少年是从那样弱小的婴儿被他看着一点点长成这样的,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眉目之间既有夫人的影子,也有他的印记,是血脉所赋予的奇迹。
他突然开口问道:“过几日是你的生辰,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裴铭书说前半句话的时候裴缜还不怎么在意,以前他过生辰裴铭书一向不许大办,至多让他和朋友们一起出门吃顿饭,至于生辰礼那种东西是绝不可有的。相府牵扯的利益太多,无数人想方设法与其搭线,礼物一事上尤易生事端,倒不如一应断绝。
头几年裴缜也闹过,然而裴铭书下出的命令堪比铜墙铁壁,任他撒泼打滚也留不下一件东西,全都原封不动地给各府里还送回去,后来他长大一些,渐渐明白了背后的考量,便也不再争执这些,渐渐连生辰也不怎么在意了。
现下裴铭书竟主动问他要什么礼物,裴缜深感意外的同时猛地一喜,然而不过片刻,他的兴致又低落下去,嘟囔道:“我想去西疆,您定是不让去。”
果不其然,裴铭书道:“这个不行。”
裴缜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不过,”裴铭书又道,“我听秦庭说霖川城郊有一个很不错的养马人,近日新到了几匹马,你若是……”
裴缜一双眼睛被烛火映得锃亮,急不可耐道:“我要我要!我要一匹黑马!”
他原先的那匹小黑马在他的精心养护下好不容易长得高大俊美,此行来霖川却不方便带它,只得寄养在了端王府,裴缜没少梦见它,此时乍然听说可以再有一匹马,瞬时高兴得不知哪是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