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本清揽了揽他的肩膀:“千里,去睡一会儿,整天这么熬,长不高。”
梁千里敛起丧气无神的表情,神情柔软了几分,不至于让看到的人觉得更难受:“好吧阿公,今晚让给你。明天就轮到我来守阿婆,不许和我争噢。”
梁本清不拆穿他的懂事,只觉得这样好的一个小孩子,跟着自己遇上了这些破事,内心一阵悲拗的凄楚。
梁千里回了一趟家取换洗的衣物。
这些天都在医院陪床,金鱼巷已经变得陌生。
黄色刺眼的查封标志贴满窗上门上和墙上,有施工队勘察人员在进行测量,看从哪个角度入手可以最快、最省时省力地将这座绿意盎然草木葱茏的庭院连根拔起。
他绷着脸掏出钥匙打开小铁门,带黄色头盔光着膀子的包工头粗声粗气拦住他问:“干什么干什么?”
梁千里不卑不亢地盯着对方:“这我家,我回来取东西。”
“你说是你家就是你家啊?” 包工头不耐烦道:“没看到查封了么?不让进!”
梁千里目光漆黑,抬起下巴显得很倔:“我取个东西就出来。”
十几年前,大概就是零几年那时候,的拆迁程序真的是… 一… 团… 浆… 糊
包工头蓦然提高音量:“不行,听不懂话怎么着,进去就是妨害公务!”
梁千里推门的动作没停,光着膀子的男人火了,两三下就把他制住,提起来往地上一推:“嘿你小子还来劲儿了是吧,是不是居委会那群老不死的让你过来搅事?”
梁千里皮肤白,五大三粗的汉子在他手臂上抓出青紫色的指痕,生辣辣地疼,他的眼泪前几天都流尽了,这会儿真是一点儿也不想哭,只冷着声音重复:“不是,我拿完东西就出来。”
包工头没想到半大不小的男孩软硬不吃,骂道:“嘿你——”
“怎么回事?”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闻声走过来,包工头简单说了几句,男人嫌麻烦,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道:“行了行了,让他速战速决,待会有城建部的领导过来视察,这片地可不能出丁点差错。”
更不能出什么民生新闻。
包工头也知道了其中利害,一改臭脸,对那男人哈腰点头,给梁千里让路。
庭院里的铃兰和夏栀子依旧繁盛,凌乱枝叶无人修剪透出一种荼蘼的荒芜和颓败。
骨朵硕大的紫荆被夜里的雨水打落一地,二郎神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天没顾得上不知道有没有挨饿,是不是又被巷口的几只大野狗欺负。
水缸里养的睡莲娇气,早化作一缕飘香的花魂,金鱼与它相依为命,肚皮泛白,浮在水面,鱼眼空洞。
梁千里心口发酸,隐隐胀痛,表情却麻木冷漠,他什么都想守住,但什么也守不住。
收回余光,动作利索地拿了几套换洗衣物和许子娟最经常用的那只小木音响,那是她学生送的,这些年许子娟很是珍爱。
走出庭院,男孩还是没有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长大的地方,市里来监工的人正在给包工头发烟。
也许再过不久,这里就会变成热闹的商业街、电影院、商场、别墅区……
可他来不及伤感忧愁,因为还有更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肩上。
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认识那个八号病房瘦而清秀的男孩子,黝黑眼睛里是这个年纪几乎不会见到的坚韧和倔,干活很细致,比专业的陪护还耐心认真。
说话也温柔,每次给八号床病人打针,男孩子都会轻声求护士:“姐姐轻一点,我阿婆很怕疼。”
便是见惯生离死别的护士长在巡房看见这一幕也不得不动了恻隐之心,上夜班时候常常从家里把给儿子准备的牛奶水果带来过来给他。
那男孩儿实在太瘦了,胳膊和小腿干枯巴巴,瞳仁黑亮中透出与年纪不符的沧桑和痛苦,望者心惊。
来探望许子娟的人不少,一些邻居、以前的学生。
苦难是最好的催熟剂,从天真烂漫到学会哀喜不形于色只需要一夜时间。
每当有人来探视,梁千里下意识地收好自己脸上人不人鬼不鬼的麻木神色,面色线条尽量放得柔和。
并不是什么自尊心作祟。
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这些向他伸出援手之人的错,别人施予善心,但没有理由要就此承担他心里汹涌的丧气和颓唐。
他在心里可以有一百个理由怨天一千个理由尤人,但不能把自己的委屈和烦躁发泄在别人身上。
梁本清都看在眼里,对他洞察人情的早熟讶异,更多是心疼。
李涛和李觉晓时不时会拿水果牛奶和营养品过来,梁千里给两人到了杯水,原本软细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熬夜变得沙哑:“李叔下次不要再带东西啦。”
毕竟他们的房子也要被拆了,重新安置无论对哪个家庭都是个沉重的负担。
李涛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揉了揉他微长的小卷发:“这是给你买的,你太瘦了,不把自己顾好怎么有力气照顾你阿婆?”
梁千里呆脑迟钝,想了半晌,觉得有道理,安静地点点头,接过李涛递到面前的牛奶机械地吞咽,嘴里却是没有尝出一点儿味道。
许子娟醒的时间不多,医院的单人病房价格太昂贵,许子娟从重症室出来之后换到了四人一间的通铺,每张病床前都有陪护,拥挤狭小得转个身都困难。
行将就木的病人身上的腐朽气味、死神步步紧逼的压迫和每日繁琐细碎的脏活累活迫使少年一夜长大。
梁千里并不觉得这些难以忍受,但梁本清越发佝偻的身躯,鬓边日渐生多的白发和龙钟的老态却让他心口像被刀割开一个口子。
梁千里强打起精神把尿壶拿到公共卫生间清洗,走廊外有两个人在抽烟。
“老梁,你想想清楚,” 吉叔手上的打火机吧嗒一声,“这个店可是你几十年的心血,你盘出去,日后许老师的医药费可是个无底洞。”
梁本清吸了口草卷烟,脊背大不如从前挺拔:“那怎么办呢,急着用钱。”
他吐出一口浑浊的烟雾:“我昨天去问过了,省城的借读费我卖了店凑凑差不多够,阿娟的身体…… 医生说其实留在医院没什么可做的了,在这个年纪伤到了根本,调养得好还能撑一段,我打算把人接回去,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一样都不会少,但是不能为着这个耽搁了小孩。”
吉叔沉默良久,才憋出一句:“省城的消费可不低,三年初中又是三年高中,你…… 打算怎么办?”
梁本清沉默几秒,目光坚毅,只说:“千里就是读书的料。”
吉叔:“是,但是,你自己一个人要照顾老许,用什么供他到城里上学……”
梁本清打断他:“阿吉,咱们没书读吃过的亏,难道还要孩子再把弯路走一遍吗?”
“再说,” 他假装潇洒笑了一下:“许老师要是知道我耽搁了她宝贝孙子,她清醒了会怪我的。”
梁千里手里还拿着清洗干净的尿壶,削瘦的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抖动起来,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直到两人把烟抽完离开,他才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烫了金字的九中录取通知书。
默默看了一会儿,毫不留恋地团吧团吧扔进垃圾筐。
只是他年纪实在还是太小了,尚未懂得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曾经历过三尺微命的人事兴悲。
他知道他是去不了省城的初中了,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连县城的中学也容不下他的一张课桌。
房子被拆,户口也被迫迁走,他不符合段了。
夏日青山,郊野飞满白鹭,行走在荒野里的心,身体无处栖息,十二岁的梁千里在这个漫无尽头的季节里尝到了苦夏的滋味。
人一生中最奢侈的时光,有时侯就那几日,童年不知忧愁的那几日,怀抱月亮却不自知的那几日,当时只道是寻常的那几日。
厉,你完了,故意撞老婆(一章也没有分开啦
萧厉站在机场国际航站楼的安检关口最后一次拨打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依旧是关机。
他根本不会想得到他这些天日日夜夜拨打的 K32 诺基亚早就在一场惨绝人寰的交通事故中被无情的大卡车辇得粉身碎骨。
萧厉的强硬反骨和桀骜不驯彻底触碰了萧重山的父纲父权,假期被萧重山和戴颜捆绑挟持出国两个月是他能回来读初中的条件和砝码。
这两只老狐狸都不一定会信守诺言,类似的承诺海了去了,每一个都是泡影。
幸而祖父母爱重长孙,萧厉想着可以去国外搏一搏爷爷的支持,即使不行,到时候他也有自己的办法回来。
这种坚定从未在他心头退却过一分,即便是在打不通梁千里电话的这一个月里,他也不曾丧失过这种信心,因为他太了解梁千里了。
那个人,答应了他的事,就会拼命做到,不管多难。
这种坚定,一直持续到他跟萧重山戴颜斗智斗勇绝食闯祸打架逃跑三个月后终于如期踏入九中校园那一刻。
青天烈日,玉树挺拔的少年一个人站在新生分班表前,眉心狠狠拧着。
从午后到傍晚,少年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直到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湿透,也没有找见没有他心心念念的名字。
眼眸深处那丝侥幸的微光终于真正地沉寂下去。
全然的相遇、经年的同行与长久的陪伴需要完美的、一丝不差的因缘际会。
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年代,忽至的分离和来不及说清的告别只用一句世事无常就能解释。
一段本以为牢固、默契、相互认可、无需言说的关系,在变故面前也不过如此脆弱,只要一方轻轻撒手,就断得一干二净。
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强大也微弱,像浩瀚宇宙间星斗转移,能因为偶然相遇的轨迹相互照耀,也能因为一个不定数的原因消失于遥远彼端苍茫尽头。
毕竟,再皎洁明亮的月亮,落入定数诡谲的俗世沉浮中,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只能在另一端的山脊,孤绝清冷高悬。
茫茫黑雾,是坎坷夜行人的劫难,也是月亮的修行。
三年后。
槐城高中。
晴空碧朗,各级各班按序号在操场列队站好。
校服是白衬衫,从主席台上望去,像切得齐整的豆腐块。
新生入学典礼,日光越发炎烈,梁千里没有像周围蠢蠢欲动的男生们一样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只是微偏头,安静垂下眼睑,躲过直直照射眸心的那一束日光。
“太晒了吗?” 身旁的人稍稍挪了一小步,为他遮去一半炽热。
梁千里疑惑,对方笑着问:“不记得我了?”
“谢谢,不过……” 梁千里歉然笑了笑,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杨州,昨天寝室楼道,你帮我提了行李。”
举手之劳的事梁千里依旧没想起来,但还是礼貌温声道:“噢,好巧。”
“我们居然同班——” 杨州没说完,台下传来一阵骚动。
“来了,九中女神!”
“我知道我知道,赵嫣然,厉神女朋友嘛!”
“卧槽,她有男朋友?我九中的闺蜜说她好难追一女的。”
“错了,姐妹,女神追的校草。”
“他们俩居然都保送了!”
“有什么奇怪?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志同道合呗。”
嘈嘈窃窃的私语像一小圈涟漪扩散开来,万千目光聚焦于走上讲台的新生代表。
长发如瀑,人面桃花,自信从容。
即便有好心的新同学帮忙挡着太阳,梁千里还是觉得今日阳光过于刺眼了。
“你也认识她吗?” 杨州看看四周,问道
“什么?” 梁千里心不在焉。
“新生代表,” 杨州抬了抬黑镜框:“我是县城上来的,不太了解。”
梁千里:“我也不认识,我是县下面乡镇的。”
杨州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感慨道:“那你很厉害!” 市里和县城的能考进这就已经够难的了。
“你成绩肯定特别好。”
“没有,” 梁千里轻轻摇头,“我来到这里也很难。”
是真的很难,艰难到他永远都不想再回忆起那段时光。
那段日子根本不能称之为时光,没有亲人和朋友陪伴的,不是生活,只是平白流逝的毫无意义的时间。
可是他必须来到这里,他不确定,他只是想来这个地方碰碰运气。
典礼结束,学校留了一天时间让学生安置行李、整理寝室和熟悉环境。
齐整的队伍顿时分崩松散,像一条大河往各个方向缓缓流去。
大家三五成群,形成初步结伴的小圈子,有的是小学同学,有的是初中校友,梁千里不认识什么人,也不急着去哪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初秋日光静静悬在他的头顶。
杨州也不知何去何从,问:“回寝室吗”
“我去趟超市,我日用品还没买。”
“噢对,我也没有,一起吧!” 杨州好像挺害怕落单,开始闲聊,“你有同学一起考进这里吗?”
“没有。” 槐高是全省最好的高中,招生范围覆盖省里的各个县市,有优厚的助学补助,将最优秀的那批尖子收入囊中。
今年整个苏庐县也就两个人考上,一个是县上的重点,一个是来自县下面乡镇的梁千里,镇政府和县教育部门双重奖励,倒是缓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你居然是苏庐的,那里的特产好像特别多,小时候我还去摘过柚子。”
梁千里 “嗯” 了一声,说是特别多,可他已经不能再对着新同学轻易许诺出一句“有空来找我玩,我带你去吃个够”。
两人走在花荫覆盖的长廊,又闲聊了一番各自家乡和学校,杨州善谈,梁千里温和,一路上竟也不算尴尬。
杨州忽然道:“梁千里,你的头发是金色的?”
“嗯?” 梁千里脸上蒙了一层淡而明媚的秋光:“太阳照的吧。”
他一边低头拔了拔柔软的发顶一边转过拐角,与一股忽然冲出来的势力撞在一起。
“嘶——” 梁千里酿镪了几步才堪堪挺住。
“抱歉。”
清冽沉冷的声音一下子将他盯在原地,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长大了就变成大公主!啵啵
梁千里怔在原地,还没准备好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不,他准备了好多话,此刻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即便他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描摹了无数次旧日挚友的相貌,真正久别重逢的这一刻,心底还是像有一锅热水沸腾。
他紧张失措,对方显然淡定冷静得过于鲜明。
道了歉,目光未曾在他身上过多停留,萧厉马上又被几个一拥而上的男生围住离开。
就像不过是在嘈杂拥挤的校园里,不小心撞到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同学那样平常自然。
三年不见,这个人更酷更耀眼了。
僵在原地的梁千里心中惊骇,掀起万千波澜。
他想过千千万万个再遇见的情形,或许萧厉会骂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又或许会和他打一架,为他的失守信诺,再不然,萧厉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或许会赌气,故作冷漠,讽刺他,都没关系。
可是,他从未想过的是这一种。
梁千里甚至怀疑,萧厉根本没有看清他是谁。
萧厉是占据了他整个童年的朋友,是他走过那段最艰难路程的念想。
紧缴着衣角的手指骨节隐隐泛白,九月依旧毒辣的太阳之下,少年的额角竟然冒出豆大的冷汗。
“梁千里,” 杨州有些担忧地走过来拉了他一把:“你没事吧?”
“没事,” 梁千里将手臂抽出来,漆黑眸心露出执拗,“我没事。”
没事,没关系,这很正常。
他安慰自己。
每个人都会有新朋友,谁会停留在原地。
少年时期的成长是飞速的,疾驰的,像一只迅疾的燕子,也是蛮长的藤蔓,忙着抽出繁枝茂叶,哪里记得住晨间朝露的每一寸光影,春来署往,记忆被那年夏日的太阳蒸发消失殆尽,在正常不过。
没有关系。
这三年的煎熬和磨练让他成长,也教会他一个道理。
愿望要等得起,思念也要耐着住。
他挣扎了三年才换来这个珍贵的机会,心里绵延不绝的念想、满得快要溢出的情感早就已经变成一味经久不灭的文火,熬着他,也给他希望,提供温暖,溢满胸腔。
即使只是想象中的亮和光,那把火也燃烧得起劲,支撑他在那段寒冬中踽踽独行。
梁千里很快就确认,萧厉并不是没有认出他,而是他不得不认清,自己早就从对方的生活里退场。
即便幸运地被分在了同在一个班级和同一个宿舍,他和对方的交集也少得可怜。
倒并非是对方故意疏离冷落他。
没有,完全不是。
不是故作冷漠,也不是赌气,萧厉看他像在看一个普通同学,班里的任何一个普通同学。
平静、自然、不上心。
这比萧厉生他的气更让他沮丧无力。
槐高软硬件设施很好,四人间宿舍明亮宽敞,独立卫浴附带不小的阳台,浅木色系上床下桌。
萧厉和他的床位并列在同一边,共用两个床之间的三级小床梯。
梁千里以为寝室里没有人。
“咔哒” 一声,洗手间的门从里面打开,他吓了一跳。
对方应该是刚洗完澡,漆黑利落的短发和料峭的眼尾蒙着氤氲的水汽,也不好好擦干。
和小时候相比,他轮廓越发利落分明,漆黑锋利的眉眼疏淡冷傲,个子挺拔高大,有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性感。
梁千里的心蓦然剧烈跳动起来。
这还是入学以来,他第一次和萧厉独处一个空间。
有限余光随着那道挺拔身影移动,肩直、背挺、肩颈线条气势迫人。
萧厉在梁千里殷切紧张的目光下走到他面前,沉声提醒道:“鞋子放好,不要摆在过道挡到别人。”
并不是多么严厉的语气,梁千里还是刹时间脸红到耳后根。
过了三秒他才找到自己的脑子和舌头:“对、对不起,上晚自修的时候太急了,没有注意到,我马上去拿走。”
对方没再说话,拿过平板上了床,放下床帘。
好像刚才只是那么随意一说,也不管自己的话在别人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始作俑者气定神闲,留梁千里一个人在原地思绪万千,辗转反侧。
他难受。
在乡下三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想萧厉,想到眼睛发红,骨头发痛。
他们曾经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甚至同吃同睡,此刻这种强烈的陌生感和距离感像一把薄刃斩断这几年他的想象,压迫在他喉梗。
他都不太确定,萧厉还是那个萧厉吗?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还记得那个童年的朋友吗?当年他失约,按照萧厉的脾气应该很生气吧?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刚想开口问一句萧厉还记不记得自己,许一白和何照就说说笑笑推开了宿舍门。
“哎千里你在啊?今天这么早?” 何照有些吃惊,梁千里平时下了晚自修都是在教室里留到打铃关灯才会回来。
梁千里怕吵到床上的人,轻声应:“衣服没洗完就先回来。”
何照是副班长也是寝室长,看梁千里白是班里唯一一个生源地来自乡镇的同学,又是个小帅哥,总不禁对他生出多几分关怀:“哪里不舒服?脸这么白。”
梁千里打起精神一笑:“没,可能刚用冷水洗完脸。”
“那怎么不开空调?”
梁千里一愣,他在乡镇的中学过了三年,那里只有风扇,他没有开空调的习惯,抿紧唇说:“我忘了。”
许一白看到床边的拖鞋,讶异道:“厉神你在啊?”
萧厉没露脸,只有淡淡的声音从床帘里传出:“在。”
许一白一边收拾书桌上的卷子一边调侃,“难怪,有人一下晚自习的时候就跨越十几个班过来找你,可惜等到关灯也没等到人。”
“嗯?” 萧厉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很想知道。
“级花啊,” 许一白把空调调好,“她还挺有礼貌的,在后门问了几句你的事情,给大家分了小零食。”
何照和许一白初中都是九中的,几个人不同班,都是校友。
学生时代,成绩拔尖那一拨人就算不是正式认识也是脸熟的。
许一白坏笑:“你没在,就说明天再过来找你。”
“嗯。” 萧厉烦躁地翻了个身,他以为他的拒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公主舍…… 不…… 得…… 的(明天请假一天啵啵)
许一白鞋子一踹,换下校服:“晚上物理老师留的那道加分题你写完了么?”
萧厉:“没,明天看看。”
许一白道:“写完了借我参考参考。”
“行。”
“谢啦。”
“不用。”
梁千里草稿纸上的公式没再动过一笔,坐了许久,直到校园里的休息铃声响起,寝室灯熄灭。
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毫无睡意。
原来,他和萧厉之间隔着的,不仅仅只有三年时光,还隔了好多好多人。
现在的萧厉,身边围绕的男生女生,他一个都不认识。
杨州悄悄告诉他,这个是省物理竞赛第一名,那个是跆拳道冠军,还有那个是……
梁千里默默地望着那群男生女生的背影,一个也没记住。
萧厉已经有了新的朋友圈,他却还想着为小时候那个迟到的承诺生硬地闯入别人的领地。
梁千里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转身一个人走过人声鼎沸的操场,抛下身后灿烂又孤寂的晚霞光。
课间的教室很吵。
梁千里捏着新发下来的入学考成绩排名,有一瞬怔楞。
似乎每一个从县区考上来的学生都难以逃过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曾经是独孤求败的佼佼者,被放入高手如林之地后变得泯然众人,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调整。
有些差距,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的,在自尊心极强的青春期冲击才尤为显著。
家境、天赋、生活习惯、消费观念…… 年少时候交的朋友、学习过的兴趣和技能、养成的习惯,大抵长远影响人生底色。
那个六岁没有 mp3 的梁千里可以毫无芥蒂地去用萧厉的,而十六岁考了班上倒数十几名的梁千里却不敢再主动靠近光芒熠熠的年级第一。
过去的三年,整整三年,他憋着一股劲儿,一腔热血信心满满要来到这里,
可是,来了才发现,月亮好像…… 更远了。
过去的三年把他磨成一株坚韧的野草,梁千里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该感到一丁点儿羞愧、挫败和自卑。
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得光芒熠熠,他像一滴水被融进海洋里,连自己都快要感知不到自己,这样普通平凡甚至有点失败的梁千里,萧厉还会想要和他做朋友吗?
“你还好吗?” 许茜看着身边的同桌看着试卷姿势许久未变,忍不住出声问。
其实她不该问的。
这是重点学校尤其是高手如云的尖子班里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刚发卷后的低落还能因为什么?
不问是一种礼貌,一种体面,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人人都知道安慰无济于事,所有上不了台面的分数、得不到回报的付出都唯有自己默默吞咽再咬着牙继续努力。
女生问完也觉得自己突兀。
梁千里从情绪里惊醒,忽觉失态,沉重的面色重新柔和下来,嘴角带了很浅的笑意,有些苦涩,又有些无奈,摇摇头:“没事。”
许茜手上的笔不转了,心想,怎么会有人连考差了心情不好都显得那么温柔。
她同桌就是个很温柔的人,上次她来例假,不确定有没有弄脏衣服,对方什么都没说,却把外套递给她让她扎在腰间走回宿舍。
许茜看着沉默的梁千里,男生漆黑的眼睛里充满惋惜和轻叹。
她甚至都觉得对方根本不是为了眼前这一张考卷而失落,而是透过考卷在看向别的什么。
他在努力去够,却好像真的…… 太远了。
回到宿舍还没有人。
阳台的洗衣机平时都是大家混用,萧厉打完球回来看到阳台栏杆上散放着几个衣架。
梁千里正拿着件背心发呆,偶尔低下头闭着眼去嗅。
纤细的颈子微弯,光洁额头和秀气鼻翼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小动物。
试探性地,闻了一下,又一下。
明明很纯情的动作,萧厉喉咙滑动了下,呼吸重了几分。
“你在干什么?”
梁千里吓一跳,脸腾地红了:“晾、晾衣服。”
“我自己来。” 萧厉直接那他手里那件拿走,三下五除二晾好,挂上。
梁千里嘴唇微微张开,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措,又有些心虚。
只是晾个衣服而已,梁千里抬头看向自己的被窝,要是萧厉知道他还私自偷藏了一件他的衬衫会不会直接把他撵出宿舍?
萧厉把书包放下,突然回过头问:“你拖过地了?” 今天轮到他值日,特意早点回来。
梁千里跟在他身后,忙不迭点头,露出个很轻的笑容:“我回来得早,就弄了一下。”
“谢谢,” 萧厉面色很淡,墨黑的眼直直凝着他,朗声说:“你不用帮我做这些。”
梁千里柔声道:“没关系,反正我也——”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梁千里笑容一凝,萧厉干脆利落道,“下周二你值日的时候,我还你一次。”
说完便直接走进浴室冲澡。
梁千里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心里酸软,以至于都没有发现,对方怎么会记得,下周二轮到他值日。
夏天的晚风很凉,从阳台呼呼灌进来,他想起某个夏天少年宫的劳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