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迅疾流畅,他尽量让自己哪里也不要看,却在回庙的一路上,眼前始终闪现着最后一瞥中白茹兰苍白削瘦的脸和略显空洞的双眼。
连日的雨让破庙里面潮湿无比,铺在身下的麦秸几乎能拧出水来,里面只有两三个乞丐在,余不行径直走到熟悉的位置枕着手臂躺下,湿透的衣裳冰冷地裹在身上,他懒得去管,沉沉吐出一口气,却怎么也挥不去脑子里的纷乱。
庙中安静,外面的雨似乎又小了一些,隐约能听到一些虫鸣,也不知在这滔天的雨水中它们都是躲在哪里活下来的,可即便活下来又能怎样呢,过不多久就是冬天,到那时一样是要死……那十多两银子虽是他攒了十多年才有的积蓄,但其实并不禁花,冬天快来了,世道还乱成这样,白茹兰母子二人要怎样生活下去……
他胡乱地想着,哪件事都想不出头绪,却又一刻也无法停止。混乱的心境下,他没注意庙门边的脚步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直到那人携着冷潮的雨气在他身边坐下,而后许久没动作,余不行才惊醒过来,猛地睁开眼。
昏暗的寺庙里面,一个熟悉的黑色人影抱腿坐在地上,余不行坐起身拍了拍胸口,语气里带着些受惊后的微怒:“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还一声也不吭?”
话扔出去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余不行觉出些不对劲,试探地喊道:“阿团?”
成南也不应,仍是那模样蜷缩在地上,脑袋埋在双腿里面,雨水顺着他的发丝一滴滴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响,余不行听得有些心慌,连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其他乞丐也被他们的动静折腾起来,有人点着了角落里一盏残破的灯烛,黄暗的光算不得清晰,但勉强照出了眼前人的模样,余不行才看到他竟赤着脚,上面遍布着细碎伤口,被一路上的泥水浸泡得发白。
几个乞丐都围拢过来,一迭声的询问中,成南终于将头抬了起来,面容暴露在阴晦的光中,这回就连李老三都忍不住蹙起了眉。成南算不得娇气,但以前受委屈了也不少掉眼泪,李老三因此常看不惯他,觉得没个叫花子的自觉,但眼下他一身狼狈,神色憔悴,眉目间却是极为陌生的冷静与麻木,显得前所未有地成熟,遍布红血丝的眼中干涩得没有一滴泪。
他直直盯着余不行,忽然说了一句极为奇怪的话:“你不要死。”
余不行怔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咒我呢还是真想我好?”
成南却仍是那样盯着他,直到余不行说了好,他才移开视线,挪到李老三身上,仍是原模原样的一句话:“你不要死。”
“我死个屁!”李老三道,“霖川城的人都他妈死光了我也活得好好的!”
待旁的乞丐也都一一答应了,成南才又默然不语地趴回到膝盖上。大家眼神相对,从彼此脸上都看到了几分凄怆,初时当笑话看的问与答,轮到自己身上才发觉心头压着的那道沉重枷锁。不要死,说起来多么容易,做起来谈何容易?
余不行最先反应过来,揉了一把成南的脑袋,扯起嘴角道:“咱们都不死,都好好活着。”
成南的眼神微微闪动,没说话,只是抓在胸前的手更为用力。
李老三从方才就忍着,这会儿终是忍不下去了,直言道:“你是不是被从裴府里赶出来了?”
沉默昭示了答案,李老三挠着头皮想不通:“到底咋回事,裴少爷不是挺喜欢你的吗,而且你俩都认识多少年了,什么事能闹掰成这样?”
不知是因为哪句话,成南平静到不正常的神色突然出现一道裂痕,额前的湿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不会再去见他了。”
李老三试图劝他:“阿团你别意气用事啊,现在外面乱成这样,说不准哪天就真的饿死了,你去跟裴少爷服个软,好好求求他,人家一个大少爷,咱们当叫花子的,怎么低三下四求人家也不为过,你……”
余不行一脚把他踹开,没好气道:“滚蛋。”
李老三跳起来,这就要和余不行扭打在一起,成南对周围的骚乱置若罔闻,他闭上眼,想起分开前裴缜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也许真是他对裴缜格外苛刻,李老三说他们是叫花子身份低贱,他不生气,那些富贵人家对他动辄打骂,他也不觉得多么仇恨,甚至他自己在心底也默认着卑微如一个叫花子受到怎样的不公与苦难都理所应当。他如草如尘的生命怎么配和明堂之上天子的性命相提并论,莫说让世上的其他人选,便是他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将秤砣向着另一端重重压下。
怎么裴缜就不行?怎么裴缜说赤松图木不是他应该拥有的东西,想要让他去换圣上的命,他就恼怒、愤恨、委屈到失去所有理智?可是,他近乎蛮不讲理地想,就是所有人都可以那样觉得,偏偏裴缜不可以。
第56章 什么死路一条
傍晚时分,这场持续了七八天的雨终于停下来,遥远的天尽头现出一大片橙红的火烧云,映着尚未彻底扫尽阴沉仍略显着晦暗的天色,竟显出几分如梦似幻的绮丽。街面积水未清,已照上浩荡云影,不少人站起来仰头看天,没有欢呼,也没有几分喜悦,只是沉默地看着,整条街如同一幅静止的古画。
冯连拿着信走进房间时,裴缜也站在窗边正看外面的云。
室内暗淡,冯连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句:“少爷。”
裴缜微侧转身,将信接过去,就着窗外映进的晚光看罢里面写的内容,又不疾不徐地折好,面上神情未有任何变化。
冯连从他的反应中猜测:“圣上仍是不允?”
裴缜没答,只是道:“再递。”
冯连有些欲言又止,土匪肆虐的这十多天来,霖川到京城的奏章已经呈了四次,每次都无一例外被驳回,即便冯连一贯对裴缜唯命是从,此时也不免担忧:“几封奏章不间断地呈上去,圣上早就有所不满了,前日还单独见了端王,听说发了好大的火……”
裴缜不为所动,昏黄的天光映在他眉眼上,平静中竟似隐含着几分阴沉的戾气:“随他去。”
冯连咽下嘴边上的话,这便要领命出去,又被裴缜叫住。他走到书桌边,拿起案上一封写好的信递给冯连:“给端王送去。”
冯连一惊:“您是想……”
裴缜不欲多说,打断他道:“去吧。”
冯连轻声出门,裴缜的视线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如火如血的火烧云,不知还要吞去多少人的性命为其增光添色。
这一天成南都蜷缩在庙中角落没动地方,滴米未进,也不跟人说话,往常白皙健康的脸显得格外憔悴,整个人是前所未有的失魂落魄。
余不行没法一直陪着他,白茹兰那边还不知什么情况,他得去春槐街看看,于是便嘱托李老三多照看着点,为此把身上仅剩的几文钱都掏了出来作交换。
李老三见钱眼开,没什么不应的,让他放心地去。待余不行走远后,他贴着成南坐下来,胡乱地扯了几句,没得到任何回应,成南的心思都不知坠到了哪里去,眼神木呆呆地看着虚空。
“这雨可他娘的算停了,见天连歇都不带歇的……”李老三又叨叨几句,随后心思一转,大手伸过去用力晃了几下成南的肩膀,将人散乱的眼神晃得聚了些神,凑他的耳边道,“不是我说啊,裴府这事儿我觉得还是得你去认个错,想想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裴府里边什么日子,跟吃饱肚子比起来,脸皮算个屁……”
他话没说完,因为成南看着他很歉疚地笑了笑,嘴角扯起的弧度无比惨淡:“抱歉啊。”
李老三一箩筐的话也被他这模样给全都噎了回去,半晌他泄气地坐回原地,大手伸向一旁用力摁了把成南的脑袋,懊恼道:“小孩子家家的,成天哪来的那么重的心事?”
能有的吃有的喝,能活着,便够了,还有什么需要想的?
成南的视线却已重新垂落下去,他的手始终攥在胸前,隔着衣襟抓着里面的木头。
那绚丽到不真实的火烧云渐渐淡去,周围陷入愈深的黑暗,还没有其他的乞丐回来,庙里只有他们两人。
成南忽然低低地道:“我们的命是不是真的很贱?”
李老三正在身上抓虱子,也不知入了秋这小玩意儿怎么还活着,闻言头也没抬道:“这不废话,别说那些豪门富户,就是一个平头百姓伸伸脚也能将咱踩死了。”他指间掐着一只黑色小虫,稍一用力,那小虫便被碾碎,明明是极轻微的声音,听在成南耳边却如雷鸣,他怔然抬起眼,看到李老三手指间黏着的一团黑色的浑血。
许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是有些压抑不住心底的焦躁:“如果,要在你和皇帝中选择一个人活下去,你会怎么做?”
李老三被吓一跳,骂道:“要死呢你,什么话都敢说!”
成南不依不饶:“非要选一个呢?”
“废话!”李老三压低音量,话却说得干脆,“当然是我自个!那皇帝再厉害,我活着才跟我有关,我因为怕死才怕他,要是命都没了他就是天王老子也赛不了个狗屁。”
他嫌成南说话鲁莽,轮到自己却是更加僭越。
“那如果他身上还牵连着其他很多人的性命呢,他要是死了,可能……”
“你脑瓜子里成天瞎想些什么,”李老三不耐烦地打断他,“话撂这,全天底下人加起来也没自个的性命重要。”
成南没再说下去,沉默地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李老三听到他低声喃喃:“你说得对。”
话虽如此说,再过一天,成南仍是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知究竟是怎样重的心事,才能让一个人短短时间内改头换面,往常干净澄澈充满活力的眸子此时昏沉晦暗,看不到一丝光彩。
余不行终于看不下去,硬是将成南从庙里拖拽去了城外散粥处。
领粥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秋日的多彩在这里失去影子,铺天盖地弥漫视野的只有灰色和泥黄,两天前成南衣衫齐整地走过这些褴褛之人,尚抱着些独自远离灾难的愧疚和不知能做些什么的怅惘,此时却已恢复身份成为其中一员,甚至看起来比其他难民更为落魄,神色麻木地随队伍朝前慢慢挪着。
不知多久终于挨到散粥的摊子前,对面的人向他伸出手,直到这时成南才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他下意识地惊慌,以为自己又弄丢了珍爱的鲤鱼碗,随后才想起那晚他从裴府离开得匆忙,根本没来得及、也没想到去收拾简陋的行囊。
目睹这一切且毫不意外的余不行叹了口气,伸手将早先备好的碗越过成南递过去,成南极其不好意思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皮上微微涨出些血色,反倒显得活气了些。
就在他双手接过对面递过来的粥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人身后的米袋,却是怔了怔,若是他没记错,那米袋上面的标记竟与他先前在裴宅厨屋里见到的一样。稍一愣神的空当里,队伍后面已是响起不满的催促声,成南不敢再多耽搁,连忙离开走到旁边去,直到余不行也领罢了粥喊他一起走时,他仍是不住频频回首。
这偶然的相遇像是在心头淋了一勺极酸的醋,又闷又涩,两人闹到如今地步,裴缜口中的那个傻子究竟是不是他自己、他又为什么要做这些本不赞同的事,去追究这些已没什么意义和必要,明明是这样,可成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双眼酸胀一路。
与破庙相隔几个路口时,余不行便与成南分开了,他手中端着的白粥一口未动,或许是想拿去给谁。临走前他不太放心地看着成南,问他能不能自己回去。
这条路走了千百回,成南闭着眼也能摸着道,余不行异常的关心让成南格外愧疚,觉得这两天给周围的人带来了许多麻烦,他最害怕这个,连忙强撑着打起精神笑了笑,略显刻意地原地蹦了下,高声说自己好得很,让余不行不用管他,赶快去忙自己的事。
待余不行走得没有踪影了,他挺直的肩膀也塌了下去,默然地朝前走了几步,却当胸撞上一根棍子。成南蹙眉抬眼,看到面前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手拿木棍,横眉竖眼地睨视着他。成南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越过他向后方看去,果不其然,迎面撞上了杨升那张不论过去多少年仍旧可恶的脸。
“我说有点眼熟呢。”杨升坐在轿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可不是眼熟,过去成南远远看到杨升都会被害怕得心颤许久,如今迎头碰上,他心底却怪异地没有一丝恐惧,像是一片树叶都能荡出涟漪的湖水结上厚冰,沉重的大石砸在上面也不再生波澜,只是想,八年前杨升驾马踢断他好几根肋骨,六年前杨升将他摁在水里折磨,两次都差些要了他的命,不脸熟才奇怪。
杨升的下一句话狎昵而至:“原来是裴缜贴身伺候的。”
成南没理会他言语中的轻佻,怔愕之余又很快释然,是该如此的,对杨升而言,他不过路边随手扯来欺负的杂碎,命比蝼蚁贱,就算真死了也留不下什么印象,更别提记下这个叫花子的模样。
想明白这点,他呼出一口气,第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杨升的眼,问他:“有什么事吗?”
杨升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随后忽然恼怒起来,一张本还算得上周正的脸蔓上邪气,阴沉笑道:“不愧是裴缜身边的人,跟他一样的傲。”
成南现在最不愿意听到裴缜的名字,偏偏他心里总是控制不住地想,本就够让他不舒服了,现下杨升又莫名其妙地裴缜来裴缜去,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嘛,成南不欲再在这浪费时间,这便抬脚想要离开,那根棍子却向上一扬,又迎面拦住他的去路。
车夫赶着马向前走了几步,杨升与成南离得更近,两人不过错肩些许,杨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阴狠的笑意:“回去告诉裴缜,我知道他来霖川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圣上只给了他两个月的期限,到时复不了命他只有死路一条,不如早早与我合作,说不准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成南睁大眼,似是不能理解自己听到的话,愣愣地问:“你说什么?”
杨升嗤笑一声,回正身体,成南却死死盯住他,一迭声地追问:“什么两个月,什么死路一条,这什么意思?”
杨升抬手,马车随即朝前驶去,成南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又惶然停下。他站在大街之上,白亮亮的天光照得人头晕,闭塞多日的感官似是骤然苏醒,秋风肃杀,透骨寒凉。
第57章 别想了吧
成南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裴府外面的大街上的,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已是那座熟悉的宅邸。熟悉,他奇怪于自己会这样觉得,这世上许多事遗忘起来艰难,习惯起来却迅速得人反应不及。
他的手又摁上胸前,从前不知道这木头的特殊意义时,成天挂在身上从没在意过,现下反倒像是一圈套在脖颈中的枷锁,总胆战心惊着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成南向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那里。
霖川城中有些地方仍存着积水,许多裸露的地皮却已经晒干得差不多了,灰蓝的天上几缕云丝,显得格外地疏淡和远阔,成南走了一会儿,觉得累得厉害,深重的寒天里竟出了一额头的汗,他就停了下来,正蹲在一户人家的门旁。
相隔两步远的地方坐了个老太太,衣衫破旧却素净,手中不像寻常妇人般常拿着些活计,空空地放在膝盖上,秋日稀薄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满头白发银子般亮又显得格外温暖。
她就这样垂着视线静静地坐着,许久之后,成南抬头向她看了一眼。许是他心底藏了太多的话,不知该和谁说,也不敢和别人说,于是竟罕见地生出了些与陌生人交谈的欲望。
他轻声向那老太太问道:“婆婆,你坐在这想什么呢?”
老太太慢慢抬起眼,目光格外温和,声音柔柔地落在阳光里:“想什么时候死啊。”
本是阴冷得令人恐惧的话让她说得就像春天时候洁白的云,成南的眼尾被风刮得有些潮湿,声音低低的:“为什么要死,活着不好吗?”
老太太嘴角挂着笑:“活着是要受很多苦的呀。”
过去多年里,成南坐在街边上,看人撕打叫骂,也见过人温情相偎,喜欢不喜欢,他都总是离得远远的,如今在这寥落的城池里,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仰头看着面前陌生的老人,却恍然间真变成了个孙儿,看着自己未曾谋过面的亲生祖母,红着眼轻声乞求:“活着吧,活着很好的……”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招手唤成南离得更近些,直至两人靠在一起,她伸出干树枝一般苍老瘦削的手轻轻摁在成南的颅顶,如同木像画里悲悯人间降福的神佛,语气温柔:“快死的人多带些苦走也没事,娃娃就少受些,好好活下去吧。”
那只手如山般重,又如风般轻,成南伸手抓住,这一刻整个霖川城都寂寂无声。
院中一道女人的声音打破静谧,有妇人走出来,见两人的模样当即拉下脸道:“娘你怎么又随便碰别人。”
老太太还是那一副平和的模样,将手收回去,那妇人瞥了成南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转向老太太道:“外面有风,还是进屋来歇着吧。”
借着女人手上的力,老太太顺从又缓慢地起身,随着她往院中走去,大门敞开着,成南听到里面隐约传来问话:“阿亮什么时候回来啊?”
片刻沉默之后,那妇人再开口时声音便更远了,听起来影影绰绰的,像是断弦的琴发出的残音:“回来什么啊……跟你说多少次……在西疆战场……”
余不行回来的时候,成南正将庙中地上铺的稻草搬出来晾晒。前些日子的大雨将庙里浇出一摊摊水洼,即便侥幸免难的地方也潮得要命,人躺在稻草上还不如直接在地面上一卧爽快,可虽是如此,等天好不容易放晴了也没人想着将它们搬出来晾晒一番,只有成南会干这样的事。
都说近墨者黑,他自小乞丐窝里长大,身边就没个精细讲究的人,也不知怎么养出的爱干净的性子,想来想去,或是只能归结为娘胎里带出来的天性……思及此,余不行顿了下,再看成南的脸,这半天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上面清晨时浓厚的颓丧扫去大半,精神头看起来十分地好,那张脸也显得格外俊秀,是再破烂的衣裳也遮不去的……
他正打量着,成南抬眼看过来,立马笑道:“你回来啦?”
随即想起什么,微微蹙眉,有些担忧道:“茹兰姐怎么样,有要我帮忙的吗?”
“没什么事。”余不行走过去,蹲下身帮着将地上湿乎乎的稻草铺开,心底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很难散去,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阿团,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
成南放在稻草上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动作,一边坦言道:“想过。”
“有打算过找他们吗?说不准……”
成南用摇头打断了余不行的话。
小时候见别人都有父母,他也免不了常会猜想自己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把自己扔下,但也仅是想想罢了,他自小的身份便是成南,是霖川城东的小叫花子,身边有一个养他长大的爷爷。后来长大了便不再想了,及至前两天从裴缜口中得知了赤松图木的来历,伤心之余一些念头也随之起来,他久违地又忆起那对他从未谋面的父母,觉得或许他们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可那又怎么样了?什么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也没必要改变,他也只是从一个小叫花子长成了个大叫花子,又快要从大叫花子变成个死叫花子。
晚上睡觉时,成南和余不行裹着褥子靠在庙外树底下,庙里面比外面暖和不了几分,却显得闷窒,成南向来喜欢在这棵树下面看星星,余不行不知是否感知到什么,这天也出来陪着他。
一条薄毯抵御不了夜间的严寒,两人将各自的褥子叠在一起,并肩钻在冷硬的棉花底下,时间久了倒也捂出了几分热乎气。成南想起来很久之前,有一天夜里裴缜来找他,两人也是这样偎在他的破褥子下面,裴缜呼呼睡着了,一翻身就把他自己盖ЙàΝf着的被子彻底卷走了,成南再生气也没法,最后还是强行又将自己挤进去,紧紧地贴着裴缜睡过去。
那一夜真是好梦,那天睡前和醒来后也都快乐……
天上的星星稀疏,只有几根枝桠上零星缀了些许,成南看它们一明一暗,不知是真的在闪烁还是他自己眨眼所致。它们不知存在了多久,或许他小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几颗,将来有一天现在活着的人都死去了,它们也仍旧挂在那里照着后来人仰望的夜空……
成南想得怅惘起来,他看向余不行,轻声问他:“不行哥,你后悔过吗?”
余不行也在看那些星星,仰着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成南听他说:“小时候我折腾爹娘,等把他们折腾没了才觉得后悔。可后悔又怎么样,只让我更觉得自己烂透了,于是变得更坏,之后再遇上想要的也觉得自己不配,然后又后悔……”他惨淡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始终走在后悔前一步的路上,有时候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倒不如从最开始就一拳打死我这个祸害。”
成南听得难过,低声道:“你不要死,不然我会想你的。”
余不行没答话,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安静片刻后,成南又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余不行脸上自嘲的笑意淡去,直直盯向成南,成南却不敢与他对视般移开视线:“别想了吧,就像爷爷说的是去过好日子了,每天都能吃个大鸡腿。”
余不行喉咙发哽,半晌才哑声道:“别了吧,阎王爷做肉不放盐,难吃得要命,不如等以后日子好过了,我给你买。”
成南笑了笑没说话,直到被余不行逼得不行了,才略微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看起来还像是很多年前那个乖巧的小胖男孩,但很多事终究变了,他的心里有了不为人知的心事,也有了更为重要的人。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暗暗盘算的事未等实行,便被半夜忽然而起的喧嚷彻底打乱了。
第58章 土匪
整块大地剧烈震动,似是有千军万马从远处轰然而至,伴随着男女老少的哭嚎哀叫,成南和余不行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不知发生什么的迷茫。
然而现实容不得他们慢慢思索,庙里睡着的几个乞丐也被惊动,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各自起身,赶快找隐蔽的地方躲藏。可地方就这么大,危险似是无处不在,又能找到什么安全的地方?
正是夜色最黑的时候,往常也最为寂静,此时整座城池却如同一盆滚沸的水,从隐约传来的哭号声中成南渐渐听出真相,竟是先前抢掠了三县的土匪进了霖川城。
他心惊不已,几乎是面如菜色地听着远处接连发生的惨剧,愤怒却又无奈。原本太平的生活像是被虫蛀了一角,一天坏过一天,本以为这已是极限,却忘了还有房倒屋塌、天翻地覆的轰然一刻。
成南他们在草丛里蹲了一整夜,衣衫被冰凉的露水浸得透湿,直至天边慢腾腾地破出一线白,外面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枯黄的草茎上浮着浅白的雾气,像是这座城市和里面的人迷茫的前路。
而现在这些人大多围拢中心街上,空地中央摆着一把深褐的木椅,上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那伙实施了一夜暴行的土匪们的头目,与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是,他看起来面皮白净,衣着素雅,倒更像个温文的读书人。
然而在中心街以外,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上,皆如狂风过境,车倒屋翻,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扫荡一空,仅留被打伤的平头百姓坐在地上无奈哭喊,这一切全是眼前这人的杰作。
面对着愤怒的霖川城民,他在几十个骑着大马手拿武器的土匪围拢下显得悠闲自在,说出的话好似也真有商有量,微笑道:“各位乡亲父老,我们来这一趟,只要东西并不想害人性命,可惜昨夜忙活许久,得到的报酬还凑不齐弟兄们这一趟路费,因此还要辛苦各位父老,各回各家将值钱的东西拿来,也让我们好早些离开,莫真伤了彼此的和气。”
说罢他一拱手,将无耻的抢劫行径说得义正词严,倒像是真为彼此考虑一般。
人群最后面的成南都忍不住骂了一句:“不要脸!”
霖川知府直到这时才带着十几个衙役姗姗来迟,那男人耐心地等着周围人转达他的话,随后所有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那个大腹便便的知府杜明身上,偌大的街道静得落针可闻,杜明虚弱的话便很顺畅地从人群最前头传到最尾:“这事非、非同小可,我们需要多一点时间去筹……”
像是烧红的铁块落进冰水里,人群瞬时骚乱起来,有烈脾性的人再忍受不了,大喊着“我跟你们拼了”拿着铁锹冲上前去,噗嗤一声,高头大马上的土匪神色平静地将铁枪收回,鲜血瞬时洒了满地,那人又抽搐几下,随后便彻底没了声息。
周围人在那男子中枪之后惊乱了片刻,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而杜明的脸色亦被吓得惨白,向后面连着退了好几步。
土匪中间的男人面不改色,仍是一副笑得温和的模样,通情达理道:“时间自然是该给,只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走了,还望知府大人送我们五十个人头,也当有个保障。”
所有人都骇了一跳,还以为要当场溅血,那人哈哈大笑两声,似是觉得众人反应十分有趣,戏谑道:“当然不是现在就杀,就宽限给乡亲们一整天的时间,今夜子时,若是不能将足够的财物放至柘林山腰的土地庙前,我们弟兄就带着这五十个人头再逛一番霖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