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by惊世柴
惊世柴  发于:2023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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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看着躺在血泊里的谢兰因,只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他把谢兰因半抱起来,放到铺开的稻草上,撕下衣服布条快速帮他包过胸口,这次他带伤药了,但谢兰因服不下去。
寒无见含在嘴里帮他渡过去,用舌尖抵进去,抚摸谢兰因苍白的脸的手都在发颤,“兰因,醒醒。兰因,别吓我……”

第71章 林琅
谢兰因呛到,咳嗽两声,偏头吐出一口鲜血,寒无见摁紧他的伤口,该封的穴都封住了,可他身上的血还止不住。
谢兰因捂住自己的嘴,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半身白衣裳全浸在了血里,他用指尖捏住寒无见的衣角:“能不能……抱抱我。”
寒无见抱紧了他,谢兰因似乎缓过一口气了,但寒无见很害怕他这是回光返照。
“我是不是要死了。”谢兰因用似有若无的声音问他,“你怎么抖得比我还厉害。”
寒无见仰头,不使眼泪掉下来,但一出口就是颤音:“不会的,你还会活很久很久,不会就这么死的。”
“是吗,我只是觉得,觉得不甘心。觉得……很,很冷。你抱紧我,我不痛,无见哥哥,你抱紧我好不好?”
寒无见闻言把他更用力得搂在怀里,害怕他突然间消失一般。
“你怎么那么傻,要把我推开?”
“很多年前你帮我挡过一箭,这就当是还欠你的了。”谢兰因在他脖颈间吐息,气息一阵比一阵弱,终于,他放在寒无见身上的手慢慢垂落了。
寒无见拿开手,看着手上夺目的鲜血,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手心,混合了血液。
门口传来声响,该来的还是来了。
寒无见将谢兰因放在稻草上,俯身印了印他的唇。
谢兰因的唇很冰冷,像一层薄雪,感触到温热而熟悉的气息,他朦胧间又掀开眼,寒无见吻了他,道:“你会没事的,兰因别怕,寒大哥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了。”
谢兰因想抓住他,但他没有力气,手指间空空拂过他的衣片,他望见寒无见捡起剑走了出去。
门口一揽要来取性命的黑衣人,看见寒无见出来,都用刀锋对准了他。
寒无见解决了好几个人,他知道兰因不能拖下去,一心想快速结束这一切,但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他身上也已然是伤,在最后一次交锋中,他的剑被打落了。
一个黑衣暗卫拿着令牌而来:“带走寒无见!”
余下人领命,寒无见不从,唇畔尽是血,挣扎剧烈:“放开我!你们放肆!”
一人道:“大人,这是陛下的命令,不是您能决定的。”他挥手,要押走寒无见。
外面又冲进来几人,是终于寻迹赶来的林琅,他抽出长剑问:“我们世子在哪里?”
寒无见咬住唇畔血丝给他往里使了个眼色,林琅会意,还想搭救一番寒无见,重重士兵将他们几人围起来。
寒无见还欲挣扎,守卫毫不客气将他打晕:“大人,得罪了。”扣上他的腰将他扛上肩头,带上了马车。
外面人在缠斗,林琅跑进门,一眼看见躺在地上的谢兰因,半身像浸了血水,气息微弱,时有时无,林琅紧张地叫了他两声:“世子?世子?”
谢兰因毅力惊人,他勉力睁开眼,看着林琅,只是说不出话。林琅拿出一颗保命丹药,喂谢兰因服下:“吃这个没错的。世子,您感觉怎么样?”
谢兰因吞下了,闭了闭眼,眼前就像都是亡魂的影子,看不真切人,但他认得出来林琅。
就连林琅的声音也是不真切的,他心里还挂念着很多事,还有父王,还有寒无见……他不会轻易就这么死了。
林琅见他回缓许多,低声道:“世子,您一定要撑住,王爷已经出事了,您不能出事。顾且将军已经成功杀出城了,我一定要把您也送出去,和他汇合。”
外面杀声震天,林琅紧了紧手中的剑,转身毅然决然加入战斗,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但围攻的人数越来越多,还在从不同的地方调人过来。
陈相因受命赶来的,便是这样一幕,在密麻的包围里,只站着包括林琅在内的廖廖三个人。不是这天,她还不知道天天吃喝玩闹的林琅这么能打。
陈相因已经被提携到小统领的位置,她抬手制止动手,试图藏住略为慌乱的心思:“交出谢兰因归降陛下,可以饶你们一命。”
林琅用拇指拭去唇边血渍,似乎是冲她笑了一下:“不可能。想要世子,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我等誓死为世子效力。”
他决然的话已经出口,还摆除了迎敌了持剑姿势。赶来的士兵都举剑从陈相因身边跑过,向王府最后的人杀过去。
陈相因瞪着他,也拿起剑,低吼一声冲林琅而去,同时避免别人靠近他。
两剑相抵,陈相因低声迅速道:“你快跑,我给你留路。”
“不可能。”林琅坚定道,“我不会抛下世子的。”
“你个白痴,你难道想死在这里吗?”陈相因怒道,“谢兰因这种人死有余辜,他未必就把你当人看了!”
林琅知道陈相因是想保自己,只是同自己虚假过招。但他并不想领他的情,也生怕连累他,打开他的剑加入了另外两个同伴的打斗。
又来了几个王府影卫,但势必寡不敌众。陈相因只能先解决其他人,再考虑怎么把林琅拽出去。
很快王府的人被逼入仓库内,谢兰因就藏在不远后,再走两步就会被看见。
林琅知道不能再退,汗血混合的手心重新握住剑冲了上去。
王府的人重新变回三个人,三个很快变成两个,最后变成林琅一个人的孤军作战。
陈相因这边人也变得廖廖了起来,她还没回神,林琅被人从背后一剑捅穿。
“林琅!”陈相因一脚踹开那人。林琅又再次被人一刀划过腰部,他倒在地上,血洇了一片。他单手按腰,陈相因大声叫着“住手”,但已经没人听他的。
陈相因踹开几个人,把手中的剑掷了出去,试图彻底抹断林琅脖子的人被一击毙命。其他人惊讶地看着他,在还不太理解状况的时候被他继续灭口了。
等灭掉最后一个人,陈相因抽出血染红的长剑。
谢兰因看见了林琅驻剑跪在地上,血从他身上汩汩而出,他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幕。
林琅面前站了一个人,全身浴血。谢兰因觉着似乎在哪里看见过。他以为是那个人杀了林琅。谢兰因颤着蜷紧手指,费力撑起来,又失力倒下,重新陷入昏迷。
陈相因想走近林琅,闻响,他下意识要走去查看。林琅撑着最后一口气抓住了陈相因的手,不让他过去。
“别……”林琅松开握剑的手,半抱住了陈相因,“别把我丢下。相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不想死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废话,”陈相因紧张得无法继续考量,她只想保住林琅的命。她扶住他,道,“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林琅抓住她的手,点点头。最后回看了一眼谢兰因的方向,只觉得头重脚轻,手足冰凉,他心中默念,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第72章 皇家
陈相因扶着林琅出去,外面又赶来两个人,看了一眼里面尸体成堆血流遍地,狠狠皱起眉,不忍卒视,问陈相因:“陈大人,里面还有活口需要处理吗?”
陈相因护着林琅出去,几乎对他们视而不见,匆匆擦过去了,怕他们发现林琅是王府人。
那人道了一声奇怪。另一个人道:“他一向是这副样子,那脾气臭的和那荣安府王世子一个德行。”
“少说两句吧,里面这么多尸体等着埋呢。”
“不会还有活人吧?”
“唉,陈相因经手过的,你还怕死的不够透?”他道,“再说,就算还活着拖过去也死了。”
陈相因扶着林琅走了没两步,绊了一跤,差点砸中旁边一个摊子。
荒郊野岭就他一个算命摊,那瞎子叫起来:“唉你怎么回事——”
陈相因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我记得你,你原本在都城给我算过命,你不是会医术吗?救他!”
半瞎吓得战战兢兢,还不忘记比个数字:“二十两。”
“快!不然我杀了你!”
半瞎带他们去了自己的茅屋,探了探息,又看了伤口,道:“我只能尽力一试。”
林琅本来已经昏迷了,愣生生被半瞎拽回来半条命,半瞎给他包了伤口,又叫陈相因去给他煎药。
林琅情况似乎好多了,他脸比纸白还会开玩笑:“你要是救好我,我给你五十两。”
陈相因道:“不用他给,我把我全身家当给你,还可以给你打个欠条。”
林琅笑起来,脸上毫无血色。不过一个时辰他又重新陷入昏迷,高烧不退,伤口渗血都没停过,唇白得吓人。
半瞎拈起一个瓶子,是从林琅身上得来的,他闻了味,知道是什么好药,可惜已经吃光了,林琅应该没吃过。如果吃了,不会是这个状况。
陈相因抓住他问:“他怎么样?”
半瞎摇摇头:“他伤口,最好立刻缝合。但他在发烧,我不太敢,怕他熬不过去。”
陈相因在半瞎许可下晃醒林琅,想办法让他退烧,效果很微妙,窗外一声重雷,闪电滚落山口。
“北方早春的大雨。”瞎子叹了一口气,“如果我师兄在,或许他也就救回来了。可惜他在关外。”
最后还是打算给他缝合伤口,林琅起先抽搐得较厉害,后面气息渐弱,似乎没力气了。
半瞎探了气息,摇摇头,“不行了,他熬不住了。”他在木盆里洗手,一盆是血。
陈相因抱住林琅,眼眶红了。
林琅努力保持清醒,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他想给他擦眼泪,但已经做不到了,伤口还在出血,血流太快了。
“我才没哭。”他问林琅,“疼吗,傻子?”
“还好,就是想睡觉。”
陈相因摸了摸他的手,很冷。“不要睡,好吗?”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很久了。”林琅用了点力气,掏出一只银镯子,上面原本已经磨损的花纹已经重新雕刻得清晰了,“其实我早知道你是……我是说,想让你原谅……”他咳出血,再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没有怪你,林琅。”陈相因没有去拿镯子,只是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别死,好吗,其他都不算多重要了。”
林琅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说世子的事,但看着她悲伤的面庞,还是算了。
“我父亲原本是樵夫,他特别喜欢给我娘打手镯,这个事我想跟你说很久了,我想以后给你也打一只。”
陈相因拼命点头。
林琅茫然看着虚空,他身体的热度也迅速流散了,他道,“他现在还是像个樵夫,如果不跟王爷说不定还快乐些。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还要送我去跟世子学打打杀杀。他现在真的要变成孤家寡人了。如果你遇到他,告诉他我没有让王爷失望,让他不要太难过了。你也是,要好好活着,开心点。”
陈相因哽咽的说不出话了,林琅重新陷入昏迷,陈相因赶紧叫半瞎过来,半瞎努了点力,林琅的呼吸还是散了,很快脉搏也停止了跳动。
陈相因抱着他痛哭。半瞎在旁边唏嘘不已,“真是冤家,”他有些手忙脚乱,“唉你别哭了,哭的叫人好伤心,每个人的生死都有命,放他离开吧,听他的话开心点。等等我给你拿张手帕。”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陈相因擦了擦眼睛,道:“谢谢你。”也不知道是和谁说。她转向瞎子:“我会给你钱的,谢谢你。”
“害,客气什么,这也是个好人,可惜年纪轻轻的就……”
她站起来,看着躺在床上已经死去的林琅,她已经迅速平静了下来,眼中空无一物,道,“大雨快来了,能帮我把他入土了吗,一个人死在外面实在是太落寞了。”
窗外轰隆一声,震的窗框轻微颤动。
寒无见从噩梦中惊醒,恍觉自己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兰因呢?”
谢余见他醒了,按住他的胸膛,把药端过来要喂他:“阿见你醒了?刚好,这药还温着,趁热喝。”
寒无见满心是谢兰因,一手挥开药碗:“谢兰因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药渍泼了半身,谢余也不恼,只是冷淡道:“我把他杀了。”
“你说谎。”寒无见捏住谢余肩膀,催促他,“你骗我,你说过你不会杀他的,你会放过他的,对吗,你在骗我他还活着对吗?”
“对,我就是骗你了,我杀了他,把所有王府人的头都砍了下来,挂在城墙示众,怎么你要去看吗?”
寒无见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要找出他在玩笑的痕迹。没有。
“你把王爷也杀了。”
“不然呢。”他冷漠的寒无见一瞬间不敢认他。
“你不是说你不会跟他们一样吗?”寒无见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你哥哥!”
“他不是。”谢余道,“寒无见你听明白了吗,他不是。他想杀了我,但我比他快,皇家没有亲情可言你明白吗!”

第73章 卷四[大雨 上]
我十岁的时候,大哥为了让我克服某种对黑暗的惧怕本能,让人把我丢进了一口半枯的井里。井很深,水只到我膝盖,天光离我很遥远,井里还有几具囚犯的尸骸。
天快黑的时候阿余找到了我,给我丢吃的,举着火折子趴在洞口跟我说话。他跟我说不要害怕,他给我丢捡到的小石子,问我这算不算落井下石。我被他逗的咯咯笑起来。他还给我扔野花,用濡湿的花骨朵砸我的头。他一整晚没走,趴在洞口跟我说话,我们谈论诗文典籍,从古到今,说各种正经或者不着边际的事情。
他拿着火折子,脸浸在摇曳的、暖黄色的光影里,看起来很安全,可靠,我仰脸看他,火光落进我的眼睛里,温暖,并不刺眼。那种感觉很柔软。
他告诉我他担心我,如果我需要的话,他可以跳下来陪我。你希望我跳下来吗?他这样问过我。
我诚恳地摇头,告诉他不用。这是我哥哥要求的。
他跟我说,他希望我勇敢一点,但没必要勇敢过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里满满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也许是因为从来都不需要。我从小就对某些事充满了愧疚,门房和嬷嬷的儿子会故意接近我,因为我不要的茯苓糕和金锞子就对我三拜九叩,他们似乎并不在意那都是我不需要的东西,我经常因为这些东西遭到非议,我哥哥说那是嫉妒,他们都是没有尊严的下贱软骨头,无视就好,我一直不太能做到。
就像阿余一次次鼓起勇气靠近我,问他能不能和我呆在一起,能不能把这个送给我,需不需要那个,会不会觉得太廉价了?
我告诉他,不会,我很喜欢。我一直没有得到过多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生来就是花团锦簇,荣华富贵到让人感到愧疚。他们都从我这里拿走我不太需要的,阿余其实是最腼腆的那一个,他骨子里有着身为一个皇子的尊严与庄重,他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来靠近我,捏着衣角笨拙地问我可不可以留在他的身边。
我冲他微笑,告诉他当然了,只要他想。
卷四:春梦了无痕
“我明白了。”寒无见垂下头,闭上眼睛,打破凝如死水的沉默,“臣告退。”
他站起来要走,谢余拽住他,手心一片冰凉:“你去做什么?”
寒无见道:“我去找兰因,我不信他死了。他死了我也要看见他完整的尸身,有劳陛下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不在。”谢余冷静道,“我也没找到他。他的尸体应该被埋了,不是被埋了就是被烧掉了,和其他人一起。”
“谁负责处理尸体的?”
“别问朕。”
寒无见挣开了他的手,跑出去,撞上许陌年,他曾经的旧部,也算故交好友。
许陌年还穿着盔甲,头盔摘了下来,血渍浸在盔甲凹陷的缝隙处,寒无见看得有些刺目。
“将军,您没事吧?”许陌年想扶他,被撇开手。
“陌年,告诉我你们把死人的尸体都运去哪里了?”
许陌年看着昔日将领已经不复当年神采,他眼睛布上血丝,连眼神呼吸似乎都带着疼痛。
“是相因的人做的。”许陌年叫住他,“将军,你有朋友死后被拖去那里了吗?听我说,人死不能复生,死人地方很容易染上瘟疫,这天又要下雨……”
陈相因刚迈进两步,寒无见突然拉住他,焦急问他把尸体放去的哪里。
陈相因以为他问林琅,失神道:“我把他埋了。林琅那么活跃,我想他不喜欢曝尸荒野的滋味。”
寒无见一愣:“林琅死了?”
“哦,你问的其他尸体。”陈相因想也没怎么想告诉了他。
寒无见要跑出去,谢余叫了他的名字:“寒无见!”
寒无见没理他,谢余又叫了一声,寒无见才停下脚步,回头看站在台阶上的高大身影。
谢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今日如果走出这个门,你我多年的情义就葬送于此了。你想好了吗?”
“微臣领命。”
寒无见后撤一步,拔下头上银簪,撩起衣摆划下一片,丢在了谢余跟前,复跪下,稳稳磕了一个头,青丝散落在地。
“你做你的好陛下,我去我的高远处。我不会再回京城了。你我尽了吧。”
再抬眼,寒无见双目绯红,只怕再多一句,他都会悲恸到落下泪来。
寒无见站起来,跑出了门。
谢余攥紧织金袖口,将其揉做一团,后退两步。暗卫扶住他:“陛下。”
谢余闭紧眼睛,再睁开:“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说尽就尽了吗。他这个疯子。”谢余望向他,“去,跟着,明白我的意思吗?”
“属下领命。”
寒无见借了一匹马,管理马厩的官兵勉强知道他,见他这幅样子也不敢拦,让他骑了一匹走了。
寒无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城南埋尸处,野草连着荒漠,沙地堆叠尸块,守夜的士兵准备拦他,被他直接打晕。
不远处烧着烈火,有两个蒙住口鼻的布衣正合力往火坑里扔尸体,望见他素衣散发,青丝被烈风拂乱,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地狱爬出来的青衣鬼。
寒无见大声叫他们停下,问他们今天金石街仓库里的尸体丢在哪里了,回答不上来,寒无见抽出佩剑,斥问他们是不是烧了,一个人才战战兢兢地指了指一块地方。
寒无见下马跑过去,一个天然凹陷的死人堆,尸体以极其扭曲的姿态纠缠在一起,像是地下结块凸出的灰色树根。
顾不上掩住口鼻,寒无见照着那人的指示翻动尸体,在这里的感觉比在战场还要糟糕。至少他从来不去思考如果战场上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会怎么样,——他的战友,家人,甚至朋友,他希望自己死在他们之前,就是为了避免如今这种简直可以逼疯人的噩梦般的境地。
他咬牙推开血渍融合结成大片的尸块,手上的伤也重新流出了血,几乎是黑色的。
他顾不上那么多,只一心想找谢兰因。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那股信念如此强烈,他不相信兰因会死,也许那些人根本来不及检查就把他当作死人丢了下来——他就是这么想的,他要比任何人更先找到他,不然他们一定会再度杀了他。
突然之间,开始下雨了,焚烧尸体的火堆渐渐衰弱下去,他快失去唯一的光亮了。
黑暗犹如附骨之蛆一般攀附而上,他能感受到那种渗入骨髓的苦涩和冰冷,像被人一头摁进漆黑粘腻的冰水里,又像回到多年前被丢进的那口满是尸骸的枯井。
这就是一口更大的井,一只更大的木箱,死气沉沉,尸骨累累,所有人都躺在里面,失去手脚或者腐烂面孔。天光遥远到甚至消失了,他再看不见了。他抬脸,只有冰冷的雨水,带着令人麻木的血腥味。他重新变得紧张,无助,一半是因为这种幽闭产生的突如其来的恐惧,一半是将彻底失去谢兰因的恐慌。
他克制住想爬上去的本能,尽管他明白只要想,岸就在那里,在火光彻底泯灭之前。他不能离开,因为他知道谢兰因在这里。
我答应过他会好好保护他的。寒无见想。他推开一具尸体,拨开下面人的碎发。借着逐渐增大的雨滴和奄奄一息的微光,他用手指擦掉对方脸上的血渍,露出了那颗眼角下的泪痣。
他找到他了。

第74章 [大雨 下]
尽管在逐渐合拢的雨夜里一切都变得模糊,寒无见也不会认错它。这就是兰因。
他把周围的尸体踢开,把谢兰因半抱半拖出来。
谢兰因没有被大堆尸块压死,他上面只有两个人,他的发冠被人解走了,外衫也被人剥去了,应该是见他穿着比其他人华贵,可以拿去换钱,内衫因为被血浸得不行,所以被放弃了。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是最后几个被丢下来的人。
寒无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苍天对他是仁慈的。谢兰因还活着,雨地里微弱的呼吸无法探清楚,但他的心跳还有,伤口是干的,居然已经不流血了。
寒无见帮他挡雨,点了他几个穴道刺激他,又掐了他的人中,谢兰因咳嗽两声,呛出雨水,和着血,人并没有醒,只是迷迷蒙蒙说了什么,寒无见听不见,也许他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寒无见轻拍他的脸:“醒醒,兰因,醒过来,我来带你回家了。”谢兰因似乎慢慢又睡去了。
天边滚落一声惊雷,谢兰因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寒无见见他反应还有,心头酸涩不止,他抱紧谢兰因,用自己的脸贴住他苍白但还有生气的脸。
“别怕,无见大哥在这里。你不会再有事了。”
他把谢兰因拉上去,背在身上,艰难向前走,扶上马,几个带着草帽的暗卫将他无声围住。
寒无见护着谢兰因,一夹马腹,拿着长剑硬闯了过去,生抗过进攻,但身上还是被划了两剑。
因为陛下的关系,暗卫不敢伤寒无见性命,只得放他离开,再后行跟上。
寒无见对玄州比较熟悉,知道哪里有小道可以直接出城,只是目的地要出关。
他最好是回沧州去,至少寒家人会护住他,但是兰因,父亲一定会把兰因交出去的,也许可以求求二哥……但是陛下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不能给家里人带来困难……
他身上流血也加快了,触目都是粘腻的黑色,眼前一阵一阵得晕。
不行,兰因。他再无法思考,一阵恍惚,手上紧勒的缰绳就松开了,追下去的瞬间他下意识护住了谢兰因,让自己尽可能地为他做缓冲。
摔在地上,剧烈的疼痛刺激他,疼入骨髓,使他没有第一时间晕过去。
他把谢兰因背到背上,又往前爬了十几步,大雨冲刷大地,手指全是漆黑泥土。鲜血从他身下蔓延,他按住自己受伤的腰部,再往前爬了几步,完全凭着某种坚毅的本能,让谢兰因遮在树荫下,不至于淋雨太多。
眼前一阵发黑,他终于晕死了过去。
寒无见在睁开眼睛前就坐起了身来:“兰因!”
在旁边研磨药粉,身着异族服饰的侍女向他看去,露出怪异的目光。
一切都很安静,没有大雨,没有惊雷,甚至没有人说话,呼吸均匀,内力平息,只有木杵捣碎根叶的声音。
帐篷,圆顶,兽皮铺榻,寒无见觉着眼前的一切都挺熟悉,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心里最想知道的还是兰因——
门帘被掀开了,侍女把手放在另一边胸膛,弯腰:“王子。”
寒无见望着来人,微讶:“颜虞渊?”
谢兰因跨两步蹬上木桩,木桩劳实扎在冻土里,只和半只脚掌大小,就算只是七八岁的小孩儿也不容易站稳。
谢兰因踮在其上,翻身,再稳稳落在另一截木桩上,手上竹竿环腰一圈重回身前,一套动作下来平衡得行云流水,大气不喘。
有个人大声叫好,鼓起掌来,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头上还插着狗尾草,看起来挺愚蠢的样子。管家把他领到谢兰因跟前,跟他说,兰因世子,这位是林校尉的儿子,以后他就是您的陪练了。
那个男孩儿拍着胸脯道,世子殿下你好,我是林琅,我爹是林安,王爷叔叔经常请喝酒的那个。以后我就是你的伴读和陪练了,我爹叫我认你做主子,因为你爹是我爹的主子。今后啊你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大事小事都交给我办,从今以后我保护你。
谢兰因说了一声哦,不感兴趣地转开了。
林琅追上来,把狗尾巴草摘掉,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世子你整天都在这边练剑读书吗?不无聊吗?我带你去掏鸟窝吧,我爹说那边有一片林子鸟回巢,蛋老大了。
谢兰因挥手用竹竿打向他,林琅敏捷跳开了,再一下,林琅举起竹枝回击——转身就是十年过去,两个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从木桩上跳下枯草地,再蹬脚上篱笆,举剑相击。
林琅的剑被击落了,谢兰因用剑尖抵住他的喉咙,告诉他你又输了。
林琅向往常一样嬉皮笑脸抹过去,拉谢兰因去骑马。
谢兰因道,你这样,不说成不了大事,比拼上甚至打不过顾影。
顾影比他们还小两岁,林琅掏出一纸袋瓜子,道,打他干嘛,反正他和我们是一伙的。顾叔叔人也很好啊,顾影也有天赋,那个阁主位置就给他当嘛,我给你打下手就行。
谢兰因道,你就甘心给别人当一辈子跑腿的?
林琅给他剥瓜子,道,您就承认吧,除开我还有谁让你使唤得惯。
在一次任务里,也是个大雨天,对方是个比较清的小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饶,他是个不错的官,无功无过,但有一笔账在他这里实在是必须要平掉,牵扯干洗太复杂,王爷的意思索性杀了,换个人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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