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图木—— by盛星斗
盛星斗  发于:202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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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一时的恍神,旁边的乞丐们已是干起了架,有扯着衣服往巷子里去的,有揪着头发往霖河里推的,轰然乱成一团,只有成南还一脸茫然地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根快赶上他高的长木棍。
对面一个乞丐直冲过来,两只黑不溜秋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想把他甩飞出去,结果却是自己一个踉跄,身前的小胖墩纹丝没动。
那乞丐颇觉受辱,涨红了脸,咬紧牙想再试一次。
成南这时却已经反应过来,见那人抓着他的袖子,一下着急起来。他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不知洗了多少回,布料都快洗透明了,平时碰两下都怕碰烂了,哪能禁得住那人这样拽!
他连忙晃着胳膊想挣开那乞丐的手,那人却也是个倔的,两只手绞尽了成南的胳膊死活不放。
成南生怕衣裳被扯烂,挣了几下没挣开,就不敢再和那人比谁的手劲更大了,改换力道顺着那人往前跟,两人拉扯着原地秃噜了好几个圈,成南被手里的长棍绊得不住踉跄,不敢往人身上抡,慌乱间也忘了扔。
就在局面僵持之际,成南身侧冲过一道黑影,他没看清那是什么玩意儿,只觉得自己胳膊上的力道猛地拉紧,耳边一声闷响接着一声短促的痛呼,然后是令人齿寒的一声“哧啦——”
城南扶着棍子好不容易站稳,右手臂上掠过一阵诡异的凉,他不敢置信地看过去,入眼是几条迎风飘扬的烂布头,乍然暴露在风里的小臂上面已是起了一层小疙瘩。
成南绝望地抬起头,看到方才紧抓着他不放的那乞丐此时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他的半截袖子……
在那乞丐身前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蓝衣裳的少年,成南咬着牙恼怒地朝他瞪过去,看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裴缜站在原地,这会儿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方才看到那小胖乞丐被打,他一时激愤,落脚没顾上收力道,着实挺重。那人被他踹得飞出半丈远,原本通红的脸瞬时变得惨白,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只顾哀声叫唤,手里还抓着一截不知哪里来的ЙàΝf烂布头。
裴缜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底突然有些过意不去。
这些乞丐不论彼此间打得再激烈,说到底都是些不会功夫的人,挠头发抓耳朵抡棍子,称得上是势均力敌,他却自小练武,那一脚下去时没过脑子,现在想来却实在有欺负弱小的嫌疑。
因着他的突然加入,旁边其他的乞丐也都停下了手,朝这边看过来,尤其是城西的乞丐好几个脸上出现怒色,但见裴缜一身贵气,谁也不敢轻易靠近,只能远远看着。
裴缜上前一步,冲地上那人喂了一声。
那人呻吟声更大了起来,浑身还微微打着颤。
裴缜心里愈发过意不去,上前一步在他身旁蹲下来,有些愧疚道:“抱歉啊,我那一脚有些重了。”
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在身上摸了半天,终于搜罗出一小锭银子。
在周围乞丐瞪大的眼中,他将银子放在了那人手边的地上,挠了挠头:“那什么,要不你去看看大夫?”
那乞丐的呻吟猛地停下,视线胶着在那锭银子上,然后不等裴缜反应,他一把将银子牢牢攥进了手心里,眨眼间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裴缜面前,贴着地面用力地磕了几个响头,一边颤声喊着“谢谢大爷”。
裴缜连忙伸手要去扶,那乞丐却是极其麻利地自己爬起来,拖着还有些瘸的腿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裴缜有些看呆了,半晌无奈地笑了笑,转头想找成南,回过身却忍不住“嚯”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连退两步,被吓了一跳。
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乞丐们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全都双眼放光地盯着他。

第7章 联系
见裴缜转身,那群乞丐全都哗啦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喊“大爷”的和求“可怜可怜小的”的声音参差错落、此起彼伏。
裴缜被吓一跳,根本来不及逃跑便已被围了个严实,一时之间只能看见十几个黑脑袋在眼前来回上下地点。
他慌忙让他们起来,左一个“别别别”右一个“快起来”,却是没有任何用,反让那群乞丐更看出他的好脾性,头磕得比方才还欢快。
手忙脚乱间,裴缜的视线扫过乞丐们的身后,一眼看到了蹲在不远处盯着他的成南。
在小叫花目不转睛的注视中,裴缜心里不合时宜地生起点得意,方才他在那小叫花子深陷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一招制敌,小叫花子现在对他定是感激死了,看他的眼神都一眨不眨的。
他在心里装模作样地叹息,这小叫花就是事多,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好大不了的。
不过眼前的麻烦还得解决,他热切地冲成南招手,“诶”了一声,示意成南快把他解救出去。
结果那小叫花子像是看他看愣了,一动不动。
裴缜又“诶”了两声,仍是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有些狐疑起来,凝神仔细打量了下成南的神色,奇怪地发现小叫花子好像咬着牙。
裴缜心里一咯噔,紧张地想,这小叫花子不会是太过感动,忍不住要哭了吧?
他一时间脑子里全是之前那次小叫花因为被他砸烂了碗而掉眼泪的模样,有些苦恼这次要怎么哄,身上银子都给了先前那个乞丐,糖葫芦也买不起了……
正当他想得投入时,乞丐堆里伸出来一只黑手,猛地抱住了他的小腿。
李老三仰头咧着嘴冲他笑,满脸都是谄媚:“爷,爷,您也踹我一脚吧!”
他这一句话出来,像是给其他乞丐也都指了条明路,叫唤声里又有了新花样,都想让裴缜踹上两脚。
裴缜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这群乞丐简直脑子有问题。
还在强忍着哭的小叫花子是指望不上了,裴缜只能把自己全身的口袋都翻开,外衫甚至都脱了给乞丐们看,恳切道:“真的都没了,我不骗你们。”
“下次,”他保证道,“下次我出来时给你们带些碎钱。”
那些乞丐见他身上着实是刮不出油水,这才终于消停,逐渐散开了,有几个走时仍一步三回头,生怕自己刚离远裴缜就从身上摸出了钱。
“去去去!”余不行帮着把其他乞丐都赶走了,回头见裴缜靠在墙上大喘气,又笑嘻嘻地凑过去喊道:“少爷!”
裴缜好不容易松下来的肩膀又是一紧。
余不行道:“咱们先前在庙里见过的,您还记得不?”
裴缜没什么特别的印象,直到余不行说吃过他买的糖葫芦,才模糊地记起来当时成南将那半串糖葫芦捏了一路,进庙后好像是递给了一个男人。
他点了点头,余不行嘿地一笑,神情愈发热络起来,若不是身上脏,心底又清楚自己的身份,手都恨不得搭在裴缜的肩上拍一拍。
他自然不敢这样做,只是凑得更近了些,热切道:“您是我们阿团的朋友吧?”
“阿团?”
余不行的视线向前一丢,裴缜跟着看过去,看见了仍旧原模原样蹲在地上的成南。
余不行道:“上次您就是跟着阿团来的,这回又是看他受了欺负来帮他出头的。”
裴缜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回复余不行的话。说到底他和小叫花子也不过两面之交,还真不知能不能算得上是朋友。
余不行觑着他的神色,见此眼珠微转,率先迈步引着裴缜朝成南走去,嘴上笑着说“一直在地上蹲着干什么”,一边趁着把成南拽起来的时机凑他耳边低声嘱托,“嘴边上的银子可得把握住了,生什么气呢!”
说着他在成南背上还掐了一把,咬着牙最后抛出一个气音:“笑!”
成南惯听余不行的话,包着眼泪怒气冲冲地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
裴缜瞧见,脚步猛地一顿。
余不行干笑两声,圆场道:“看孩子感动的。”
他拍了两下成南的肩膀:“还不赶快谢谢银子,哦不,谢谢少爷。”
成南耷拉着眼皮,不想说话。
直到余不行的手在他背后快敲成鼓了,身前裴缜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他才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
余不行松了口气,堆笑向裴缜道:“您跟阿团是朋友,以后常来找他玩啊!”
说罢便又开始在成南背上敲鼓。
这回成南任他敲,怎么也不愿意吭声了。
他倒不是不识好歹,其实心底也清楚自己被扯烂的袖子怪不得裴缜,但明白归明白,难受还是难受。
他统共就三件衣裳,哪个都爱惜得不得了,睡觉都恨不得塞到脑袋底下,这是他除了鲤鱼碗之外最重要的家当的,可他第一次碰到裴缜时就被砸烂了碗,第二次碰到裴缜又坏了一件衣裳,他不敢想下次再碰到这人自己还会倒什么霉,倒是别再见的好。
眼前的裴缜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你想再让我来找你玩么?”
余不行的手一顿,紧张得呼吸都快屏住了。
成南在心里小声地说了句“不”。
然而他抬起头,对上裴缜清亮的视线,拒绝的话就有些难以出口起来。或许是他从小到大见过太多的冷眼,明白那是什么滋味,因此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太愿意给人难堪,要是只有他和裴缜两人还好,但现下还当着余不行的面,成南的脚底不安地蹭着地面,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不”字。
最后还是眼一闭心一横,绝望又违心地点了头。
“好吧。”裴缜看起来十分无奈,“过段时间我能自由出门了就来找你。”
他矜持地冲笑得合不拢嘴的余不行略一颔首:“家里人还在等我,今日就先告辞了。”
余不行慌忙拱手:“再会再会!”
裴缜稳重地转过身,朝远处停靠的马车走去,嘴角的笑意却随着步子越来越重,十几步路后就彻底绷不住了,咧着嘴笑开,眼角眉梢都是少年人挡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在京城并不缺朋友,甚至无数的人都抢着求着想和他做朋友,但到了霖川,他对这个地方只有满心的抗拒,一直到方才都是可有可无的陌生。
然而现在,除了城中坐落的裴府,他在霖川也有了其他熟悉的人和等着他去的地方。
这种感觉还算不赖。

十天之后,裴缜终于彻底解了禁足,恢复自由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成南。
他在家关了一个月,再出来霖川的春天已过去大半,河岸边的桃花全没了踪影,枝头上倒是点缀起不少小小的碧桃,拂过身侧的风愈加和暖,已是有了些初夏之态。
裴缜在霖河边逛了一圈,没找到成南,先碰见了余不行。
余不行原本正靠在墙边上晒太阳,嘴里叼了片叶子,见裴缜过来,他将那叶子咬进嘴里,嚼吧嚼吧两下咽了,然后翻身起来,笑嘻嘻地喊他:“少爷来了!”
裴缜对这人的印象比其他乞丐要好些,他和成南看起来都干净,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挑起来,虽是显得有些混不吝,但也少了些其他乞丐身上的唯喏,让裴缜不至于那么不自在。
余不行露着一口大白牙,听说裴缜是来找成南的,立马热情地给他引路,一边走还一边介绍,把成南常去的地儿全说了出来。
拐过几条街,霖河没了影子,眼前出现一条不算很宽的胡同。两侧的人家院子里种了树,枝条伸出来,阴凉将胡同都盖了大半。
成南果真坐在一片绿意下面,正呆呆地仰头看着上面,也不知这次又是被什么吸引了视线。
裴缜见了他心里就觉得高兴,抬步便要过去,却听余不行在身后“诶”了一声。
他回头,余不行却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笑。
裴缜一头雾水地转过身去,刚一走,余不行又咳了一声。
裴缜一瞬间福至心灵,蓦地反应过来他在等什么。
他掏出几块碎银来,挑眉回头看向余不行,余不行果然立马嘴要咧到耳朵根。
眼前的乞丐虽是贪财,裴缜却也没觉得恼,揣在怀里的这些银子本就是他出门前,想到那日给乞丐们的允诺专门拿的。
只不过他平日里的零花钱也没多少,在数额上颇为纠结了一会儿,少了觉得拿不出去手,多了又有些舍不得,最后还是一咬牙拿了几块碎银,毕竟当日话放得气派,不能让人给看轻了。
余不行十几年了没一下见过那么多银子,手搓了又搓,这才上前来接。
裴缜递给他时嘱咐:“这些银子你拿去和其他的乞丐分一分。”
余不行答应得极好:“好嘞好嘞没问题!”
银子一到手,他甩下句“谢谢裴少爷”,便一溜烟没影了。
这回没了其他事,裴缜心满意足地回头准备去找成南,谁知一回头,却看到那小叫花子正猫着脚步贴着墙根想溜。
“成南!”他拧眉喊道。
不喊还好,他一喊,成南跑得更快了。
裴缜跟着追上去,结果这小叫花子跑起来还挺快,裴缜想起来什么,冲着前面喊道:“我给你带了枣花糕!可好吃了!特别好吃!”
成南恨死了他那没出息的嘴和腿。
片刻后,两人并肩坐在墙根边上,裴缜的气息还有些喘不匀,偏头看着成南气鼓鼓地吃枣花糕。
他有些想不明白:“不是,你看见我跑什么?”
成南低头看着自己身前摆着的鲤鱼碗沿上的缺口,没吭声。
裴缜又问他:“那天你不还说咱们是朋友么?”
成南平白受了诬赖,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我没说,是余不行说的。”
他这句话出口,裴缜不说话了,微微沉着眼盯着他看。
成南垂回眼去,继续默不作声地吃枣花糕,半晌,他终于受不住投在身上的视线,把手里的枣花糕掰了一块没咬过的地方,示好一般递向裴缜。
裴缜气哼哼地转过头去,没接他的。
他不说话,成南也不敢说话,继续默不作声地蹲在旁边吃枣花糕。
糕点并不算大,但他吃得很珍惜,一只手在下面接着碎渣,又小心地捏着吃掉,每一丝味道似是都要慢慢地品。吃着吃着,他渐渐忘了旁边还在生气的裴缜,身前的阳光那样好,他手里还有那么完整的、没被人咬过的枣花糕,哪一样都让他觉得很满足,很高兴。
裴缜终是别不住劲,扭回头来去看成南,见他乖乖巧巧吃糕点的模样,心里突然软了一下,眉间拧的结也稍微舒展开来。
“喂,”他别别扭扭地开口,“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当朋友?”
成南不知道裴缜干什么非缠着他,他想了想,问道:“什么是朋友?”
他从来没有过这东西,以前最亲近的人是爷爷,后来崔瘸子死了,他最亲近的人就是余不行、李老三和其他的乞丐,但他们之间从没有过这两个字,成南也没听其他乞丐说过。倒是先前学堂里的先生念叨过几嘴,但那都是当故事听的,轮到自己身上,成南仍旧闹不清那是什么。
“朋友嘛,”裴缜说得不甚在意,“就是一块玩呗,又不会要了你的一块肉去,哪用那么为难?”
他见成南有所松动,凑近了诱惑道:“以后我每次来都给你带好吃的,糖葫芦、桂花糖、大鸡腿……”
他清楚地看见成南吞咽了下口水,但这小叫花子不知在想什么,仍是未松口。
过了一会儿,成南有些迟疑地问道:“可是,我能给你什么呢?”
他知道凡事有来必有往,裴缜可以给他那么多好东西,但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自己能拿什么出来给裴缜。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忽然少有地感到有些难过。
裴缜似是也没料到他这样问:“我什么都有,不用你给我什么,你就陪着我一块玩就行,我来找你的时候不能赶我。”
“就这样?”
“就这样。”
成南圆溜溜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像是在思索,半晌,他终于松口,说:“好吧。”
裴缜的眼猛一亮,瞬时乐起来,冲成南伸出手。
成南没明白,有些懵懂地看着他。小叫花子的瞳仁微微泛棕,在阳光下显得清透又温暖,裴缜看着,心里莫名也暖洋洋的。
他大咧咧地抓过成南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阳光笼罩在上面,将裴缜精细的锦袍和成南脱线的袖口都照成了同样的金色。
裴缜歪着头看着成南笑,俊朗的眉目张扬又随和,他晃晃成南的手,笑着小声地喊:“朋友。”
成南心底的高兴忽然比方才吃枣花糕时还要满。
两人黄昏时在街口分手,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裴缜走了几步,回头又去看成南,见那小叫花子倒是没有一点不舍,拿着碗一步步向前走得稳当。
他的背影混在人群里渐渐远去,空中散着人家开火烧劈柴的味道,这日最后的余晖映在土墙上,将那一小片照得红通通的。
裴缜回过身朝家里走去,心里平静而快乐。
夜里睡觉的时候,余不行抱着铺盖从庙里出来,和成南一起挤在树底下。
天上的星星很多,不停地闪着,数上半天也数不清,后来成南便只是仰头安静地看。他总觉得那些星星很远,但他从未离开过霖川,不知道那么远的地方都有些什么。
夜色愈发深重,庙里没了声响,乞丐们都睡着了,成南也有些犯困,闭上眼将睡未睡时,余不行却凑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地喊:“阿团。”
成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余不行晃了晃他的肩膀:“阿团,睁下眼。”
成南听话地勉强睁开眼皮,入眼银灿灿的,他没醒透,恍惚间还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掉了一颗到眼前,片刻后才意识到那是一小块银子。
他惊讶地要坐起身来,被余不行捂着嘴又摁回去,让他小点声。
余不行把那一小锭碎银塞进他的手心里,又牢牢地帮他握起来,像是怕被庙里的其他乞丐听见,压着声音说:“拿着。”
他声音虽低,却抑制不住满脸的喜色与得意。
“哪儿来的!”成南问。
“那个老来找你的裴少爷给的。”余不行乐道,“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银子,他还让我跟其他乞丐分一分,想啥呢,怎么可能!”
成南眉间蹙起来,把手里的那锭银子又塞回给余不行。
余不行惊讶地“嘿”了一声,发觉声音有些大又连忙压下去。
“你困迷糊了傻阿团,银子!银子你都不要?”
“不要。”成南闷闷地丢下这两个字,裹着褥子翻身背对着余不行,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不要就不要。”余不行在他背后道,“反正你和那裴少爷搞好了关系,以后他也少不了给你银子,这点碎银确实不用放在心上。”
他又窸窸窣窣捣弄了半晌,将那些银子都藏好了,这才躺下,枕着手臂心满意足地睡了。
成南沉默地听着余不行逐渐起来的鼾声,食指在身侧的地面上随意地划着,是裴缜下午时拿着小棍教他写的字。
他想,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要裴缜的银子。他本来就是乞丐,可裴缜要跟他做朋友,他就不那么想在裴缜面前也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

两人说得挺好,结果朋友当了没几天成南就有些后悔了。
那天之后,裴缜有事没事就从家里跑出来找成南。许是先前禁了他一个月的足,裴铭书也觉得惩戒得有些狠了,见他成天往外跑竟也没怎么管,裴缜就从早到晚都和成南待在一起。
成南一个人惯了,他很小的时候崔瘸子带着他要饭,经常是将他往墙根上一放,给他两根小棍他自己就能玩上一天,不哭也不闹,谁看了都觉着乖。后来长大了些,可以当个小叫花子跟着老叫花子一起要饭了,崔瘸子和他也常是隔着一段距离各要各的,离近了不行,再好心的人看到两个叫花子也会多掂量一下自己口袋里的银子,反倒是抢彼此的生意。再后来,崔瘸子死了,变成成南一个人要饭了,他更是常半天说不了两句话,眼睛比嘴要使得勤快得多。
然而裴缜这人,却着实是太能说了些。
从他清晨找到成南蹲在他身边上开始,那张嘴就几乎没闲下来过。
一会儿问成南穿这么少冷不冷,多久能买一次新衣裳,一会儿问他是怎么长那么胖的,问完成南还没怎么着,他自己先觉得有些不妥起来,又连忙找补解释,一连编了好几个胖子成就伟业的故事。成南一开始还不想跟他计较,结果他胖来胖去的说个没完,听得人心头莫名火起,不由恼怒地憋红了一张脸。
他生气了裴缜就消停一会儿,但静不多久他觉得无聊起来,便又嬉皮笑脸地凑近成南跟他搭话,讲京城满街的繁华,公子哥们聚在一起玩的混账游戏……
初时俩人刚做朋友,新鲜劲未过去,裴缜说的东西又是成南从没听过的,倒也算有趣,但再有意思的事儿也不能一刻不停地天天听,裴缜在他耳边上嘚嘚一个白天,夜晚成南回到庙里,裹着褥子躺半天仍旧觉得脑袋嗡嗡响,裴缜的声音还在里面打转。
如果只是这样,他还姑且能忍耐一下。
但自从裴缜跟着他开始,他就一个馍渣渣没再要到过。
他本来就因为胖看着不像个叫花子,一天到晚要不到多少东西,但终归聊胜于无,不算彻底辱没了他们叫花子的名声。
然而裴缜锦衣玉袍地往他旁边一蹲,明晃晃一个大少爷,过路的行人别说往成南的碗里扔铜板了,走过之后还免不了回头多看几眼那个烂碗,猜想是不是哪家少爷爱上了集宝从店里淘来的前朝古物。
裴缜倒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他每天早晚地给小叫花子带吃的,怎么也比他以前饥一顿饱一顿地吃得好,他想不明白成南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他不比那些过路的陌生人大方得多?
他大着口气跟成南说:“我给你银子啊。”
成南头也不抬,说:“不要。”
“为什么?”
成南不吭声,直到裴缜不停地问得他有些烦了,才又甩出一句:“就是不要。”
他的嘴馋,裴缜带来的许多吃食他又连见都没见过,捧着都小心翼翼的,一块糖恨不能分三天吃,但这些东西终究是多出来的,有是好,没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几天睡不着觉罢了。
总而言之,他就是不太想继续和裴缜做朋友了,但答应了的事没过两天就要反悔,终究不怎么光彩,裴缜又成天顶着一脸无知无觉的高兴,成南试了又试,还是开不了口。
他于是迂回着问裴缜:“你怎么老不回家,你家里不好么?”
“有什么好的。”裴缜向后背靠着棵老槐,一条腿支起来,搭在上面的手里攥着根草,在阳光里不停地晃,话说得也漫不经心,“我在家里呆一个月都快憋死了,还得天天看着我爹那张冷脸。”
以前在京中时,裴铭书再有心管教他,终归是公务缠身,在家的时候并不多,因此彼此之间倒也还算能忍受。然而到了霖川,裴铭书卸了公职,本就无事,他又不与霖川其他的显贵交游,每日递上门的无数帖子全被秦庭回拒了,这省下来的精力便大多都招呼到了裴缜身上,嫌他坐没坐相,嫌他诗书不通,嫌他字迹潦草……
裴缜苦不堪言,远远地看到裴铭书的衣角都觉得胸闷气短,只有在裴老太太和裴谨那儿的时候才能得些喘息,但也坐不太久,裴谨的身体孱弱,与他玩不到两刻钟精神便显倦怠,而裴缜看着她苍白的病容,想起那远远不知下落的赤松图木,心里比面对着裴铭书还要难受不知多少倍。
久而久之,裴府他越发不愿意待,趁着裴铭书这几日不怎么管他,每天和成南大街上一蹲一整天,傍晚要回家的时候还颇觉恋恋不舍,倒是成南每次都走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想起来家里的事,裴缜觉得有些烦,一时没再说话。成南一句话被人给堵回来,下一句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也闷闷地坐在旁边不吭声了。
微暖的风将霖河里的水撩起层层波纹,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到水面上,像一条绿色的小船随着水波轻轻地摇晃。
两人就这样坐了一会儿,裴缜突然低声开口:“我不想待在霖川,过不多久我就会离开这里的。”
成南有些惊讶地扭头看向他:“你要去哪?”
“西疆。”裴缜说,“我想去西疆。”
成南瞪圆了眼睛:“那个有大鸟的地方?”
他随口胡诌的故事,那小叫花子竟是记到现在,裴缜本想与他解释一番,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他们谁都没去过西疆,所得的印象本就是全来自于别人口中的描述。
他于是点了点头,和成南说:“我大伯正在西疆与昌阗打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将军。你听过裴铭疆么,他就是我大伯。”
在裴缜骄傲且期待的视线中,成南茫然且真诚地摇了摇头。
这回轮到裴缜惊讶了,他一直以为裴铭疆的名姓是家喻户晓的。
他试探地问成南:“那你知道昌阗么?”
昌阗紧邻西境,百余年来不断来犯,是国家最大的忧患和劲敌。
小叫花子仍旧摇脑袋,根本就没听说过这都是哪跟哪。
裴缜看着眼前小叫花子白白净净的脸,两人视线对上,那双眼睛更是清亮得没有一丝尘埃,无知又乖巧。
成南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我该知道么?”
裴缜见不得小叫花子这模样,心里原本的不可思议瞬时被一脚踢远,他清了清嗓,手大咧咧地一挥,无所谓道:“哪有什么该不该知道的,西疆和昌阗离这里多远哪,你听过才奇怪呢。”
成南微微放下心来,听到裴缜说:“反正,我就是想和我大伯一起去打仗。”
成南一口气没舒到底又提了起来。
裴缜看他一眼,见小叫花子眼睁得圆溜溜的,觉得有些好玩,继续道:“我大伯征战几十年,身上的伤多得数不清,他说自古将士马革裹尸还,活着的是少数,但我不害怕,大丈夫自当为国效力,护佑一方安宁,无论手中持枪还是拿笔,我想成为像我伯父和父亲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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