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喷溅而出。
那些人一怔之后,举刀砍向那人,刀没进那人身体,那人没有倒下,反而转身扑向另一个人。
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眼睁睁看着那人,撕烂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这边的混乱,惊动了头领。
头领带人过来看见这场景,当场就变了脸色,但他终究是个狠人,没有逃走,而是一刀砍下那人的头。
头骨碌碌地滚到一边,血从没有了头的脖子上喷出,泼了头领一脸。
那人的身体扑倒在地上,不再动弹,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她以为这事这就这样结束了,她的仇终究是报不了,而她仍然逃不掉被煮熟吃掉的结局。
叹了口气,正想转头去看溪对面的女尼姑,却见头领抹了把脸,叫道:“这是什么味道。”
她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果然,下一刻,头领像之前那人一样,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手里握着的刀“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只一瞬,便扑向上前叫他的一个兵。
扑倒,撕裂,扑倒,撕裂……
血流进小溪,溪水变成了血红色。
女尼不再洗头,站了起来,淌过血色的溪水,穿过相互撕咬的人群,走向营地。
所有人都疯了,见人就咬就撕,却没有人“看见”女尼。
女尼在瓶子里倒出药丸,一颗颗喂给那些女人和孩子。
她发现,吃过药丸的人,不会被攻击,没有吃药丸的人,都被撕成了碎片。
等该死的人死光了。
女尼又给她服下了另一颗药丸:“这药丸能治你身上的伤。”
她问女尼:“你是鬼吗?”
女尼说:“当然不是,我是娘娘庙的主持,出来化缘,看见这群畜生害人,便一路跟着,找机会救人。”
“他们……”
这些人是闻到甜味才发的狂。
女尼冲她摇手:“嘘——是我们的秘密”
活下来的女人和孩子吓坏了,但这一路受到的惊吓并不少,虽然目睹了一场可怕的景象,仍然很快有人缓过神来,走来向女尼道谢。
女尼说这是上天对恶人的惩罚。
她那时只有九岁,却也看得出,这些人的死,和女尼有关。
对出家人的事知道不多,却也知道出家人是不杀生的。
但这些人该死,女尼这么做,不但没有不对,反而太对了。
活下来的这些女人和孩子,没有地方可去,女尼说愿意收留他们,但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能看见仇人死在面前,所有人只觉心里痛快,而又承蒙救命恩人收留,他们对女尼打心里感激,自然一口答应。
去到娘娘庙,女尼说,愿意出家的女子,便留在了娘娘庙,而不愿意出家的,她可以给他们安排去处。
当然,他们的去处,便是苍山里的葬坑。
不过,那时他们并不知道。
她才九岁,就没了干净身子,又无亲无故,再加上被掳的这一路上,她看多了村里的女人们,为了活命,出卖姐妹,祸害同乡的事,在她眼中,世上除了救了她性命的主持,再无人可信,便留在了娘娘庙,拜了主持为师。
主持对她很好。
在她心里,主持便是她的天,为主持做什么都行,主持也越来越信任她。
等她长大以后,主持告诉她,观音像是活的,只要好好“侍奉”观音,就能得到神力。
那日,她便是使用了观音赐于的神力,才能救下她。
所以,她后来便按着主持传授的方法“侍奉”观音。
也就是杀人,摄魂供观音食用。
这事对她们而言,并不难,只需挑好人,然后把人骗到妙净的厢房杀掉,然后通过暗道,将尸体送出埋掉便好。
“侍奉”观音的事,整个娘娘庙的人都有参与,只是分工不同,有人负责物色目标,有人负责哄人留于娘娘庙,至于杀人埋尸看情况而定。
至于墓穴的事,她们均不知情。
另外,圆慧说主持圆寂之前,留下一个八字,此八字之人,是娘娘庙的贵人,可信。
而这个人便是妙净。
圆慧说张凤娇常到娘娘庙上香,又极舍得香油钱。
再加上张凤娇是太子身边的红人, 因此和她走得极近。
张凤娇长年与人相斗, 看似风光,心里实苦, 还不能说与别人听, 过得并不如愿。
所以不时会到娘娘庙里小住静心。
张凤娇说, 若非京里还有娘娘庙这个地方, 让她能有片刻安宁,那样的日子, 她怕是坚持不下去。
当年, 圆慧的弟弟被害的那一晚, 他并非一个人喂马,当时还有另一个村里的女孩。
那女孩的母亲, 与圆慧母亲是表姐妹,平时也极亲近。
那一路上,她母亲对那对母女十分照顾。
那样的环境, 有个人悄悄帮着点,便能活得久一些。
头领出来小解的时候, 那女孩恰好走开去拿草料,于是头领便只看见圆慧的弟弟, 但圆慧的弟弟被带走的时候,那女孩是看见了的。
女孩本想去告诉圆慧的母亲,却被她自己的母亲拦了下来。
她说, 头领喝多了酒,有人去闹, 扰了他的兴致,他恼起来六亲不认,他们全都得死。
如果不是他们暗中照看通气,那对母女早就死了,可她弟弟出了事,她们怕惹事上身,竟然连个信都不肯报。
经过那事,再和母亲一同受辱,又亲眼看着母亲和弟弟被吃掉,而她也差点沦为锅中肉,她已经没有同情心。
和张凤娇来往,也只是为了从张凤娇那里多打听一些宫里的事。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深交。
张凤娇心机深重,懂得与自己无关的事,不问不管。
张凤娇在庙中留宿,即便偶尔听见些动静,或者庙里多了谁,少了谁,从不多事过问,更不会去好奇探究。
因此,圆慧觉得,张凤娇或许察觉庙里有秘密,却并不知道具体的事。
毕竟,大家都是为宫里办事的人,谁没有点秘密。
无心听到这里,扬了扬眉行,如此看来,那应该是经张凤娇之前的一具躯体,也就是后来说的草鬼婆,只不过九难擅长易容术,用妙净这个身份的时候,便会易容成那模样。
后来,九难渡魂到张凤娇躯体里,仍然用着妙净那张脸。
在人前,张凤娇和妙净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人。
正因为这样,张凤娇才躲过了李密的追查。
也因此,她才会自信自己不会暴露,找上司徒陌循,妄想在司徒陌循这里突破。
如果司徒陌循信了她,真送了她离开,那么她便顺理成章地脱离众人视线。
等她再回来时,便又是另一个身份。
那东西打算得不错,手段也使得不错,可惜司徒陌循见识不比她少,还比她聪明,手段也更胜一筹,再加上权势加持。
无心低声轻叹。
那东西对上司徒陌循,输得不冤。
司徒陌循听他叹气,侧脸向他看来。
李密汇报的时候,无心分了一只耳朵听着,视线却没离开在钟灵手中做垂死挣扎的玩意。
这是由怨气生出的恶灵,这种东西,并不受人控制。
但想要收为己用,并不难。
只需要它形成的瞬间,注入一缕意识。
这缕意识,便会形成指令,或者说是形成它的欲望。
它以后所做一切,都为了这个欲望。
幕后的那人,仅仅是在最开始的时候,留下一抹意识,之后就不再插手,全凭这玩意自由发挥。
能起多大的作用,便看这东西自我养成的能力有多强。
尸块图纹,恶瘴,这东西……
它们这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被拽出忘川,和这些又是否有关系?
无心揉了揉有些涨痛的额角,感觉到司徒陌循看来的视线,抬眼起来,道:“一只盅虫。”
钟灵:“什么盅虫?”
无心指指钟灵手里抓着玩意:“这是一只盅虫。”
钟灵皱眉:“你说这东西是有人养的盅?”
无心“嗯”一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养盅人应该能通过它,看见他想看的。”
钟灵问:“谁是养盅人?”
无心耷了耷肩膀,表示不知。
司徒陌循示意李密退下,拿着荷花灯,走到钟灵面前,蓦地承影出鞘。
“啊——”
黑絮一声惨叫。
钟灵怔了一下,低头,只见手中黑絮化成千丝万缕,从指缝中消散,湿腻感觉跟着消失,木讷抬头看向面前正将承影归鞘的男人:“小……小舅舅?”
无心又“啧”了一声。
真是好剑。
钟灵还懵着:“这是跑了,还是死了?”
无心:“死了。”
“死了?”钟灵有些不敢相信。
无心:“死了。”
钟灵吞了口口水。
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妖怪,被小舅舅这么一剑就灭了?
这么容易?
可是怎么就杀了?
更迷惑了:“不是还没审完吗,怎么就杀了?”
司徒陌循面色冷沉:“审给别人看?”
钟灵张了张嘴。
看向司徒陌循手里的荷花灯,又看了看无心,不再问话。
无心说幕后人能通过这东西看见想看的。
他不知道无心凭什么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但如果无心说的是真的,他们现在做的一切,都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看着,那真是太可怕了。
比手里抓着那恶心玩意更让人毛骨悚然。
司徒陌循查出来的所有线索,都是九难在做什么,或者让别人做什么。
却没有一件别人让她做什么。
所有的事,都是单箭头。
如果这灯在别处找到,说明九难还有同伙。
但这灯在张凤娇闺房找到,说明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九难站在箭头的起始点。
他们现在只能通过九难留下的线索,继续往下查,而不能通九难往后查。
如果继续留着这东西,他们之后做的事,会被人一直窥视。
到最后,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是无用功。
一举一动被对手监控是大忌。
要想今后的行动,不被对方所知,得先毁掉这双眼睛。
李密问道:“这些尼姑怎么办?”
全娘娘庙上下,没有一个无辜。
司徒陌循:“先关进死牢,消息不可以外传,有人问起,就说尽数处死了。”
“是。”李密应了,又问道:“那宫里……”
娘娘庙的尼姑们和宫里贵人们来往甚密,他们把所有尼姑带回来,宫里便已经有好几波人来打探消息,他都以案子还没查清楚,不能透露消息为由给暂时拦着。
这突然间说全杀了,就得给个理由了。
就算司徒陌循平时再不顾忌旁人,但娘娘庙毕竟牵涉太多,不是一个理由不给,就能想全杀就全杀的。
司徒陌循:“我一会儿去见皇兄。”
后宫妃嫔是何感受,他无须理会,他只须把娘娘庙众尼姑的条条罪证呈到皇上面前,宫里的事,皇上自会处理。
另外,他还得还钟灵去见一见太后。
太后疼爱钟灵,若钟灵告诉太后,娘娘庙的观音是邪物,他们差点死在娘娘庙,太后必然震怒。
他和无心与噬魂观音相斗,无人看见,但先有冰窖藏尸,再有墓穴和葬坑为证。
谁若想拿这事做文章搞事,得先过太后那关。
桑肇指了指张凤娇的尸体,问:“这尸体,王爷打算怎么处理?”
司徒陌循瞥视向桑肇,这家伙明明知道怎么处理,偏要问他一句,日后万一有事,便能往他身上一推,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桑肇被司徒陌循看穿心思,干咳了一声,道:“我是南疆人,晋王得理解我一下。”
司徒陌循微扬眉。
钟灵不爽了,叫道:“说得好像谁要栽赃嫁祸你们南疆似的。”
桑肇:“王爷不会,但难保不会有旁人借此搞事。”
司徒陌循道:“张凤娇失踪,张承相正派人四处寻找,而我府的人不曾见过张凤娇。”
李密忙跟着睁眼瞎说:“我也没见过张凤娇。”
桑肇看向钟灵,钟灵双手环胸,哼了一声:“我只见过吃人的邪物,没见过什么张凤娇。”
桑肇道:“那就谢谢小郡王了。”
无心想笑,桑肇绕这一圈,要的只是钟灵的这句话。
桑肇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瓶,拔去瓶塞,将里面药粉撒在尸体上,沾上药粉的皮肉立刻“嗤嗤”作响,被灼出一个洞,那洞向四面扩散,除了一道青烟,什么也没留下,没一会儿工夫,那具尸体连着衣服被化得七七八八。
钟灵看得背脊发凉,俊脸发白:“你这玩意,能不能把活人化掉?”
“不能。”桑肇在未化干净尸体残块上补了点药粉,转眼间那具尸体便化得渣都不剩,只有一缕还没散去的青烟。
“就算不能用在活人身上,但用来杀人毁尸,那也很可怕啊。”
桑肇面无表情地收起小瓶,“杀人的是刀,还是人?”
“当然是人。”钟灵想也不想地回答。
桑肇“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钟灵:“……”
刀是利器,但是用来杀人,还是干别的什么,全在于人,与刀无关。
钟灵停了一下,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那药粉是哪来的?”
“我配的。”桑肇神色坦荡。
“那……那你可不能给别人。万一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里,就成了杀人毁尸的神器。”
桑肇对这个小郡王有些无语:“正常来说,就算化了尸,也会留下一滩水,即便即时冲刷,但也多少也会留下痕迹,遇上懂的人,还是有迹可寻的。”
钟灵看看在半空中晃悠悠的玄铁链,再看地上,别说一滩水,一滴水都没有:“哪有水。”
“我说的是正常情况,这具尸被那东西寄生多年,早已经被吸干了养分,所以才什么也留不下。”
这说法,钟灵能接受,但还是觉得吓人。
看了看桑肇的衣袖,又看看他腰间挂荷包的位置,想着这人身上又是蛇,又是化尸粉,越想直觉得疹得慌,往旁边挪了挪,远离桑肇。
退了两步,撞到一人,回头见是无心,又想到无心诓他,把那东西塞给他的事,连忙往回挪挪,想离无心远些。
可这一挪,听见身后传来桑肇一声轻笑。
回头,见他又回到了桑肇身边,整个人都不好了。
李密没眼看地别开头,密室这么大,这小郡王就没跟找不地主呆似的。
司徒陌循把手里的荷花灯递还给李密,转身无心:“那魂灯……需要准备什么?”
“备间干净厢房,要静,不要有人打扰。另外,备些上好的香烛。”这地方死气太重,甚是阴冷,无心不喜欢。
司徒陌循:“还有没有别的?”
“这样就行了。”无心深吸了口气。
一刻钟后,司徒陌循领着无心去到隔壁西院。
西院本该是美妾室女眷的住所。
但司徒陌循没有妻妾,西院一直空置。
他镇守边关的时候,几年不回一次京,偶尔回京的时候,他一帮属下,在京里没有府邸,随他回京,便都住在晋王府。
他在边关与属下们虽然常年相处,但他毕竟是将领,手下将士在他跟前,多少有些顾忌,不敢太过放肆。
为了手下将士放假休息的时候能自在些,便将他们安排在离他远些的西院。
现在,他们回京已经差不多一年,手下将士都已经论功受了赏赐,屋舍田地也都有了,不需要再窝在他府上,西院也就完全闲置下来,平时只有几个下人负责打扫。
他府中下人不多,但都尽心尽职,西院虽然没有人住,但该打理的一直打理着,到处都很干净,只是特别冷清。
无心环视了一下四周,觉得还错。
钟灵,桑肇,和李密兄弟,和梁勇一家都很亲近,他也就让他们回避。
九难死了,魂灯封印已经解除,不需要强行解封。
无心在香炉里捻了点香灰,细细地撒在桌上,然后拿出魂灯,放到撒着香灰的桌上,也不念诀,随手一拂,那灯“啪”的一声,裂开一条口子。
所有人一齐盯住那条裂口。
钟灵紧张地拉了拉无心后背衣服,小声道:“我看不见鬼,能不能看见?”
无心微微抿紧了唇, 不答。
钟灵看了无心一会儿, 嘴唇微微一哆嗦:“从魂灯里出来的都能沾上,沾不上, 就不在了, 是吗?”
无心微默。
钟灵想问会不会还有其他情况, 但看着无心难得地沉默, 那些话也就问不出来了,眼圈慢慢红了。
司徒陌循点了香, 插进香炉, 不看无心, 淡道:“做能做的便好,其他无需多想。”
他并不相信天意, 却知道有些事不可强求。
众不不再说话,退到一边安静等待。
过了一会儿,撒着香灰的香案上出现一对脚印, 接着又是一对。
那些脚印全挤在一块,就像一堆人挤在一起胡乱踩踏。
众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钟灵又忍不住想去拽无心,问为什么他只看见脚印, 看见不见人,却见小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隔开了他和无心。
钟灵不敢乱动, 惊扰了从魂灯里出来的人,悬着心继续往下看。
忽地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出去了的赶紧旁边让, 别挡道。”
接着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娘,你小心点,别绊着。”
李氏兄弟和钟灵激动了。
是梁勇和梁老太太。
案台上挤在一块的脚印散开,有“人”踩样香灰,跳下案台,现出“人”形。
一个,两个,三个……
最后梁勇扶着老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他们落地后,看看旁边人半透明的身体,再低头看向自己,眼里都透着迷茫。
梁勇看见司徒陌循和李氏兄弟,扶着母亲,过来行礼:“王爷。”
司徒陌循等了一阵,不见张超父子,知道他父子二人已经没了。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却也让人难受。
无心扫了眼梁家主仆,看回魂灯。
魂灯没了动静。
司徒陌循点了点头,“辛苦了。”
梁勇看向李氏兄弟,问道:“我们死了?”
李氏兄弟点了点头。
钟灵跑到无心身边,小声问:“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
无心仍盯魂灯:“他们盅毒发作,神智全失,不会有记忆,自然不会知道自己死了。”
他们是相互撕咬而死,若他们知道自己的亲人死在自己手上,那份痛苦更无法承受,不知道未必不是好事。
但梁勇是武将,不愿意做个死不瞑目的鬼。
李氏兄弟看向司徒陌循,司徒陌循点头,李密道:“二勇,我们借步说话。”
梁勇见李密唤他名字,知李密是要和他单独谈话,李密在这种时候和他单独说话,说明此事极可能和他母亲有关,正想和母亲交待一声,梁老夫人突然问道:“事情可是因我而起?”
李正和李密异口同声:“自然不是。”
梁老夫人看了李氏兄弟一眼,看向司徒陌循:“王爷,是因为我去过娘娘庙吗?”
李氏兄弟为了宽她的心,会忽悠她,但司徒陌循不会。
司徒陌循沉默。
那就是了。
梁老夫人神色黯然。
司徒陌循道:“此事是有人做局,即便老夫人不去娘娘庙,也会有其他,不必自责。”
梁老夫人在司徒陌循跟前跪了下去:“不管怎么,这事终究因我而起,我不能让大家死得不明不白。”
梁家众人一起向司徒陌循下跪。
梁家的人一个不漏地在这里,是灭门之灾,即便不知道过程,却也能想到他们是不得善终的。
不知道生前经历了什么,虽然少些痛苦,却也没有人愿意做个糊涂鬼,死得不明不白。
司徒陌循对李密道:“告诉他们。”
李密领命:“是。”
李密将梁家惨案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梁勇没想到自己跟着王爷出生入死,没死在战场上,竟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了自己家中,苦笑了笑。
梁家众仆得知他们是相残而死,意味着他们可能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人,有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抱头蹲下,对着自己的头一阵捶打,而有的人刚抱在一起痛哭。
梁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向家中众仆跪了下去,梁勇抢上去扶,被她一把推开,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你们因我而惨死,来世,来来世,往后的生生世世,即便做猪做狗,我也会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
众仆停止哭泣,纷纷跪下,其中年龄最大的老仆道:“我等都是无家可归,或有家不能归的人,容老夫人和沙爷收留,才能过了这些年的安生日子。寿元几何,都有天定,老夫人不必自责。”
其他仆人也纷纷表示老夫人平日待他们极好,现在虽然死了,却并不怪老夫人。
无心认为人死了,此生的缘也就尽了,好好道个别,接下来便哪来哪去,不理解为什么还要扯上生生世世。
但他无意去理解人类的感情,只略扫了一眼,便又看回魂灯。
忽地一个破哑的声音传来:“老夫人,您要的野鸡,我给您打到了,老肥了。”
案台上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香灰上多了一对清晰的脚印。
钟灵一把抓住无心的胳膊,兴奋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他还在,他还在。”
无心长吐出口气,转头看向窗外,由远及近的一排白灯笼。
七个无常鬼出现在窗外不远处,朝着无心和司徒陌循所在的方向,行了个礼。
无心轻点了头,将手指上的一点香灰弹了出去,香灰顺着风飘向带头的黑无常,黑无常抬手接住,在指尖碾碎香灰,看了眼在香案前慢慢浮现出来的老猎人,向无心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无心能看见无常,梁家众鬼也能看见。
梁勇扶着母亲,谢过李氏兄弟,走向司徒陌循和无心,冲二人重新行了个大礼,带着众仆,走向窗外无常。
老猎人混混沌沌地跟在后头。
白无常领着梁家众人离去,黑无常驿老猎人道:“你跟我来。”
老猎人不知道黑无常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却不敢问,埋着头跟在黑无常身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梁家的人和老猎人离开房间,身影就在众人视野里消失。
钟灵连忙拉了拉无心,急道:“老猎人的狗还等着他,他就这么走了?”
无心目送黑无常和老猎人离开的方向,道:“他去接他的狗了。”
“真的假的?”钟灵一脸懵。
“要不你跟去看看?”送走了梁家的众鬼和老猎人,这里已经没无心什么事了,他还有事要办,走向门口。
无心随口逗钟灵,没半句认真,钟灵却兴奋了,追着无心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无心:“谁说我要去了?”
钟灵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无心说的是“你跟去看看”,也就是说让他自个去,感觉自己被耍了,勃然大怒:“我看不见鬼,你不去,我怎么知道那狗能不能见到老猎人?”
“你也知道你看不见 ,我要骗你,就是去了,照样能骗你。”
钟灵对着无心,就像对着一个无赖。
换成其他无赖,打一顿就老实了,偏偏这个无赖,他还不能打,怒火“嗖嗖”往上窜,却得憋着,跑快几步,张开手拦住无心:“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一直这样,你才知道?”
钟灵被噎得俏脸通红,拦着无心却不肯让开,憋了一会儿,憋出句:“那你怎么知道老猎人回去接他的狗了?”
“我看见他求无常送他回去,他答应了。”钟灵看不见鬼,无心胡乱瞎编。
钟灵半信半疑:“真的?”
无心表情真挚地点头:“真的。”
“那我们去梁家村看一眼,不行吗?”老猎人看上去混混沌沌的,不太清醒的样子,钟灵还是放心不下那只狗。
一旁的桑肇翻了个白眼。
最是按规矩办事的鬼差,几时能通情达理到助人完成心愿。
这是骗小傻子呢,偏偏这个小傻子还就信了。
无心睨了桑肇一眼,道:“他和鬼差一起,生人跟着不合适。”
桑肇不通灵,但族中有通灵的草鬼婆,他从没听说过,有谁看见过鬼差。
没有人见过鬼差,但通灵者均说鬼差最是冷漠无情,凡事均按规矩办事,那些徘徊人间的鬼,遇上鬼差,即便有千万理由,都别想多逗留一刻。
看着无心忽悠钟灵只觉好笑,但和无心视线一对,觉得自己也成了小傻子。
司徒陌循拿起香案上的摄魂灯,走向无心,把摄魂灯递了过去:“谢了。”
无心睨了眼摄魂灯,没接,道:“你留着,说不定有用。”
观音像里的恶瘴没了,可以再养,饲养恶瘴之人死了,可以再选他人,但这灯是摄魂养祟的神器,不是想炼就炼得出来的。
对方舍得那缕恶瘴,舍得饲瘴之人,却未必舍得这盏灯。
留着这盏灯,等人来偷,便又是一条线索。
司徒陌循知道这是无心的好意,不再矫情,收起魂灯:“那些狗灵,你何时送它们走?”
无心:“现在!”
但顾忌司徒陌循,不敢靠得太近。
看见无心出来,立刻欢喜地往前蹦了一步, 但被它媳妇瞪了一眼, 又退了回去。
无心微微一默。
狗最有灵性。
它们生前被虐,短暂狗生以惨死收场, 但它们却未将怨恨迁怒旁人, 在看见他时, 甚至还能毫无保留地表示出善意。
司徒陌循知道狗灵们怕他, 抱着胸往门边一靠,没有跟无心一起往前走。
钟灵倒是紧跟在无心身后, 想看无心怎么送走那些狗灵。
虽然他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反正……就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