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图木—— by盛星斗
盛星斗  发于:202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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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有点怀疑秦管家的眼光,向裴铭书提要求道:“到时我可以和秦叔一起去挑吗?”
裴铭书这天也不知怎么了,格外好说话,很利索地便应允了。
裴缜攥紧拳头兴奋地喊了两声,坐在床边上乐了好半天,这才扯开被褥准备美滋滋地睡一觉,半个身子都钻进去了,脑袋一转发现他爹还在旁边好端端坐着没走。
“爹,”裴缜狐疑道,“您真没什么事儿?”
裴铭书抬手将桌面上他看过的那几本书整理好,淡淡道:“我翻了下你屋里的书,内容涉猎颇广,足够你目前用了。”
裴缜:“?”
“以前读的大多是经史策论,之后可以多看些天文地理、市井建筑、食珍奇宝之类的书。”
裴缜:“?”
他瞪着两只大眼,一脸天真的愚蠢,裴铭书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却又禁不住升起一丝怜惜,平常人家的孩子到了年龄有了心事可以与娘亲说,他的孩子却只能憋在心里自己摸索。
思及此,他不由多生出几分耐心,将话点得更透了些:“与姑娘交往须发乎情止乎礼,不论你有多喜欢人家,也要始终做到尊重与礼节,绝不可逾越了度,否则与登徒子无异。”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呢!”裴缜结巴得厉害,“什什什什什么姑娘!”
裴铭书看着裴缜通红而震惊的脸,颇为理解少年人在这种事上被发现后的羞涩,也不硬逼他承认,慢悠悠地又补了句实操建议:“你可以给她写信。”
“不是,我写什么信啊!”裴缜臊得嗓子眼都有点发干,额头上热腾腾一层细汗,“您想多了,我没有……”
前面还说得十分激动,到后面声音却低了下去,那几个字像是生着刺,扎得他满脑子嗡嗡地响,半晌才红着脸皮含糊地咕哝出来:“喜欢的人。”
他费了那么大劲才反驳出的话,裴铭书却不置可否,仍是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
“真没有!”裴缜急得恨不得在床上打滚,又被裴铭书的视线刺激得够呛,出口的话也来不及思索,脑中闪过什么便口无遮拦说什么,“再者您那法子有什么用,我娘亲都说了,您信里写的那些治国策略、疏河方案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裴铭书的眼神蓦地颤动了下,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语调平稳道:“我信中不止写了那些,此外还有许多市井趣物。”
“是,但我娘也说了,她并不想知道风筝为什么可以飞上天,灯笼的制式前朝至今有几番流变,路上的车轿榫卯要怎样搭建,要不是因为后来见了您的人,就凭那些信她才不愿意答应出嫁!”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他喊得中气十足余音绕梁,裴铭书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半晌未发一言,裴缜顶着个大红脸赤脚跳下床,决定将这个逆子做到底,颇为胆肥地将他爹推出了门外,然后砰的一声闭上了房门。

第17章 杞人忧天
受裴铭书那石破天惊的揣测的影响,裴缜羞臊了大半个晚上,然而终究不过少年心性,深夜睡过去后梦里反倒全是那匹尚未到手的黑马,清晨睁开眼时怀里紧抱着枕头,嘴角挂着微笑,还以为抱的是马儿修长的脖颈。
出门见到裴铭书,他心底还有点慌,然而裴铭书看起来却十分正常,丝毫未再提及昨晚之事,裴缜一边看书一边偷偷地打量他,这才慢慢安下心来,到下午时分已是将这事彻底抛往了脑后。
两人各占书房一角,中间秦庭进来过两次,给裴铭书递上两封书信。裴铭书人虽是离了京城,仍是少不了那边的消息,此外,西疆也偶尔有信传来。
默不作声地看完了信,裴铭书点火将它们烧掉,仍是低头看书,倒是裴缜好奇地往那火盆里看了几眼,不知这次的信里是什么内容,裴铭书从来不将这些事告诉他。
两封信眨眼间便成了灰烬,一丝火星也没了,裴缜低头继续看自己身前摆放的宣纸。裴铭书这次出的题目很简单,是《列子》中一个耳熟能详的小故事,名为杞人忧天,裴缜很小的时候便听过,当时还为那担忧天地崩坠的杞人捧腹良久。
如今再看,他对这个小故事的感受倒是不再完全同于五六岁时的滑稽。
那杞人的朋友劝说他天不会坠地不会坏,裴缜却不以为然。天地玄妙,的确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因何而在,但是他却知道世间万物皆有终时,天地也不可能逃脱这般法则。再如古书记载,梁谷之地曾星陨如雨,一大星如雷轰鸣直坠落地,至今还能在那见到一处深坑痕迹;前朝也曾大地裂缝,落瓦倒垣,千里哀鸿,如此怎可说天地不会崩坠?可即便深知天地会崩坠又能如何,那并非人力所能企及,来了也只能生受着,倒不如放宽心得一时过一时。
他洋洋洒洒挥笔写了将近一个时辰,到最后落墨二十个大字——“天坠如何,地崩如何,既是人力难及,何须挂忧于心。”
本是到此收尾,但他意兴犹足,忍不住又往下续了几笔,添了句极不正经的“吃好喝好,方是大事”。写完他自己挺满意,尤其觉得最后八字深得心意,等要拿去给裴铭书看时才想起来犯怵,生怕挥笔一时爽,爽完一顿打。
踌躇着挪到裴铭书桌前,裴缜闭着眼心一横往前一递,想着早死早托生,站好等着裴铭书的怒骂劈头盖过来,然而除了最开始时宣纸翻动发出的窸窣声,之后许久都是寂静。
裴缜有些心虚地睁开眼,见裴铭书的视线凝在他最后几行字上,他张了张嘴,刚想垂死挣扎一番,便听裴铭书开口:“好了,出去吧。”
这是……过了?
裴缜不敢置信地转过身去,一直快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眼角眉梢忍不住地溢上喜色,这会儿还算得上是半下午,天色尚早,他现在去找成南还能和他玩上许久。
他兴冲冲地往外走,一只脚踏出门槛,身后的裴铭书却突然开口:“等等。”
裴缜心一惊,以为裴铭书后知后觉地要找他麻烦,忐忑难安之下还没等转过头,便听裴铭书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娘真那样说?”
裴缜攥紧拳头,含糊地甩下一句:“说什么,我娘没说什么啊。”
院子里的阳光大好,金灿灿地笼着地面,他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停下脚步,一旁树上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裴缜弯着腰扶住膝盖,半晌笑出声来。他觉得来到霖川之后,裴铭书好像变了很多,变得没那么难以接近,也不太像原来那个威严肃穆的裴相,而更像是一个父亲。
裴缜心里满满涨涨的,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想和成南说,溜达半天才在落秋胡同不远的地方找到那小叫花子。
余不行也在,两人靠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远远见他过来,成南收了手里的东西塞进衣裳里,裴缜到时只能见到两个叫花子身前干干净净地仰头冲他笑。
余不行与他见面的次数多了,一开始的那点恭敬淡下去不少,态度随意地开玩笑道:“裴少爷又来了,是不是看上我们阿团了?”
他本就是单纯地贫上一句,也没想着裴缜搭话,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给裴缜让了地儿。裴缜也不客气,低身在成南旁边坐下,厚着脸皮笑着说了句“可不是”。
余不行笑吟吟地走了,裴缜扭头问成南:“刚才在这做什么呢?”
成南绷着脸摇了摇头,说:“没干什么。”
裴缜看着他,嘿一声乐了。
成南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一件事。”从方才余不行的话,他突然想起来昨晚裴铭书的一番误会,当笑话讲给成南听,“昨晚我到家之后,我爹来找我,他见我天天出府还以为我喜欢上了哪家姑娘,说了一堆要行止有度的话,还建议我写信哈哈哈,我明明天天都只和你待在一块……”
成南微微拧眉,奇怪这有什么可乐的,裴缜笑到一半,发现旁边的成南没笑,他自己的笑声突然变得有点干瘪起来,他摸着脑袋扭过头,盯着地面上落的阳光,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尴尬,脸上不知不觉地飞了红晕。
成南对他的感受毫无所觉,在身后问他:“你的生辰都是怎样过的?”
成南没过过生辰,也不知道别人家的这一天都是怎样过,余不行说他小时候过生辰时会在清晨吃碗面,想要什么小东西爹娘都会给买,但要求太过分当然也不行。
说罢他又摇头,说这都是小门小户的做派,他们哪能想得到裴缜那样的大户人家过生辰会热闹成什么样,各家送的礼估计多得都能从门口溢出来,去年城东杨家的二少爷过生辰,府前停的车轿一条街都盛不下,直至半夜仍能听到里面的热闹声。
成南听得直缩脖子,倒不是震惊于那生辰宴的豪奢,而是害怕那个顽劣的杨家二少。
裴缜没料到成南会记得他的生辰,惊喜之下倒是将方才那异样的尴尬消去七八,回头道:“我爹一向不准家里的任何人大办生辰,以前都是一点仪式也没的,今年倒是特别允准可以收些礼物了。”
他见成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他是担心自己没东西可送,连忙道:“也只是我祖母和妹妹而已,你不用管,到时候有好吃的我带出来给你。”
说罢他又有些忍不住想要炫耀,双眼放光道:“我爹说生辰那天我可以去选一匹马,到时候我带你骑马出城去玩。”
成南被吓一跳,连忙摇头:“不要。”
“为什么呀?”裴缜想不明白竟会有男子不喜欢马,惊异道,“你不喜欢骑马吗?”
“不喜欢。”成南答得干脆又坚决,脸色微微泛白,觉得好全的肋骨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并不曾骑过马,却也是真的惧怕那大家伙。几年前他在霖河边上要饭,好端端地靠墙蹲着,什么也没做,杨二少打马经过,突然勒紧马头调转方向朝他踏来,铺天盖地的两团黑色砸下来,剧烈的疼痛蔓延全身,伴随着马上人的啐骂:“臭叫花子看什么看!”
他被那匹马踢断了好几根肋骨,张口便是血沫,发着高烧意识不清地躺了好几天,谁看了都摇头,说伤到肺腑只能等死了。他却没死,硬生生地熬了过来,在第八天的清晨睁开了眼,之后也没用什么药,就这样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只是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见到马便怕得发抖。
裴缜不知道他的这一番经历,想或许成南只是没骑过,不知道这骑马的好处所以才说不喜欢,等他的黑马牵了回来,到时带着成南去郊外撒一回野,他自会懂得这里面的快活。
他想得摩拳擦掌,只恨不得日子一下就蹿到他的生辰那天。

第18章 黑马
越是心急,日子越不遂人心意,走得慢极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五月二十五那日,天还未亮裴缜便在秦管家房门口蹲着了,巴巴地将人等出来,备了一箩筐好话央求秦庭早些带他去选马。
秦庭本是还有些府中事宜需安排,被身后寸步不离的小尾巴缠得厉害,最终还是草草交代了下人几句,一大早便带着裴缜出了城。
霖川城外的那个养马人叫赵富,因着提前得了招呼,早就选出了几匹马来,拴在马厩中等着他们到了挑选。
一排过去果真皆是个顶个的好马,裴缜来回走了好几趟,兴奋得鼻息都有些粗重,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只觉得哪个都喜欢,哪个都舍不得,恨不得每一匹都牵回家去。
秦管家在旁连声提醒:“少爷,只能选一匹啊,您看上哪一匹了,咱可以把那一匹牵回去……”
他“一匹”“一匹”个不停,裴缜被他念叨得心烦,没好气地说“知道了”,一时之间却仍是难下决断。
正纠结时,他不经意间扫过另一侧的马厩,被其中一匹马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一匹体型优美、头细颈高的骏马,黑色皮毛油光水亮,四肢线条刚健流畅,鼻翼上方斜贯着一道伤疤,平白添了几分冰冷的戾气,一双大眼却显得极为干净温和,阳光从马厩上方落下来,将它的瞳底映照出清浅的棕色,莫名让裴缜想起了小叫花子看他时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模样。
赵富见他打量那匹黑马,在旁介绍道:“这也是一匹好马,您看它的肩背四肢,多漂亮又有力气,只不过先前曾被申家买走,不到一月又送了回来,说它脾性暴烈,摔伤了申四爷,闹了好大一场,因着这一回事,小的才没敢将它荐给裴少爷。”
他脸上隐隐现出几分愤懑:“小的将它从小养大,对它的脾性再了解不过,难得的能力超群性情又温驯,也不知申家是怎样对它的,回来时身上便带了这些伤。人总是自己不好好对待马,等它们受不住奋起反抗时,又回头怪马暴烈难训……”
他说得愤愤,一旁的秦管家咳了下,赵富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赔笑道:“小的失言了,话一说就多,裴少爷还是再看看那边几匹吧?”
“不用了。”裴缜定了主意,指向那匹脸上带着伤疤的黑马,“就它了。”
裴缜和秦庭再进城时已过晌午。早几年前给裴缜第一匹马时,裴铭书便叮嘱过城中不准骑快马,闹市中甚至要下马而行,以免伤了行人,这回一入城门,裴缜又有心炫耀,索性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一路牵着马朝城中行去。
霖川城笼在明媚温和的日光之下,河水泛着粼粼波光,锦衣玉袍的英俊少年牵着高头大马从街上迆然行过,惹得路旁行人频频回首。
裴缜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多少姑娘这夜的春闺梦里人,一心只想着找到成南好好显摆一番,在街口和秦管家分手之后,径直朝着九孔桥走去。
成南很远便看到了那极为招摇的一人一马,初时他还存了些欣赏的意味,只觉得阳光下这场面还怪好看,眼见着裴缜越走越近,他身边那匹高大的黑马也随之愈发清晰,成南心里忽然毛了一下,几年前被马蹄踏裂肋骨的疼痛瞬时翻涌上来,他盯着黑马的前蹄抬起又落下,恍然间觉得每一下都要踏到他的身上,神情逐渐变得惊恐起来。
他下意识地从地上爬起来,圆润的小脸白惨惨的渗着冷汗,已是完全忘记了裴缜,眼中只有那匹越来越近的黑马,与几年前那匹马的影子渐渐重合成一个模样,成南颤抖着往后退了两步,撞上了大桃树的树干。
他脑中一片空白,竟是忘记了该如何避开,两只脚徒劳地在地上蹬了两下,只是让后背与树干靠得愈为紧实,马蹄声越发清晰,成南心跳如鼓,避无可避,猛地闭上眼,两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交叉挡在头前,防御着接下来马蹄踢踹的剧烈疼痛。
因恐惧而产生的轰鸣声中,预想的疼痛却并未落下来,有什么暖乎乎的东西蹭着他的手心,成南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蜷缩手指,握了满把轻柔湿润的鼻息。
他试探地睁开眼,透过挡在脸前的手指缝隙,他看到那匹黑色大马低着脖颈,用脸轻轻地蹭着他的掌心,一副乖顺可亲的模样。成南连忙将手放下,背到了身后,马头也向一旁侧过去,蹭到裴缜的手心底下。
“怎么了?”裴缜一边摸马头,一边看着成南泛白的脸色,微微拧眉道,“吓到你了?”
成南木着脸呆呆地点头。
他这副模样又傻又乖,裴缜被逗得笑起来:“不怕不怕,它可乖了。”
说着他便来牵成南的手,带着他去摸黑马的脑袋,成南挣扎着要缩回去,被裴缜牢牢攥住。
他的声音温和有力,正经起来的时候意外地令人心安:“别害怕,它不会伤害你的,我在这里看着呢。”
成南拧眉盯着他,这回裴缜拉着他的手再去碰马时,他没再挣扎。手下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并没有任何意外的事情发生,成南乱跳的心渐渐落回原处,不知什么时候裴缜松了手间的力道,他仍是一下下轻顺着马面上的短毛,唇角舒展开弯着一个漂亮的弧度。
眼前的马与印象中的那匹千差万别,乖得不像话,还时不时用鼻头触碰成南的手心,成南觉得有些痒,却又舍不得收回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还有个裴缜在旁边看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放下,问:“这就是你说的那匹马?”
裴缜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问他:“咱们出城骑马玩吧?”
摸是一回事,真上去骑这大玩意儿又是另一回事了,成南下意识地便要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又有些犹豫,毕竟裴缜今日过生辰,余不行说这是人一年中的重要日子,他思量着怎样将拒绝的话说得委婉些。
裴缜从上回丢鲤鱼碗那次得了不少经验,巴巴地看着成南道:“就当是给我的生辰礼吧,我盼了可久呢,一直想跟你去城外骑马玩。”
成南没吭声,半晌,他微微涨红脸道:“我不会骑。”
这便是松了口,裴缜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仍佯作镇静道:“没事,我帮你。”
说着他不等成南反应,弯下身便用两只手抄住成南的腿,靠着一身蛮力将人给扛了起来,成南连挣扎都没来得及便被稳稳地送上了马背,直到手中被塞进缰绳神情仍是懵的。
成功将人拐上了马,裴缜终于藏不住兴奋,嘴一下咧到耳朵根,贱嗖嗖地拍了拍成南僵硬的大腿:“说了不难吧,别害怕,放松点,坐正了就行。”
他假装没听到成南那句咬牙切齿的“王八蛋”,笑着牵住马身上的套绳朝霖川城外走去。

第19章 大黑
成南刚开始还为裴缜的自作主张感到不满,然而没大一会儿,他的心思便被其他事物牵走了。
身下的黑马走得平缓,将他托得高高的,仿若在街心拔地立起的一根柱子,其余的行人和路边的小摊都倏然间变得那样矮,他垂着视线便能将它们收入眼底。
过去他总是蹲在地上仰头看别人,还从未坐得这样高过,连阳光都像是刺眼了几分,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更别提身前还有个一看便身份不凡的裴缜为他牵着马,而他的衣裳寒酸破烂,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觉得奇怪,忍不住多打量上几眼。
裴缜回头,见他在马上缩着肩膀弯着腰,以为他还是害怕,教他道:“你将上身挺直坐正了,不用怕。”
成南没听他的,仍是那一副姿势,低着头小声问道:“我能下去么?”
“怎么,”裴缜问,“坐得不舒服吗?”
成南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坐得太高了。”
他顿了下,又补充道:“别人会觉得奇怪。”
裴缜原本一心沉浸在与成南出城骑马的快活中,完全没注意到周围人的打量,听他这样一说才发现路人投在他们身上的视线中的异样。
马背上的成南又说了一遍:“我想下去。”
他还给裴缜想了个替代方案:“你上来骑吧,我在前面给你牵着。”
裴缜没吭声,成南有些焦躁地舔了舔嘴唇,催促他道:“裴缜。”
“嗯。”裴缜终于转过身来,手中的缰绳却未松开,他问成南,“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
“以前有一对父子俩,他们去集市上卖驴,开始时儿子骑在驴上,父亲牵着,路人看到便说,这儿子真不孝,竟让父亲为自己牵驴。俩人一听连忙换了位置,这回是父亲骑在驴上,儿子牵着,路人看到又说,这父亲真狠心,竟让儿子给自己牵驴。父亲连忙让儿子也坐上来,两人一起骑着驴,过路的人看见,又说这驴太可怜了,竟一下要驮两个人。”
成南忍不住笑起来。
“还没完呢,最后这俩人实在没办法,就都下来抬着驴走,过路的人看见了,这回又说……”裴缜故意在这儿停住,让他将话接下去。
成南笑得差些握不住缰绳,说:“太傻了!”
“你也觉得傻吧?”裴缜倒是一脸正经,“现在我给你牵着马,别人觉得奇怪,等下咱俩换了位置,他们或许又要觉得我仗势欺人,到那时咱们听谁的是?”
成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敛去笑意,鼓着脸道:“你的故事都是瞎编的。”
裴缜“嘿”了一声:“这个可不是我编的,书里正儿八经写着,你要不信我之后把书拿来给你看。”
他说得一脸笃定,由不得成南不信,心里再犯嘀咕也不敢吭声了。
裴缜见将人唬住了,回过头偷偷笑了两下,笑完了又道:“任何事儿都没法让所有人都觉得满意,索性不用去管他们会说什么,只要你我觉得可以,那就没问题。”
阳光大剌剌地勾勒着少年肆意的眉眼,他微仰着头专注地看着成南:“你不喜欢骑马吗?”
身下的黑马似是也听懂了他这句问话,甩了甩脑袋,步子迈得愈发平稳,成南坐得高高的,整片大地都在他的脚下,周围的景致向后缓慢移去,他微抿着唇,半晌,顺从心意点了点头,轻声说:“喜欢。”
裴缜就等着他这句话,咧着嘴笑开,抓着绳子的手在空中潇洒一挥,朗声道:“那就坐正了,咱们出城去。”
风将河面吹出粼粼的褶皱,岸边的柳树也轻柔地摇晃,似是荡进了人的心里,带来说不出的舒坦和宁静。
成南的胆子越发大起来,伸手一下下地顺着马颈后的鬃毛,一边听裴缜说他在京中也有一匹小黑马,听着听着他忽然想起来件事,问裴缜:“它有名字吗?”
还真没有,牵了马回来他便一心想着找成南炫耀了,于是道:“还没取,你来吧。”
成南十多年间就进过一次学堂,还是因为在落秋胡同捡了本不知谁落下的书给人送进去,肚子里的墨汁加起来统共没两滴,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憋出来俩字:“小黑。”
裴缜蹙起眉头,有些犹疑。
成南连忙道:“那再想个其他的。”
“不是,”裴缜道,“我是想以后我万一去了西疆,它跟着我驰骋沙场,若是声名大振,小黑这名字是不是不够威风?”
成南觉得是有那么点道理,刚想开口,便见裴缜眉间一扬,喜道:“好了,就叫大黑吧!是不是听起来十分勇猛?”
成南点头,觉得果真是要霸气上几分,不愧是读过书的人。
两人都挺满意,黑马跟着摇了摇尾巴,浑然不知自己的名字已经从“玄琦”改成了“大黑”。
成南高兴极了,他弯下身搂着黑马的长颈,脸贴在上面亲昵地蹭着,笑着唤道:“大黑,大黑,以后你就叫大黑啦。”
他的语气又乖又软,像是街边上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糖馒头,裴缜忍不住回头,蓦地撞上一张极灿烂的笑脸,小叫花子歪着脑袋,贴近着笑着看大黑,唇角弯出一个秀丽的弧度,白皙的脸上泛着不甚明显的红,在阳光下显得漂亮得惊人。
怦——朗朗天光中,裴缜的心跳蓦地空了一下。
成南浑然不觉,摸着大黑的脑袋快乐道:“你怎么那么乖呀,和我之前见到的马一点也不一样。”
他抬起头,对上裴缜直愣愣盯着他的视线,非但没有移开眼,反而笑得愈发开怀。这一切都好得超出想象,他心底蕴藏着满满的快乐,说不上具体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大黑,也或许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坐着的高高的位置。
他弯腰贴着大黑的脖颈,笑眯眯地看着裴缜,小声像是在说一个不能被别人听到的秘密,认真又笃定:“你和他们也都不一样。”
怦怦——胸腔之中忽如擂鼓般剧烈跳动,裴缜未发一言,猛地将头转了过去。

第20章 心动
后半程裴缜异常地沉默,成南与他说话,他要么不吭声,要么半晌才反应过来,支吾不了几个字又没声音了。成南不知他突然间怎么了,被忽视几次之后索性也不再搭话,自个坐在马背上专心地给大黑顺毛,顺完了又握着鬃毛给大黑在后面编了个小辫子。
他玩得投入,再抬起头时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出了霖川城。广袤原野在眼前铺开,远处有丘陵绵延起伏,正是草木茂盛的时节,四处弥散着植物生长的蓬勃气息,大片的云彩懒怠地飘在空中,一切都令人喜欢极了。
成南深吸了好几口,唇角惬意地勾起来,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左看看……
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出了些不对劲。
在裴缜牵着马默不作声地又往前走了好几里地后,成南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到哪去?”
裴缜没吭声,成南有些急起来,加大声音喊了句:“裴缜!”
裴缜身形一顿,像是这才听见他的话,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来,视线只在成南身上落了一瞬,便又很快移开,胡乱地落在马脑袋上,盯着大黑的耳朵微红着脸问道:“怎么了?”
他一副失魂模样,成南心里禁不住有点犯嘀咕,抬手指了下身后,示意裴缜看他们已离开霖川城有多远,略微不满地问道:“你想去哪里呀?”
裴缜顺着他的手向后看去,随之又转头看向四周,神色间闪过惊讶,竟仿佛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周围景致的变化。
成南蹙起眉:“你怎么了?”
裴缜抬起两只手捂在脸上用力地搓了搓,十分懊恼的模样,很快他又将手放下来,牵着大黑往前走了几步,将马拴在树上,甩下一句“等我一下”便转身朝一旁走了。
成南在他背后喊了几声,他浑然未理,径直迈过丛生的野草,走到水边上。这里的水与霖河同承一脉,只不过流出城之后至此处无人打理,岸边杂草生长得极为野蛮,蹿得能将半个人埋进去。
裴缜蹲下身,从河里捞了一捧水狠狠扑到脸上,冰冷的凉意让他身上的躁意略微下去一些,他心里跳得仍是乱极了,从霖川城中那一下跳空而后擂鼓般持续到现在,不知哪里来的热几乎将他的脑子烧成了一团浆糊,他什么也想不得,满脑子全是成南贴着马颈冲他灿然大笑的模样。
越想脸上的热意越重,裴缜咬牙骂了句脏话,连忙又从河里捧水出来往脸上泼,仍是觉得不足,索性一只手抓住旁边的芦苇俯身直接将整张脸浸入了水里。冰冷的河水刺得皮肤发疼,他甩头出来,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惊喜地发觉果然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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