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雪致万里船—— by清明谷雨
清明谷雨  发于:2023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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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厉练完琴急匆匆向他奔来,抢过他手里的抹布,两个人一起擦窗户的玻璃,一起将书法教室的木地板拖干净。
大汗淋漓、灰头土脸、满身黏糊,谁也不嫌弃谁。
干完所有的活再一起去喝阿公给他们做的雷公根,冰凌凌,甜丝丝的,一大口灌下去,好过瘾。
想起五年级的夏令营,他们一起住在棠溪镇老旧的客栈里,他下五子棋输了,帮萧厉洗了内裤,萧厉帮他晾了衣服。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太久啦。
萧厉烦躁地转着笔。
梁千里这些天未免也过于明显了,在宿舍的时候总是试探着凑过来,接水、打饭,问完一圈人后最后落到他身上。
在教室明明也不在看他,但萧厉也就是知道有一片温稠的目光贴着自己。
没心思再写下去,萧厉翘了晚自修提前回宿舍。
正在打毛衣的宿管阿姨从窗户里喊:“哎靓仔,434 的是不?”
“嗯。”
“你们宿舍有包裹,” 阿姨放下毛线,站起来看了一眼,“梁千里的,你让他尽快来取哈,好大一箱,我这儿没地儿屯了。”
“好。”
“让他找个同学一块,他搬不动的。”
阿姨也不是每个宿舍的同学都记得,但梁千里她熟,每次在楼道遇到都乖乖问好,还帮她倒垃圾。那小帅哥清瘦,这么一大箱,肯定扛不动。
萧厉应了,往前走几步,又转身退回来,高大的身影在阿姨面前头下一片灰影:“请问,快递在哪儿?”

梁千里和何照回到宿舍的时候,萧厉正好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额发微湿,皮肤散发着热气,经过梁千里的时候偏闪了一下,但那种介于青年与男人之间的荷尔蒙还是扑了梁千里一脸。
“千里,这什么?好大一箱!” 何照弯腰拍了拍突然出现在宿舍的快递。
“嗯?” 梁千里从怔楞中回过神,说,“我不知道。”
他走过去看,快递上用马克笔大大写着他名字。
想起今天的短信提醒,他本来是想明天再去领的。
梁千里狐疑地往后看了一眼,萧厉在自己位置上低头玩手机,犹豫了几秒,他开口:“萧厉,快递是你帮我拿上来的么?”
萧厉没抬头:“刚快递员来过。”
“…… 哦” 梁千里眼里的光亮沉下去,抿了抿嘴角,找来剪刀,拆开。
是柚子,四箱,一半蜜柚一半沙田柚,梁本清寄的,梁千里心里叹了声气,说了不用寄的嘛。
何照凑过来:“噢千里!差点忘了你是苏庐的!”。
梁千里笑了下,想起来萧厉以前爱吃沙田柚更多,挑了个皮皱的,切开。
他用刀不专心,一不留神食指就划了道红色的口子,血流在柚子洁白的果絮上。
没怎么在意,打开水龙头随便冲了冲又拿起刀继续,把厚厚的皮絮剥干净,再掰成一片片。
“班长尝尝,我们那边的特产。”
柚子一瓣瓣整整齐齐,何照惊呼:“你剥柚子也太 6 了吧!”
这种水果好吃是好吃,就是剥起来麻烦,梁千里不但剥得干净还那么漂亮。
梁千里眼睛朝另一边的背影看了又看,鼓足勇气拿了几瓣走过去:“萧厉,我家里寄了柚子,你尝一尝。”
萧厉拔了耳机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用,你们吃吧。”
梁千里嘴巴张了张,声音小了些:“试试吧,真的很甜,你喜欢蜜柚还是沙……”
萧厉手一顿,还是拒绝:“不了,我不爱吃柚子。”
梁千里一愣,手握成拳,指甲无意识地掐进那道裂开的伤口,隐隐渗出一丝血迹,但没感觉到痛。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萧厉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小时候这样个头的柚子,他给萧厉剥好的话,这人能自己一个人吃两个。
是不想吃他的柚子还是口味真的改变了,哪一个原因都让梁千里觉得心里酸涩。
萧厉拿了几本书,站起来,俯视他:“麻烦让让,我要上去。”
梁千里呆讷给他让了路,宿舍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何照正想着安慰他一下,厉神就这性子,在九中认识了三年也没玩儿熟透,许一白风风火火推开了大门,怀里也抱着个快递。
“靠!重死我了!快来帮忙,我妈给我寄了棉被和一大堆书,外边还有一箱!”
“我妈可真行!!好家伙,我一个人抱上六楼,差点没在楼道里直接断气。”
梁千里赶紧去给他搭把手,何照问:“你干嘛不让快递员给你送上来啊?”
许一白猛灌了半杯水:“宿管阿姨不是不让外人进来么?”
何照吃着柚子,大手一挥:“谁说的,喏,千里这几大箱柚子可都是快递员送上来的。”
“直接上门,精准投放,是吧千里!”
“哐啷” 一声,左上铺传来手机砸到床板的声音,又重又脆。
三个人同时抬头朝萧厉的床帘看去,许一白问:“厉神,你在啊?”
那床帘里静了几秒,才传出一声淡淡的 “嗯。”
萧厉好像是翻了个身,冷冷道:“我要睡了,你们动作快点。”
晚间铃声恰好响起,许一白忙道:“噢抱歉,马上马上。”
几个人熄了灯,到里间挤一块洗漱。
许一白还是不甘心:“千里,你那包裹真的直接送货上门到宿舍啊?”
“啊?” 梁千里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他就早上接了个系统短信说有快递送达,晚上回来就看到这几大箱直接出现在宿舍里。
许一白可气的,啊不是,这怎么还搞区别待遇呢?差评!
梁千里等室友都上床了,在阳台上给梁本清打电话。
“阿公,我收到了,怎么寄了这么多?”
“我吃不完的,你自己留点。”
两年前许子娟救治无效过世后,梁本清一蹶不振,负担超荷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气息也虚:“没事,阿公吃不了甜口的,你分给同学吃。”
梁千里轻轻笑了一下,又嘱咐道:“好,不过以后你别寄了,这么重邮费比柚子还贵。”
“没有几个钱,你吉叔给寄的,你放心吃。”
梁千里压低声音问:“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药?”
“阿公好着呢,禾仔这不是回来结婚吗,以后就不走了,这小子没隔两天就上门来一趟,我都烦他了,你在学校好不好,钱够不够用?”
身后似乎响起微弱的动静,梁千里转身看了看,没看见人,才又继续趴在栏杆上,笑着答:“学校很好,助学基金很多,你放心。”
“同学也好,还有室友,都好,我…… 我很喜欢现在这个宿舍。”

公主:隔壁室友好烦
除了室友,梁千里还把柚子分给了周围同学,杨州拿家乡特产来回礼的时候,梁千里正在洗澡,萧厉开的门。
“千里,我——” 杨州笑容顿了顿,对上一张面色淡淡的脸,“厉神,怎么是你?”
平时来都是梁千里开的门,他床位离门最近。
萧厉很缓地抬了一下眼睫:“为什么不能是我?这是我宿舍。”
倒是你,“什么事?”
杨州脊背莫名其妙寒了一下:“额、那个,千里在吗?”
门半掩着,萧厉倚在门框边,挡住屋内的光景,惜字如金:“不在。”
“哎、等、等一下……” 杨州伸出半个胳膊抵住关到一半的门,“要不我进去等他吧?”
萧厉皱了皱眉,梁千里刚好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洗浴间里走出来:“杨州?”
“……”
整个寝室静了几秒。
“千里,” 杨州看了萧厉一眼,从半敞的门里挤进来笑道:“你刚洗完澡?厉神说你不在。”
梁千里疑惑望向萧厉,水汽氤氲的黑眼珠子里透着迷茫,萧厉面上不见丝毫局促和心虚,直直对上他又黑又亮的瞳仁,幽幽道:“原来你在啊。”
说完便没有再管两人,直接上了上铺,木板被踏得格外响。
半夜梁千里起来上洗手间,碰到江砚下来找水喝,极低声问:“保温壶里有热的要吗?”
萧厉没理他,满身低气压回了床。
杨州作为班里位数不多非市区本地生之一,觉得梁千里就应该跟他是一派的,市区里的学生身上多少沾了点优越感,这里面又分为几个不同的几个初中之间的抱团,尤其是九中升上来的。
602 除了梁千里全是九中党,杨州还悄悄问过他要不要申请换宿舍。
他就想换,他宿舍里那几个少爷毛病多,趾高气扬,受不了。
梁千里干脆拒绝:“不换。”
杨州被他少见的严肃神色吓一跳,磕磕巴巴转了话题:“哦哦,那个…… 英语报纸我写完了,有几个完形填空没看懂解析,想问问你。”
他摸底考试成绩比梁千里更呛,梁千里是物理拖了后腿,文史英还是在线的。
课间教室嘈杂,梁千里说话声音不大,扬州得凑近了才听得清楚。
“这个,appear 是不及物动词,没有宾语,不能被动,所以不选 C。”
“还有这个 disabled 是联系上文语义得出来的,他这里问——”
“哐铛——” 课桌角上的水杯突然被碰掉了,又脆又响,周围同学纷纷看过来。
梁千里弯下腰去,一双节骨分明的手先他一步捡起水杯。
是萧厉,下巴绷着,表情冷酷,道了句 “抱歉,不是故意的” 直接从他身边擦过去,后面跟着几个男生,看样子是刚打球回来。
梁千里转头追着他背影,眼睛一眨不眨,黑色眸心里藏着极深的执拗。
想当初他的英语还是在萧厉的鞭策和督促下才认真学的,即使是在那个教学环境极差的乡镇初中那几年,他也没有懈怠过一天,学校不统一放听力他就找老师借,自己一遍一遍地听,喂鸡的时候记单词,帮阿公割稻草的时候背短文。
同学们陆陆续续从操场回来,学委过来说:“千里,英语老师让你去学生会办公室领咱们班的辅导教材,他们中午有人值班,你去点一点本数,签了字他们会有人帮忙一起搬到教室的。”
“好。”
刚开始他压根没想竞选班干,从初中开始他就远离学生权力组织,一心憋着劲儿学习,就为了来槐高。
自告奋勇当一个课代表是想着还能靠收作业的机会接近萧厉。
女生道:“幸苦啦!签完字赶紧回宿舍噢,今天中午有老师查寝。”
已是仲秋,南国太阳的炽烈依旧让人吃不消,绚烂的光晕落在树梢,叶子仿佛下一秒就能自燃。
学生会办公室。
高二年级的部长嘱咐刚招进来的新干事:“夏若,待会你们年纪一班的同学来领点练习册,你让他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吃个饭就回来跟他一块搬回去。”
“收到!”
蒙夏若玩着手机,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她目光一滞,停下手里动作。
“你好,请问——欸?” 梁千里有些吃惊笑了笑,“蒙夏若?”
原来她也来槐高了,少女褪去了儿时的稚气和娇憨,越发明艳动人。
“好久不见,梁千里。”
梁千里敏感,第一时间就觉出对方的冷淡,也不在意,笑了笑,开门见山:“我来领一班的资料。”
蒙夏若挑眉,显然也没有和他寒暄追忆往事的打算,直接对着身后几十本堆成几摞的英语词典和练习册扬了扬下巴:“这些都是你们班的,你看看怎么把它们弄回去吧。”
梁千里皱了皱眉:“我一个人吗?” 学委不是说学生会会留人和他一起么?
蒙夏若一边低头收拾东西一边应付他:“你来太迟了,这个点大家都要去吃饭,怎么还会留有人等你,要不你叫你们班的人过来和你一起搬吧。”
梁千里眉头紧皱。
校园里的午休铃声已经响起,这个点大家肯定都吃完饭回到宿舍里躺在床上吹空调了,中午最是太阳毒辣的时候,大热天的他怎么好意思把人叫出来做苦工。
蒙夏若背好书包站在门边敲了敲门框,不耐地催他:“你好了吗?我要关门了。”
梁千里站在办公室半暗的阴影里,忽然淡声问:“蒙夏若,学生会真的没留有人和我一起搬书吗?”
女生顿了一秒,也很冷漠镇静地回答:“的确没有。”
梁千里点点头表示了解,他不急了,淡淡一笑:“你好像…… 一直对我抱有很大的敌意,我能问一问原因吗?”

敲敲碗,等你们五一攒下的星星!
不是他的错觉,从小时候就是这样,虽然他以前就不是很在乎,现在就更不在乎。
但也想知道原因,自己身上到底是哪里如此令人不快。
蒙夏若平静的面容终于撕开了一丝缝隙,即便如今她认清自己心意,不再对萧厉怀有什么别的心思,但还是对梁千里这个人喜欢不起来。
说她是小团体意识过剩好,说她仅仅是作为旁观者为发小愤不平咽不下这口气也罢。
即便过了三年,她依旧记得那个雨季冗长的夏日里,萧厉苍白的脸庞,在滂沱雨夜里红得能滴出血来的眼角,紧紧抓着病房床单几乎露骨的指节。
被家长关禁闭、毒打得皮开肉绽也要回国的少年,兴高采烈去九中报到,等来新生查无此人的消息。
梁千里刚消失的那半年,萧厉沉默、阴郁、独来独往,像是变了个人,一有空就往苏庐县跑。
他想问俞思云,可那会儿又碰上俞思云因为和萧家二少的婚外情暴露,被投诉到书法协会被辞退,不知所踪。
那年夏天异常炎热,辐射过强的日光想把淬了毒的利刃直接将人的皮肤刮出一层紫红的疮痧,汗水流过晒伤的皮肤看上去异常惊心动魄。
日光炽烈,雨水充沛也不遑多让,沉闷的暴风雨天里,萧厉曾被整夜的大雨困在县城回不到市区。
有一回堵在回城上,暴雨引发的山体滑坡将路堵死,萧厉坐的轿车出了事故打滑到路边田里,等待救援的十四个小时里,他心里没有害怕,只有茫然。
萧家小叔发动人脉救援,萧厉逃过了自然的危难,但还是感染了肺炎。
蒙夏若几乎是被他的疯狂和执拗震慑了认知。
她的这位发小,从小就和谁都不亲,他到底把梁千里当成了什么呢,是最好的朋友,还是家人,还是别的什么。
萧家小叔看不过去,训他:“你给我差不多得了,是要把你爸妈气死了才甘心?”
成年人眼中,小孩子的感情都很轻,那股劲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这么上赶着找人家要死要活的人家把你当回事了吗?”
“我跟你说,他们家那地卖出去了,拿了好大一笔钱,都不知道哪儿享福去了,轮得到你在这瞎操心?”
“你要还想再见那小孩,就给我老老实实安分点儿,再这么胡闹下去,你爸妈铁定不会再给你留国内,不信你试试。”
萧厉冷冷剜他一眼,为了不被强制出国,终究还是开始接受治疗,开始允许别的同学靠近,不冷不热地交朋友,不紧不慢地学习生活……
蒙夏若为好友感到高兴,可是一转眼,他们最不能提的那个人又出现了。
阴魂不散。
蒙夏若黑长的头发在阳光下很漂亮:“没什么原因,大概是你特别不合我的眼缘吧。”
梁千里看着对方窈窕的背影无奈又苦涩地摇摇头。
还是先把这堆书砖解决了再说吧。
行政楼离逸夫楼要穿越大半个校园,他一个人搬完这几捆又重又厚的练习册,至少也得三趟。
正午的天空仿佛挂了九个太阳,一个比一个毒辣,黏腻的汗液从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孔里冒出,像蛇信子般蜿蜒在皮肤上,校服的衬衫不透气,汗流浃背,梁千里整个人像从水里打捞起来一般……
搬着书砖跑了两趟,手心的皮肤有些擦伤,肩膀的筋络酸痛不已,呼吸不畅,仿佛下一秒随时能晕倒在似火骄阳之下,拼命强撑着才能把眼睛张开。
寝室里冷气开得正猛,许一白和何照正讨论一物理压轴题,平时早就上床了的萧厉今天磨蹭在桌子前没有动,忽然道:“今天教导处抽查寝吧?”
“哎对,” 他这么一说何照赶紧掏出手机:“我给千里打个电话,怎么这个点还不回来?” 这人不齐待会儿是要怎么个交代?
许一白转着笔看了萧厉一眼。
开玩笑吧?厉神什么时候这么有集体荣誉感了?
梁千里拖着筋疲力尽的步伐往寝室的方向挪回去,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动了动手指接到了何照的电话。
何照为了不扣卫生分忙着收拾桌面,开了免提:“千里,你怎么还没回来,今天铁牛查寝,铁面无私啊!”
梁千里头昏脑涨,口干得像是喉咙散了一把沙子:“我、我去学生会办公室搬书,现在正在赶回…… 来。”
何照听着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不太对劲:“你声音怎么这么哑?学生会不是有人给帮忙搬到教室吗?”
梁千里喘不上气:“没,我去到的时候没人了。”
“卧槽!这么多书你自己一个人搬啊?欺负人呢这是?” 何照骂骂咧咧,手机突然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萧厉抢走,他冷着脸厉声问:“你现在在哪儿?”
电话那头 “吧嗒” 一声,没了声响,何照瞪大眼,着急地凑到手机边喊了几声:“千里?千里?”
回应他们的只有沙沙电流声,萧厉眼神一冷,身体比意识先反应,给两人留下一个迅疾如风的背影。
“走,快快快!”
从宿舍到逸夫楼最近的路只有一条,当萧厉看到那个倒在花坛边的人时,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何照不经意瞥到被吓得心惊,神色之冷,塞得上腊月寒冬飞雪。
萧厉跑过去蹲下来,伸出双臂将晕倒在烈日底下的人横抱起来。
梁千里很轻,以前就有点卷的发梢湿漉漉的,比起小时候,五官像花骨朵一般长开了,可又几乎没太大差别。
两颊潮红,嘴微张着,眉心禁皱,看起来很痛苦。
萧厉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碾了一下。
抱人的双臂不自觉收紧,怀里的人身体柔软,腰肢细韧,无意识往那片可靠坚实的胸膛里钻,蹭了蹭脸,像一只落水被人打捞上来的小奶猫。
萧厉眸心动了动。
原来是这样。
原来真正将他抱在怀里是这种感觉。
他初二的时候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困扰了他很久,很奇怪,但他经常会自己回想。
梁千里从一片混沌的沉重中泛开眼,悬挂的吊瓶,开得很足的冷气,淡淡的消毒水味。
“醒了?”
梁千里眨了眨眼,眸心升起一丝光彩。
啊对,是萧厉送他过来的,身体在炽热的太阳光里倒下,意识却还意外地保有一丝清明。
萧厉的胸膛坚硬结实,修长有力的手臂骨骼强韧,充满力量感,围起的怀抱可靠强势,擦过他耳郭的温热喘息令人颤动……
他喉咙滚了滚:“嗯。”
“喝水吗?” 高高斜斜的人影自头顶上空垂下阴影,覆盖梁千里的视线,抬眼是线条凌厉的下颌线。
对方调了调吊瓶倾斜的角度,好让药水流动得更加顺畅。
梁千里追逐的眼神、满腔积郁经年的情谊直白露骨地泄露于眼角眉梢:“要、要喝。”
萧厉冷着一张俊脸给他调高枕头,倾身给他递了杯水,但没有喂他。
梁千里目光盯住萧厉的脸不放,机械地张开双唇让水流进喉咙。
萧厉提醒他:“认真喝。” 衣领都湿了。
梁千里目光终于收敛了一些,被水泽滋润过的唇边格外鲜红娇嫩,还是盯着他。
萧厉问:“难受吗?”
梁千里鼻子一皱,糯声软道:“难受。”
萧厉倚在桌子边,两条长腿随意支着,平而轻淡睨他一眼:“那怎么不叫人?”
“啊?” 梁千里脑子钝钝的,还不清醒,如实道:“不知道叫谁。”
班里的同学都还只是泛泛之交,那会儿太热了,他不好意思。
萧厉一顿,脸色难看了一分。
不知道叫谁?他幽幽盯着床上的人,淡道:“那你就难受着吧。”
梁千里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看他不太高兴,忙拽住他的衣角:“你、你要走了?”
萧厉只是想给他再接一杯水,但看人着急的模样,故意道:“还有事?”
梁千里只是单纯不想让人走,仰起脸,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应该还有什么事,只好说:“谢谢。”
“谢谢你送我来校医室。”
萧厉沉默了几秒,问:“还有吗?”
梁千里身体一僵,好像听懂了萧厉在说什么,手指捏着被角,仰起脸,直视他:“对不起,萧厉。”
这是重逢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直面旧事,他认错态度很诚恳真挚:“是我失约了,我没有信守承诺去读九中,对不起。”
萧厉眼睑垂着,下颌线条冷峻:“不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梁千里唇瓣张了张,眼睛微瞪:“我、我让俞老师转告你了,她没跟你说吗?”
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萧厉还在国外,他们家唯一的诺基亚在那场车祸中报废了,李觉晓家的电脑也变卖出去。
在那个通讯还没那么便捷的年代,小学同学、邻居、不太熟的亲戚好像一不小心就能失去了联系。
俞思云来探望许子娟,梁千里央她转告萧厉自己去不了九中。
萧厉抿了抿嘴,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么是俞思云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没放在心上,要么是那会儿俞思云和他小叔的婚外情东窗事发,被辞退,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敢再跟萧家有一丝瓜葛。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萧厉抬起眼睫,眉眼锋利:“原因呢?”
失约的理由,只要梁千里给他一个理由。
梁千里嘴唇张了张,转开视线,许久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因为拆迁不再属于县一中的入学地段,许子娟性子刚强脾气硬,频频上访触及到官商勾结的利益阶层的蛋糕,小县城里不知从哪儿开始传起她这个优秀人民教师曾经收受贿赂的谣言,退休金和养老福利被卡;梁千里也被造谣污蔑小升初考试作弊,顺理成章地不能再就读县一中,甚至差点被记入诚信记录。
去省城读九中更是白日做梦。
梁本清知道这是他们一家被盯上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小老百姓在很多事情上是硬不起来的,最终选择了妥协,此事不了了之。
很长一段时间里梁千里的心理状况出现了问题,他能接受自己读不了九中、一中,但他不能面对这个被陷作弊的污点和往日同学朋友怀疑的眼光和议论纷纷。
萧厉会想要和一个污点斑斑的做朋友吗?
不会的。
十二岁的梁千里没办法承受一个莫须有 “作弊” 的耻辱和罪名,那十六岁自尊心格外强却又自卑的梁千里也绝不希望让萧厉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的这些不堪和不耻。
他说不出口, 也不应该说, 这些恶心的人事都不是理由, 他就是让萧厉的等待落空了。
让白白等了三年的人因为这些腌臢事同情或原谅他,做不出来,他就希望萧厉冲他狠狠发一顿脾气,或者揍他一顿,然后给个机会让他道歉让他哄。
萧厉小时候很好哄的,但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
梁千里喉咙里艰难挤出一点声音:“没有原因。”
萧厉一怔,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的直接和无赖:“你再说一遍?”
梁千里看着他,硬着头皮重复:“没有原因,我就是…… 不想去了。”
“想…… 离家里近一点儿。”
萧厉面色沉下来,梁千里连忙去握他的手:“是我不守信用,你能不能…… 原谅我?”
萧厉气笑,想把手抽出来,抽不动,沉声道:“放手。”
梁千里执拗地看着他,萧厉不悦:“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千里目光幽黑执拗,轻声喃道:“想和你做朋友啊,像以前一样。”
“行吗?”
“没有原因,又想和我做朋友,” 萧厉自嘲一笑,“梁千里,怎么什么话都让你说完了呢?” 他什么时候被这么耍过?
“学生会的事是蒙夏若不对,我替她跟你道歉,不会有下一次。”
萧厉没什么想说的了,转身出门。
梁千里鼻尖一酸,“替她向你道歉”?
蒙夏若捉弄他为难他,他不放在心上,但萧厉这样说却让他比在烈阳之下暴晒还难受。
他冲着门口喊:“萧厉。”

萧厉没有回答,留给他一个背影。
何必跟一个没有半点坦诚的骗子浪费时间,以前的事本就不该由他来撕开尘封的封条,可他的耐性都快消耗殆尽了那人还是没有提起的迹象,那他就问,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轻飘飘的答案。
如果在他看来重如千钧的诺言,之于对方不值一提,那他也不要再做那个主动去寻求答案的人。
追问而没有回应的滋味,他在三年九百多个日夜里已经尝尽苦涩,那种执着而毫无回音、追赶却没有尽头的空荡、荒芜和失落曾经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何一川不理解他,小叔说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蒙夏若骂他失心疯,就连当年最喜欢梁千里的梁影霜也只是在知道他不见之后唏嘘两句而已。
毕竟,两个小孩子的友谊怎么可能那么疯狂刻骨,铭心深刻?
他知道没有人能理解他心里那块空缺,就连梁千里自己也不能,否则又怎么会一声不响就不见了?
正因为当时还是小孩子,一切都真挚纯粹,说好的一起就是一起,不容许变卦、不接受意外,你答应了我就相信了,心盛欢喜满怀期许。
成年人的世界,朋友、爱人都可以再找,但小孩子只认那一个人,可况当时,他本来就只有梁千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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