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了,给大将军听到了。”
里面传来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了不得,人还被你气跑了。”
戚昔对上午说出门,中午就回来的人很是无语。
好歹是堂堂大将军,还真就不聪明。
阿兴看着戚昔嫌弃自家主子的眼神,默默表示:主子那不是没怎么种地吗,这玩意儿不是他的强项。
戚昔见吃完饭后紧跟在他身边的人,木着脸,问:“说吧,什么事儿?”
燕戡拉着戚昔往屋里,门一关,将人按在软塌上。随后自个儿在他身侧蹲下。
“大公子说说,如何让作物增产?”
戚昔侧躺在软塌上,眼神困顿。“你问我不如多找些老农问。”
“夫郎……”那么大个汉子拖长嗓音撒娇。
戚昔炸毛:“闭嘴!”
燕戡眼神明亮:“那大公子可否说说你的法子?”
戚昔捂嘴打了个呵欠,道:“我没有法子,只有听来的。”
“也行。”
戚昔眼睛半阖,声音透着困意发糯:“作物增产,主题太大,需要缩小范围。”
“以小麦为例。普遍的耕作技术是种地前翻耕碎土,施足基肥。目前可以用农家肥与土混,一亩地三千公斤,磷肥料……呵欠!忘了,这里没有……”
戚昔困得厉害,也说得渴了。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好像被送了点水。他迷迷糊糊把小麦、油菜说完,不知道后头自己又说了什么。
反正到最后,直接变成了呓语,在梦里跟人讲种地。
床榻边的燕戡双目微垂,若有所思。
好半晌,燕戡回神,紧皱的眉头松开。他扬着唇,弯腰轻轻将榻上的人抱到床上去。
拉了被子盖好,燕戡用指尖轻轻蹭过人的脸,愉悦地笑了一声。随后开门出去。
阿兴立在门外,见燕戡出来,疑惑道:“主子,你怎么又回来了?”
燕戡笑意尽敛,吩咐道:“多找些有经验的老农到将军府。”
阿兴:“是!”
燕戡见人跑得飞快,补充:“让他们做完手里的活儿再来。”
“明白。”
燕戡双手负在身后,仰头看着春日的暖阳,微微眯眼。
“选种、施肥、除草保墒、秸秆还田、育种……”
他的夫郎说自己不了解这些,但他或许不知道,连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农都没能随意拿这几种大顺没种多少年的作物出来,将其种植方法说得头头是道。
青稞、胡麻、粟米才是北地常种的。
麦或许还好,但油菜甚至夫郎说的土豆、红薯甚至番茄,在现在的大顺,依旧是没有普遍种植的作物。
燕戡此刻几乎笃定,他的大公子藏着秘密。
不过夫郎撑着困意说的这些,他必定带着人好好研究。至于其他的,不重要。
戚昔起来的时候,燕戡又不在了。
他以为人去大营,没多想,叫来阿兴让他带着人捣鼓之后要用到的肥料。
斜沙城地广人稀,西山、北山多草地,所以也有不少人养牛羊。要是大规模种地,也能收集不少。
戚昔没管自己快睡着的时候跟燕戡说了什么,找来阿兴后,他直接让人帮忙收肥料。
肥料有多种,人粪肥,厩肥,榨了油之后的饼肥,草木烧过后的灰肥以及作物秸秆与粪便混合堆积,高温腐熟后的堆肥等等。
戚昔种的东西少,要肥不多。只让阿兴弄了些没什么味道的灰肥与饼肥。至于粪肥,这个院子燕戡不让弄。
而在戚昔忙这些的时候,将军府的另一个院子里,也热热闹闹。
从下午开始,陆续来人。到晚上,灯火明亮,一直到第二天清晨。
春日,斜沙城难得多了些水汽。薄薄的雾缭绕在大街小巷,叫卖吆喝声开启了一天的喧嚣。
农人们就在这个时候陆续出了将军府。
他们面皮裹满了风霜,肩背被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得佝偻。手上满是沟壑,厚厚的老茧满布。指节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变得微微发僵,变形。
一晚上没睡更是让他们眼下青黑。
谁也没料到,这次去将军府,他们意犹未尽地说到了现在。
有年轻的,但大多是头发发白,上了年纪的。而与样貌不同,他们脚步轻快,神采奕奕。
这让一路上的行人看了颇为奇怪。
有认识的,直接问:“老杜头,你们这是做什么了?”
为首的杜老爷子道:“做什么你过几个月就知道了。”
有看见他们从将军府出来的人道:“怕不是话说到将军心坎儿上,得了赏银。”
“能说什么,无非是种田那点事儿。”
燕家军那些个兵将也跟着种地的事儿他们都是知道的。不过谁也没看好。
一边顾着打仗还要一边种地,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田地不时时看着,不说来个什么冰雹、大雨的,鸟雀都能把地里吃个干净。
没什么戏看,众人摇摇头,又各自散开。
而他们口中的老杜头快步赶回城外的家中,在自家老婆子的唠叨声中倒头睡了个觉,紧接着起来立马吆喝着家人扛着锄头下地。
昨晚讨论一晚上,大家都觉得将军说的话都有可行性。不过按照他们的经验,又提出不少意见。
如此翻来覆去,才把事情捋清楚。
地已经整好了,那些法子有没有用,就看这一季的作物种出来是个什么样了。
阳光正好的上午,杜属善一家出现在田间地头。
他家的田地在东北面,离绕东边而过的河远。地虽平,但是下等旱田。
每年这一块地的粮食,细心照料,撑死了也就百斤出头。但这在下等旱地中,已经是极为厉害的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叫到将军府的原因。
农人手里自有本事。
也因此,村子里的人也都习惯按照他的方式种地。又或者多来问他农事上的事儿。
而今儿个,太阳都到头顶了,杜家几口人才姗姗来迟。还用木板拉着放干了的羊粪。
边上旱地里的熟人问:“老杜头,平日里你不是最勤恳的,怎么今天这才来?”
杜属善弓着背,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轻轻用锄头在地里打出一指深,间隔巴掌长的条形浅沟。
回道:“去将军府了。”
“又是叫去教种地了?”
杜属善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要我说,在咱们这儿种地,还不如拿银子去南边买呢。费时费力,又种不出几颗粮食。”
杜属善也叹。
他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土地,浑浊的眼睛里含着希冀。“或许能种出来呢。”
“能种出来,你瞧瞧你种了几十年了,不还是不够一家人吃。”
“说这些做什么!不够吃我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旁边的杜家老大一边将羊粪倒在地里,一边道。
“饿啊……一年都他娘的是饿过去的。这活着有什么意思。”
杜属善重新动起锄头,声音苍苍:“总能好。”
“诶?你打这些浅坑做什么?还有倒这些羊粪蛋子作甚!”
杜属善这才直起身,一边指挥自家人一边道:“这叫施基肥,能让庄稼长得好。”
“这会儿倒不得烧死。”
“这是堆了一年的了,哪里会烧。”杜勇全看着他爹的背,也不怎么有底气。
“别废话,干活儿!”
杜属善一句话打断杜勇全心中顾虑。
反正农事听他爹的,准没错。
边上跟他们搭话的人慢慢停下锄头,思考了一阵,还是决定今年观望观望。
要法子能行,他们明年也搞。
大部分进了将军府的农人,出来都照着杜属善一样的法子来。
不过胆子大的是整块地都混肥;胆子小的,或者谨慎的是一半一半,方便参照观察。
与此一样的,还有北地大营。
斜沙城多吃羊肉,多以羊粪多。
平日里为了种地,百姓们直接把羊粪铲成一堆,收集多了,一股脑倒进地里去。
偶尔不注意,倒是弄死了不少菜。
羊粪是宝,种庄稼的人都知道。
但天晓得,居然有人还在城里大肆收购羊粪。
“羊粪嘞!哪个冤大头居然要花银子买羊粪!”
“哟!那不是将军府的人嘛!”
第26章
南北大道, 离北城门口不到百米的位置立着一块木牌。上书:收陈年羊粪蛋子,一车三十文。
木牌边上搁着一块板车,车两边站着两汉子, 一魁梧, 一精瘦。都虎着个脸, 怎么看怎么像跟人下套的。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但都隔得老远。
众人议论纷纷:
“骗人的吧?”
“上面写啥了?”
一婶子识得几个字,眯眼看了看牌子, 猛地一拍大腿, 笑道:“我的老天爷嘞,哪家冤大头花钱收羊粪蛋子!笑死个人了。”
转眼看见木牌边上两人, 又偷摸笑:“咦~这是谁家小伙子, 看着凶得跟熊瞎子似的。”
熊瞎子郑大头抽抽眼皮, 心里委屈:俺才不是什么熊瞎子。
边上另一个婶子接话:“右边的才唬人,脑袋上还有大虫的纹呢。”
元麻面无表情:头儿安排的啥活儿,净当猴来了。
他们的头儿见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 终于像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琵琶女, 臊着脸从木牌后走出来。
常海抹了一把脸,清了清嗓子,道:
“……那、那什么乡亲们啊。咱这儿收一年、两年份儿的羊粪蛋子, 一车三十文。”
“骗人的吧。”大家小声道。
大家伙跟小鸡仔似的紧挨在一起。心里面又想看热闹,又怕被抓起来。
武人耳力强, 将他们的议论听得清清楚楚。
常海笑得牵强:“不骗人,真不骗人!”
“我不信。”
“我也不信。”
“诶!谁家有去年堆的羊粪, 试试不就知道了。”
常海心里操蛋, 谁家武将他娘的收过羊粪蛋子。他抹了把脸,作出一副自以为和善的笑。
但北城门这块儿大家本来就少过来, 一看这三人都是兵将,大伙儿心里更是发怂。
见常海上前,他们吓得立马后退,跟木牌前三人间隔着五米的距。泾渭分明。
常海见没一个人动,心里哀嚎。
“乡亲们,真收羊粪。你们也知道,我们那么多的旱地要种。”
“可别,你们不会种。”一个大爷嫌弃摇头。
又有人小心翼翼问:“你们有那么多银子吗?”
斜沙城里的居民都知道,燕家军很穷的。他们常常要大将军向京都那边讨口粮吃。
要是讨粮不够,大将军还会贴银子买。
有时候大家伙看不下去,也会送点粮食去。但每次那边都会精准找到送粮食的人,转而给添点东西送回去。
有汉子道:“要羊粪蛋子哪里用得找花钱,你们哪有钱?难不成又要将军掏私房钱?”
圆脸大婶摆摆手:“那不行,将军不是去年回京娶媳妇了?都要养家了,银钱可不能霍霍了。”
这些个上了年纪的叔叔婶婶自个儿说了半天,还反过来建议:“你们那边的田地差得很,累死累活种不出什么。不如再向那边要呢。”
那一车车从南边运上来的粮食他们可是见过,好着呢。还有他们这里没有大米呢!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要了。
而且战士们保家卫国,这是京都那边该给的。
常海都傻了。
费尽口舌,结果倒反过来,人家还建议不让你种地了。
整一个上午,大道上的人来了又走,就是没一车羊粪送过来。他急得汗都出来了。
郑大头用苍蝇蚊子似的嗓音道:“头儿,咱回去会不会挨板子?”
元麻目视前方,站姿笔挺,默默道:“要挨也是头儿挨。”
常海两个巴掌给人糊在脑门,没好气道:“给老子想想,怎么搞到羊粪!”
梢山沟是斜沙城外东十里地的村子,村子左右跟后头都靠山。前面有数条细长小河经过,河水经常改道,将完整的地块切得高低不同。
这里的田地都在山上,上下不便还多碎石。
但因春夏时节河道周围水草丰茂,所以村子里大多都养着牛羊为家里增收。
比方说斜沙城外各个村儿里的耕牛多是从这里来的。
所以村里的人倒也能活。
正当午时,村里的养殖大户高栋梁坐在坐在自家门槛上。
他有着北地人黝黑的肤色,身材高大,肩宽背阔。一身麻布短衫,没什么补丁。脚下的千层底布鞋虽然沾了不少尘土,但也是今年才买的新的。
高栋梁干燥的右手捏着旱烟,啪嗒啪嗒在抽。
这会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山上、河边的草都没长出来。去岁卖出去的牲畜少,家里囤的草料快见底了,他正愁着去哪儿弄草料。
村子里都养着牲畜,肯定没多的。
就是有那也得拿银子,且这会儿草料的价指定高。
从现在吃到草长出来,一想到啊流水似的要花出去的银子,他都心肝疼。
石头围起来的院子里,三十几头山羊咩咩叫着,瞧着是想从院墙翻出去吃草。
忽然,院子门被打开,他家那去城里的婆娘挎着篮子回来了。
“哎哟!你个懒汉,羊怎么还没放!”
高栋梁呼出一口烟气,闷闷道:“去了这么久,日头都西了。”
他婆娘兰韭花匆匆将篮子往灶房一放,福气的圆盘脸上带笑:“当家的,你猜猜我在城里看见啥了?”
“有啥?”
高栋梁丧着脸,眉头皱得死紧。倒不如想想还要花多少银子买草料呢。
兰韭花往门槛边高栋梁递过来的凳子上一坐,丰腴的身子往男人身边靠了靠。
“我看见将军府的人收羊粪蛋子。”
“哈,一车三十文收堆了的羊粪蛋子,笑死个人!”
高栋梁抽旱烟的手一顿。
接着他猛地站起来。
“你说啥!”
兰韭花被他吓了一跳,一脸紧张道:“羊粪蛋子啊,三十文一车,我回来的时候还在城里收呢。”
“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还有三个兵在呢。”
高栋梁旱烟也不抽了,匆匆跑去拉自家后头围栏里的几头大黄牛全拉出来,接着又忙往外去。
“当家的,你去哪儿啊你!”
“借车。”
兰韭花双手紧张地捏着身前的衣服,看自家男人这样子,稍稍意思一思索,她脸色骤变。
“我的老天爷,不会真的是真的吧!”
他家是村子里养羊大户,一天的羊粪都有好多。他们这儿地不好,路不便,所以种的人越来越少。羊粪也不怎么用。
日积月累,后山他家那石头沟里都快被倒满了。一到夏天,更是臭人。
乖乖!!!
兰韭花飞快搓了搓手,手腕上银镯子随着动作滑来滑去。
她目光一定,捞起屋檐角落里铲子就往自家倒羊粪的地儿走。
得把羊粪蛋子掏出来。
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天气转暖,燕子也成群北飞。
将军府的屋檐下,去岁的燕窝加起来不下五个。
戚昔站在屋檐下,一身青黛色春衫。长发半束半散开,同色云纹发带散在墨染的青丝间,好看极了。
他背对着院门,手稍稍搁在腰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屋檐下那点刚刚搭建的燕窝。
在只有浅浅一层。不仔细看,活像被哪家不懂事的小孩砸了一团泥巴上去。
两只燕子轮流回来,口中衔着稀泥。轻巧落在檐柱上,再一点一点用嘴将泥堆好。
戚昔亲眼看着这块泥团从的指甲盖的一丁点儿到手掌大小的凹窝状。
看了一会儿,肚子里的调皮小家伙也欢喜地动了动。戚昔已经能习以为常地将手贴在腹部,顺着安抚。
边上,阿兴将屋檐下坛子上的皮子揭开,一一检查。
与里面那一排罐子相比,外面这一排罐子里少许冒出来一两点绿芽。
“郎君你瞧,长出来了!”阿兴惊得叫唤。
也吓跑了刚刚回来的燕子。
戚昔看了一眼,道:“天暖了,都长得快。”
“那皮子还盖着吗?”
“晚上盖,白天敞开。”
“好嘞!”
忽然,又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
“将军!将军啊……”
戚昔一听,敛了神色,步子稍快地进了门里。
阿兴看看门,又瞅瞅空荡荡的院子。知道戚昔现在不喜欢被人看见,起身堵在门口。
“嚷嚷什么!”院墙外,燕戡的声音传来。
阿兴松了一口气,就蹲在那些罐子前面,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将军,你、你那羊粪也没人卖啊。他们都不相信,还说咱、咱不会种地。”
“他们不相信你就不会让他们相信?”
“还望将军告知。”
阿兴撇撇嘴,嫌弃:“常大海这事儿都办不了。”
接着,他就听见他家主子压低声音,似咬牙切齿道:“你就不能让我们的人假装送一车,银子当着他们的面儿给!”
“将军英明!”
“嗷!!!疼,将军手下留情!”
“滚!以后不许随便进院子。”
人走了,戚昔也缓步从屋里出来。
他衣服是宽袖,两只手的搭在前面,稍稍将已经非常明显的肚子挡住些许。
院门口,燕戡长腿一展。衣摆掀动,人已经轻松跨过门槛。
他星眸含笑,一进来目光便落在戚昔身上。
“想不想出去玩儿?”
“不想。”戚昔还记着他做的事儿,没给他好脸色。
“你们在收集羊粪?”
燕戡没打算隐瞒戚昔,他快步上前,扶助戚昔的手。
戚昔给他爪子拍掉,自己扶着门走。
燕戡一笑,低头看着他跨过门槛才道:“听夫郎的,要施肥。”
转头,他冲着屋檐下当蘑菇的人:“阿兴,把门槛拆了。”
戚昔:“不用。”
燕戡:“碍手碍脚的,不方便。”
戚昔懒得跟他再争辩,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提醒:“用肥的时候多看看,烧了根就得不偿失。”
燕戡没听他反驳自己的称呼,翘着嘴角:“晓得。”
阿兴这边拆了门槛,见自家主子跟大尾巴狼一样摇着尾巴笑。肩膀抖了抖,嫌弃得不行。
没出息!
南北大道。
高栋梁夫妇赶着牛拉着五车羊粪,一路从东门走到北门。可让好些人看了热闹。
“这是作甚!”
“你不知道吗?北门收羊粪啊,一车三十文。”
“这么多!”
“可不是。”
“哈哈哈,他们也信,当银子是捡来的。走走走,看看去……”
腐熟后的羊粪并不臭,细细碎碎的,像黑色的土。一连四车,着实壮观。
兰韭花想着自个儿上午才笑过这事儿,下午就跟着自家男人巴巴地送来羊粪蛋子了,脸上有些臊得慌。
要是真不收,他家可就丢了大脸了。
她用头巾捂住脸,闷声跟在自个儿男人身后。
大黄牛后跟着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兰韭花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加快速度。
终于,到地方了。
但原本放牌子的地方,那领头的人不见了,就剩一个精瘦的汉子在。
高栋梁想也不想,上前问:“可是收羊粪。”
元麻肚子都快饿扁了,眼看着头儿跟郑大头吃饭去了,他只能饿着肚子在这儿站岗,想想都替自己觉得惨。
忽然看到眼前黑黢黢的汉庄稼汉子,再一转眼瞧着后面那些羊粪,他脸色一变。
高栋梁心里一咯噔,拉着绳子的手握紧。
既然是将军府打头,总不会是骗人的。他想着这样,稍稍稳住心神,又问了一句:“可是……收羊粪?”
元麻就怕人跑了,一把帮他拉住牵牛的绳子。
“收!”
兰韭花脸皮一抖,看汉子的动作,一把拉住自家男人衣摆。就怕把人给抓了。
围观的众人震惊不已:“真收啊!”
元麻立马冲着城门上的士兵比了个手势,接着就有人带着高栋梁带来的牛车往北门去。
羊粪多,不能在城内交易。
但光天白日下,眼睁睁看着高栋梁从账房先生模样的手中接过一百二十文。
顿时,围观的众人哗声一片。
“哎哟!一百二十文啊,卖个羊粪白白赚了一百二十文!”
这婶子拍着大腿说完,往后一瞧——
呵!人都跑了。
“收羊粪,真的收羊粪!”
“狗娃,快回去告诉你爹!”
“豆子,豆子诶!快、快点跑回家喊你阿爷,晚了不收了!”
大家奔着跑着,七嘴八舌地让腿脚快的人回去报信。
元麻张了张嘴,看着又匆匆套着牛车往回走的夫妻俩。道:“有多少收多少,不用慌。”
兰韭花:“当家的快点,快点。”
她瞧了一眼元麻,道:“谁知道会不会收到后头,钱就少了。”
元麻:……
半个时辰后。
当常海悄悄摸摸跟着自己安排好的人到北城门时——
南北大道上排了半条路的人,一辆车跟着一辆车,羊粪装得满满当当。
他咽了咽口水。
不是,怎么人又变这么多了?
他抬头,与自己安排的人四目相对。
常海不好意思笑笑。“来都来了,你去排队呗。”
“老大,帮忙!”队伍最前头的元麻一脸沧桑,人都佝偻了。
常海看了看天色,手一拍。
忘了,人还没吃饭!
他忙抛下这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托儿,跑到队伍前面帮忙。
一时间,斜沙城出现了这样一种奇观。
修建得最宽阔的南北大道上,坑坑洼洼的泥巴大路被压出更多的蹄印跟车辙印。
一车车黑麻麻的羊粪组成斜沙城笔直的中轴线,一头牛一车粪或是一头驴子一车粪这么间隔着。
放眼望去,人潮人海。比过年还热闹。
整个斜沙城的牲畜怕是来了大半。
但人多,也就意味着活儿多。
常海几人从下午忙到月上树梢,结果却是后面一点没有少的队伍。
常海眼皮都垮了。
本以为是个啥也不是的活儿,但谁曾想是个如此艰巨的任务。都说了多少都要收,可没一个人听。
现在可好,今晚甭睡了!
斜沙城像高栋梁这样的养殖大户不多,一口气拉四车羊粪的只是少数。
多的,是在家里东拼西凑,为了一车羊粪三十文的价钱,就是摸着漆黑的夜也要赶过来的人。
常海担心这些人回去晚了路不好走,只能又增了两队人帮忙。
速度又加快些许,到后头,就都是些鞋沾着泥泞,一脸疲乏的百姓。
他们都住得远,来这一趟多的兴许要两个时辰。
圆月洒下清辉,又在天幕上移动些许。
夜色更亮了。
而队伍最后头,一对穿着破旧的姐弟俩搁下自家的破板车。
“阿姐,我们到了吗?”
小男孩十一二岁大小,但看着得像八九岁的小孩。瘦瘦小小的,一身皮包着骨头。
模糊间,男孩身后像背了一个大包。
定睛一瞧,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被绑在背上。
温嫦撑着膝盖,点了点头。脑袋重重下落,仿佛只靠一层皮连着身体。
待喘了口气,她立马将自己弟弟背上的襁褓解开,打算将熟睡的小娃娃抱在手上。
但拉了一路板车的手一歇下就酸软不已。怀里奶娃娃差点落地,还是一旁的小男孩接了一把。
“唔……阿姐,阿兄。”奶娃娃口齿不清叫着,伸手抱人。
姐弟俩只能带着小孩到边上坐着,像两头被压榨狠了的小驴,吭哧吭哧喘气。
月光落在姐弟三人的面上,淡淡的投下一层阴影。
他们若辰星的眼睛落在车上,像看家底一样盯着。
温嫦熟练地拍着怀里奶娃娃的背,一个下午的时间走路赶来,让她的声音沙哑不堪。
“阿仲,把干饼子拿出来吃。”
队伍前进的速度不慢,饼子刚拿出来,前面的板车动了。
温仲立马将麸皮做的干饼子塞到温嫦手上。
后头的大叔见他几个小孩,笑道:“几个小娃娃来,可累了一路吧。”
他拎着温家的车往前拉了些。
他们后来这一批人几乎都是用手拉着车来的,家里都没牲畜,加上路远,所以慢些。
“谢谢叔。”两姐弟道。
温嫦又从包袱里拿了块饼子出来。
温仲接过,拿去递给那大叔,手高高举着:“叔,吃饼子。”
那大叔摇摇头,拍了拍胸口包袱:“我也带了。”
温仲回头看他阿姐,温嫦大方道:“叔收下吧,我们一点心意。”
大叔用大手揉了揉小孩的头,拎着他肩膀轻松将人往旁边带了带。笑道:“自个儿去坐着吃吧,都饿成什么样了。”
全是麦麸做的饼并不好吃,就是加了一点面也会拉喉咙。但到底是饿狠了,姐弟俩并排着狼吞虎咽将饼子吃完了。
而怀里小的那个,翻了翻身,在熟悉气息中安心睡着。
将军府。
亥时一刻,正房里的灯又亮了。
戚昔坐靠在床头,有些烦躁地皱眉。
时刻关注屋里动静的燕戡将烛台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坐下。“睡不着?”
他伸手,轻轻将戚昔脸上沾着的发丝弄下去。又给他拢了拢被子。
戚昔难得声音里多了丝烦闷:“你不用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燕戡一点不恼,反而以照顾他为乐。
周子通说不仅要关注自家大公子的衣食住行,还要注意他的心情。
燕戡最近为着种地的事儿都睡得晚,每晚睡之前还会过来看见人。今儿瞧着戚昔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干脆亮了灯。
戚昔垂眸,长睫在晕黄的灯光中像暖融融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