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在被褥上的右手被温热的掌心握住,裴缜睁开眼,看向一旁不作声的人。成南低着头,额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高挺俊秀的鼻梁,明暗交杂。
他像是想要安慰裴缜,却又不知该如何做,只能小孩子般握紧了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我没讨厌你。”
他抬起眼,两人视线相对,成南眼神躲了一下,但仍坚持着解释:“那天晚上你说的,有没有讨厌你。”
裴缜没说什么,只是从成南手里轻轻地挣了出来。成南方才全是心疼之下的顺势而为,并没考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会儿裴缜将手抽回去,他一下清醒过来,再加上方剖白了内心,瞬时红起脸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抬起手抹了抹鼻子,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
情急之下,他想起今天去见余不行时听说的事,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我听说今天有好心人人在城外散粥,虽然不知道能有几天,但怎么说那些难民也暂时不用被饿死了。”
本来只是为了缓解尴尬,然而说着说着他倒是真觉得高兴起来,双眼泛光,笑着问裴缜:“是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那人是不是个大好人?”
裴缜却嗤笑一声,很是不屑:“傻子做的事,治标不治本,能有什么——”
他没说完,因为发现成南的脸蓦地垮下去,正瞪着眼极不高兴地看着他。
“你别说话了。”成南气道,“你不愿意做的事,有好心人愿意做,让很多人少饿了几次独自,你凭什么说人家是傻子?”
他为那从未谋面的人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质问裴缜:“你为什么总说让我生气的话?”
裴缜看着床帐顶没吭声,只是在心里想,气吧,狠狠地生我的气吧,最好恨我。
“你要是再说这些不好听的话,我就不在这陪你睡觉了。”
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
他这样想着,却乖乖地闭紧了嘴,再也没说那些令人讨厌的话。
安静围拢而来,裴缜不说话,成南以为他累了,便也不再吭声。药劲缓慢翻涌上来,裴缜的眼皮在绵密不歇的疼痛里渐渐难以支撑,终于忍不住合上,他的意识昏沉,却并未彻底睡去,仍能清晰地听到帘外潺潺雨声和身边那道轻缓的呼吸。
他像是犯瘾的君子,执着于那一点声响,不肯轻易断了与它的联系。
成南却像怕扰了他睡觉,一举一动放得格外地轻,这让裴缜心底生起些微的不安,明明意识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却非要不停去寻那熟悉的气息,确准人还在他身边没离开。
就在这时,一道温热触在他的脸上,成南用指腹划过裴缜的脸,帮他把紧蹙的眉头轻轻揉开。
他趴在床边上,看着昏暗中裴缜英俊的轮廓,觉得那样熟悉,又有些陌生,指尖摸着裴缜冰凉的脸,他喃喃像是自语:“你不要变。”
许是他自己也知道这要求多么强人所难,于是片刻后他向后让了一步,轻声道:“你不要变太多。”
第50章 那是个男的
裴缜这一觉睡到天黑,冯管家中途来过一次,见裴缜睡得如此之沉有些惊讶,将成南拉到一边低声叮嘱不要打扰他,就让他这样好好睡上一觉。
夜色落后,大雨仍未停歇,哗啦之声与白日里无甚区别,不知要下到何时去。房内只点了一盏灯,成南就趴在床边上出神地看着裴缜的睡颜,时不时地想伸手去碰碰他,但记起来冯管家的嘱托,便只敢伸手悬停在他脸上方三指处悄悄地划拉。
随着天色越来越深,裴缜仍没有要醒的迹象,成南有些坐不住了,于是打着伞冒雨去了趟后院。厨子老胡正靠着灶台打瞌睡,裴缜还未用过饭,他不敢去睡便在这守着,见成南过来,他精神一震,问主子是不是醒了。
“还没,”成南道,“但麻烦你先做些吃的吧,我给他端过去。”
老胡应了一声,这就熟练地切菜备料、开锅下油,没大会儿厨屋里面便是满溢的香气,成南坐在柴火垛旁等着,顺便帮着往灶台里添火。
外面雨势急促,屋内却热腾腾的,老胡一边炒菜一边与成南闲谈,说自己是跟谁学的手艺,曾经在哪个酒楼里干了多少年,他问成南知不知道那个地方,成南摇头说不知道,老胡便有些萎顿,怅然地感叹时局变荡之大,那酒楼早几年便关门了,他自己也只能辗转在各个府里找工。说罢他又摇头,说咱们这已经算是好的了,你看那城外不知多少难民饿死了,不过以后也要省着点吃了,这两天府里的粮食下得太快,要是那饥荒真来了,到时候拿着银子都买不来东西。
成南心里一动,想要仔细问问老胡府里粮食下得太快是什么意思,但转念思及裴缜对散粥的不屑态度,又觉得定是自己多想了,于是按捺下去没有开口,那边老胡也已经三言两语将话头又引到了其他事上去。
成南端着那刚炒好的两菜一汤回到房间的时候,裴缜仍旧睡着,连开门这样的动静都没能将他吵醒,也不知是药劲太大,还是之前真的困倦了太久。
成南抖落干净身上的雨,怕将外面的凉气过给病人,又在桌边站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暖和起来才去叫裴缜起床。他一连唤了三四声裴缜才微微蹙眉,慢慢睁开眼。成南站得高,在床边俯身看着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昏暗中仍似少年时,叫他:“起来吃饭了。”
裴缜没动,眼底还有些未醒透的迷糊,而后忽然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他笑得和现在成南哪次见他都不一样,很安静又很高兴,好似没一点心事,满怀都是那些抓鸡摸狗墙根下晒太阳的无聊事,眼神也坦荡柔软,轻着声音叫“成南”。
成南喉底发哽,张嘴想要答应,自以为“诶”了一声,实际上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就在这眨眼之间,裴缜的眼神晃了晃,下一瞬已是清醒过来,脸上那点旧日的影子潮水般消褪,成南来不及反应,便见他扶着额坐起身来,有些难受地蹙着眉,声音干哑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成南愣神地看着枕头上那处裴缜躺出的凹陷,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挺晚了,桌上放了饭,你吃点再睡吧。”
裴缜下床倒水漱口,随后在桌边坐下,他的胃口看起来不怎么样,没动几下便放了筷,又喝了半碗白粥后,便起身去打水洗漱。这里边不少成南这个贴身伺候的该干的活,但他坐在床边木凳上,看着裴缜用左手做着这一切没动地方,裴缜也始终未开口叫他帮忙。
冯连听到动静过来听吩咐,但听裴缜说想洗澡,无情地拒绝了他这个要求,收拾了碗筷便关门出去了,房内又只剩了他们二人。
裴缜原地站了片刻,抬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安静了一会儿后,他抬手揉了揉胀疼的额角,向背对着他坐在凳子上的成南道:“你回去休息吧。”
成南侧过身来,昏暗掩去了他大半的神情,只能看到形状优美的唇微微抿着,他先是“嗯”了一声,随后又说:“你先睡吧,我等会儿再走。”
因为裴缜刚醒时的那一晃神,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突然冷却下来,裴缜没说什么,脱鞋上了床,成南将身子彻底转过来,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随后便一声不响地低头看着他。
见到裴缜之后这短短十天,他的情绪反反复复地被吊高吊低,一时高兴一时又难受,有时候他觉得能再见到裴缜就已经是一件令人再高兴不能的事了,可裴缜身上显现出的变化又时常让他不安,他又劝自己,裴缜经历那么多变故不变才奇怪呢,好不容易要把自己说服了,这晚意外撞见的旧时的裴缜模样却又一下将他打回原形。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意的,他胆战心惊于任何一点变化,也很想念很想念以前的那个裴缜。
答应了裴缜等他睡着了就走,但裴缜呼吸平稳许久后,成南却仍没有离开。坐在凳子上弯腰久了累得难受,他索性将凳子扯开,盘腿坐在地上,这样趴在床边,正好可以看到裴缜的侧脸,也能让他安心地想自己的心事。
成南就是这样睡过去的,再睁开眼时他先感觉到的是腰腿的酸疼,发现自己竟在床边趴了一夜,抬眼去看床上,他惊了一跳,床上干干净净,哪有一个人影?他慌忙起身,肩上扔着的一件外袍掉到地上,而后才意识到外面天光早就大亮,裴缜应是起床去做事了。
一夜过去雨竟然还没停,空中潮润润的,成南鼻子有些喘不过气,头也发沉,怕是昨晚有些受凉,不过这些小病症对他而言向来无关痛痒,半天就能消得差不多,于是他拍了拍脑袋,想要出门去找找裴缜。
雨下得仍旧很大,满院积水,枯草都被打进了泥里,成南越走越心急,明明先前还盼着这场雨,现下却又气它没完没了,不知裴缜还要因此不舒服多久。
刚走到前院,便见何来宝在廊角探头探脑,成南走到他身后,跟着想瞧瞧在看什么,何来宝被吓了一跳,惊叫半声又连忙捂着嘴将后半声给咽了下去,将成南扯到一边,低声恼怒道:“你突然在我后面干什么?”
成南无辜地指了指,问他:“你在看什么?”
何来宝双眉一扬,露出个有些猥琐的笑来:“前天儿你不是跟主子去杨府赴了场宴么,今个那杨府又派人来了,说那晚见主子对席上的点心青睐有加,于是差人特地又送了一份来。”
成南当时全在较劲生气了,完全没印象裴缜是怎么对那点心青睐有加的,不过,他问:“送一份点心,这有什么奇怪的?”
何来宝一根手指支在胸前左右晃了晃,神秘道:“一份点心是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杨府连带着做点心的人一起送来了呢?”
是有那么一点过,但也不至于……成南没想完,何来宝便把他一把拽过去,摁到墙角让他自己去看。廊下,裴缜面前跪了个绿衣男子,看起来腰肢柔软不盈一握,抬起脸来,更是肤白貌美,双目点漆,眉眼之间又天真又风情。
何来宝在成南耳边嗤声道:“你信不信,那小子会做个屁的糕点,怕不是杨府送来给暖床的。”
成南惊讶地回头:“那是个男的。”
“男的怎么了?”何来宝盯着成南,笑得有些邪气,“你不知道吗,老些有权有钱的人就好这一口。”
成南心中颤动,不知想到什么,狼狈仓促地移开视线。檐下那男子仍在凄凄陈词,想要留在裴府当个下人,檐外天幕阴白,雨帘细密,院中花木红黄交错,被冲刷得干净明艳,成南眼前却恍然一片银白的月光。
第51章 罪恶一种
裴缜最终留下了那个叫苏玉青的男人,只是他一副唇红齿白弱柳扶风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并非干粗活的人,意图又昭然若揭,不停乞求能留在裴缜房里贴身伺候。裴缜的病未好利索,不耐烦地一摆手,只道“再说吧”,便丢给了冯连去安排。
裴缜再回到房里时,成南正在摆架子上被弄乱的书,他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反倒对这些看不懂的书卷更为敬重,平时碰一下都小心翼翼,生怕给弄皱了一点,这会儿却有点重手重脚,裴缜进来他眼也不抬,一副专心埋在书海里的模样。
直到裴缜咳了两声,他才放下书,拿壶给他倒了杯热茶,哐一声放在桌面上,眉间含着点懊恼。裴缜迆然走过来,左手端起茶盏,水有些烫,他端在手里没立即喝,开口声音还有些哑:“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我哪天都勤快。”成南语气不太好,“就是不愿意伺候你罢了。”
“那今天怎么又愿意了?”
成南哼了一声,说得还挺委屈:“再不干这不是怕被人赶出去么。”
裴缜不置可否,成南终于气不过,直言道:“你为什么要把那人留下?”
“杨家送来的厨子,多他一个也没什么不好的。”
“什么厨子,我可听说了,这人是杨家送来给你……”
后面那俩字他不好意思说出来,哼哼了两声糊弄过去了,裴缜非要问个明白:“给我怎么?”
成南红着脸低声咕哝:“暖床的。”
裴缜搭在杯壁上的手指微点,问:“谁告诉你的?”
“何……”说了一半他又咽回去,觉得不能出卖何来宝,于是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裴缜没再追问,只是低头饮茶,成南按捺不住,问:“你真的想让他……暖床?”
裴缜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模样:“最近这天儿是挺冷的。”
“裴缜!”成南没想到他竟这样不要脸,气得瞪圆了眼,想了半天骂人的词汇,可惜他的储备量如六年前一样匮乏,半天憋出来一句:“大淫贼!”
轻飘飘的三个字撬不动裴缜的脸皮,成南继续艰难搜罗,“负心汉”接在“王八蛋”后面跟着扔出去,不仅裴缜愣了下,他自己也呆住了,觉得这地儿是一刻也不能再待,扭头哼哧哼哧地跑走了,决定去后院拿柴火当成裴缜劈。
何来宝不知为什么总在他身边阴魂不散,成南刚劈了没几根柴,他便溜达过来,鬼头鬼脑地问成南:“吵架啦?”
“嘭——”成南面无表情地将木柴劈开,扬手扔到一旁的柴火堆里。
何来宝啧啧几声:“男人嘛,三妻四妾多正常,尤其是主子这种身份,从京城到霖川多少人上赶着想进这个门,这事上你得放宽心。”
他话说得粗俗,成南先是蹙眉,而后又觉出不对劲来,抬头看何来宝:“我放宽什么心?”
“你看你,”何来宝牙疼似的咧咧嘴,自以为心照不宣道,“跟兄弟还来这套。”
成南一头雾水,何来宝却非要打这个哑谜,不肯清楚地将话说明白了,成南只能闷声建议他得空了赶紧去找大夫抓两副药。
何来宝摇着脑袋,挂着一脸神秘的微笑走了。
成南又劈了一会儿柴,心底的气散去不少,想起方才何来宝的话,再思及那苏玉青的模样姿态,越想越觉得不安,赶快扔了斧子,又颠颠地跑回了裴缜房门口。
到了地儿他并不进去,就在门外边坐着,时不时左顾右看一番,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人便松口气,专心地看一会儿檐外的雨。
他从小就是个很能静下来的人,又当了这么多年的叫花子,论坐得持久谁也比不过他,连裴缜都看罢书出来溜达两圈了,他还是原模原样地坐在那儿,也不搭理人,自己拿着小树叶戳着阶上的积水玩。
他这样防贼似的警惕了两天,连根苏玉青的头发丝都没看见,这才松懈下来,觉得何来宝说的也不一定对,但何来宝这两天也不知去哪了,成南都没再见过他,也就暂时没法与他争论对错,而且眼前还发生了更严重的大事。
三四天过去,霖川的雨仍丝毫未有止歇之意,人们对这场雨的态度也从初时的狂喜转变为恐慌,就在昨夜,城外二十公里处的柘林山已经不堪雨势爆发山洪,汹涌的水裹挟着泥沙从山上滚滚而下,眨眼间便吞没了沿途的数个村镇,更别提柘林山只是那群山最外围的一角。
成南听着冯连向裴缜报告山洪的情况,那些往日瞧来秀丽峻拔的山魔鬼般尽数压上他的心头,他不敢想外面的局势有多么坏,又多了多少行将被饿死的灾民。待冯连说完,他红着眼说想去看看余不行他们。裴缜没拦他,只道外面不安全,快去快回。成南答应,往外走的时候觉得很难过,他是个很渺小的人,就算再担心也帮不了身处苦难中的更多人,只能牵挂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而在他走了之后,冯连上前一步,低声向裴缜道:“洪水从山里冲下来些东西,其中不少礁砂和开矿工具,老赵他们猜山里应是藏了银矿。”
裴缜没有说话,只是眸色微沉,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人开口了吗?”
“没审出什么东西来,”冯连道,“他应该只是拿钱做事,算不上杨升的心腹,并不知道太多内幕。”
“嗯,”裴缜看起来不甚在意,“午后再审一次,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就解决掉吧。”
冯连应了一声,退到一旁,裴缜的视线投向窗外,安静地看着瓢泼的雨。若是冥冥之中有神灵,祂似乎想用这场大雨将万物浇透,可是天地易覆,人心难移,这片土地上不知藏了多少罪恶,而试图用这场雨达成某种目的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罪恶一种?
第52章 徨徨所欲
成南走在泥泞的大街上,连续多日的雨让许多地方积了齐膝深的水,地势高处的一些街道勉强幸免于难,但路面也被泡出不少大坑,里面陷着各种奇怪的东西,支篷子的木棍、破烂的草鞋、损毁的伞面,还有淹死的老鼠。
过去几天街上人迹寥寥,人们都躲在家中避雨,然而现下雨势未停,路边却一夜多出成百上千的难民,他们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上,有的连遮雨的地方都没有,仰脸暴露在灰白的天幕下,看不出是死是活。
漫天的雨声掩盖不了疼痛的呻吟和绝望的哭喊,成南的伞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也或许是无意中递给了某个抱着幼儿的母亲,他记不清了,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裳里面,很快他便从里到外湿得彻底,头发黏在脸侧,眼睫也被雨水打得模糊,他用手去擦,然而不过片刻又被雨水浇得如故,于是他不再去管它们,只是机械地朝前走去。
没等他找到余不行,便被一只沾满泥垢的大手扳住肩膀,李老三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一把抓着成南将他拉到旁边屋檐下,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质问。
“好啊臭团子,可让我逮着了!”李老三的模样看起来着实狼狈,胡子长得盖住了半张削瘦的脸,上面脏污得只能看见两只浑浊的眼睛,“你当初怎么答应得我来着,结果进了府屁动静也没了,我他妈的这些天差点饿死在外头。”
他戳了戳成南的脑袋:“你跟裴少爷说了没?”
成南抹了把脸上的水,不敢实话说裴缜根本就不愿意让大家进府,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被李老三会错了意,还以为是他给忘了,气得差些蹦起来,但因为最近实在饿得厉害没力气只能原地一跺脚,溅起大片污水,气道:“你这脑袋是光长着好看的?这事都能给忘了!那你还记得小时候谁让你骑在脖子里玩不,记得尿了哪位大爷一脖子不!”
他一股脑地把成南小时候的糗事往外抖落,成南连忙道:“我回去就跟他说。”
反正杨府送来的一个假厨子都能被留下,说不准裴缜这几天就又变了主意呢?
李老三终于住嘴,方才暴躁的态度猛地一个大转弯,掰着成南的肩膀哀哀诉苦:“我跟你说阿团,不是我难为你,外面这他妈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六七天了我连个馍渣渣都没要到,要不是城外那个散粥的摊子,你早就见不着会喘气的我了。”
他说的看起来也没掺假,就这几句话已经让他有些气喘吁吁、唇色泛白,于是拉着成南靠墙根坐下来。成南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揣了点吃的,连忙掏出来递过去,李老三浊眼一亮,语气愈发和缓:“乖阿团。”
成南问他:“不行哥呢?”
“光知道和他亲,以前可是我……”见成南蹙眉,李老三吃人家的嘴软,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道,“他这会儿可没空理你。”
成南一下紧张起来:“怎么了?”
“春槐街那个,”李老三抬手向着右边指了下,“叫什么来着,就那个女大夫。”
“你说茹兰姐?”
“对,就她,她那个醉鬼丈夫昨个夜里淹死了。”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听到出事的人是白茹兰的混账相公时,成南还是松了口气,又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谁知道……”李老三一边舔手指上沾的糖粒一边含混道,“这洪水一来,眨个眼的功夫就不知道卷进去多少人,谁有空看他是怎么淹死的,反正今早在岸边找着了,尸体都快被撞烂了。”
“不行哥现在去了春槐街?”
李老三若有所思:“人家姑女死了当家的,这余老八跟着殷勤个什么劲……”
成南没吭声,觉得心底有些堵得慌。以前每次见到白茹兰身上的伤,他都忍不住在心底愤愤地咒那男人遭报应,现下报应好像真的应验了,那男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洪水中,成南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不敢想生命的分量变得有多轻,也不知道在这样乱的世道,那男人的离去对白茹兰母子是好还是坏。
他和李老三各怀心事地在檐下坐了许久,街上一刻不停地上演着惨剧,成南终于再看不下去,垂下发胀的眼睛,逃避地盯着脚边的一点污泥看。
李老三听到他哑声问:“什么时候会变得好起来?”
雨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地滴下来,泥点溅在破破烂烂的草鞋上,李老三看着蜷缩在对面街边的一个妇人,她怀里的小女儿已经断了声息,白津津的手垂在污水里,她却浑然不觉地仍轻轻拍打,无声地哼着一首摇篮曲。李老三微微笑了笑,断指点着地面,低声念道:“谓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所欲,来到此间……”
他一身落魄不堪,比什么时候都更明显是个叫花子,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读书人,成南听不明白他的话,抬头向他看过去,李老三视线未收,只是抬手揉了把成南的脑袋,嘴角仍旧挂着点笑,自语般重复:“徨徨所欲,来到此间……”
而后他转头看向成南,眉间一挑,又是平日里的蛮横粗俗样:“他人的死活咱管不了,操心他们还不如赶快救我一命。”
他顺着力道向前推了成南一把:“别在外面多待了,快回去吧。”
成南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李老三在檐下冲他挥拳头,龇牙咧嘴地威胁:“这回可别忘了啊!”
成南乖乖点头,李老三这才展开拳头,背着手心向他摆了摆:“快走吧。”
相隔短短半天,再踏入裴府大门,成南像是在地狱中走过一遭重回人间般。木门隔绝了外面的悲惨,院墙以内雨声泠然,干净祥和,简直像另一个世界。成南这一路高悬的心又颤颤巍巍许久才落下来,竟是觉得周围的安静宁然有些不真实。
门房探头出来,跟他说主子交代了有事办,让成南回来了就先去书房等他。成南应了一声,他正好也想找裴缜再厚着脸皮说一遍李老三的事,便冒雨朝书房走去,一边心里有些奇怪,裴缜将书房安置得离卧房很远,平时他自己也很少来这里,这回不知道是有什么事,还专门交代让成南来这里等。
想着便看到前方一座木制小楼,在雨中泛着油亮亮的光,房门向内开着,里面桌椅用具不多,但摆置得干净整洁,对面墙上开着一扇梅花窗,临着青色的竹影,格外雅致。
成南满身泥污,怕弄脏了屋里,便没往里进,而是转身在廊边坐下了。
周围悄悄静静,一个人影也没有,成南思量着要怎样开口和裴缜说李老三的事,但觉得怎么说都奇怪,正纠结得要挠头时,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成南怔住,屏着呼吸凝神再听,周围却除了淅沥雨声什么也没有,正当他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时,耳边又传来一声“啊——”。
院中这一会儿安静得惊人,连雨都仿佛滞在了半空,成南缓慢地转过头去,惊恐地看向身后大开着的房门,屋内洁净如旧,窗边竹影如旧,那沉闷的呻吟也断续如旧,从不知哪里传来,凄哑而真切。
余不行天黑才满身疲惫地回到庙里。
上午他听到白茹兰丈夫被淹死后,想也不想地便撒腿朝尸体被发现的地方跑去。洪水卷走了不少条性命,尸体堆积在下游河道中,往日见不到踪影的官府罕见地出现,将那块地界围住,有人认领的尸身便让带走,无人认领的则就地挖坑埋了。
他看到白茹兰单薄的身体立在人群中,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回过头来时脸色惨白瞳仁漆黑,面无表情又显得格外绝望。她蠕动嘴唇,声音微弱地问周围的人群有没有谁能帮她将丈夫运回家,有人喊说,运回家可以,要付银子的咯!白茹兰点头,随后便有一个汉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余不行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站在了那人旁边。
人活一世,最后不过草席一张,就地一卷,一人抬头,一人抬尾,在漫天的雨丝中走上一程。路面湿滑泥泞,余不行和那人走在前面,白茹兰跟在后面,离人群越来越远,周围渐无人烟,偌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三个活人踽踽前行。
余不行的视线时不时落到白茹兰身上,她在雨中走得艰难,余不行有心想帮,却什么也做不了,最终也只是徒劳地抓紧手中的木棍,不顾前面那人的不满将步伐放得更缓了些。
一路将尸体抬回家,白茹兰如约付他们银两,余不行垂着眼没拒绝,与身旁那人一样接过来,只是那人拿到银子便离开了,他却没动地方。寂寂无言中,一道孩童的哭闹从院门外传来,白茹兰死一般的面容这才活泛了些,连忙转身,邻门大娘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出现在门口,那男孩一见白茹兰哭声更为响亮,支着双手要让她抱。
白茹兰浑身湿透,慌乱地将自己上下看了一番,最终还是没伸手,只是向前将头贴进男孩手中,让他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邻门大娘撑着伞叹气,说先进屋去吧。三人朝屋中走,那大娘的目光好奇地落在余不行身上,余不行露出手中的银子示意自己只是帮忙的人,随后便从院中走了过来,与白茹兰擦肩而过时两人谁也没看彼此。
余不行在春槐街上蹲了一整天,偶尔会看到有人进出那座院落,许是前去安慰未亡人的邻居。及至天黑,寻着院中只有白茹兰母子在的空当,余不行再次走进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到堂中跪坐着的女人手里,那是他这些年攒的所有家当,然后又快步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