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裴缜为何会带他来这里,想要离开,但周围却全是作笑的人,根本寻不到空子,只能攥紧了手强作忍耐,在旁人看来倒只不过是下人的乖顺之态。
他正混乱着,周围的人群开始向前挪动,原是终于寒暄完要进府去了,杨升引着裴缜走在最前头,其余人皆在后头跟着,成南浑噩地被人群推着上前,回过神来时已踏入杨府,穿过一重院落,能看到前方华贵通明的大堂、听到歌舞之声了。
虽早就知道杨家巨富,但等亲自置身其中,才发现比在外面遥观这宅院之大来得更为震撼。院落不知几重,四处悬挂着灯笼,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深灰色石头砌成的高墙层层耸立,雕镂着精巧华贵的纹饰,院中花草不知从哪里移栽而来,此时尽管已是深秋,仍旧长得茂盛,满鼻尽是奇异的香气。
及至进入大堂,富贵豪奢更是直逼人眼,织着奇怪花纹的金丝地毯从门直铺到主席,屋角立着的摆台上插着春日才有的紫红牡丹,纯金打造的花瓶四周嵌着彩色的宝石,就连那下方的木头也发着淡淡的辛香,边角之处都是如此,更别提其余的地方了。
有跟着其他主子来的下人惊讶地偷偷四看,成南的视线却漠然地从那些富贵之物上扫过去,停在前方已落座的裴缜身上。裴缜对这一切看起来司空见惯,从容自在地坐在桌后,参加此次筵席的还有几个与杨家交好的富户,此时亦都向裴缜致意敬酒,裴缜淡淡应着,姿态随意地举了举杯。
舞乐声中,杨升看向裴缜笑声开口,称呼已经从“裴大人”变成了“裴兄”:“早就从伯父那里多次听到裴兄大名,说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在下真是听得心痒难耐,想着将来定要与裴兄结交一番,今时今日可算有了机会。”
他说的伯父是现任御史大夫杨北岩,位同副宰相,裴缜听罢却无什么特别反应,只是道:“杨大人高风亮节,在职不过数年便功绩累累,才是晚辈的楷模。”
席上其余人皆是连声应和,杨升随着饮了一杯酒,放下后仍是笑看着裴缜:“不过我与裴兄也并非初次相见。”
裴缜“哦?”了一声,似是真将过去的那些事忘了个干净。
“六年前裴兄尚在霖川,我与裴兄有过几面之缘,尤是其中一次闹得还挺不快,回家后被父亲知道,可是好一顿教训。”杨升像是玩笑,一边却又紧盯着裴缜的脸,“我后悔不迭,想去找裴兄赔罪,可惜那时你已离开了霖川,就没了告罪的机会,还望裴兄不要在意。”
裴缜看起来还真不在意:“多年前的小事何必再提。”
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世故:“许是就为了今日这一宴的缘分呢。”
杨逢放声大笑,看起来是放了心,招呼着裴缜快些喝酒。众人举杯宴饮,歌舞热闹,灯火辉煌,成南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成拳,指甲深深扎进手心里,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让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周围的人影声音都变得影绰起来。
当年他差些被杨升淹死在霖河里,是裴缜将他救了出来,那之后没几天杨升夜里行路又被人蒙脸揍了一顿,虽是从未确认过,但成南莫名地坚信那人就是裴缜,就像他坚信无论什么时候,裴缜始终都是与他站在同一边的。
可现在是在干什么?他怎么能将那些事说得那么轻易,又怎么能这样太平无事地和杨升谈笑喝酒!
越想越恨,成南愤愤盯向裴缜的背影,恨不得眼神化刀,从他身上剜下块肉来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恼,然而脑中方一想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他反倒先打了个寒噤,于心不忍起来,最后仍旧只能徒劳地痛恨。
灯火通明处不是成南的所在,他隐在柱子的阴影之中,看裴缜在那个他陌生的名利场中饮酒笑谈,欢恣从容,于是人也成了陌生的人。成南咬紧了唇,生怕自己忍不住一张嘴呕出口血来,但许是他忍得太过用力,眼前猝然模糊起来,他连忙低下头去,这下是连看也不敢再看了。
他自顾自地站在一旁较劲,筵席上的交谈便也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只零星传来几句。
酒酣之时,杨升状似随意地问裴缜:“听说裴兄此次是奉命离京,不知可有什么是兄弟能帮上忙的?”
裴缜手中拿着一盏白玉杯,看着里面清冽的酒液中映出的烛火,晃悠悠的,竟显出些与方寸外的热闹格格不入的孤独,他垂眸看了片刻,仰头将那点子孤独就着酒一同饮下,嘴角勾起笑:“不是什么大事,找个东西罢了。”
杨升坐正了些,下意识地前倾身体:“什么东西,不如说出来大家帮着一起找找?”
裴缜这回没再接话,手指轻敲桌面,但笑不语。杨升的喉结滚动,脸色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招呼着让大家继续喝酒,当是揭过了这一页。
裴缜没有再留太久,支着下巴兴致寥寥地看了会乐舞,便以酒力欠佳为由,准备告辞。杨逢及众人都连忙起身挽留,双方正你来我往地客气之际,一个灰黑的影子遽然从人前一声不吭地蹿了出去,眨眼间便走出一大截,眼瞧着便没影了。
大堂之上一时寂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人嚣张至此,虽是没看清脸,不过瞧着方才那人过来的位置像是裴缜带来的随从,于是片刻之后,厅中大半的视线就都落在了裴缜身上。
裴缜神色如常:“在下确是不胜酒力,怕众位挽留,就让人先去引车过来。”
他看起来去意已决,众人再留便有些过了,于是一路送出院来,直至门口才分别。
等那些人再次入院,裴缜方才转过身,今夜无月,只有门前灯笼映出摇晃的光,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缓步迈下石阶,侧首向一旁石狮子下方看去,成南正蹲在那里,仰头瞪着他。
成南并非故意要在人前闹这么一出,他气得恍惚,听到裴缜说要走,想了没想地顺着他的话便出来了,谁知吭哧吭哧走了半晌,一抬头才发现身前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他脑子里嗡一声,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又气又心虚,也不敢走远,便恼怂地在门口大狮子旁边蹲下了等。
车夫适时地赶了马车过来,裴缜抬步上去,见成南仍蹲在那里未动,终于说了今夜那么长时间以来和成南的第一句话:“上来吗?”
成南用力揉了一把眼睛,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越过马车,朝前面走去。
裴缜被忽视也并无不悦,收回手,独自矮身坐进马车。车轮滚过石板路,在夜间格外清晰,裴缜的声音微带疲倦,向车夫道:“慢些走吧,就当是醒酒。”
第47章 讨厌了吗
马车果然慢下来,保持着和走路差不多的速度。裴缜坐在车上,向后靠着厢壁,两侧的车帘皆撩起半扇,夜风吹进来,拂散了筵席上沾染的酒气,他半眯着眼,看着窗外时见时不见的成南。
成南显然是在生气,他不太会藏情绪,高兴了不高兴了都摆在脸上,此时紧着眉绷着脸,随便一个过路人都能辨出是气鼓鼓的模样,而裴缜了解得还要更清楚些,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和杨升的主宾尽欢而恼怒。
昏暗的车厢里,他微微垂眸,看向自己右手中握着的东西,那是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手帕,里面包裹着几种精致的小点心,清甜的香气溢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宴席后半程他兴致缺缺,一边偶尔应上两句杨升的话,一边用象牙筷将碟子中没动的小点心摞进桌上铺的手帕里,席上不少宾客注意着他的举动,包括杨升,但裴缜对此视若罔闻,毫不在意地一样点心挑一个,将它们摆得规整又好看,仔仔细细地系好包起来,拢进袖子里,然后便起身准备告辞。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提裴大人宴席上堂而皇之地偷小点心,以至于现在它们都顺利地跟着裴缜出现在了马车里,但是……裴缜轻轻揉搓着手帕边缘细腻的布料,抬头又看向走在外面的成南——带出来又能如何,终究是要浪费。
白天的霖川城已算得上是寥落,入夜之后更是荒凉,莫说人声,连狗吠都变得罕闻,据说西四街那个大坑里扔着数十具狗的尸体,都是皮肉包骨头,正午头的时候恶臭扑鼻,幸好夏天已过,蚊蝇没那么多了,不过也足够骇人的,官府筹谋着要把坑填上,但拖来拖去尸体都快把大坑填平了,甚至还零星夹杂了几具饿死的人,也没等来官府的一锨一铲。
成南在裴府过了七八天神仙般的日子,每天想的最多的是什么时候能见到裴缜,以及马槽里的水是不是又该换了,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每天都在成倍地变坏:天高云淡的晴朗中藏着干瘪的庄稼,不断地听人说上头又拨下了赈灾款项,但究竟有没有谁也没见过,只能靠自己艰难往前熬;西疆的战局一年比一年地坏,无数壮年男子的性命悄无声息地填在了里面,他们留在老家的妻儿老母背上的赋税却越发沉重……这样的世道里,有人默默死去,有人落草成寇,各地土匪像是地里面钻出来的,短短几天就洗劫了好几个城镇,本来不必饿死的人也大批地变成了流民。
这一切发生得快极了,似乎不过十余天便全都乱了套,但怔愣之余,若稍微再往前想一想,发现也并非毫无征兆,过去数年里的每个日子都累积着不详的影子,今时今刻不过早已注定。再说,即便是突然而来又能如何,老话说,世事无常,本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此时刚刚从满目富贵中挣脱出来的成南只顾着恼裴缜,仍旧未注意到周围异乎寻常的寂静,不知道人倦狗乏,人没有出门的心思,狗没有吠叫的力气,他闷头往前走着,直到迎面撞上十几个从外地流亡至此的难民。
他们歪倒在城墙根下,脸色青白,神情麻木,身上的衣衫比乞丐们还要破旧,在深秋的寒风里蜷缩着身体,面无表情地瑟瑟发抖。即便有马车经过,他们也并未冲过来求车上人施舍一条活路,是没有力气,也是因为知道那些马车里的贵人不会垂怜。
许是因为成南顿住了脚,停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们,那些人觉得他不太一样,一个病瘦的女人抬起头,空洞的视线直直地看向成南,哑声向他乞求:“求求给点吃的吧……”
成南浑身一震,似是才惊醒过来,只觉得从天灵盖到指尖都是麻的,他僵硬地向前走了半步,又讷讷停住,他本就是个乞丐,哪里会有什么东西来接济其他人?
但裴缜可以。成南转过头,越过车窗看向里面坐着的人,夜色昏暗,裴缜并未看他们,露出的侧脸勾勒出一个英俊而冰冷的轮廓,像是没有感情的石雕。
寂静之中,成南的心伴着慌乱一点点冷下去,还是坚持着艰难开口:“能不能给他们点钱?”
裴缜不作声,成南又道:“就当是我提前赊出的工钱,行吗?”
最后的尾音微微发颤,裴缜终于抬头看向他,却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城外的难民有多少吗?”
成南不知道,裴缜也没真等他的答案,嗓音淡漠:“汶河、祥垣、东蒙,三县被土匪劫掠一空,仅此产生的难民便数以千计,其余各城胆战心惊,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成南半晌没说出话来,干瘪道:“官、官府……还有官府呢……”
裴缜冷笑一声,没回应他这天真的话,意思却表露无遗:官府若是有用,那三县又何至于此?
他的目光漠然地从街边那些人身上扫过:“今日救了他们几个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将那几千人都救了?救了那几千人又如何,有些东西不改变,还会有同样境况的几万人、几十万人出现。”
成南想反驳他,嘴皮子却像黏在了一起,不知该说些什么。
“更何况,”裴缜最后淡淡扔下一句,“我又为什么要救他们?”
他向车夫道:“走吧。”
车轮再次向前转动,成南与那些流民一起在深秋寒夜中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抬脚跟上马车的,只听到那女人喃喃一声叹息:“原来都一样……”
成南紧紧咬着下唇,才没有在一瞬间掉下眼泪来,只是眼眶被逼得通红。
向前走的一路上,又零星遇上些难民,与先前那些人同样的状态,成南看也不敢看他们,深垂着头只盯着脚下的一点路。
裴缜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听到车外的人低声开口:“我来府里之前,老三他们都围着我跟我说,如果在府里觉得好了,一定要去求你让他们都进府干活。”
裴缜没吭声,成南接着道:“即便我求你,你不会让他们进府的是吗?”
他扯起嘴角笑了下,不过一瞬又落下去,显出些微的迷茫,轻声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想求你了。”
裴缜在黑暗中睁开眼,手里的点心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捏碎了,软绵绵地团成一团,他的声音却听不出任何波动:“还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吗?”
他问得奇怪,成南却听懂了。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裴缜让他坐在马背上,牵着大黑带他逛出城去,那时候他摸着大黑的脑袋满心的快乐,跟裴缜说他和自己遇到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现在裴缜又问他,是不是还觉得他们不一样。那个女人回答说“原来都一样”,成南却对此一言不发。
直到裴府的大门近在眼前,他才自语般开口:“你是不是想让我讨厌你?”
裴缜平静地问:“讨厌了吗?”
成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夜色掩饰不住他发红的眼眶,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轻声道:“我想回去睡觉了。”
裴缜嗯了一声,说:“去吧。”
成南于是不等马车,兀自进了府,向左一拐便没了踪影。这院子远不如杨宅豪奢,隔得很远才有一盏灯笼照明,脚下的路歪歪扭扭,成南越走越是着急,也不知在躲些什么,不注意被石头绊了一跤,仓皇扶住一旁的墙才狼狈站住。
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胸膛里面心跳如雷,他难受地弯下腰想缓一缓,一低头眼泪啪地掉进草丛里,他抬手抹了一把,却越擦越多,最后只能放弃般把手掌用力摁在眼上,喉结剧烈抽动,死死压抑住快要出口的哽咽。
裴缜问他讨厌了吗,他不知道,只是好似又回到了六年前裴缜离开的那个深夜,他一个人蹲在地上哭,害怕裴缜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遇到许多欺负和折磨,一恍数年过去,他逃避般不敢细问自己曾经的担忧是否成了真,却在这天仓促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未曾看到过的发生在裴缜身上的事情,那一定是很苦很疼的漫长岁月,才能将一个人一刀刀磋磨得彻底改头换面。
第二天一早起来,成南脸色恹恹,眼下两块青黑,看起来很没精神。
昨晚他辗转许久,还是爬起来拿了自己仅有的十几文钱悄声出了府,躺床上时义气激愤,等真走到街上,他才真切体会到裴缜所说的那些话。先不论他这一点钱是否真能起到什么用处,只说那么多的流民,放眼望去尽是凄惨,他究竟要给谁的是?
他走在寂静的街上,却如同处在冰冷的地狱,不仅风将身上吹得寒凉,心底亦冷得厉害。最终他还是没有去找那个最开始遇到的女人,而是顺手将铜板塞给了蜷缩在墙边的一个孩子。明明已经很注意不被其他人看到,他做贼般连停也没停,然而还是没等他拐过街角,那里已起喧乱,男孩被围在其中,眨眼间手里还没焐热的铜板便被抢了干净。
成南在街角回头去看,风将他的头发吹得翻飞,不停地打在脸上,亦迷住了眼,他没抬手拂去,只是愣愣地看着不远处那场尚未平歇的闹剧,抢到铜板的人又被围攻,哼哧哼哧似是濒死的野兽。微不足道的十几个铜板,已是他所能尽的全力,然而却未能帮到谁,反而让好几个人受了更重的伤。
风呜呜地吹着,成南第一次生起这样的感觉,不是难过,也不是愤怒,而是悲凉。
昨晚和裴缜不欢而散,成南暂时不太想看见他,而且他心底还担忧余不行和其他乞丐的处境,整个上午都躲在ЙàΝf后院劈柴,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他没和其他下人一起吃,而是向老何告了个假,说要出去一趟。许是有人交代过什么,一向刻薄的老何竟是丝毫未盘问他要去干什么,极其利索地便允准了。
成南于是揣着他的那份饭出了府,天色不好,街上昏黄黄的,成南心底惴惴,生怕遇上流民被发现自己带了吃的,会再发生昨夜那样的事,但奇怪的是,他不安地走了一路,竟是一个流民也没看到,往日常见的乞丐们也是踪影全无。
成南的心非但没有因此放下,反而悬得更高了,直到远远看见在庙外大树底下坐着的余不行,他心底绷着的那口气才狠狠吐了出来。
几天不见,余不行看起来也更瘦了些,不过精神头和气色倒都还好,见到成南便“哟”了一声,贱兮兮地问是不是裴少爷受不了他把他给赶了出来。
成南不理他的玩笑话,伸手抓着余不行的脸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好几遍,这才真正放下心,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他的午饭,揭开外面的油纸推到余不行面前,又四看着找李老三和其他的乞丐,蹙眉问:“大家都去哪里了?”
余不行大口嚼着成南带来的白馍,咕咕哝哝地说道:“城外有人散粥,李老三他们跟着那些逃难的都去了。”
成南这才明白为何一路空荡,他心中颤动,好似黑暗里终于看到一缕光,几乎是殷切地看着余不行,着急地问他:“是谁散粥?”
“我哪知道?今早就摆上了,有人说是官府,也有人说哪个埋名的好心富商。”
成南往前蹭了蹭:“会一直有吗?”
“谁知道,”余不行吞咽的动作慢下来,看起来也是有些愁,“这世道不好转,灾民越来越多,再多的银子扔进去也听不着个响,谁还能坚持下去?”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目前大家暂且有了口饭吃。”成南对那个好心伸出援手的人几乎要感恩戴德,心头压的巨石也终于松动了些,让他能够久违地顺畅地喘口气。
余不行见他终于露出些笑模样,咽下最后一块馍,问他道:“还没说你究竟来干嘛呢,受欺负了?”
“没有,”成南撇开视线,“我在那挺好的。”
余不行觑着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李老三前几天还骂你,说你走前答应得好好的,进府了就只顾自己享福,把答应他的事忘了个干净,嘟囔着你啥时候能把他弄进去呢。”
成南没吭声,半晌抹了把鼻子,瓮声说:“那府里人太多了,人家现在没空缺。”
说完他便起身要回去,理由是府里太多事等着他回去赶紧干,余不行没揭穿他言语里的前后不一,只是从后面揉了揉他黑漆漆的脑袋,压低声音偷摸告诉他:“这些年我攒了有十几两银子呢,谁也没告诉过,你哪天回来了也够咱们活一阵子的。”
成南没回头,良久低低地嗯了一声,模糊地扔下一句“剩下那些饭给老三他们吃”,便快步朝前走了。
狂风已经卷起来了,不同于先前时不时吹过的凉风,昏黄的天幕下万物摇晃,街上的各种沙尘小石子都被卷了起来,呼啦啦地打在篷布上,瓦片亦被吹得哗啦作响,看起来像是有一场大雨。
成南已是走得极快了,却还是没能赶在雨前头回到府里,半道上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像小拳头般重重捶在人的身上,成南忍不住驻足仰起头,脸上很快便被打湿了,他闭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雨水,浓烈的土腥气混入舌尖,让他笑了起来。这是一场阔别已久的雨,来势汹汹地笼罩了晴朗两月有余的霖川城。
成南浑身湿透地跑进府里,这一场雨浇得他透心凉,却也似乎淋去了心头积压的那些郁郁,流民有了饭,天公下了雨,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开始变好。
他在何来宝惊悚的视线中进屋换了干衣裳,再出门的时候雨势比方才还要更大,何来宝没走,在他旁边连声地问:“你刚刚出去干什么了,不是要贴身伺候主子吗,我怎么今天就没见你过去,方才熬的药都是冯管家亲自给主子端过去的……”
“药?”成南猛地转头看他。
何来宝被他吓一跳,捂着胸口瞪他:“可不是,应该是风寒吧,这雨下得大的。”
成南眉头紧蹙着,扔下一句“我去看看”,便拿起一旁的油伞,快步朝裴缜住的院落走去,何来宝的呼喊很快被他甩在后面。
裴缜今日果然没出门,披了件大氅坐在书桌前,整个人裹得比往日严实许多,脸色却仍泛着苍白,神情间掩不住倦怠,正翻着卷轴看,时不时用左手记着些什么。
桌角一碗黑色的药汤还冒着热气,散得满屋清苦味,冯连站在他旁边劝道:“少爷,您已经看了半个时辰,歇一会儿顺便将药喝了吧,这雨不知要下多久,疼起来可是受罪。”
成南来的路上还在纠结要怎样面对裴缜,然而刚到门外就听到这些话,心尖瞬时一抽,什么也顾不得了。在他匆忙收伞之际,冯连见裴缜不太想理他,想了想,接着又道:“离京之前,柳小姐便多次嘱咐属下要提醒您照料身体,不能饮酒食冷,亦不能过分劳累,前日来信又叮嘱说钦天监预测近日有雨,要您万万喝药,柳小姐还叮嘱……”
他说起来没完没了,裴缜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冯管家,冯大哥,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能。”冯连诚恳点头,“您先把药喝了。”
裴缜认命地放下卷轴,抬手将药碗拿过来,正要仰头一口气喝尽,抬眼却看到成南站在门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见裴缜看他,成南没躲,上前一步进了屋,语气无辜又颇为酸溜溜道:“柳小姐都叮嘱了,你还不赶快喝干净?”
裴缜眉间一跳,在旁边二人灼灼的视线中,仰头几口将药灌了下去,放下碗时冯连的目光已平静下去,成南眼中的小火苗却似燃得更烈了。
看顾着裴缜喝了药,冯连心满意足地收拾了碗走了,裴缜又拿起卷轴,一边漫不经心向成南道:“不是说当我的贴身侍从吗,这才第二天,就见不着人——”
他话没说完,一个巴掌便从天而降,将他手里的卷轴啪的一声拍到了桌上,裴缜惊愕地抬起头,见成南咬牙切齿地向他挤出一个笑:“柳小姐叮嘱了,不能过分劳累!”
裴缜好不容易回过神,抬手想拿过桌边的茶盏喝口水缓一缓,指尖刚碰到杯壁便被成南一把夺过去:“柳小姐叮嘱了,不能饮酒食冷,这水都凉了。”
裴缜拿笔,成南把纸扯走,附带一句:“柳小姐叮嘱了,不能一直写字。”
裴缜看画,成南卷巴卷巴又给扔回画筒里,一本正经道:“柳小姐叮嘱了,看久了对眼不好。”
裴缜走到窗边赏雨,成南义正词严地把窗关上:“柳小姐叮嘱了,不能吹凉风。”
裴缜忍不住道:“她没说这个。”
“哦。”成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头顶好像坐着个张牙舞爪的小人,“记得可真清楚。”
裴缜垂眸低低笑了两声,抬步走到床边坐下,扬眉看向成南,有些戏谑道:“她应该没说不让睡觉吧?”
成南一口气憋在胸口,终于心不甘情不愿道:“睡觉可以。”
第49章 你不要变
裴缜这天的精神着实不怎么样,靠着床头很快便显得倦恹,窗外雨声急促,室内昏昏暗暗,更显得他面色苍白,格外病弱。
成南在原地戳了会儿,终是拗不过心底的担忧,扯过一旁的梅花凳在床边坐下来,问裴缜:“你哪里不舒服?”
裴缜眼也未睁,轻启唇道:“有人不让我看书写字,我不舒服。”
成南气愤:“好好说话!”
裴缜笑了会儿,这才正经下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先前肩膀上受了些伤,养得不是很好,落下了些病根。”
又是伤!成南恨恨地想,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伤!他还清晰地记得裴缜背上一道道骇人的疤,现下又添新病症,他心底恼怒,语气却已不自觉地挂上了担忧:“是战场上伤的吗?”
“不是。”裴缜道,“我刚回京没多久,便遇到一场刺杀,对方出手狠绝,我命大才逃过一劫,那人当场自尽,因此也没查出究竟是谁派来的。”明明是这般凶险的事情,他说来却仍轻描淡写得如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后来我在端王府里躺了俩月,上头便允准我去了西疆,本以为伤养得差不多了,谁知并没好利索,从那以后,遇上阴雨天便会疼上一阵。”
话音落下许久没人接,半晌,才听成南咬牙切齿道:“还以为王爷很厉害呢,没想到也这么没用!都把你接走了,还能让别人去杀你。”
裴缜没想到他一阵沉默后,竟是思路清奇地不满到了端王身上,不知那远在京城的人作何想,反正他是被逗得直笑,而后不知牵到哪里的旧伤,又捂着胸口闷闷地咳了起来。
成南默默地伸手帮他顺胸口,脸色仍旧不是很好看,待裴缜呼吸平顺,他忽然轻声问:“是不是受了很多欺负啊?”
尾音悄软的一句话却像滚沸的水倾盆倒在裴缜胸口,刷拉一声响,寒冰亦被烫穿了一个大洞。他脸上的笑意猛地消褪,被褥下的左手用力攥起,周围安静得只有雨声,呼吸都显得沉闷,不知过去多久,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很多事情他都没和成南说得太清楚,比如那次刺杀让他的右手差些完全废掉,半年内连支笔都拿不起来,因此才学会了左手写字做事、拿刀杀人;比如先前怎么都求不下来的允准忽然成真,他支着病体赴沙场,几次都差些没了命……他敷衍过去了很多事情,这次本也该如此,然而不知怎么,他竟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承认了。
许是生病让人脆弱,也许是窗外雨声沥沥,天地间仿佛又回到只有他们俩的时刻,让人觉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