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说得都热血沸腾起来,好似这会儿已经站到了西疆战场上,耳边号角急催,战旗猎猎作响……
一扭头,成南还原模原样地惊讶地看着他。
裴缜志满踌躇,嗓音都低沉深邃了不少:“怎么了?”
“打仗是要杀人的。”
裴缜绷着嘴角一脸严肃地点头。
成南蹙起眉:“你敢杀人吗?”
裴缜:“……”
成南:“……”
气氛倏然凝滞起来,半晌,裴缜的耳侧慢慢地浮起一层红意,然后蔓延到脸侧,没一会儿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狼狈地移开脸,吭哧道:“到时候我就敢了。”
成南撇了撇嘴,小小地切了一声。
第10章 崔瘸子
裴缜闹了个大红脸,一时间羞臊至极,偏头假装盯着霖河里的水缓了半天,耳根仍是热腾腾的。旁边的小叫花子这会儿也不说话了,裴缜不好意思去看他在干什么,心里却愈发打鼓,觉得在成南面前丢了面子。
他强作无事地清了清喉咙,转过身来,视线瞥到成南身前摆着的鲤鱼碗,手贱地一把给人拎了起来,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一小片薄薄的碗沿,悬在半空中晃悠悠的,看得人心惊胆战。
成南果真一下被他转移了注意力,“诶”了一声,这就着急地来抢。
裴缜往后撤了下身子避开,将碗攥进手里:“这碗都烂了,你怎么不换个新的?”
刚开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紧,趁着成南的视线完全胶着在碗身上,连忙偷偷咽了下口水,这才正常了些。
他耳根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红意这会儿却是全跑到了成南脸上。
小叫花子一改先前的绵软,瞪着他竟显得有些凶狠,恼声道:“还给我!”
裴缜被他吓得愣了一瞬,然后乖乖地松了手。
成南一把将鲤鱼碗夺回去,护进怀里又连忙低头检查,脸上犹带着些未褪去的怒意。
裴缜挠了挠脑袋,咕哝道:“就拿了一下,用得着生气么……”
成南没理他,翻来覆去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没发现什么新的缺口,这才安下心来。然后他站起来,蹲到霖河边上,将碗浸进了清凌凌的河水里。
裴缜撇嘴看着他动作,忍不住抬起自己的两只爪子看了看,明明干干净净的,拿一下还能把碗给碰脏了不成……
不过虽是遭到了成南的嫌弃,他先前闹的那点子尴尬事倒是如愿盖了过去,裴缜心里松快起来,起身也跟到霖河边上,歪着脑袋看洗碗的小叫花子。
“别洗了,我手上不脏。”
成南鼓着脸不理他。
“我给你买个新的碗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样子的?龙泉的青瓷还是定窑的白瓷?不过瓷碗容易碎,要不用木头的,就是可能不太好看……”
他说起来没完没了,成南不愿意听,只能出声打断他:“我不要其他的,就要这一个。”
刚见面时裴缜砸烂了他的碗说要赔时,小叫花子也是这反应,裴缜不禁有些好奇起来:“干嘛非得这一个啊?”
成南的手还伸在水里,鲤鱼碗也整个浸在薄薄的水面下面,夕阳的影子投射在瓷白的釉上微微摇晃,碗底的那尾鱼在水下愈发鲜艳,似是下一瞬便会游起来。
成南低头看着,说:“这是我爷爷给我买的。”
“那你爷爷呢?”
“他死了。”
裴缜蓦地住了嘴。
成南的表情却很平淡,仿佛刚才那话不过是随口之语,抬头见裴缜一直盯着他,还奇怪地问了句:“怎么了?”
裴缜抿了抿唇,视线再落到成南手里拿着的碗上,那些黑色裂纹瞬时变得扎眼起来。他想起初次见面时小叫花子的眼泪,心里突然不知什么滋味。
“你别难过。”他低低地说。
成南“嗯?”了一声,没太听明白他这突然的一句,两人对着看了半晌,裴缜脸上的表情愈发愧疚,成南这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他收回自己的碗,扯起衣角擦净上面的水渍,嘴唇很乖地弯了弯,说:“没难过。”
或许曾经也难过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崔瘸子是四年前的秋天死的,说不准是什么病,或许是因为头前淋了一场雨,或许是某一个夜里受了寒,也或许是多年累积下的沉疴旧疾,他们没有钱去医馆里看,能去崔瘸子也不去。
他只是咳得越来越厉害,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直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站不起来了他就靠墙闭眼坐着,安静地等成南要饭回来。成南每天要到的东西都很少,他一口也不吃,全都端回来,崔瘸子也不吃其他乞丐分来的东西,只吃成南要来的饭,可即便是那么少的东西他也吃不完,剩下的成南再一口口吃掉。
崔瘸子说话都费劲,却扯着嘴角笑着跟其他乞丐炫耀,说我们阿南现在都可以养着爷爷了。
成南不说话,等夜里别的乞丐都睡着了,他搬动崔瘸子的胳膊,把自己的脑袋靠进他的臂弯里,小声地允诺说:“爷爷,我今天比昨天多要到半个馍馍,明天肯定能要到更多,能一直一直养着你。”
崔瘸子闭着眼笑,干枯的手一下一下地摸着成南的脑袋,许久之后才说:“不用啦。”
安静的夜色中,他的声音也显得轻,平平稳稳的没什么害怕或遗憾:“爷爷老了,人老了就得死,这是应该的事,阿南别害怕,你就想着爷爷是去享福了,到地底下每天都能吃个大鸡腿。”
他说着笑起来,没两声又变成了闷闷的咳,缓过来之后又继续笑:“阎王爷小气,不让爷爷带个小油瓶,一顿俩鸡腿他可舍不得,所以阿南还得活着,慢慢儿长大。”
成南的头埋在他的怀里,搂紧了他的腰不吭声,像是睡着了,只是眼泪将崔瘸子的胸口湿得温热热的。
后来崔瘸子就连话也不能说了。
余不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女子,说是医馆里老郎中的女儿,他们踩着熹微的晨光匆匆走进庙里时,崔瘸子已经没剩了几口气。
女子走近给他检查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她医术算不得精通,只是在家偶尔给父亲打打下手,却也能看出眼前的人已是药石罔效。
其实也用不着她,谁都能看出来这老乞丐的一生已经走到末尾。
崔瘸子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些微的笑,仿佛真的是要去享福。
余不行看着他,忽然也哈哈笑起来,笑声荡在闷窒的破庙里,显得有点怪。余不行不在意,而是蹲下身来拍了拍崔瘸子的肩头,说:“老崔不地道啊,自个先跑去地底下过好日子去了。”
说着他一把将旁边的成南拽过来捞进怀里,胡乱地擦了两下他脸上的眼泪,声音松快:“看把我们阿团给气的,都掉金豆豆了。谁知道阎王爷做的肉放不放盐,说不准难吃死了,咱还是在地上要饭吧,至少酸辣咸甜有滋有味。”
李老三听不惯他的话,立马反唇相驳:“人家阎王爷做肉怎么就不放盐了,你咋知道那啥滋味……”
在他们的一言一语中,崔瘸子的死就这样落了局。成南没有法子去改变人的生或死,只能顺着他们的话想崔瘸子真的去享了福,这样一来,就没那么难过了,至少不像最初时一想起就要掉眼泪。
从前每天都要喊上好多遍的“爷爷”二字没了用处,他只偶尔在心里喊一喊,很快便习惯了一个人出门、要饭、走夜路。他看着树顶上的叶、霖河里的水、大街上的人来人往,一天又一天,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崔瘸子的死渐渐淡成了很久远的一点痕迹。
成南擦好了碗,抬头看了看天色,远处的红云里面已经掺上了青黑,他跟裴缜说:“我要回去了。”
裴缜点了点头,这回竟是没像之前那样缠着成南要他再多留一会儿。成南试探地迈出步子,走了很远之后又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发现裴缜还原模原样地站在河边上,没有要来追他的样子,这才安下心来转头朝庙的方向走了。
裴缜在河边站了老大一会儿,才转身朝不远处的糖葫芦摊子走过去。他每天傍晚回府的时候都会给裴谨买些小玩意儿带回去,这天也不例外,然而糖葫芦拿进手里,他忽然有些懊恼地想起来,自己今天勾起了小叫花子的伤心事,却忘了给他买一串糖葫芦哄哄他。
第11章 鲤鱼碗
夜里的时候起了风,成南便进了庙睡,靠着一处墙根铺好他的破褥子,又将他的鲤鱼碗规规整整地塞进了叠好的衣裳下面,这才扭头冲着墙壁睡了过去。
许是因为白日里和裴缜提到了崔瘸子,成南这晚久违地梦见了爷爷。
崔瘸子看起来还是很多年前健泰的模样,两只劲瘦的手掐在成南腋下,将那么大一个他举离地面也毫不费力,称完了重笑着说阿南又长沉了,沉了好。
崔瘸子拉着成南在河边上坐下,成南顺势歪着身子躺进他的怀里,阳光大剌剌地洒下来,霖河里的水晃得像是一层金子,成南被崔瘸子捏耳朵捏得很舒服,一边晒太阳一边小声地问他鸡腿究竟有没有放盐。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耳边断断续续不停传来乞丐们起身出庙的声响,应是天亮又该出去要饭了。但他躺在崔瘸子的腿上,舒服得不想醒来,便闭着眼继续往下梦着。
直到崔瘸子的身影淡至消失,成南才颇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庙外的太阳果然已升得很高,照进庙门里的阳光都亮得发白了,乞丐们也基本走了干净。
成南很少那么晚起床,他虽是成天要不着什么东西,却也是个很勤勉的小叫花子。
但这晚的梦做得久又真,他醒来后又躺半天没动地儿,心里还存了些从梦中绵延出的熨帖与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将手举起来,过脑袋顶伸了个懒腰,一只手顺势探进衣裳底下去摸他的鲤鱼碗,然后心里猛地一惊——他竟然摸了个空!
成南都没来得及反应透,下意识地便翻身坐起来,一把将他的宝贝衣裳扯开,下面枯黄的秸草映着青灰的地面,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脑子里嗡的一声,成南后背霎时冒了层细汗,他抖着手把旁边的东西快速全翻了个遍,然而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成南抓住自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咬着牙拼命回想昨天睡前的一举一动,但越着急脑子里越是乱,翻来覆去全是些不相干的画面,急得他恨不得拿脑袋撞到墙上让自己清醒清醒。
就在他慌得快要掉眼泪之际,庙门口传来轻快的一声招呼。
裴缜举着串大糖葫芦站在那,身后的阳光给他勾勒出个淡淡的银边,他上前一步,俊朗的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心情极好,也不嫌庙里脏,朝成南走过来,一边嘲笑他道:“大好的天你醒的可真早。”
他哼哼笑了两声,手里的糖葫芦晃了晃:“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想不想吃?”
成南生平第一次对糖葫芦毫无兴趣,看都没看一眼就又低下头去。
庙里没其他乞丐在,裴缜更为自在,“嗯?”了一声:“怎么了,看起来不高兴啊。”
没人问还好,裴缜这么一说,成南突然便有些绷不住了,带了哭腔道:“我的碗丢了。”
他看起来绝望极了,鼻尖都微微泛着红,裴缜本来还想再多逗他一会儿,但小叫花子这模样看起来着实太可怜了,裴缜心里软塌塌的,原本闹着玩的那些心思瞬时散了大半。
“碗呀,”他装得若有所思,还想撑一会儿,但不过片刻便忍不住地笑开,“我知道在哪儿。”
成南的头猛地抬起来。
小叫花子殷切的注视中,裴缜放在身后的那只手嘚嘚瑟瑟地拿出来,手心里端着的果真是成南那只瓷白的碗。
他蹲在成南面前,碗正好托在成南眼皮子底下,垂着视线便能清晰地看到碗底那尾红色的小鲤鱼。成南盯住碗沿,视线一错不错地看了半晌,然后上移,落到裴缜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过了一会儿又低头看向裴缜手中的那只碗。
来回重复了好几次,裴缜先忍不住了,一挑眉道:“高兴傻啦?”
空中干燥的灰尘无声浮动,成南抿了抿唇,伸手将碗接了过去。
他的动作小心,裴缜眨了眨眼,弯起唇角刚要说什么,迎面便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巴掌。
成南终究是胆子小,干不来打人的事,临到头上还是换了力道,变成了在裴缜肩膀上用力的一推。
即便如此,裴缜没来得及防备,讶异之下还是向后摔坐过去,拿着糖葫芦的那只手摁在地面上,糖稀外面也沾了星点的泥。
成南攥着拳头站起来,红着眼盯着地上的人,话气得都有些发抖:“你、你……”
可惜他的脏话储备量着实贫瘠,最后仍旧只是:“王八蛋!”
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阳光寻到空隙猛地扑过来,将地上那只白瓷碗映得明晃晃的亮。碗沿向下攀着一叶新绘上的荷,淡青色中托出粉嫩而亭亭的花,丝丝银质的脉络盖住了原先的裂纹,下方游鱼摆尾,精巧不似此间物。
裴缜忍不住蹙起眉,不知道成南干嘛生气。
昨晚回府之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眼前全是那个被他砸烂的碗,还有成南掉眼泪的模样,越想越是难受,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一翻身起了床,拉着迷瞪瞪的小厮方中便出了府。
自诩光明磊落的裴少爷深夜当了一回贼,平生练的功夫全都用在了努力放轻偷碗的步子上,然后让方中带路连夜敲开了霖川城中最好的制瓷匠人的门,打着哈欠守了半夜,怕成南醒后着急,碗拿到手后便匆忙来庙里找他,到地儿发现小叫花子还睡着,才又出去一趟给他买了昨个忘记的糖葫芦。
现下成南无缘无故发脾气,他也觉得怪委屈。
整个上午俩人一左一右地坐在九孔桥旁边的大树底下,谁也没理谁。
成南抓着额前的头发,看着身前换了模样的碗长久地发呆,偶尔抬起头来碰上裴缜的视线,裴缜哼一声,面色不善地将头转开。
成南推了裴缜一跟头的右手放在腿上,攥紧又伸开。
他知道裴缜本意是好,崔瘸子跟他说过,他们做叫花子的,没根没挂,心里更要领别人的恩,不能寒了他人的意。但知道是一回事,心里还是觉得怪生气。
两人僵持到大中午,成南肚子饿得叫起来,他蜷腿顶住胃,早就习惯了也没当回事。倒是裴缜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起身到对面的摊子上买回来两个热腾腾的大包子。
他都扔给成南,自个又坐回到方才的位置,对着河水继续生闷气。
半晌的静默后,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裴缜不耐地一扭头,正对上一个白嫩的包子尖,后面是成南微微不自然地板着的白嫩的脸。
两人并肩坐在一块,默不作声地一人吃了个大包子,裴缜的脸色好了不少,成南看一眼他,再看一眼身前摆着的碗,在心里劝自己大度一些,画了就画了吧,不管怎么说还是挺好看的。
结果,这点安慰没能撑过第二天。
当天夜里成南睡得不安稳,一晚上伸手摸了好几次碗还在不在,直到后半夜撑不住才睡过去,天方亮他便猛地惊醒,第一件事便是去摸碗,结果又他妈摸了个空。
第12章 决裂
总归是先前有过一次丢碗的经验,成南这回倒是没那么慌,只觉得满脑袋嗡嗡地响,不明白裴缜那混蛋究竟是想干什么。他咬紧了后槽牙,想无论这次裴缜再拿出什么理由来,昨天没敢招呼过去的那拳头今日必得落下去。
天色还早,庙里许多乞丐仍在睡着,成南轻着动作爬起来,简单洗漱过,便踩着晨雾朝霖河边的那棵大桃树走去。他常在那里待着,裴缜每次来找他也都是先去那儿看一眼,今天他准备先过去等着。
到了大桃树底下,成南独自坐了一会儿,心里终究是不安稳。周围的商铺刚陆续开张,街上的人三三两两,尚未至白日里的热闹,他眉头越蹙越紧,到最后实在等不下去了,于是又爬身起来,决定直接去裴缜的家里找他。
先前他曾路过裴府几次,只是那时尚不认识裴缜,因此也没过多留意过,现下循着印象中的位置一路找去,倒是还算顺利,没多大一会儿便看到了那座屹立在晨光中的古朴宅院。
他却倏然顿住了脚。
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到了地儿要怎样敲门进去,见到裴缜之后又要如何表达自己的不满,然而此时远远地看着裴府的大门,那扇悬挂着的黑色匾额肃穆沉静,背后高高的檐角翘立,重重叠叠不知深有几何,他心里突然便有些打怵。
他从没进过这样的地方,也不太敢和生活在这种府里的人说话,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对着裴府的街边上拣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了。
太阳一点点高起来,一个老佣人从裴府中出来洒扫,扫把与地面擦出唰啦唰啦的声响;一辆堆满整齐柴火的马车赶进侧巷,柴火一摞摞卸下来送进侧门,马车又空空地赶走;拎着篮子的厨娘买菜回来,街边与人攀谈了好一会儿今日肉的价钱才进了府门;有小厮骑马赶来递上拜帖,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出来,微微带点歉意地笑着说老爷今日不见客……
成南坐在街对面,看着这一切像是另一个世上的事,陌生又新奇。
他虽知道裴缜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裴缜原来是在这样的生活中长大的,那些揣在怀里带给他的糕点原来是从这里拿出去的。
这让成南突然觉得印象中那个咋咋呼呼的人有点陌生。
裴缜这天直到半中午才出门。
一大早他便得了裴铭书的令,让他上午时陪着老太太去街上买东西。裴相一贯缺乏逛街的闲情逸致,早几年开始这样的活就全扔给了裴缜代劳。裴缜对逛街之类的事也无甚兴趣,但家里的第一顶梁柱少有不中用要他代劳的时候,裴缜觉得自己身为第二顶梁柱责无旁贷,因此倒是少有推脱。
规规矩矩地在家用了早饭,收拾完要出门的时候,裴谨却突然不舒服,连着吐了好几回,一张瘦瘦的小脸煞白。
裴铭书拧着眉说今日还是不要出门在家休息吧,裴谨却不愿意,她一月到头也就那么一两回出门的时候,每次都盼上喜上好久,最终裴铭书还是没拗过小女儿,待裴谨歇得差不多脸色缓过来后,便让三人出了门。
裴缜将老太太和谨儿扶上马车后,自己刚打算上去,便听到不远处一声有点怯的“裴缜”。声音熟悉得很,他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街对面站着的成南。
成南在裴缜刚出府时便看见他了,但守着旁人他不太敢过去,这会见裴缜看过来,他又喊了一句:“裴缜。”
裴缜探身进马车和老太太说了一声,而后快步朝成南走过来,他的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意,兴冲冲地问成南:“你怎么来找我了?”
裴老太太和裴谨都正透过车帘往外看,成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拉着裴缜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裴缜顺着他的力道一边走,一边还在说着:“是因为今早没见着我么,唉都怪我爹,他自己不愿意,非让我……”
“裴缜。”他没说完便被成南打断了,小叫花子松了手,看着他一脸严肃,脸绷得紧紧的,像是有什么大事。他的个头比裴缜矮些,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说话时得仰着些下巴看裴缜,阳光透过树影扑在他圆润的下颌线上,显得秀气极了。
不知为何裴缜有一瞬间的心不在焉,“啊”了一声。
成南问:“你是不是又拿我的碗了!”
“啊……啊?”裴缜反应过来,眉头扬起,惊讶道,“你的碗?我什么时候拿了?”
成南心里扑通一声,他细细瞧着裴缜的神色,本资源由滋源君羊已无二儿七五儿吧椅收集发觉不像作伪之后,胸口的跳动几乎是一瞬间便剧烈得令人难以承受,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的碗,你没拿吗?”
“没有……”裴缜话说一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眉间狠狠一蹙,心底也有些慌起来。
看成南这模样,定是有人见他的碗精巧,将其偷走卖钱了。
他后悔不迭,在心底暗暗怪那个多事的瓷匠。他本来只是想在碗的裂痕上补缀些花纹让它不那么难看,结果那瓷匠从方中嘴里听到他的身份,竟是自顾自地用银丝掐了叶的脉络,递给他的时候还挺得意,直夸他自己的手艺是霖川城独一份的,碗上多嵌的银丝不多收裴少爷的钱,就当是和裴府搭上个线。
裴缜当时便不怎么高兴,但他不是一个小事上随意翻脸的性子,又见那银丝掐得着实漂亮,将原本一个平平无奇的碗衬得如同一件工艺品,便也作罢,如数付了瓷匠的手艺费。
现下可好,银丝掐上了,碗整个没了!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现在不适合讲给成南听,而且说了也没用,他在这其中的责任怎么也摆脱不了。
裴缜一时想不出法子,只能紧张地盯着神色怔怔的成南,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安慰他,还没等开口,便见小叫花子哆嗦着嘴唇,眼里猝然滚下两颗豆大的泪珠来,然后便连成了线,啪嗒啪嗒直往下落。
裴缜登时被吓了个够呛,结巴着一边胡乱安慰他,一边伸手要给他擦眼泪,被成南攥着拳头一把挥开。
成南剧烈喘息了两下,拳头最终还是没落下去,挂着满脸的泪转身出了巷子。
裴缜在他身后跟着,一迭声地喊“成南”,软着声音向他道歉,保证说一定把碗给找回来。他急得脑袋上都出了一层汗,成南却只是闷头往前走,理也不理一句,裴缜没办法,慌乱之下只得伸手去拽他。
成南遽然转身,力道极大地甩开裴缜的手,通红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他,怒声道:“别碰我!”
裴缜自知理亏,蹙着眉走近一步,仍想向成南解释。
成南却猛地向后退去,他浑身都在颤抖,神情中却是毫不掩饰的愤恨与坚决:“我再也不要跟你当朋友了!”
他向后又退一步,一字一句地恨声重复道:“我不要跟你当朋友!”
在裴缜怔神的空当,成南转过身朝街的另一头走了,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第13章 见面礼
这天的太阳格外灼烈,将人的眼皮烤得热烘烘地发胀,成南时不时地抬手揉两下,两只眼睛周围都被他搓得通红。
自从见了裴缜后,他的眼泪便没停下来过,没走出多远便在大街上抽泣出了声,好不容易挪到平常要饭的地儿,坐下之后满脑子仍是他那不知踪迹的鲤鱼碗,而稍稍一想,眼底便像贮了一汪泉般汩汩地往外冒水,他只能咬着牙不停地伸手胡乱擦掉。
多么奇怪,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碗罢了,成南却因为它第一次体会到了类似于孤零零的感觉。
以前他从没这样想过,每天起床要饭睡觉按时按点,常去的地儿就那么几个,常走的路也是那么几条,一切都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没什么好想的,现在过惯的日子却好似被啪的一下打碎了,他忽然看到了那碎片中映出的狼狈的自己。
有认识的乞丐从一旁经过,见他靠在墙边抹眼泪,好奇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成南觉得丢人,捂着眼睛摇头,害怕张口说话会泄出哭腔,瘪着嘴怎么也不吭声。那乞丐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便拿着自己的碗在阳光下晃悠悠地走了。
李老三也过来问他。
李老三空有个读书人的旧身份,书里的仁义道德却好似一点都没学到,一张嘴比谁都毒。成南这会儿不想听他说自己,红着眼转了个身面向墙壁,只给李老三留了个后脑勺。
李老三啐了一声,从后面拽他的小辫子:“你这胖团子忒不识好歹,三爷好心问你,你倒嫌烦。”
成南这会儿虽难过,却也不至于全然辨认不出耳边不善的语气。李老三脾气躁,哪个乞丐惹了他都要挨几下打,成南微微蜷起脖颈,心里想被揍两下换清静也值。
然而想象中的巴掌并未落下来,耳边传来窸窣声响,没等成南辨认出来那是什么,一只粗糙的大手便从他身后伸过来,一把掐住他的下巴,用力把他的脸掰正了回去。
成南被迫张开了嘴,啥也没看清嘴里便被塞进来一块东西,甜味迅速在舌尖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这才反应过来李老三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
“哭哭哭,”李老三不太耐烦,“小孩子家有什么好哭的,吃个糖赶紧该干啥干啥去!”
其实他并不小了,从崔瘸子把他捡回去的那个冬天开始算起的话,他已经十六了,但李老三、余不行还有那些认识很多年的乞丐还是经常喊他小孩。
李老三临走前又往成南手心里塞了一块糖,然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往其他地方去了。嘴里的糖水因长时间未吞咽变得有些发苦,成南抽了下鼻子,吮了两口,觉得还是有些想哭。
他就这样坐一会儿哭一会儿鼻子,两只眼皮都肿得通红,他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过路的行人倒是频频回首,不知道这小叫花子是遇到了什么委屈的事。
到傍晚时,成南身前竟罕见地堆了不少东西,比过去哪一天要饭时都多。
长时间地流眼泪让脸上紧巴巴地发干,成南趴在膝盖上,垂着眼皮默默地看着身前,心里没觉得很高兴,但那么长时间过去,难过也终于稍稍下去了些。
他抬起手用力地搓了一把脸,想起身回庙里,然而手刚放下来,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脸吓了一跳。
看到他惊愕的表情,身前的人直起腰来,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一身质地精良的绿色衣裳,颜色很是明丽鲜嫩,然而那张秀气的小脸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从袖口探出来的两只腕子瘦伶伶地支棱着腕骨,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阵风便能刮走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