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图木—— by盛星斗
盛星斗  发于:202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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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想的交换条件?”他用的是问句,成南心里一跳,有些觉得这话像是生气,可裴缜的语气又极为平静,听起来没有任何不好的情绪,“那如果我说,不需要你感谢呢?”
成南一震,下意识地睁开眼,正对上裴缜的目光,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安静对视着,裴缜的神色如常,看着成南继续道:“当年余不行他们对我也算诸多照拂,当是旧日之交,再者我也有自己的打算,本就会去救他们。如果我这样说,你还要把赤松图木给我吗?”
成南有些没法承受裴缜的视线了,他狼狈地移开眼,看着胸前那块不起眼却又能引起腥风血雨的木头,结巴道:“这东西那、那么厉害,你不是说连皇帝都等着它救命么?他能管全天下的人,他要是好了,霖川城和其他地方那些没了家的人、快饿死的人,或许也就都能活命了。”
初时他的声音还畏缩虚弱,及至越往后说却似越有底气一般,裴缜静静地听着,等他义气激昂地说完了,只问了三个字:“那你呢?”
成南被迫想到先前那一番遭遇,眼圈倏然红了,赌气一般别过头去:“我一个叫花子的命,本来就不值钱,活着帮不了谁,死了也没谁在意,有什么关系?”
裴缜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微微颔首,评点一般道:“这样说,你是心有大爱,才愿意舍身饲虎,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那皇帝老儿的性命。”
他话尾用词轻佻,听起来不甚尊重,成南心下虽生奇怪,却更觉得裴缜这话是在对自己出言讽刺,刚要辩驳回去,便听裴缜下一句话紧接而至:“可惜,我并不想要救他。”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成南一瞬间毛骨尽悚然:“我是要杀了他。”

周围时间似是凝滞了,不知多久之后,成南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相较于成南的惶然,亲自说出这般惊人之语的裴缜反倒平静得不正常,甚至拉过一旁的椅子折身坐了下来,阳光跃在他膝头,搭在上面的那只削长的手被照得白亮,刺眼得炫目,以至于隐在阴影中的上半身都看不清了,更别提他的神情,成南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关于六年前那场大火,官府是怎样说的?”
成南喃喃地答:“昌阗人因为战场失利,对裴家蓄意报复……”
“昌阗,”裴缜将这两字重复了遍,低低笑了几声,只是那笑声怎样听怎样嘲讽,“听起来倒是有理有据,容不得人生疑。但是你知道吗,”他的语气骤然冷冽下去,成南终于看到他的眼睛,里面镌刻着浓烈刺骨的仇恨,“就在那天夜里,几乎是同一时刻,我的伯父被乱刀砍死在了西疆战场上。”
成南如被冻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视线僵在裴缜脸上,听他继续道:“原本计划是他带着中路大军率先突袭,其余两军从东西两侧包抄驰援,兵力充足,计策无误的情况下,你猜结果如何?”
“大军在揭罗城惨遭重创,原因是我伯父按计划突袭,然其他两支大军久久未至,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刻的军机延误便是万千性命,而这两支大军足足延误九天!九天……”他嗤笑出声,“到底是遇到什么样的变故,能延误九天时间,直到我伯父率领的大军战至最后一刻,再也无力反抗被残杀殆尽之后,才迆然回到原驻扎城池,理由是中途遇到风沙被迷了方向。”
“我该信不信?”
成南红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裴缜闭了闭眼,喉结剧烈滚动几下,许久才终于能继续说话:“回到京城之后,一直有人想要杀我,如果是昌阗人所为,裴铭疆已死,裴铭书亦死,当时十多岁的我对他们又能有何威胁?究竟是谁在害怕,又碍着名义上伪装出的情面不能堂而皇之地动手?后来因为一次刺杀我受了重伤,再加上其中端王的运作,我终于如愿去了西疆战场,遇到了冯连他们这些伯父的旧部,探听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爹离开京城后,新上任的宰辅是往日就与他颇不对付的蔡如尧,而那场战役中率领另两路军的将军皆是由蔡如尧大力举荐、御令亲点的人,他们撤掉我伯父身边的得力干将,将他置于空有大将之名,而无大将之权的境地。我伯父想必也对这些一清二楚,出发之前硬是将冯连等人分到了另两路大军里,可蚍蜉难撼树,冯连他们被找了个由头绑了起来,什么也无法改变。此事之后,那两位将军被免职,可不过半年又以军中无可堪大用之人而再次升迁,到头来只有我裴家满门血债,其余人人尽得所愿……”
他的声音中似是连愤恨也没了,只有说不清的疲倦,闭眼靠在椅背上,昏暗几乎要将他吞噬了:“成南,你觉得这些会是昌阗人做的吗?”
“是蔡如尧?”
“脚下鹰犬罢了,若不是得人授意,他又如何敢做?”
成南攥紧拳头,低声指向那个曾经连想都觉得僭越的人:“是皇帝?”
裴缜没说话,沉默昭示着确认,成南咬紧牙关,哑声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端王跟我说,是因为伯父和父亲过于勤恳……”裴缜的声音中无法遏制地添了哽咽,“他们表现得太过兢兢业业,所握权势越大,民间声望越重,所受的猜忌便会越深。最重要的是,伯父被昌阗俘虏多年却没有死在那里,他活着回来,就是要遭受这些。他们对这一切早就心知肚明,但却又对那个皇椅上的人抱了点希望,即便希望破灭,也有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逼着他们上前,无法后退……”
从裴铭疆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京城开始,他们便预料到了这最有可能的结局,但裴铭疆还是毅然决然地进了宫,将过去那些年里探听到的所有昌阗机密尽数告知,尤其是寒冬将至,昌阗打算那时发起进攻突袭西北二十九城,若真如此城池遭屠,尸山血海也不为过。明知皇帝启用他不过是因为民意难违,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刀尖上行走,裴铭疆还是领命出了征,盼着能在皇帝耐心告罄前快速终结战局,甚至为了减轻疑虑,裴铭书主动辞了宰相之职,带领全家移居霖川……可最上面的那人仍觉得不够,不够,宁可错杀,也绝不漏过,宁可失掉百座城池,宁可百姓血流漂橹,也绝不可让皇权受到一丝一毫的威胁!至于裴家冤枉与否,这样的代价小到不值一提,无需在意。
成南哑声道:“怎么可以这样……”
裴缜抬头看向成南:“我也不太相信,身为一国君主,是否真能为了自己的权力而枉顾天下性命,做如此泯灭人性之事,所以我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亲自来答。”
“成南,这样,你还要把赤松图木交给我吗?”
成南用力擦了一把脸,径直迎上裴缜的视线,他的眼中是与裴缜如出一辙的痛苦,甚至比他表露得更为明显,裴缜有一瞬间的恍神,他想不明白为何成南好像总是与他同感同苦,六年前他遭逢巨变时是如此,现在似乎同样如此,那些事发生在裴缜身上,那些痛却好像经由他又流到了成南身上,于是无论哪个时刻,裴缜看着他,都像是在看自己世上仅存的相依为命之人。
他听成南问道:“你需要多久才能到那一天?”
这个问题让裴缜有些意外,随即坦诚道:“至少三个月,现下京城防御大多掌握在蔡如尧手中,还需要多一些时间。”
成南忽然笑了一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身上原本因为要失去赤松图木而不可避免产生的恐慌和疑虑消失了干净,他仰头看着裴缜,面色苍白,棕褐的眼睛清透得能照出面前的人,有着旧日天真的影子,更多是新添的坚定与决绝:“为什么不给你?既然他不是什么好人,害了那么多条性命,那就去杀了他,这样也才能救了现在正在受苦受罪的人们。”
阳光悄然从地面溜到了一侧墙壁上,白亮亮的色彩逐渐沉淀为橘黄,显得格外温暖。这回是裴缜仓皇地先移开了眼,他盯着那片橘黄中映出的树影,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些少见的慌乱:“我没有你的那些大爱,想杀他纯是出于报仇的私心,即便他是明君我也会杀了他,他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
贬低自己似是给了他别样的鼓舞,裴缜边说边蹙眉转回视线,然而撞上成南的神情,他的话戛然而止。
成南看着他,眉目柔软又无畏,低哑的声音似是叹息:“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私心呢?”

第63章 为什么还没好
墙上缓慢攀爬的光影倏然没了踪迹,许是窗外有云飘过,过一会儿再出现时愈发添了二分橙意。时间伴着沉默在室内点滴流过,裴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成南,半晌喉结徒劳地滚动几下,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与之相称的是胸膛里无法控制的急促的心跳。
成南没有等他的回应,低头继续去解那道难缠的结,先前已松了半数,现下他努力了没大会儿,两条纠在一起的线便被捋顺,眼见着要被解开,裴缜似是直到这时才猝然惊醒,猛地上前一步,摁住了成南动作的手。
成南讶异地抬眼,两人离得极近,一时间连彼此的呼吸都能细腻感知,裴缜咬紧牙根,舌底的麻意渐渐变成泛滥的苦,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力道更大,将下方成南的手都攥得疼痛起来。
许是在说余不行他们吧,裴缜胡乱地想,他们关系好,不然还能是谁,不然……如同仓促间扯来个破洞百出的布,也不知是否真能将他自己说服,终归是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张口说出几个字来。
“先带着……”他哑涩道,“离我回京还有些时日,你先带在身上。”
成南清透的瞳仁映出面前人的模样,但裴缜此时心绪纷乱,以至于完全未注意到里面自己的影子,若是他看了一眼,那么说不准会立马转身离开,不让这样的自己在成南面前多停留一刻。他身上包裹多年的铁甲似是被无情撬开,紧绷的唇角、漆黑微颤的眉眼,皆流露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恐慌与躁郁,让他如同春日霖河上的那层冰,看起来完整,却已挡不住下方河水的涌动,轻轻一脚屏障便会被踩碎。
成南看着他,终究是没有迈出脚去,而是松了手间力道,轻声答应说:“好。”
那层冰于是又有了些苟活的余力,暂且包裹住下方的暗流,随着成南话音落下,裴缜的手亦快速抽离回去,背到了身后。沉默片刻,他生硬地甩下一句“你好好休息”,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一直到入夜裴缜都没再回来,成南被迫鸠占鹊巢,独自享用偌大的房间。不过现下他也没什么精力去想这些,虽说赤松图木又挂回了他脖子里,但身上的病痛却未有什么明显的缓解,精神更是倦怠不堪,裴缜走后他清醒没多久便又昏睡过去,直至晚间被下人叫起来,手指颤抖地喝了药,躺下又立马陷入一片黑沉。
第二天裴缜仍是没出现,而不知是灌下去的药有了效用,还是赤松图木终于决定再对他发些慈悲,成南的烧退下去一些,虽然面色仍显得极不健康,却终究算是有了些能下床的力气。
来送药的小伙计先前和成南照过几次面,彼此也都知道姓名,他等着成南将药喝完,见他比昨日濒死的模样好了些,也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问他:“你这是怎么了,病成这个样子?”
成南将苦涩的药汁饮尽,擦了一把嘴边的水渍,抬脸向他笑了笑,说:“没什么。”
那小伙计也不再问了,收拾药碗准备出去的时候,却被成南叫住。他看起来不好意思极了,像是生怕自己提出的要求僭越:“我想到外面坐一坐,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下?”
小伙计倒是利索,放下托盘便来搀他,反倒成南尴尬得不知往哪里看才好,臊得红了些脸皮,比先前苍白的模样显得多了二分活气。他也不想走远,只是在门口台阶处坐下,天是越发冷了,只是阳光仍旧晴好,即便如此,小伙计临走前还是给他拿了条褥子。
只是相隔短短几天,院中的草木几已凋尽了,枝上残余的几个叶片也不复红黄,而是干枯的褐色,天上云很少,只有浅淡的几丝,成南的手把玩似的捏着脖子里挂的木头,一边仰头看着那些缓慢移动的云和偶尔飞过的鸟。
一直到傍晚小伙计再来送药的时候,看到成南还在外面坐着,吓了一大跳。这个季节天黑得极早,而过了半中午太阳那点威力在冷意面前便不够用了,更别提成南还是带病的人,小伙计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回屋里,一边忍不住教训他不知好歹。
成南乖乖地听着,也不反驳,直到药碗又塞进手里,他看着那漆黑清苦的药汁,忽然问道:“裴缜最近很忙吗?”
“可不咋地,这几天都早出晚归的。”
成南的手扣着碗沿,尽力让自己的问话显得不那么关心:“出什么事了吗?”
小伙计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
“什么?”
“霖川城来了个大人物啊,到了好几天了。也是,你这几天都在生病,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应该。”说着他又蹙眉,“不对啊,你们不就是他从土匪手里救下来的吗?”
成南心中惊跳:“谁?”
小伙计压低声音道:“御史大夫,杨北岩。”
不认识的名字……成南心中的警铃松懈了些,并不是裴缜提到过的那几个人,然而一口气未舒到底,小伙计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浑身都惊了一下。
“杨二少的亲伯父。”
跟杨升沾亲带故,成南在心里毫无道理地下了判断,那定然不是个好东西了!
关系着那晚裴缜从土匪手中救人的事,成南不敢再随意多问,只能满心疑窦地等着裴缜回来,然而强打着精神熬到半夜,门外仍旧毫无动静,成南再也撑不住了,歪头昏睡了过去。
身上的热度似是又烧了起来,他睡得极不安稳,白日里苍白的面色泛出潮红,胸口在睡梦中也挥不去闷痛,呼吸粗重无序,偶尔无意识地闷咳着。又是一阵喘不上气来的咳嗽,成南被难受醒了,好不容易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发现房间里面点着一盏小灯,裴缜正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
成南翻身想要坐起来,稍一动作便又剧烈地咳起来,裴缜默不作声地伸手过来,替他顺着背。好不容易将气息平缓下来,成南嗓中都带了铁锈气,他没心思去管,抓着裴缜的袖子急切地问他:“杨北岩是谁,为什么说是他救了大家?ЙàΝf”
裴缜直直地看着他,半晌才答道:“皇帝派他来监察房林典渎职之实,并暂代房林典的职务,领兵剿匪。杜明胆小如鼠,却一反常态与土匪据城对峙,想必是提早便得了消息。至于说是杨北岩救了山上的俘虏,杨北岩其人愚蠢贪婪,揽功自傲,我的人又不便暴露,正好将这剿匪之功与仁义之名都送给他,此事全城皆知人人称颂,杨北岩不会不要,即便他心有疑虑,私底下去查也要颇费一番功夫,到那时大事已了,没什么可在意的。”
成南咳了两声,颇为气愤又隐着些得意道:“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他又有些不安地看向裴缜:“那他待在霖川城不走,对你有没有麻烦啊?”
裴缜却没再回答他的话,他的视线定在成南脸上,本就漆黑的眉眼在昏寂中更显得沉暗,他忽然伸手贴了贴成南滚烫的额角:“为什么还没好?”
“什么?”
“为什么还在发烧?”裴缜的声音很低,深处却似压抑着极度的不安和狂躁,“好几天过去了,为什么还没好?”

身体是成南自己的,他其实比裴缜更早就意识到了它上面发生的异样。
除了被马踏碎肋骨和从山上掉下来那次,他还从未生过这样重、持续时间这样长的病,按理来说赤松图木刚被他拽下来便又被裴缜系回他脖颈中,距今也有了好几个时日,他的病却拖拉拉的仍旧好不利索,白日里烧降下去,晚上再起来,反反复复地难受着。往常伤病得再厉害他也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感受到身体向好的变化,现下那风寒却好似只是浮在表面的一层病症,好与不好其实没太大干系,因为在风寒之下,他的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针药浸不到的地方,正在逐渐瓦解。
赤松图木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却似乎不会再保佑他了,就好像一块被打碎了又强行拼在一起的镜子,看似严丝合缝却一立起来又是四分五裂,不可能再恢复至原来的模样。也或许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这块木头还在努力,但效力相较于以前轻微至极,已经无法抵挡过去违逆天地法则强行筑起的高墙的坍塌了。
最初不可避免的慌乱之后,成南很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白天他躺在床上,清醒着睡不着的时候,便摩挲着赤松图木将它拿在眼前专注地看,这块木头有着漂亮的文理,然而再漂亮看起来也不过一块寻常木头,任谁也猜不到他蕴藏着的巨大力量。
成南看得久了,手指点在上面,忍不住嘟囔:“还真像有灵性。”
仿佛知道他心底那点面对生死时的惧怕般,为了免去那些摧神折肝伤人心的纠结和犹疑,它索性彻底切断了另一条路的可能,于是无论是成南还是裴缜,都只需循着唯一仅剩的那条路走便好了。就这一点,成南还真挺感谢它,如此一来,他就安心地躺平等死就好了,倒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解脱。
相较于他的释然,一贯更加冷静的裴缜却异常地不淡定。他犹如困在笼中的巨兽,高大、危险而压抑,表面上勉强维持着平静,内里却因成南久久不好转的状况而焦躁到甚至狂乱,到最后连掩饰都不再掩饰。
几天时间里,霖川城周边稍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请到府里给成南看病,得出的结果大同小异,他们不是庸医,只是凡人,因此见到成南之后无一例外感到惊诧,这样的身体如今还在喘气就已是奇迹,也不知先前是怎样活了那么久。
这些不知道赤松图木的大夫们被裴缜冷着脸请出府,留下一副又一副苦得要命的药方,明知道没有任何用处,裴缜却让下人们全都熬出来,一碗碗地端给成南喝。
成南苦不堪言,觉得裴缜做的简直不是人事,一开始他还乖乖听话,到后来索性一躺一闭眼,紧紧抿着嘴,任谁说什么也都当听不见。
躺得久了旁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又觉得心虚,悄悄眯出一条缝来往床边偷看,见裴缜默不作声地戳在那,肩背挺直得像是一截快要折断的木头。不知怎么,他心底就有些难受起来,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气冲冲地捏着鼻子将那苦汤汁灌下去。
裴缜还是不动,浓密的眼睫遮住了里面的情绪,成南冲他亮出碗底,“喏”了一声,语气听起来不怎么高兴,却又像是在哄:“喝完啦!”
裴缜这才走过来,面无表情地伸手,向他嘴里塞了一块杨梅糖。
虽然舌头都似是被苦味浸透了,成南还是尝出了些糖的甜味,他没吃过这味道,觉得有些新奇,问裴缜:“这是什么做的?”
糖块将他的凹陷下去的脸颊一侧撑出一个小包,带来一点没那么消瘦的错觉,裴缜伸手掐住他的脸,成南受惊地瞪大眼,虽然短短几天他便瘦脱了相,但这双眼睛却仍是又乖又漂亮。
不等成南表达不满,裴缜便低声道:“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这在以前是会让成南顶高兴的一句话,然而现在,他兴致寥寥地将那些曾馋而不得的东西一一想了遍,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实际上,现在连吃饭对他而言都已快成了一种煎熬。
裴缜垂着眼没说话,成南觑着他的神色,刚想要不随便说点什么吃的,便听裴缜道:“睡吧。”
成南躺到床上,裴缜伸手过来给他掖好被角,那只手将要收回去时,成南忽然动作比脑子快地抓了上去,随后两人都是一怔,裴缜抬眼看他,成南反倒平静下来,轻声道:“一起吧。”
这是裴缜的房间和床,成南霸占了好几天,终是有点不好意思,再者,他看着裴缜眼下的青黑,知道他这些日子事情极多,也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两人又不是没一起睡过,以前不知道多少次盖同一条褥子……他在心底这样想着,却还是在裴缜掀被子进来的时候猛一激灵,悄悄地往床里面挪了挪。
以前抱在一起睡觉也没觉得什么,现下规规矩矩地并排躺着,成南却浑身不自在,他想了半天,最终将这些归结为他和裴缜如今的尴尬关系。毕竟摒除掉他生病以来两人不得已的接触,在这之前,他和裴缜其实处在一个几近决裂的线上。
说是睡觉,裴缜便真像是单纯上床补眠的,躺下后便闭上眼一动也不动了。成南悄悄侧过脸,看着黑暗中裴缜俊挺的脸部线条,心底也有些想不明白,几天前还对彼此恨得咬牙切齿的,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裴缜一开始不就想要赤松图木吗,既然重新遇见、让他进府、之后种种,都是为了得到赤松图木,那现在成南愿意将木头给他,他又为什么这样不高兴?
成南没有想出答案来,便蹙着眉沉沉昏睡过去了,睡梦中的喘息也是粗重的,时不时伴随着两声难受至极的无意识呻吟。
而在他睡着之后,裴缜睁开了眼,白天他忙着与杨北岩周旋,晚上守着成南,几夜加起来睡得也不到三个时辰,即便如此,他的眼中却清明得没有一丝睡意,他在黑暗中转过身去,极为克制地伸手将成南揽进怀里。
成南这一觉并没有睡得太久,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激醒,肋骨处时隔多年传来连续不断的疼痛,让他从鼻腔中发出微弱的呻吟,一只大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和温度,仿佛将那些折磨人的病痛也都托住了,让成南不至于立马被它们拖拽去无底的深渊。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成南睁开眼,嗓音都是哑的:“把你吵醒了?”
裴缜下床去给他倒水,待成南喝过之后,他又起身去将茶盏放回桌上。成南偏头看着他被桌上灯烛映亮的脸,忽然问道:“为什么不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
“那你高兴吗?”
裴缜看着摇晃的火焰:“也没什么高兴的。”
肋骨处的疼痛似是蔓延到了心脏里面,成南想起以前的裴缜,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高兴了不高兴了都很好猜,而不像现在,面对外人时总挂着一副没有温度的笑脸,没有人时眉目阴沉谁也看不透。
“裴缜。”成南忽然叫他的名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裴缜抬眼看向他,成南抿了抿苍白的唇,轻声道:“你真是为了得到赤松图木才回霖川的吗?”
话音落地,成南便感到自己有些紧张起来,他暗自唾弃自己的没出息,却抵挡不住心脏处急遽起来的跳动。短暂的沉默后,裴缜抬步走过来,成南的视线紧跟着他,本就不稳的呼吸更乱了,傻不愣登地看着裴缜冲他伸出手,然后,将他一把摁回了被子里,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睡觉。”
成南反应过来后,深感自己受了愚弄,挣扎着将头探出来,瞪着两只因为削瘦更显得大的眼睛,不满地向裴缜道:“你不跟我说,我自己也能猜到的!”
“那就慢慢猜吧,”昏暗中裴缜似乎是笑了笑,又像是悲哀的叹息,“多久都行。”

第65章 恨我吗
无论看多少大夫喝多少药,成南的身子还是避无可避地衰弱下去,并且速度惊人。除了多年前受伤的肋骨再次疼痛起来,摔断过的腿、受伤过的胳膊等等曾经所受过的伤痛一一复发,好似它们从未好全过,只是先前被一堵墙围起来罢了。
现下谁看他也不会觉得是乞丐里的异类了,“阿团”“小胖墩”这样的诨号都与他毫不相干了,他削瘦得厉害,看起来只像个垂死的重病之人。
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他再一次将赤松图木的结从颈后拽到胸前,很平静地跟裴缜说:“算了吧,我还是把它给你吧。”
这次裴缜没有阻止他,只是站在一旁,静默地看着成南将那个结慢慢解开。他的手因为生病没那么灵活牢稳,颤巍巍的颇用了一番功夫,但无论怎样,那块木头最终还是又从他的身上拿了下来。
他伸手递给裴缜,裴缜却没接,他一动不动,仿若他并非那个即将得到赤松图木的人,而是真正失去了木头的人。
成南举累了,咳嗽着手脱力地落到被子上,等到室内再度回归寂静,裴缜才低哑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恨我吗?”
成南的眼睛因为方才剧烈的咳嗽有些泛红,看起来像有眼泪似的,但他的唇角却勾着灿烂的笑,仿若从未经历过这不公的一切。
他看着裴缜,语调轻松:“那时候确实要被气死了,但不是因为你想拿走赤松图木,而是因为你也觉得皇帝的性命比我要重得多。”
“我知道正常人都会这样觉得,”成南抿了抿唇,“但你就是不能这样想。”
“现在好了,”他笑了笑,“我觉得挺高兴的。”
裴缜似乎全然没被他的笑打动,眉眼僵冷:“高兴什么?”
成南的声音也轻下来:“高兴你没有变,也高兴我终于能帮到其他人。以前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常想要是我能帮帮他们就好了,但那时候只能想想,什么也做不了,现在能真正做点什么,我很高兴。”
“裴缜,裴缜,”他唤裴缜的名字,直到裴缜终于扭头看向他,才道,“我说的是真的,所以,你也不要觉得难过了好吗?”
裴缜并不知道自己哪里表现出了难过,直到成南扯过他垂在身侧的手,将他用力掐进掌心的手指一点点掰开。他的指甲留得很短,却在掌心留下极深的四个血印。
他看着成南替他小心地将血擦净,而后将赤松图木放在了他的手心里,裴缜这些天常用的面无表情的面具遽然碎裂,只是平常的一个眨眼,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一滴泪啪地落下来,砸到手中的木头上,赤红的圆痕如同一块铁烙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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