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图木—— by盛星斗
盛星斗  发于:202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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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缜的动作一顿,回头看向那个准备离去的卖糖葫芦的小贩,留下句“等我一下”,便大步朝那小贩走过去。很快,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举了一串糖葫芦,随后那抹冬日里的亮色便移到了成南手中。
成南低头看着它,红彤彤的山楂外面裹着糖浆,如同一个个泛光的小红灯笼,好看又诱人。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糖葫芦了,上一次还得追溯到六年前,而他第一次得到一串完整的糖葫芦也是裴缜买给他的,那时候他觉得这个人又好又坏,并且格外烦人。
而现在,当年总是叨叨个不停的烦人精正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难以辨认,说不清是温柔还是难过。成南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像是看一串珍贵的宝物,也像是在看一段过去的岁月。他没有吃,只是突然开口又问裴缜:“裴缜,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来霖川?”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当时裴缜不想答,要成南自己猜,可成南还是想从裴缜口中得到证实。那么,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裴缜,都能在什么时候也不觉得遗憾。
他看向裴缜,很认真地告诉他:“我想知道。”
裴缜这次没有回避他的眼神:“有人猜到赤松图木在霖川了。”
只用这一句话便够了,有人猜到了赤松图木在霖川,所以若是裴缜不来,换了其他人,成南便只有死路一条。成南呼出一口气,觉得心底像是有一片不会被冻上的湖,水波轻轻地晃着。
他又问道:“何来宝死了吗?”
裴缜摇头,低声道:“断了一条胳膊后,冯连将他交给老何,两人早已离开霖川了。”
成南笑了起来,他想,裴缜其实并没怎么变。
裴缜很温柔地看着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成南想了想:“最开始你真的没有认出我来吗?”
“认出来了。”裴缜笑了笑,“别说六年,再过二十年一样会认出你。”
见成南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裴缜低下声音解释:“可能是因为知道认出来后就会分开,也可能是因为,在求你可怜。看看现在的我,变得那么坏,离我远一点……”他的尾音被裹进风里,“别离开我……”
忽然有凉意落在脸上,成南抬头去看,发现灰白的天幕间终于落下雪来。
他很高兴地看向裴缜,说:“下雪了。”
裴缜应道:“嗯,下雪了。”
街上已经彻底空无一人,霖川城笼罩在初雪的寂静中,整个世间好似都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成南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裴缜,下定决心一般,又含着很轻柔的快乐:“你跟我说了那么多事,我也告诉你一件秘密。”
雪花落在他细密的睫毛上,随着眨眼而微微颤动:“那天晚上,房顶那两只猫打架很吵。”
裴缜愣愣地看着他,似是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然而不过极短的一瞬,他的神情猛地变了,错愕、羞惭、无措等种种复杂的情绪一一在上面闪过,好像他就是那只在屋顶上打架扰了人清梦的猫,逃逸多年后又被当场缉拿。
他的心底几乎被膨胀的热气撞破,胸膛里面那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原来成南知道,原来他那些年少时的纠结、困扰、自以为是的逃离和深陷其中的爱恋,成南都知道。
他曾绝望地想,他和成南之间有什么呢,如果不是那个他独自知道的月光下堪称龌龊的吻,那么在成南眼里,他们或许的确什么特别的也没有。可现在成南告诉他并非如此,至少那个吻,成南知道,而在那之后,成南仍旧愿意靠近他、接纳他、拯救他……
霖川城漫天的初雪中,裴缜忽然倾身上前,颤抖又凶狠地吻了下去,彼此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成南很乖地闭上眼睛,听到裴缜哑着声音叫了一声“南南”。

第70章 乖,喝下去
成南不知道两人是怎么到现在这副境地的,好像是裴缜亲完了他,不等人反应,便伸手将他拽起来,问他想不想要喝点酒。
酒这东西,成南闻到过,也见过将它喝多了的人的模样,可就是没亲自尝过。但好像人人都喜爱它,高兴了的时候要饮酒,失意的时候也要喝酒,似乎它能容纳解决所有的情绪,如此说来,他们现在确实需要一些酒。
也就是这一松神,他便被裴缜拉进府中,迷迷糊糊地手中便被塞过来一个酒杯。
酒液清亮,因提前温过而醇香更甚,成南看着还有些发愣,因为方才过来的一路上裴缜都牵着他的手,明明先前更亲密的举动也不是没有过,现下却是一点微小的触碰都让他心跳急剧,耳朵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灼烧之感异常明显。
半晌成南的心神才回到酒上,他不会喝酒,不知是该小口地抿还是要大口地灌,人对自己未知的东西总是存着点畏惧,于是便求助般地看向裴缜,结果对上裴缜含笑看他的眉眼,一时间更为慌乱了,也不知怎样想的,他抬手仰起头便将一整杯酒都闷了下去。
入口先是强烈的辛辣之感,将舌头都刺激得麻痛起来,成南没料到酒竟是这样的味道,没有防备之下被呛得咳嗽起来,而随着大半酒液流入喉管,火烧火燎之感也迅速蔓延,他忍不住咧着嘴吸气,狼狈得眼都红了。
裴缜被他这模样逗得笑起来,将酒杯从他手里拿出来放到一边,又用拇指替成南把唇边的残液抹净了,说:“别喝那么急。”
片刻之间成南脸颊上便晕出酡红,他蹙着眉不满道:“这酒一点都不好喝。”
裴缜也不反驳,拉着他在廊下坐下来,天色短短时间里便黑透了,雪还在下着,比先前更盛,廊下两盏灯笼照出它飞舞的影子,也笼罩着阶上坐着的两个人。
随着过去的那个吻被揭开,他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迅速发生改变,成南的视线黏着在裴缜身上无法移开,心里又轻又沉,轻是因为这温馨美好的雪夜,沉是因为他极力压抑却始终没消停的病痛,如果不是身后有柱子支撑,他或许都没办法在这里继续坐下去。
裴缜又倒了一杯酒,向他递过来,成南摇头,说:“不要了。”
裴缜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将手收回去,而是道:“这回慢点喝。”
这天的裴缜很奇怪,无论是让成南喝酒,还是带成南坐在屋外风雪中,过去的他总是格外谨慎,怕成南被风吹到了,怕被水凉到了等等,可现在的他却好似全无了那些顾忌,只是专心致志地想和成南赏一场雪,饮一壶酒。
那些初酝酿起的快乐和熨帖都变得格外苦涩起来,成南的手用力掐着掌心,却抵不过心底的钝痛磨人,他向裴缜笑了笑,抬手将那酒接了过去。
裴缜感慨似的吸了口气,一只手臂向后撑在地面上,一边歪头看着成南。明明外面那样冷,他身上的那层坚冰反而彻底化尽,漆黑的眼眸格外平静温柔,看成南的时候像是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没有失去一切,也没有背上刻骨深仇。
他抬手用自己的酒杯去碰成南的酒杯,看成南小心翼翼地啜饮,笑问道:“这回是不是好一些?”
还是辣,也不觉得好喝,但许是衬现下的心境,成南觉得没那么难以入口了,而随着更多的酒下肚,他的手脚都逐渐发起热来,脑中有些嗡然,身上翻涌不休的疼痛淡下去,整个人都似是在慢慢往上飘,他恍然地想,怪不得这酒那么难喝还有人喜欢,原来它真能藏起来很多东西,可怪异的是,他心底那层苦意却像是扎了根,将他牢牢地拽在地面上。
他于是从半空中低头去看那牵着他的根,看到了裴缜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间一阵灭顶的难过笼罩了他,根总是要断的呀,他想,他就要走了,那裴缜怎么办呢?
想象中他似乎真的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他只是云上的一只眼睛,努力地扒着云边向下看。他看见裴缜独自坐下大雪之中的廊檐下,看他身边放着的一个酒壶和两个空酒杯,看裴缜也在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在云上似的。
他要跳下去,成南忽然挣扎起来,他痛苦又坚决地想,他必须要跳下去,粉身碎骨也罢,他要到裴缜身边去。不然……不然,裴缜还有什么呢?
酒杯和酒壶都被他莽撞的动作碰倒了,叮呤咣啷滚到远处,裴缜有些惊讶地揽住忽然凑过来的成南,两杯酒便让这人醉透了,眼尾红得委屈又艳丽。他不顾踉跄跌进裴缜怀里的狼狈,不管不顾地抓住裴缜的前襟,仰头凑上前去吻他,动作那样生涩稚嫩,碰得两人唇齿都发痛,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又像是不安的确认。
“裴缜,裴缜,”他喃喃喊着裴缜的名字,颤抖着手指摸着他的脸试图安慰,“你别怕。”
他说着让裴缜不要怕,自己的眼睛却红了个彻底,微微一眨便有眼泪掉下来,砸到裴缜脸上。裴缜像是被那滴眼泪给灼伤了,揽着成南的手臂猛地收紧,反客为主地低头吻下去。不同于六年前月下的浅尝辄止,亦不同于先前在门外阶上的凶狠贪婪,他们唇齿相缠,酒气氤氲,柔软而滚烫。
他捏着成南的耳垂,哑着声音问他:“喜欢裴缜吗?”
成南打了个哆嗦,这个问题似乎让他害怕,可裴缜那样近地看着他,不允许他逃避,沙哑的声音似是蛊惑:“喜欢裴缜吧,成南。”
廊外大雪纷飞,明日的霖川城定然是雪白一片,成南缓慢地点了下头,裴缜便笑起来,又低头在他的唇边和鼻尖上轻吻。
成南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彻底没了意识的,只记得一开始强撑着不愿睡去,但那股要压他闭眼的力量实在过去强大,他熬得痛苦,最后许是裴缜拍着他的背,轻声哄了句“睡吧”,他便真的就此睡了过去,周身始终围绕的坚实而熟悉的气息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恍惚中他听到冯连的声音,似是端着什么东西,而后裴缜便叫他的名字,成南难受得厉害,不想睁眼,裴缜却格外地有耐心,哄着他张开嘴,将一碗什么东西抵到他的唇边,说是醒酒汤。
成南迷糊地喝了一口,苦涩酸辣的味道难以言喻,将他呛得咳嗽起来,推拒着想要躲开,却被裴缜攥住手,再次将那怪东西送到他嘴边,一边哄道:“乖,喝下去。”
成南便真的乖下来,就着裴缜的手将那一碗汤汁都喝了下去,几次想要呕吐,都被裴缜抵在他后心的手轻轻揉得平息下来,等他终于喝完,裴缜似是亦长呼一口气,低头在他出汗的额头上亲了亲,低声道:“睡吧,等醒来就不难受了。”

第71章 我想爱你
成南再睁开眼时,首先感觉到的是亮,随后而来的是脑中欲裂的疼痛。他扶着额头勉强坐起身,眯着眼看到窗外一片洁白,一夜过去果然是积了雪,整个院子都被覆在厚厚雪层之下,风吹过树上的雪花便又簌簌下落,令人辨不清雪究竟停了没有。
成南望着有些发愣,没想到真等来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而且一下便是那样大,像是要让他临走前看个够般。心底生起些微的感伤,然而没等情绪泛滥,他又想起昨日雪初下时的那个吻,心跳不适时地快速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嘴唇,随即反应过来这动作之猥琐,又连忙将手放下,红着脸暗暗庆幸没人看见。
这时房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成南被吓一跳,听到小厮在外面问他起床了没有。
成南慌乱地嗳了一声,这就掀开被子要下床,病了那么多天他仍是不习惯让人伺候,稍有些力气都会下床待人,而这次因为差些被人撞破秘密,举止间更是急躁,忘了被褥外的天寒地冻,光脚挨到地面瞬时被冷意袭了个寒噤,下一刻他便像被冻住了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直至浑身都轻微地打起摆来。
他缓缓抬起手,不可思议地盯在上面,而后五指蜷起,用力攥成拳,直至关节都泛起青白才松开,随之又攥起,反复几次,他的视线终于移开,僵硬地移到自己身上,两只光裸的脚踩实到地面上,稳稳支撑着身躯,他抬手摁向自己的胸膛,震惊地感受到里面有力的跳动,那充满生命力量的搏动经由血液传至四肢,将持续多日的病痛虚软一击而空。
似是新生一般……成南茫然地想,随后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他一把扯开领口,然而脖颈间干干净净,并无赤松图木的踪迹。也是,赤松图木对他早无庇护,就算有又能如何?
成南脑中嗡响,比那院中的雪还纷然,不是没有办法么,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门外的小厮连喊多声都没收到回应,还以为房里的人出了什么意外,情急之下哐当将门推开,见成南好当当站在那,不由松了口气,一边道:“你怎么也不吭声,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成南没回答,他抬起头,依然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往日温润的棕色眸子也似凝了冰,直直看过来,低哑平静的声音下像是压抑着尖锐的愤怒:“裴缜在哪?”
小厮一怔,回道:“主子一大早便出了门,临行前说午膳前回来,还吩咐说待你醒了便送饭过来。”
成南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知道面前的人无辜,但却实在挤不出一丝笑意,只能勉强道了声谢,麻烦他带着饭食离开,不必再管自己。
待周围恢复安静,成南才松开紧攥的掌心。房门开着,外面的雪果然还没停,只是小了许多,寥寥落落甚为冷清地飘着。成南原地站了许久后,默不作声地又坐回床边,将衣衫鞋袜一件件地穿好,本该比方才暖和许多的,然而他的心却似掉进了门外深雪里,始终冷得发颤。
待收整好自己,门边也已积了薄薄一层白,是被风吹进来的雪,他默默看了一会儿,而后走出房门,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雪中的院落有别于平常,粉雕玉堆般秀丽好看,若是往日,成南必定要抱着膝盖埋着脸静悄悄地看它一整天,然而现下他的视线定在上面,却全无赏雪的兴致,肩背始终直挺挺地立着,像是只备战状态中的斗鸡。
裴缜走进院落时,撞上的便是这样的成南。
看到他出现,成南在阶上缓慢站起身,沉默地看着裴缜走近,直至两人只相隔一步之远,伸手便能够到彼此的距离。成南站得高,罕见地以俯视的姿态看裴缜,他很少有这样面无表情的时候,竟显得有些冰冷的倨傲,裴缜心甘情愿地抬眼看他,任由他的目光审视般在自己脸上逡巡。
眼角眉梢再忍耐也掩盖不住的松快轻易地挑动了成南的怒火,他咬牙沉声问道:“我的木头呢?”
裴缜还想挣扎一会儿:“不是送给我了吗?”
“现在不给你了!”成南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下去,怒声道,“还给我的!”
裴缜并非没设想过成南醒来后的反应,不然也不会在人还睡着的时候便出了府,本来一个时辰便能办完的事硬生生给拖成了俩时辰,然而待现下真临了这场面,他心底那点微末的惴惴反倒没了,眼前是鲜活的、健康的、真实存在并能长久存在下去的成南,这个事实那样清晰地冲击着他的胸膛,里面酸软饱涨,遮住了其余的一切。
于是,他近乎无赖地放弃了掩饰,轻声道:“已经还给你了。”
所有疑惑在这一句里昭然落地,成南只觉一股气直冲天灵盖,他的理智彻底消失,向前一把抓住裴缜的前襟,将他用力摁倒在雪地里,两人的动作极重,白色的雪粒被高高溅起,周围霎时一片狼藉。成南听到裴缜一声闷哼,应是被撞得够呛,但这点疼痛成南只觉不够,他愤恨地咬紧牙关,想这点疼哪里够!
成南跨坐在裴缜身上,攥紧的拳头高高扬起,周围飘着细小的雪花,裴缜躺在雪地里,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相较于成南的愤怒,他显得平静又温柔。
成南的拳头颤抖着,终是没有落下去,眼圈却是红了,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混蛋!”
裴缜没有反驳,只是抬起手来,指腹蹭着成南红透的眼角,轻声问他:“私心是我,对吗?”
说是问,他却又好似早已知道答案,像是单方面的印证。成南的力气彻底松懈,举起的拳头落到裴缜胸口上,梗着脖子仍不愿服软,却忍不住声音里的沙哑与哽咽:“为什么要这样……”
裴缜静静地看着他,开口说的话好似毫不相干:“你想过你的赤松图木从哪里来的吗?”
成南听不进去,裴缜的手便绕到他的颈后,安抚地轻轻揉着他的发根:“二十多年前,赤松图木属于西疆大漠中的一个部族首领,虽说是汉人,却因才能出众而受到当地人的拥戴。后来昌阗进犯到大漠腹地,西疆各势力又离心离德,导致此部族覆灭不存,再也没了名姓。”
成南的眼神渐渐聚焦,有些惶惑地看着他。
“这一切发生在二十三年前。”裴缜的手臂揽着成南半边身子,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与温度,像是能托住一切真相和情绪,“我不知道那对首领夫妇作出了怎样的努力,才将你从遥远的大漠送到这里,又是因为什么只留下你一人,但那块木头让我相信,他们一定深爱着你。”
“成南,”他轻声唤成南的名字,“赤松图木是因为爱才在你身上的,谁都没有资格拿走它。无论你是不是个叫花子,在他们眼里,都比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还重要。”
“我也一样。我不想做那只衔着宝物困死在大漠中的鸟,”大雪之中,裴缜的眼神温暖又坚定,“我想爱你。”
成南没有说话,他只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轻轻弯下脊背,将脸贴到裴缜的胸膛上。白亮亮的天地间,他们像是冬日里仅存的两只鸟,依偎在霖川城这一方积雪中。
成南哑声骂了他一句“自私鬼”,裴缜笑起来,胸膛的震动顶着成南的耳廓,也似连着另一颗心脏。冬日里的白汽随着呼吸升起复消散,裴缜的手臂骤然收紧,抱着成南转了个圈,转眼间两人上下颠倒,成南狼狈的脸猝不及防暴露在外,他来不及遮挡,便被裴缜低头下来吻在湿润的脸颊上,听他笑声道:“自私鬼也爱你。”
有一瞬成南不无极端地想,若之后免不了别离,倒不如就让这雪堆化作坟冢,让这片刻成为永久。许是看出他的心思,裴缜蹭着他的唇角,轻声安抚:“别害怕,以前我总觉得只要能报仇,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因此懒得为自己的性命筹谋。”
他笑了笑:“现下变了想法,就算是他也不能轻易拿走我的性命。我身份敏感,明面上想杀我掣肘很多,中间不乏可运作之处。”
成南睁大眼呆在原处,裴缜以为他惊喜过度,刚要说些什么,便见方才还缱绻着的人神色骤变,猛地一把将自己蹬开,坐起来顶着一脑袋碎雪怒冲冲道:“那你还在这废些什么话,不快去想怎么保命!”

第72章 半块玉佩
回房换了干净衣裳,裴缜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被成南催促着坐到书桌前去苦思如何保命,此举颇有些不讲道理,可偏偏成南嘴唇紧抿,神色郑重而严肃。
裴缜不舍得拂他的意,顺从地在桌边坐下,想正好可以用这点时间给端王去封信说下霖川城近日的情况。而在他写信的时候,成南就搬了个木凳在他旁边看着,他对书笔这类物什有着天然的尊敬,再加上以为裴缜是在筹谋有关性命的大事,坐得更是安静乖巧。
室内一时只有落笔声,裴缜用余光去看成南,见他低着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即便身上的病痛消褪,但过去这段时日折磨出的清瘦却是一时半会补不回来的,此时他垂眸坐在那,身形薄削,如有万般心事。
裴缜心中一钝,假装随意地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成南回过神来,抬头有些不满地看他:“你不要说话。”
“说一说吧。”裴缜停笔,歪头看过来,他的长相是有些冷锐的英俊,此时看着成南却眉眼含笑,语调软和得似在撒娇,“我想听你说。”
短短几个时辰里成南听到了太多的事,木头、生死、渺茫的身世,哪一件都能让人心神俱震,难以排解。成南不开口,裴缜便安静地等,直至成南被他看得受不住,妥协般地呼出一口气,哼声道:“写。”
裴缜这才再次动笔,一边听成南问:“谁告诉你的这法子?”
“多年前认识的一个云游郎中,当年我就是从他那听说赤松图木的。”窗外洁白,几竿竹枝被雪压得垂落窗前,从雪色中隐约透出几星绿意,这一幕如画一般,室内却暖腾腾的,裴缜的声音亦温和平静,让成南的心渐渐安稳下来,“我这段时日一直在找他,昨日才得到他在临平的消息,幸好离得不算太远,便亲自去了一趟。他也不是太有把握,只是当年在西疆曾隐约听人说过,赤松图木磨成粉末和水服下有奇效,不过没人亲自实践过,无法判定真假与否,但总好过全无法子。”
他笑起来,有些狡黠:“我赌赢了。”
成南直想骂他傻子,但喉底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裴缜很贴心地没有看他,一边流畅运笔一边继续道:“我向他打听了下你的父母,但他也知道得不多,只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他说,你父亲长得很高,不爱言笑,眼睛下方有颗痣。你母亲与他相反,性格和善,是个很温柔的女子。”
他说罢没有回应,裴缜也不再吭声,直至许久之后,成南很轻地“嗯”了一声。裴缜这时才扭头看他,身边的人眼睛红红的,唇角却弯起,是很平和满足的笑。
从前他对那对夫妇毫无所知,连肖想都只是空白一片,现下虽也只是寥寥几语,却足以让他在心里描摹出他们的模样,从此以后,思念也好,单纯的称呼也罢,都有处归依,这便够了。
裴缜伸手过来握住成南的手,冲他笑了笑,随后不等成南说什么,他便又收回视线去,继续写那封未尽的信,牵着成南的左手却始终未松开。
信并不长,待墨晾干,裴缜将其收进信封中,成南凑过来看了一眼,认出上面的一个“王”字,他知道的统共也就那一个王爷,于是问裴缜:“是写给端王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成南想起来什么:“是他想当皇帝吗?”
这样隐秘的话被他大剌剌地说出来,即便周围无人也令人心中一惊,但他的神情又是那样天真坦荡,令人不舍得苛责哪怕一点,裴缜便也直白回道:“是。”
成南想起多年前与端王仅有的那次会面,那人模样极好,却冷得人心惊,不由担忧道:“他能相信吗?”
裴缜的神色也肃谨下来:“离那个位置越近,越有更多迫不得已,人的心态也必定发生变化,但至少,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好君王。”
在他身后书架的最顶层的隐秘处,塞着一封信,那是当初他决意要动用淮东兵力去救人时端王的回书,与金銮殿里冷血残酷的谨慎大论不同,朗白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字——从心。
既是从心,便要无愧于心,既是无愧于心,总不会成为太坏的人。
“而且,”裴缜顿了下,似是有些迟疑该不该说,但见成南专注地等着他下面的话,便继续道,“他手里有我伯父的半块玉佩。”
成南没明白什么意思,裴缜解释道:“我父亲的那半块玉佩在我母亲那。”
成南脸上茫然片刻,随后意识到这里面藏着的秘密,瞬时失色,结巴道:“你、你是说,端、端王……”
裴缜食指在唇边竖了下,成南连忙两只手捂住嘴,眼睛却仍是睁得大大的,显然受惊不小。许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神色从讶异转为不忍和伤感,先是近十年生死不知的别离,好不容易以为重新相逢,不过短短几月再度阴阳两隔,成南只是想一想,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疼痛难忍,这些却真切地发生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又如何让他不满身戾气?
未曾消散过的不安蔓延得仓促,成南几乎是慌乱地抓住裴缜的手,像是怕他眨眼间就会消失,裴缜反手握回去,声音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放心吧,你在这里,我不会离开的。”
成南先是点头,随后又慌忙摇头:“不对。那如果我不在了,你就不好好活下去了吗?”
裴缜看着他没说话,漆黑的眸子像是能将人吸进去,却也仅允许容纳一人。成南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到他的偏执,心惊胆战地劝道:“这样不对,别人总会死的,你得为自己活着……”
裴缜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要把赤松图木给我?”
成南梗了一下,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声道:“我愿意为了你去死,但也会为了我自己活。”
他从小见过太多的死亡了,知道万事万物总有分别的那一刻,人离去了,这世上仍旧还有漂亮的云和鸟,有好吃的糖葫芦,有碌碌不休的车马……
裴缜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后肯定道:“你说的那些的确很好。”成南一口气没松到底,便听他接下来道:“但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
成南忍不了了,上手一把掐住裴缜的脸,凶神恶煞地往两边扯:“你是不是有毛病?人家端王怎么就活得好好的,还能想着当皇帝?”
裴缜的脸都被拽得变了形,还认真着一双漆黑的眸子,义正词严地陈说:“人与人不一样,有的人可以,但我偏偏是不可以的那个。”
成南彻底没办法了,挫败地放下手,裴缜顺势将他抱到桌上,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神专注地剖白:“我愿意为了报仇去死,也会为了你而活。”
“所以,”他蛮不讲理道,“你什么时候也不能抛下我。”
成南低头看着他,陷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微微有些失神,方才那些劝说的话皆失了声,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能喃喃着答应:“好。”
成南在裴缜侵上前的交缠中想,他没有说谎,但如果没了裴缜,如果没了裴缜,只是想一想,那云和鸟,那糖葫芦,那辘辘的车马,还有几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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