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又一遍遍寻求确认:“你要活着。”
裴缜也答应他说“好”,可是不够,成南迫切地渴望一个真正的答案,不只是允诺,还要是现实,待到尘埃落定,就再也不必担忧分离。
【??作者有话说】
端王:事若败露,一定是因为你俩人的大嘴巴……
第73章 别瞎学坏
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先前成南病时两人并肩而眠,不过是各睡各的,至少在成南清醒时裴缜比谁都规矩。现下两人心意互通,他似是忽然犯了什么黏人的毛病,白日里得空的时候便拉着成南不放,到了床上也仍旧牵着人的手,漆黑的眸子定在成南脸上,时不时便凑过去吻一下。
从朝阳初始到日落月升,一天流逝得无比迅疾,留给他们的时间那样少,中间却隔着长达六年未知的日夜。有些事裴缜曾粗略向成南说过,但许多细节之处并未涉及,如今夜色静寂中慢慢道来,仍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成南听得眉头便没松开过,直至裴缜说到他在西疆战场上曾被一刀贯穿胸膛,差些送了性命,成南霍然掀开被子爬身坐了起来。
没等裴缜问他想做什么,成南伸手过来便要掀他的衣裳,俊秀的脸上微微泛白:“让我看看。”
裴缜拢着衣襟往后躲:“没事,早就好了。”
成南却很执拗,非要亲自看了那伤口才罢休,屋内虽是点着火盆,但仍是寒冷的天,裴缜怕他着凉,只能率先妥协,松开手任由成南扒开他的前襟,露出坚实胸膛上那道狰狞陈旧的伤疤。
又何止胸口处,他身前身后的伤不知有多少,成南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先前他在裴缜背上看到的那些伤便已足够骇人,现下眼前横插胸口的那道疤痕更是刺目,当时若是再偏一点,仅仅一点,裴缜便不可能再站在他面前了。他会独自死在西疆战场,被黄沙掩埋,慢慢地再也没人记得他和那份冤屈仇恨,至于成南,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
成南被自己的想象激得双目微红,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摸着那道疤,裴缜一开始还出言劝慰他,到后来不知为何便闭了嘴。
手指在凸起的褐色疤痕上流连,带着迟来的恐惧与怜惜,待终于挪开,裴缜一口气没松出来,成南的手指又挪到了旁边那些稍轻些的伤上,他像是个全神贯注的赤脚大夫,非要细致地确认每一道伤是否都彻底好全了,摸完了这处摸那处,摸完那处又不放心地重新摸回来,直到——
裴缜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话像是从齿缝里咬出来的,低声道:“别摸了!”
专注的动作乍然被人打断,成南疑惑地抬头看向裴缜,眼尾还有些未褪去的红,张嘴要问为什么,却猛然瞥见裴缜僵硬挪开的视线,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不自然。
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低头顺着那结实流畅的腹/肌看下去,然后便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
“轰”的一声,成南在片刻的呆滞后,只觉一股极烈的燥热之气直冲天灵盖,差些将他撞翻了跟头,慌乱地挣开裴缜的手,一张脸红得堪比炉膛中烧红的铁块。
裴缜的反应也没比他小到哪里去,在成南刚一动作的时候,他便猛地伸手拢紧散开的衣裳,另一手将被褥刷地拽上来,神色间狼狈又羞愤。
眨眼间,黏在一起整晚上的两人分开老远,都定在原地般谁也不看谁,成南还有些心有余悸,红着脸结巴道:“不、不摸了,要、要不就睡吧。”
裴缜紧抿着唇,干巴巴地嗯了一声,莫说再去牵成南的手了,连看都不再看人一眼。周围的空气热得惊人,闷窒粘稠得几乎令人难以呼吸,俩人半晌谁也没再说话,直至不知多久后,成南转眼觑向裴缜,半张脸埋在被褥里面,小声地问他:“你好了吗?”
裴缜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后他忽然掀开被褥下了床,语气间含着些气恼:“太热了,我去开下窗。”
他三两步走到窗边,将之向外打开,寒冷的夜风瞬时灌进来,将他冻了个激灵,片刻间衣衫便凉透了,混沌的头脑这才觉得清醒了些。心底的小人几乎要尖叫着将地面砸出坑来,脸上却是极力不显,吹了半天风又将窗合上了,强作镇定道:“明日跟冯连说,火盆里少放些炭。”
一回头看到成南正趴在床沿上笑着看他,裴缜一下噤了声,抬手又默不作声地将窗户打开了。成南的脸红红的,在那点微弱的昏黄光晕里显得滑腻而漂亮,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含着那么一二分的揶揄:“那个,你弄过没有?”
裴缜睁大眼,被他这一句话震得有些结巴:“你、你说什么呢!”
成南的神色这会儿反而愈发坦荡。乍然受惊过后,静下心来再想,也不过那档子事,他长在市井粗野,这几年随着年岁渐长,周围人说起荤话来更不避他,再加上各个野巷子里蹲着,这些风月事不知听过、见过多少次,只是从未将之与裴缜和自己联系起来罢了。如今一想还是觉得挺臊,但自小熟读圣ЙàΝf贤书的裴缜在这事上显然比他更臊,纯情得还像当年那个偷亲了人连夜逃跑的少年郎,成南的心便很安稳很妥帖地落了下来。
他嘴角抿着一点很浅的羞涩的笑,小声问裴缜:“要不要我帮你?”
裴缜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瞬时全炸了起来,从心脏到指尖全是麻的,胸口却又滚烫得惊人,几乎带来些想流泪的错觉。许久,他抬手啪地一声合上窗子,折身朝床边走回来,在成南仰看着他的目光中抬手,一把扯起散落旁边的被褥,兜头将人蒙在了里面,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别瞎学坏!”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极快,从离开京城到回京复命,裴缜统共就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剩下的日子掰着手指头算也寥寥无几。
杨北岩以剿匪之由带兵驻扎霖川后便未离开,这本不合当朝律法,他是杨家人,不该以官员身份在本乡逗留太久,然而杨北岩却似铁了心要等裴缜先离开,京中也未有责难发出,想是被蔡如尧拢了下来。
“杨北岩违背律法也要留下自是因为心中有鬼,先前那场洪水冲出不少事情,”裴缜眼中微暗,“杨家竟敢在山中私开银矿,此事若败露,莫说杨北岩要被牵连,就连蔡如尧也别想独善其身。想来这事先前他们大概率不知情,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先前享着巨大的利益,哪能不共担风险,现下他只能保杨家,尽力先将银矿这事解决。”
裴缜此行来霖川,名义上是奉皇命寻找赤松图木,实则是整合暗处的淮东兵力,为之后的起事做准备,杨家银矿之事本是意外,但显然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因此这些天他一直在暗中探查,可杨北岩突然到来后,对裴缜严密提防,裴缜不免束手束脚,难以敞开了去调查银矿之事。回京之日却迅速迫近,到京城后还不知要遭遇些什么,短期内定是回不来霖川,因此最后这些日子他除了忙着应付杨北岩,更为筹划他离开之后处置霖川的事费尽心力,常常到深夜才能休息。
即便如此,这也是对他们而言极好的一段日子,成南想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或许再找不到像这段时间一样快乐的时光。裴缜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带一串糖葫芦,两人一口一个地分掉,在裴缜忙事的时候,成南便坐在旁边练刚学会的字,他记得不快,但几天下来也写了满满好几张纸,他喜欢看裴缜教他写字时的模样,英俊得像是一幅玉雕的画……
院子里的雪很快就化完了,天儿仍旧冷得能冻掉人的指头,墙角的梅花却在这时开了,开窗时房间里都浮动着沁人的幽香,被火盆的热气熏腾得令人迷醉,如在云端。
裴缜离开霖川的前一天晚上,俩人都学了坏。数九寒天里,成南出了一身的汗,嘴唇和眼尾都红艳艳的,像是窗外夜色中散发暗香的那枝红梅,两人的喘/息碰撞在一起,裴缜将他从身上拽到面前亲吻,缠着舌尖将那些呜咽尽数吞入。
最后的时候,成南忽然反客为主,很凶地咬上裴缜的嘴唇,声音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不准骗我。”
“不骗你。”裴缜任他撒野,漆黑的眸子中深嵌着面前的人,“你在这里,我一定回来。”
第74章 天日朗朗
那天两人虽是折腾到很晚,但成南还是早早地醒了,拢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裴缜收拾,直至裴缜走过来,捏了两下他被寒气浸得微凉的脸,说:“起来吧。”
带走那些必要的东西,房内摆置看起来并无什么变化,乍眼看去与先前一模一样,成南穿衣裳时扫了几眼,裴缜像是会猜心,一边帮他提袖子一边笑道:“之后回来了还要继续用,就这样放着吧。”
成南嗯了一声,也没多说别的话,只是穿好衣裳后没立即站起来,坐在床沿上伸手抱住了裴缜的腰,将脸埋在里面半晌一动不动。他比往常要沉默,裴缜伸手顺他脑后柔顺乌黑的发,捏小猫似的捏着他的后脖颈,直到冯连在外面敲门,提醒说到出门的时候了。
走之前裴缜还要去与杨北岩周旋一番。杨北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裴缜滚蛋,回到京城也是没几日活头,兴奋之情显然难以压制,非要这天亲自送裴缜离开,因此他们的分别就在出这个府宅的大门前,那之后便要装成两个陌生的路人。
这或是两人第一次在人前牵手,成南脸皮薄,稍微一逗都要觉得不好意思,更别提在外人面前与裴缜堂而皇之地亲近了,可这天从卧房出来时裴缜没松开他,成南看了眼周围的下人,又低头看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脸上还是微微有些热,但什么也没说。
原本觉得挺大的宅子这回走起来却是格外地短,朱红的大门就在眼前,裴缜忽然停下了步子。冯连很适时地带着下人们退远了些,裴缜回过身来看向成南,两人视线相接,他沉默片刻,随后拿出了一块玉佩来。
乳白色的细腻玉胎上勾着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做工精巧,合二为一,分开则是各持半块。裴缜的眼中含着些怀念:“这是我十四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辰礼,他和我娘以玉定情,许是觉得挺好,便也照模照样地给我备了一份。但以前我总觉得爹娘早早相离,这玉寓意不好,后来伯父也是如此,便一直没有将它给你。”
“现在我觉得那时的自己想岔了,玉石无罪,器物不昭示吉凶,只是一份思念和寄托。事在人为,吉凶亦均为人定,我答应你,一定早些了结一切回来。”他俯身将其中半块玉佩挂到成南脖颈上,顺势在他唇上很快地吻了一下,再起身时看起来正经潇洒,仿佛那偷来的吻是成南自己的错觉,还装模作样地嘱咐:“放好了,这次可别再被偷了。”
成南原本还低着头看,听他如此说立马出声反驳:“你看好你自己的别弄丢了才是!”说是如此,却连忙将自己的那半块玉塞进衣裳里面,还不放心地拍了两下。
裴缜笑着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而后没再黏黏糊糊地说那些告别之语,转身朝大门走去,留下两个清朗的字:“走了。”
他与来时一般,仍是一袭黑衣,仍是峭拔坚实的背,那仿佛压着万般心事的阴鸷冷漠却消失了,绣纹的黑色袍角向后拂起,前方朱红大门打开,外面锦绣华丛危机四伏,他决然踏入其中,仍像一把锋锐的剑,却不再一心求断,而终有归鞘之日。
许是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在阴沉多日后,这天罕见地是个冬日里的大晴天。干冷的空气中漂浮着金色的光,人呼出的白气都很快被吹散,湛蓝的天上无一丝云彩,太阳孤零零地挂在其中。
街上热闹,两侧站满了霖川城的百姓,都抄着手伸着脖子往前看,七嘴八舌地说着裴家那个英俊的后生,当年裴府遭到那样的劫难,没想到这后生竟也能走到今日这步,再看那模样,长得是真好,几个妇人笑着推搡说可以配谁家谁家的女儿,心底也清楚都是些玩笑话。也有说杨家那位大官的,据说官大得吓人哦,连杜府丞都把自己的宅子腾出来让给他住了,到霖川那么久也没见过他的真人,这回可算是能饱饱眼福喽。
成南也混在人群里面,这同样是他第一次见到杨北岩。穿着红色官袍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一张养尊处优的脸上修着寸长的胡髭,坐在轿子上姿态闲适,即便时不时笑着向人群挥手,看起来亲切和善,也掩不去神色中的倨傲,那是常年身居高位浸出的权势气,再藏也藏不住的。
许是因为早就听说过这人的所作所为,成南第一眼对他便没什么好印象,很快便懒得再看,而是将视线投到了杨北岩旁边的人身上。在多年官场沉浮的老狐狸杨北岩身边,裴缜却未有丝毫被压下去之态,他的肩背宽阔挺直,比杨北岩高出一头,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看向杨北岩时持礼又冷淡,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与疏离,只有目光与人群中的成南相撞时,眼中才添了些暖意,嘴角微微勾出一丝笑来。
成南捂住扑通跳的心脏,觉得裴缜这小子简直仗脸欺人,好看得可恶。
怕被人看出端倪,成南赶紧移开视线,投向周围的人群,而后他目光一凝,发现李老三也混在对面的人群里,正随着轿舆的行进向城门口挪去。
上次见李老三成南还处在生死垂危中,当时李老三安慰了他很多话,还背着他走了很远的路,此时看到他,成南不免有些高兴。反正这会儿也不好再看裴缜,他索性寻着空子钻到了路对面,挤到李老三的旁边。
他想着李老三见到如今的他定是会大吃一惊,谁知连着喊了多声,前面的人都似是完全没听到,视线只定在轿舆中的人身上,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直到成南凑到他耳边喊了一声,他才哆嗦了下,转头看过来。
“你看什么呢,”成南奇怪,“喊你半天了都。”
李老三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没有成南预料中那样的惊讶或欣喜,只是道:“你好了呀。”
成南点头,两人随着人群往前又走了几步,李老三扯起嘴角笑了笑,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好了好,以后别再生病了。”
成南蹙起眉,觉得这天的李老三有些奇怪,打量半晌才发觉李老三穿了一件以前成南没见过的衣裳。李老三自称抗冻,大冬天里也常双臂露在外面,实则是没有不烂袖口的衣裳,而这日他却穿了件有着宽肥袖子的长衫,能将两只手都掩在里面。
成南想问一问,然而话抛出去半晌没回音,李老三的视线又投向了远处,似是再也听不见旁的话了。
分别让偌大的宅院显得狭小,也让霖川城贯穿南北的长路显得短暂,仿佛只是几个眨眼,高大的城门便近在眼前。虽早已作了充足的准备,等裴缜和杨北岩从轿中下来,在城门口拱手作别时,成南的心仍旧被高高揪起,疼得他有些想掉眼泪。
他用力咬住嘴唇里面的软肉,终是没露出一点难过。
杨北岩这次送行是示威亦是张势,他本就是沉迷权势酷爱张扬之人,在京中尚要夹着些尾巴,而到了地方上常是大肆铺张毫无顾忌,尤爱演那些官民一家百姓爱戴的戏码。这回到霖川因为银矿之事压在心头,他被迫低调行事,此时裴缜无功而返,回京领罪,杨北岩对裴铭书恨入骨髓,对送裴缜上死路这事更是乐此不疲。
一路上他忙着与百姓招手,故意冷着裴缜,直至到了城门口下了轿,他的视线才真正落在裴缜脸上,眸色阴冷,嘴角挂笑道:“世侄好命,这么快就能回京复命,不像老夫,领命剿匪责任重大,还不知要在外逗留多久。”
裴缜亦笑了笑:“杨大人才德兼备,自是深受器重。”
杨北岩摇头,压低声音似是推心置腹:“为朝廷办事哪有那么容易,一不小心说不准就没了性命,咱们家同本乡,临行前提醒世侄一句,小心行事,可得保重性命!”
他的话意味深长,掩不住里面的恶意,裴缜微笑着一抬手:“杨大人同样保重。”
说罢他转身上马,姿势洒脱而利落,未有丝毫要去赴死的恐惧,身后的杨北岩神色彻底冷下来,视线像是一条恶毒的蛇,鼻腔中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又含着几分的得意。
皮蛋是一匹高峻的黑马,它驮着裴缜向前慢走几步,冬日泛白的阳光洒落他的肩头,成南看到裴缜回头,向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话许是对杨北岩说的,但成南什么也没听清,他只是站定在涌动的人群里,看着裴缜回身驾马走向城门,他那样高,如同披光的英雄,日影将他晕得有些模糊,成南听到自己澎湃的心跳……
恍惚之中,他听到李老三喊他,视线挪到身前,许是因为方才对着太阳看过,视野中一个黑点盖在李老三脸上,模糊了他的神情,成南只听到他跟自己说:“别忘了之前答应我的事。”
成南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下意识地点头,李老三便似放了心,抬步朝前走去。成南心里忽然蔓上一层不知哪里来的不安,嘴比脑快地叫了一声“三哥”,问他:“你要走啦?”
李老三步幅极大,眨眼间便走出很远,闻声远远回头笑了一下,说:“走啦。”
接下来的一瞬间仿佛被拉长到无限,不远处高大的灰色城墙巍然耸立,年轻的裴家后人驾马行于其下,杨北岩笑中含着讥嘲,转身朝轿子走去,而庸碌涌动的灰色人群前方,一个老迈得引不起人丝毫注意的乞丐,骤然抽出袖中白亮的长刀,跃起如一头蛰伏几十年只等此刻致命一击的猛兽,直冲杨北岩扑去。
他实在太快了,谁也无法想象这样的速度与力道会出现在一个老叫花子身上,就连周围的卫兵都没能反应过来。他那断了指头的手牢牢攥住刀柄,在朗朗天日之下,噗嗤一声死死插进在杨北岩的腰腹之中。不够,还不够,他松开紧咬的牙关,松动的牙齿朝着面前的脖颈死命咬下去,衔着那块肉,带着刻骨的恨,一把扯下来,霎时间血肉横飞。他站在街心中,如同一头疯狂嗜血的野兽,一块肉扯下来,又再次扑咬上去,身下的杨北岩连哀嚎都没发出一声来,双眼圆睁定在面前老乞丐的脸上,惊恐如同看到地狱中索命的恶鬼。
李老三的第二刀没能再刺下去,因为旁边被骇呆的守卫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无数把刀争先恐后地插进李老三的身体里,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倒下,他带着满脸满嘴的血,松开杨北岩已经断气的尸体,看着地上那一摊血泥,很低地笑了起来。而后声音越来越大,人的身体里能发出那样大的声音么,几乎连天都要震动,几乎要盖过整个霖川城所有百姓的惊呼,他仰头大笑着,脚下的血流成河,有官兵又拿刀刺下去,想要让他停下这骇人的声音,这次他终于再也无法站立,倒在血泊之中,嘶哑的声音却震动山野,直穿过岁月到了二十多年以前。
“达儒——李达儒啊!”
他名叫李达儒,怀着救济天下成就大儒的理想读书求学,他有一个叫英娟的女人和一个叫李向善的儿子,他们一家三口,生活清贫却幸福,终有一日能买来那个碧莹莹的簪子,李向善那笨小子能背下来一整本《三字经》。
后来,后来啊——他仰头看着天,在最后的意识里想,真是个好天,晴得又蓝又干净。
白亮的太阳悬在霖川之上,周围一丝云彩也无,天日朗朗,是个难得的好天。
第75章 只是叫花子
这是方志当值的第一个月,他爹散了大把银子找了不少门路,上个月才将他塞进了衙门里面,成了个小衙役。
当职的前一天夜里,他爹把他叫到身边嘱咐说,在衙门里当差第一要活,心眼得机灵,多在长官面前表现;第二要守,这差事风光却也易招祸,别瞎看瞎说越了不该越的线。进了衙门后,他从老衙役那里学到的第三个字是狠。他们护佑的是知府的安全,代表着的是官府的权威,要把自己的地位提高了摆正了,对那些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贱民要能下得去狠手。
方志把这三个字记进了心里,但因着实没什么经验,这天还是犯了不少戒。杨北岩和裴缜告别之后,朝轿子走去时,方志还用余光偷偷打量他,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官,果然是气势非凡,不怒自威。他不敢多看,几眼之后便赶紧收回视线,这时他扫到了人群前方的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佝偻肮脏,也在随着人群看杨北岩,视线直勾勾的。方志心底不知从哪里来了些感叹,想这世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有的风光无限,有的贫苦落魄。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料想到,那苍老无力的老乞丐猛地暴起,拿着一把长刀径直向着杨北岩冲了过去。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方志被骇呆了,其余的衙役们也都定在原处,那极短暂的瞬间里,整个霖川似乎都陷入到一股不正常的寂静中。
还是旁边的卫兵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有刺客”,像是投入冰水中的一块赤铁,其余人蓦地被惊醒,抽出腰间的刀朝那老乞丐刺去。方志也下意识地举起了刀,然而过去二十年里他只杀过鸡,从未杀过人,不知长刀扎进人的身体里是否和捅进鸡鸭里一样,在双手无可抑制的哆嗦里,他心里只绝望地惨叫一声,完了!
那老乞丐满身鲜血地立在街心,疯癫般地狂笑,或许他本就是个疯子,而后笑声戛然而止,他臃肿的身体轰然倒下,像是躺在一面红色的单布里。人群沸腾,彻底失了序,有人尖叫着逃跑,也有好事的拥上前来要瞧眼热闹,官兵们虚张声势地喝斥,然而气势全无,再吓不住谁。杨北岩身死,他们的脑袋也拴在了裤腰带上,同样被骇破了胆。
方志被拥挤的人群推到地上,几次想要站起来,都又被不知恶意与否地挤倒。往日高高在上的官爷无力反抗的狼狈模样似乎令人群兴致高涨,方志下意识地伸手抱住脑袋,生怕下一刻便被一双双脚踩死。
绝望之时,一双手抓住他的手臂,方志惊愕地抬头,看到一张苍白的年轻的脸,像是大病初愈,身形削瘦,手上力气却是很大,方志来不及多想,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又连忙出声道谢。那人的眼神却未落在他的身上,只是看着不远处血泊里的两具尸体,神色平静,冷然得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却让方志心里莫名打了个颤。
不远处有人高声厉喝,在如此乱局之中仍安稳沉着,方志看过去,见那位裴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折了身回来,坐在骏马之上,指挥手下收整乱局,不过片刻,便有官兵围拢过来,将嚷乱的人群与案发之地隔开,街面上虽仍是喧哗,却已然有序。
事发突然,裴缜临坐大局,暂时接管了杨北岩手下的兵力,下令将两具尸体均带回了衙门。
朝廷命官被当街刺杀,事态恶劣,朝廷必定要派人下来,在那之前他们须得拿出些东西来交代。作为杨北岩的亲侄子,杨逢也在府衙里,商讨时他数次情绪失控,浑身暴戾之气,裴缜冷眼看他,想这愤怒里面不知有几分是为杨北岩的死,又有几分是为他自己的命运而生的恐惧。
一直到傍晚时分,府衙大门才向外打开,官兵打道,裴缜率先走了出来,知府杜明紧随其后,显然这一天的事也将他吓得不轻,一脸掩不住的倦色。杜明本还想向裴缜说些什么,却被裴缜抬手止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青年正靠在府衙外面的大狮子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他们的动静便站直身体,向这边看了过来。
杜明觉得这人的模样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反倒是一旁的杨逢讽意甚重地呵了一声。
成南的神色很平静,夕阳光浓烈地涂抹在石狮子身上,也将他的脸映照得光亮,带着丝说不出的冷淡,他站在阶下,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群,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大人,我知道那人为什么要杀杨北岩。”
杨逢的拳头蓦地攥紧,厉声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我伯父的名字!”
成南并未看他,视线只是落在裴缜身上,直至裴缜开口,说:“进来吧。”
夕阳已经半落,衙门大堂里面昏暗,却未有人前去点灯,偌大的厅堂里面落针可闻,没有哪个衙役敢轻易动作,周围只有成南缓慢平淡的陈说。那桩久远得几乎没人记得的旧事,若不是今日李老三那拼尽性命的一刀,或许就要永远被掩埋在那年冬天冰冷的河水之下,被拷在书生残手上的枷锁彻底缚住,而如今,二十多年后的普通傍晚,它经由一个陌生人之口再见天日。
不等成南说完,杨逢便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下贱东西,血口诬陷朝廷命官,怕是不想要命了!”
成南看着他,没有愤怒,没有悲恸,也没有恐惧,他甚至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人怕得厉害。
“我只是说我知道的事,至于是不是诬陷,大人自去查便是。只要是做过的事情,无论过去多久,必定都会留下痕迹。”
杨逢还要再叱,却见裴缜伸手召人过来,派令下去查那桩陈年旧案。杨逢怒极反笑,手指向堂下的成南,眼神却凶恶地盯着裴缜,厉声道:“我知道了,这都是你姓裴的局,我伯父一死你受益最大,这屎盆子扣给他反正死无对证,正遂了你的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贱东西就是你府里的人,名义上是贴身小厮,实际上是你的男姘头!”
他显然已是口不择言,一旁的杜明紧张得直冒冷汗,小心地觑着裴缜的神色,裴缜却仍那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微微抬眼看向杨逢,明明神色间未有明显变化,杜明却有如实质般感到一阵令人胆寒的压迫:“杨兄方才所说诬陷朝廷命官的罪责,怕不是这么快就忘了干净?”
杨逢张口还要继续辩说,却听下方半天未开口的人突然发声:“你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