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他说得再合情合理又如何,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朕也不能拿天下子民的性命去赌。至于裴铭书,”他盯着裴缜,满怀恶意地低声道,“他为何必须死,看看今日的你不就清楚了么?”他只恨当初派去的人手脚不利索,让裴缜侥幸逃脱,直至现在都没能斩草除根,若是早早杀了他,或许便少了今日祸患。
裴缜有片刻没说话,心底有些果然如此的荒唐。他裴家尽数惨死,他自己多年深陷仇恨寝食难安,于他们而言灭顶的灾难与痛苦,不过是源于眼前这人万分之一可能的揣测与担忧,那么便无论忠诚与否,真相如何,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看着李重勤,许久后,缓慢而肯定地开口:“你说错了。你在乎的并不是天下子民,而是你自己的权势地位,我父亲与伯父忠于的也不是你,而是这千万百姓。”
李重勤似是被戳到什么痛点,阴沉道:“那你还问朕为何要杀他们?”
话音初落,他便看到裴缜的神色产生了一点很微妙的变化,似是失望,也似是可怜,那双年轻的眼睛俯视着他,带着与李重昭如出一辙的蔑视与倨傲,宛如他是什么卑贱的猪狗,伏在人脚底下的烂泥。李重勤无法忍受这样的注视,他是一国之君,任何人都不准以这样的眼神看他,于是他骤然激动,嘶声怒道:“不准这样看朕!”
他的怒火无法撼动任何人,裴缜波澜不惊、不带感情地陈说:“你真该死。”
他以这四个字为李重勤的一生定了终尾,沾血的长刀举起,泛出锋锐而冰冷的光芒。死亡的恐惧之下,李重勤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猛地转头,冲着殿下的李重昭大喊:“李重昭!朕是皇帝,你这是弑君,是谋反!”
李重昭淡淡道:“很快就不是了。”
“重昭,重昭,九弟!你小时候的字还是皇兄教的,咱们可是亲兄弟……”
李重昭语气中掺了些不易察觉的叹息:“很早就不是了。”
长刀干脆落下,一声哀叫后,殿内重归令人窒息的寂静。血溅了裴缜半身,从下颌滚落到龙头之上,他垂眸看着龙椅上刚断了气的尸身,往日最为尊贵的帝王,在死亡面前也与常人别无二致。
殿内的寂静不知持续多久,被外面骤然而起的鞭炮声打破,越过敞开的殿门,深黑的天幕上光华闪烁,整个京城陷在热闹的喧哗中,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裴缜扶着桌角缓慢起身,目光投向远处,似是在向李重昭说,又像是自语:“春天要来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要来了,在新年的第一天,这个国家迎来了它新的帝王。
李重昭即位很顺利,这些年他在朝中势力深入庞大,短短十几天时间便肃清朝野,改年号为顺和,取意风调雨顺,平昌和乐,实施宽徭薄赋、休养生息的国策。皇位稳定后李重昭着手处置的第一件事便是重审当年裴铭疆与昌阗的最后一战,当年对此事轻拿轻放不了了之,李重昭却决意要将六年前的天再翻一遍。
裴缜没有等这一切尘埃落定,与李重昭不同,他对如何处置李重勤之外的人并无执念。有昏君才有佞臣,他只恨最根上能下达最高命令的那个人,至于其他顺势而为或因势所迫的人,他不仇恨,也不在意。而且,春天来得太快了,风一吹似乎枝头便有了绿意,埋头帮李重昭处理了几堆烂摊子,再出门发现有些早放的花都含苞了,他想赶在霖川的桃花落尽之前回去。
这次离开京城,裴缜轻衣简行,没带什么行囊,也没有侍从,只洒然一身黑衣,身旁是伴了他多年的那匹叫皮蛋的骏马。
临行之前,李重昭亲自送他,裴缜走下台阶,又回头去看。年过四十的新王看起来仍旧俊朗,褪去那些用来掩饰的浪荡风流,露出他本身的稳重深沉,一身明黄的衣袍更添尊贵,凛然不可侵犯,可裴缜看着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
皇袍织金的腰间挂着半块白玉,在风中微微摇晃着。裴缜迟疑片刻后,有些僭越地开口:“要不就忘了他,往前去吧。”
昨日李重昭忽然下令要从旁支中过继两个孩子过来,显然是要将他们作为继位者培养,一群大臣哭天抢地,死都想不明白新皇正当壮年,究竟为何不立后不要子嗣,若是当年要装纨绔避锋芒,现如今还有谁能管他,为何不愿留下一支自己的亲生血脉。
只有裴缜知道,只有他知道,其实这皇位对李重昭无可无不可,他后来一定要得到它,只是因为吃了太多位于人下的苦头,恨极了当时无能为力、什么也留不住的自己。
李重昭没有因他的话生气,很宽容地笑了笑,冲他摆手,意思是赶紧滚蛋。裴缜深吸一口气,忽然折身几步又跨上台阶,伸手用力地抱了下李重昭,喊了声“昭叔”。这是一个时隔多年的称呼,当年裴铭疆第一次带李重昭回府时,便是这样让幼时的裴缜叫他的,如今已然很不合适,然而李重昭并未在意,只是伸手拍了拍裴缜的肩,像是在替裴铭疆嘱咐这个即将远行去看天地之大的孩子,说:“保重。”
晴空之下,裴缜在城门外立马回首,看向身后的巍巍皇城。他在这里长大,将来某一日也定会再次回到这里,以行客的身份,与成南一起看看这城里的繁华,不再有过去那样强烈的爱与仇恨。
他转过身,扬鞭起行,向着远处而去。
开春之后,余不行便开始着手筹划他卖灯笼的宏图大志,成南作为将来余记灯笼铺的第一号支持者,怀揣着买大宅子的梦,跟着忙前忙后好不热心。结果理想美好,现实残酷,俩人街边上蹲一整天,赚的银子还没往日要饭时候多。
余不行好几次半夜把成南拽起来,想不通地问他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成南困得头直往下点,迷迷糊糊地应着称“是”,气得余不行一推他脑袋,让他滚到自己看不见的地儿睡去。
进了二月,成南在跟着余不行瞎忙之外,还得了个新活计。
随着天气渐暖,雨也变得频繁起来,但春日的雨并不恼人,它温和而轻柔,半天才飘湿人的衣裳,落在脸上也是柔津津的凉,成南很喜欢。那日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只是来得较往日急了些,上午时尚且晴朗,过了午便起风有了些阴云。
街边的人都在急慌慌地收铺子,只有成南抱着灯笼悠闲地走,路过落秋胡同时,他瞥见学堂里的那位老先生也正在院外忙活,原是他看着天气晴好,将捂了一整个冬的书都拿出来晒,一连铺到了院子外面,不曾想午睡一觉起来外面竟变了天,于是便赶紧起来收拾,可也赶不上风雨的迅疾,不少书卷都被刮得纸页乱飞,有的还翻到了一边去。
成南想也未想便把灯笼往身后一甩,几步赶过去帮忙,他手脚利索,没一会儿便将那些凌乱的书都归置齐整,帮着老先生搬到了屋中去。刚进门,外面的雨便落了下来,老先生拉着他不让走,非要留他坐着喝杯热茶。
俩人拉扯半天,成南终是推辞不得,颇为拘谨地被摁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他有些手足无措,在外面偷听了那么多次老先生的课,还从未真正进到里面来过,忍不住小心地打量周围,宽敞的学堂里陈设着十来张漆黑油亮的书桌,上面都摆着干净的纸和墨,让人畏然生敬。
“小后生。”老先生开口叫他。
成南被吓一跳,他听惯了老先生训人,下意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很乖巧地应:“是!”
头发花白气质端肃的老儒生被他逗笑了,摆着手让他坐:“别紧张,坐坐坐。”
成南红着脸坐下,却听那老先生道:“最近怎么都没见着你了?”
成南惊讶万分,没料到他竟会知道自己,老先生捋捋胡须,笑道:“过去成日里见你在这院外坐着,比学堂里的孩子都好学。”他抬手指向那两排书案的最尾处:“以前我是在那授课,后来想外面那个怕是要听不清,后来便挪到了靠院墙这。”
雨打着外面几竿不凋的翠竹,成南的心亦颤动如那枝叶,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即便在原来一无所有时,他也悄然得到了那么多不声不响的善意。许久之后,他干涩地吞咽两下,将背后挂着的灯笼扯到身前,说:“我不打算要饭了,在卖灯笼。”
老先生点头:“自食其力好啊!”随即又问:“赚到银子了么?”
成南不想拆自己和余不行的台,但俩人忙活一整月收获着实惨烈,只能不好意思地干笑,老先生恍然,在成南钻地缝之前问他:“那你愿不愿意再多干一份工?”
他说的那份工并不难办,老先生自述年岁已大,尤其是这一冬天更觉得力不如前,便想找个人帮忙做些学堂里的杂事,诸如在学生们来钱摆好桌椅用具,走后收拾整洁,把捣乱的小孩拉出去罚站等。工钱并不多,但会在学堂最后面添置一套桌椅,成南没有事做的时候可以在那里与其他学生一起读书。
直到从落秋胡同出来,成南都仍如在梦中,两脚似是踩在云端上般发飘而轻快,走出两条街才后知后觉地抱着灯笼傻乐起来,想等裴缜回来了,定要让他为自己的学识大吃一惊。
与成南单纯的快乐不同,余不行愁得一夜没睡着觉,第二天一早送人去学堂时还一脸哀怨,控诉成南抛下他独自受苦,等成南真有点愧疚起来,他又咧开嘴笑,伸手一把将成南推进胡同里,嘱咐他多学两个字回来。
这之后成南便白日里在学堂,下学后陪着余不行一起卖灯笼,有时听着周围清朗的读书声,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和下方漆黑的桌案,觉得日子好得简直不真实,除了最后那张书页上一道又一道新添上的痕迹,昭示着时间向前不断的流逝,以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终止的漫长的等待。
学堂里每十天休息一次,为了补偿余不行,成南常在这天独当大任,放余不行去春槐街撒野惹茹兰姐烦,自己背着灯笼去大桃树下面。
天气晴好,春风暖而和畅,霖河碧绿的水被吹得漾起波浪,成南将灯笼摆好,一边等人来买一边看着街上的熙攘热闹,对面不远处有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一只草编鸽插在最上面,风一吹翅膀颤动便如要飞一般,成南兴致勃勃地看了半晌,心想卖草编鸽说不准也是个好主意。
这时头顶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正砸到他后脖颈中,又顺着向前落到地上,成南低头去看,发现是一小枝开得正艳的桃花,不等他怔神,一个熟悉的声音紧随而至,似是还含着些委屈:“等好半天了,怎么还不抬头看我?”
成南猛地抬起头,只见桃花灼灼,俊朗的青年坐在树间,正支着脑袋低头笑着向他看。日光将周围氲出粉色的云雾,成南微眯着眼专注地看了许久,而后也弯着唇角笑起来,棕色的眼瞳中落着阳光、桃花和春日里的一切美好。
“看见了。”他笑着回,“以后每天都看你。”
古老的霖川年复一年地静默着,岁月演绎着人世间的苦难与悲欢,总有旧的人走,也总有新的人来,而这一年霖河两岸的桃花再次盛放时,新的长路也已蔓延向远方,自此天高云阔,再未有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