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变质了,干嘛不丢掉?” 钟灵想着发黑发臭的猪骨头,直冒恶心。
小郡王出身富贵乡,虽然吃得苦打仗,却不识民间疾苦。
桑肇道:“这墨变了质,虽然会臭,却不影响使用。那都是银子买来的,自然是不舍得丢掉。”
是墨,不是什么鬼怪喷出来的臭液,钟灵松了口气,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泡在了粪坑里,哪哪都不得劲,恼道:“寻常百姓过日子精打细算也就罢了,这娘娘庙一年年的收那么多香火钱,难道还舍不得用好点的墨?”
桑肇道:“这娘娘庙的人也是看人下菜碟,给贵人们写东西,自会用好墨。但如果只是给寻常百姓拆个字什么的,也就这墨了。口袋里的银子,谁还能嫌多呢,能省自然省着点。”
钟灵骂了声:“一群贼秃驴。”
桑肇不说话了。
李密也觉得钟灵实在太臭了,指了指一侧的院门:“这里出去有一口水井,要不然您去洗洗?”这里横竖有他们守着,钟灵走开,也没多大关系。
钟灵抬眼看向窗户,窗子里面不知道糊了张什么东西,花里胡哨的,怎么看怎么邪门,越加不放心里面的小舅舅。
又搓了把脸,见仍没能擦掉,就当自己蹲在茅厕里捂了一身屎臭,不管了:“完事再去洗。”
无心画好最后一张符,丢掉毛笔,封死所有门户,掐了个决,道:“开。”
白纸黑字,平平无奇的鬼画符化成几道淡淡的红光,红光向四面八方扩散,形成一道结界,将佛堂牢牢罩住。
无心伸出手指在结界上戳了戳,感觉还不错。
抬头冲那尊观音像道:“别人受供奉吃的是香火,你吃的却是阴魂,也不怕口臭啊。”
第31章 摄魂灯
在无心屏退众人的时候, 司徒陌循就知道这里必有邪崇,听了无心的话,便也抬头望向面前有足有两人多高的观音像, 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道:“恶瘴。”
司徒陌循飞快回眸, 看向无心:“这观音像是恶瘴?”
“嗯。”无心点头。
司徒陌循蹙眉。
他自小知道恶瘴对世人危害有多大,好在这世上只有那一处恶瘴, 还被困在摄魂洞之中, 出不来害人。
他四处奔走的这些年, 也特意留意察看, 但除了摄魂洞那一处,再没有发现其他恶瘴。
由此看来, 即便这世上另外还有其它恶瘴存在, 但也远在他们触及不到的地方。
冷不丁听说, 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每日人来人往香火不断的娘娘庙就有恶瘴, 心里顿时一咯噔。
他所知的恶瘴,只要有人看见过,不疯即死, 可这些年,并没有出入娘娘庙的人得疯魔症或者死去。
方圆数百里有许多百姓, 将心中所愿寄托在这尊观音上。
若毁了这尊观音,会绝了许多人心里的那点盼头。
他不拜鬼神, 要什么,便靠自己的实力去得到,得不到, 便是自己能力不够,要做的是更加努力, 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这些所谓的神灵上。
但那些穷苦百姓和柔弱女子,无权,无钱,能做事太少,有一点精神寄托,是活下去的希望,若那点心灵寄托都没了,生活会变得越发无望。
他不在意旁人说他什么,却不能不为那些努力活着的百姓着想。
无心见司徒陌循没有反应,问:“你不信我?”
司徒陌循轻嘘了口气:“要怎么做?”
百姓的事,是他要操心的事,而不是无心需要理会的。
他不知道无心布置的结界能支撑多久,就算他心里有再多的疑虑,现在也不是时候让无心解释。
无心道:“我取魂灯,引它出来,你灭了它。”
司徒陌循扫了眼莲花灯:“好。”
“你承影一用。”
司徒陌循取下佩剑,递了过去。
无心不接剑,只在剑柄一按,长剑出鞘三分,手指在剑刃上轻轻一抹。
一滴血珠在指间上慢慢渗出。
无心将染血的手指伸向莲花灯,豆大的火苗像是活物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拼命扭动身躯想要逃离那盏莲花灯。
它还没脱离灯芯,血珠便滴了下来,“嗤”的一声化成一小缕血雾散开,化成一道强大的力量束缚住它,它想逃,却逃不掉,眼睁睁看着那可怕的血雾一点点收拢,细小的火苗抖得如同筛豆,最后血雾收拢的瞬间,“扑”的一声灭了,只剩下一点焦黑的灯芯。
地面忽地抖了抖,头顶传来一声闷声闷气的怒喝:“尔等竟敢……”
司徒陌循抬头。
见面前观音像活了,丢掉手上的玉瓶,手垂了下来,身上的金光褪去,渐渐浮上一块块如同尸斑暗红色。
无心搓去指间上的残血,撩起眼皮斜瞥观音像一眼:“做都做了,说什么敢不敢。”
“那就去死!”
观音像挥起粗壮的手臂,狠狠地向他们砸了过来。
司徒陌循一手勾住无心的腰,将他往旁边空地一送,自己跃起,在空中一个转身,挥剑削向观音像的脖子。
观音像不动,无心不知道那恶瘴藏在什么地方,它这一怒,喉咙处便有东西微微滑动了下。
无心叫道:“刺喉咙正中,其他地方别碰。”
削向观音像喉咙的剑光在空中急转,改削为刺。
“不自量力。”观音像张开五指,抓住剑尖,用力扳去。
这尊观音像是由青石雕刻而成,十分坚硬,观音像的手掌又十分厚实,这一抓,力道更大得离谱,即便是上好的宝剑,也能轻易折断。
然抓在手中的剑,非旦没有折断,反而继续往前,直没进它的咽喉。
观音像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尖锐叫声,观音像咽喉处不住扭曲,似有东西想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司徒陌循看不见恶瘴,但石头扭动却是能看见,他将长剑,往前又是一送。
那东西挣扎得越加厉害,观音像也跟着发狂,手臂狂挥乱舞,想要把面前之人碾成肉沫。
司徒陌循人悬在半空中,无处受力,眼见要被石臂砸中。
无心抓住供桌,往司徒陌循脚下一丢:“接着。”
司徒陌循松开剑柄,脚尖在桌面上一点,翻身避开挥过手臂,身体下落之时,飞起一脚,踢向剑柄,承影这一脚踢得剑身完全插进观音像喉咙,顺势借力往后飞去,轻飘飘地稳稳落地。
那不住扭曲的东西猛地僵住,观音像也随之停下了所有动作,僵在原地。
司徒陌循和无心同时快速后退,分别站在远离观音像的两个角落,紧盯着喉间的那东西。
突起的喉部僵了一阵,突然猛地抽搐几下,缓缓向四周舒展开,喉部的突起慢慢消失,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轰”的一声,硕大的观音像支离破碎,塌了下去,化成一堆乱石。
承影从空中落下,笔直地插入石堆。
无心踢开滚到他脚边的一块碎石,走上前,拔出承影,对着石堆用力砍下。
石堆从中分开,露出压在下面的莲花灯。
他捡起莲花灯,把承影丢给司徒陌循,司徒陌循接住承影,长剑归鞘。
无心举着手里的莲花灯,冲司徒陌循摇了摇:“这是摄魂灯,也就是我们要找的摄取魂魄的玩意。”
方才用血灭烛火,司徒陌循就猜到了,从无心手上拿过那灯,吹去上面的灰,仔细打量。
二十年前,皇后连怀三个孩子,都没能保住,在怀上太子的时候,便到娘娘庙祈福,八个月后,太子平安降世。
皇后大喜,命宫中手艺最好的工匠马俊用黄金打造了三盏莲花灯,赐与娘娘庙。
马俊花了三个月时间,才做出那三盏莲花灯。
而他手上的这盏灯,就是皇后赐给娘娘庙的三盏灯之一。
就算让李正再搜个百八十遍,也不会想到皇后赐的灯有问题。
据司徒陌循所知,摄魂灯都是受阴煞之气滋养而成的上古邪物,才能有摄魂的功效。
太子十七岁。
现世不过十几年的玩意,怎么就成了摄魂的玩意。
无心看出司徒陌循眼里的迷惑。
从司徒陌循手上拿过那盏灯:“给你变个戏法。”
“什么戏法?”
“看着。”
无心手掌移向莲花灯,叫了声:“破。”
被他拿在手里的莲花灯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由金光灿灿莲花灯缩水成一盏成色古旧的铜灯,只有灯芯和之前长得一样。
“这才是这玩意的真面目。”无心把灯塞回司徒陌循手里:“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这么高水平的障眼法,如果不是我,你们找死也把它找不出来。”
司徒陌循重新查看手中灯盏:“被摄去的魂魄在这灯里?”
无心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这玩意胃口大得很,外头阴魂被它吃得一个不剩,这里面还能剩下什么,得放出来才知道。”
司徒陌循眸色冷沉,走到在之前放置观音像的石台跟前。
倒塌的石堆将石台压去一半。
司徒陌循吹去台上石粉,露出一条一指宽的裂缝。
无心走过去看了看,踢了踢石台,下头是空的,敲击的声音却不显空灵:“下面有东西。”
司徒陌循点头,站起身:“先出去。”
守在外面的人,听不见佛堂里的声音,感到地面抖动。
众人立刻扑到佛堂门口。
“舅舅。”
“王爷。”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地面抖动越来越厉害。
钟灵急了,伸手去推门,没能推动,退后两步,就要往门上撞。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身后传来桑肇的声音:“那人说过,没有允许,谁也不许进。”
钟灵没好气道:“他说不许就不许?万一我舅舅出了事,他赔得起吗?”
李氏兄弟是跟着晋王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并不似钟灵这般沉不住气,李密问道:“大巫见识广,可知里面是什么情况?”
桑肇摇头:“我也不知道里面现在什么情况。”
钟灵又急又气,摔开桑肇按着肩膀的手:“不知道,你还说个屁。起开,别在这儿碍本郡王的事。”
李正叫了声:“停了。”
众亲兵也道:“真停了,不抖了。”
钟灵低头,挪了挪脚,真停了。
里面完事了?
谁赢了?
小舅舅,还是怪物?
钟灵一颗心七上八下,叫道:“你们有没有耳朵好的,听听里面什么情况。”
桑肇抄着手道:“无心在里面布了结界,就算里面打翻了天,这外面也听不见。”
钟灵:“什么结界?”
桑肇不想解释,接着自己的话道:“万一晋王他们正在收尾,你这时候闯进去,结界受损,里面的东西没准拜你所赐就跑了。”
“你怎么知道里面一定有东西?”
“如果没有东西,他们干嘛要布结界?”
钟灵噎了一下,反驳不了,嘴里却不肯服软:“你跟我一样站在外面,怎么知道里面有结界?你编的吧。”
桑肇指了指窗户上的鬼画符:“那是结界法阵。”
看着那鬼画符,被钟灵急忘了臭味又回来,顿时觉得自己像在海滩上晒了臭了的鱼,整个人又不好了。
掏出手帕,把两个角搓成条,塞住鼻孔,趴到门缝上,正想看能不能看见点什么,门“哐”的一声从里面打开。
钟灵霍然抬头,看清站在门里的人,欣喜道:“小舅舅。”
李氏兄弟和众亲兵一齐站好,冲司徒陌循叫道:“王爷。”
司徒陌循点了下头,命李正立刻封了娘娘庙,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踏入半步。
同时将庙里所有人抓起来送去诏狱,稍后再审。
另外,加派人手,以娘娘庙为中心,扩大范围进行搜查,务必仔细,不可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观音像座前的莲花灯的数量,是固定的,把这盏摄魂灯拿出去摄取魂魄,必然还有一盏灯替换。
而能把这盏灯拿进拿出的人,只能是娘娘庙的人。
无心把封住门窗的鬼画符全撕下来,丢进火盆,一把火烧掉。
又捡起掉到地上的桌布,撕下一块,把摄魂灯丢上去,随便裹了裹,抓在手上。
头顶掉下一块墙灰砸在脸上,扬起的灰呛得他鼻子发痒。
无心抬手抹脸,手里抓着的摄魂灯特别碍事,正想丢开,身后传来钟灵“哇”的一声。
无心回头,见钟灵张着嘴,跟只呆鹅似的站在佛堂门口。
钟灵看见无心半边脸都是白灰,舌头不利索地道:“你……你们把观音碎尸了?”
无心一本正经点头:“嗯。”
钟灵:“……”
佛堂被砸得乱七八糟,就跟说书里说的妖魔大战八百回合似的,钟灵四处乱看,硬是没找出与妖魔鬼怪有关的东西:“这观音像怎么你们了,你们要把它砸成这样。”
无心嘴上都是石灰,不想开口,扯着袖子把脸擦了,扯过桌布,撕下一条布条,当做绳子,拦腰绑着摄魂灯,提在手上往外走。
钟灵碰了个钉子,有点不爽,但看见无心提在手上的东西。
无心是空手来的,现在多了个东西,说明有所收获,那点不爽瞬间散了,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什么?”
“好东西。”无心把布包丢给钟灵:“自己看。”
钟灵单手接住布包,这玩意看着不大,入手却挺沉。
他更觉得这东西非同一般,兴奋地打开包着的布,见是一个不知道在哪个旮旯沤得发霉的破油灯,灯芯焦黑,散发着股难闻的恶臭,不知道是不是蹭上过死老鼠。
嫌弃地拿开一些:“这破玩意算什么好东西?”
无心擦着脸上的灰,慢腾腾地往外走,“这玩意有一个名字,叫摄魂灯。”
钟灵手一抖,差点把这灯摔在地上。
无心逗他道:“摔了,里面的魂可就全完了。”
钟灵吓得小脸一白,慌忙把解开的布裹了回去,绑得结结实实,小心地捧在手上。
他上过战场,杀过敌,不怕鬼,但终究生在皇家,平时多少有些小洁癖,想到自己手里捧着许多阴魂,还是不得好死的阴魂,就觉得背后小阴风吹得他阵阵发冷。
忙要还给无心,却见无心已经走出佛堂。
小心翼翼地捧着摄魂灯,在佛堂外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无心,手里的“好东西”变成了烫手山芋,拿着不是,搁下也不是。
桑肇看了眼钟灵捧着的布包,也不多问,站到佛堂门口,视线缓缓看过被毁得不成样子的佛堂。
墙上有几个破洞,是重物砸出来。
青玉石地板裂开,中间凹陷,还有许多细小碎块,是被重物自上而下砸出来的。
供桌四分五裂。
柱子破裂,是被重物大力砸出来的,破口处粘着金粉,是从观音像上刮下来的。
桑肇视线落在佛堂中央的石堆上,看了一会儿,上前,拨开最上面堆在最上面碎成好几块的观音头,露出一截被长剑贯穿的脖颈。
喃喃地道:“观音像活了?”
回头,看向还在像没头苍蝇一样找无心的傻郡王。
摄魂灯?
是有人用人的魂魄来喂这尊“石观音”?
钟灵在娘娘庙门口转了一圈,也没看见无心,返回娘娘庙,问站在一边听司徒陌循说话的李密:“看见无心没有?”
李密摇了摇头。
无心从佛堂出来的时候,李密是看见了的,但一晃眼,就不知道人去了哪里,他要听王爷安排事务,没敢走开,这会儿也不知道无心去了哪里。
钟灵又问了几个人,都和李密情况一样。
司徒陌循倒是看见无心出了娘娘庙,见钟灵在外面没看见人,抬眼往大门外望去。
却见地上用香灰,写了几个字:“在附近转转。”
那香灰,被风一吹就散了。
司徒陌循收回视线。
钟灵找不到无心,只得在一旁等着,直到司徒陌循把该交待的交待完,出了娘娘庙,迈出门槛,就看见懒洋洋地斜靠在马车车辕上的无心,连忙奔了过去,把摄魂灯往无心抄着手臂里一塞:“我怕摔了这宝贝,还是你自个拿着吧。”
无心抄着手没动。
钟灵怕无心没拿稳,小心护着不敢松手。
无心说这是摄魂灯的时候,钟灵就脑补出这灯藏在观音像里,小舅舅和无心打碎观音像取灯的画面。
桑肇说弄他一鼻子恶臭的鬼画符是封印之术。
如果没有怪物,只是打碎石像取灯,根本没必要整什么封印之术。
他想知道那鬼画符是用来做什么的,如果不是封印之术,他就能让那自以为是的桑肇去舔狗屎。
正想问无心,他画的那是什么,无心看着他似笑非笑地开口:“喂,小子。”
钟灵:“你叫谁小子。”
无心笑笑,道:“如果把这灯摔了,梁家村的那些魂也就没了,我们就能少一事,似乎挺不错。”
钟灵怔了一下,怒道:“什么叫少一事,既然说了要把他们送回去,就得把他们送回去。”
无心嘴角的笑淡了下去。
钟灵看着无心,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眼看着李正指派官兵的司徒陌循,声音小了下来:“你……你什么意思?该不会是……他们……他们的魂……没了?”
无心不答。
钟灵见无心不说话,脸色一点点转白:“真没了?”
“我哪知道?”无心抓起摄魂灯,掀起门帘,钻进马车。
钟灵跳上马车,一把掀开门帘,弯腰瞪着坐到最里头的少年:“什么叫你不知道?”
“我又没进灯里看过,我去哪知道?要不然,你进去看看?”无心把让钟灵千万小心别打碎了的摄魂灯没轻没重地往地上一丢。
钟灵看得心塞:“我怎么进去?”
“拿你那剑,在抹子上一抹。”无心指指地上的摄魂灯:“然后我用这玩意收了你。”
钟灵噎了一下,怒道:“你神经病。”
无心笑笑,双手抱到脑后,没骨头似地往车壁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炼化阴魂的邪术所需条件十分苛刻,准备事项繁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搞得好的。
就算提前准备好,炼化一个魂魄,修为高者,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
老猎人他们被摄走魂魄的时间不长,这点时间不足以炼化任何魂魄。
无心向老猎人的狗承诺帮它找回主人的时候,认定能够找回老猎人的魂魄,但在看见那尊被恶瘴附身的观音像的时候,之前认定的事就不那么肯定了。
修士炼化魂魄,需要不少时日,但噬魂的邪物吞噬一个魂魄,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那恶瘴还未成气候,若直接吞噬魂魄,遇上还有意识不肯就范的,必遭反噬,这才将魂魄置于魂灯内焚烧去其三魄。
失去三魄的阴魂,被消去意识,混混沌沌,再无反抗之力。
这般折腾,虽然比直接吞噬慢了许多,但两天时间已经足够它吞上好几个。
老猎人和梁家的人在这灯里还能剩下几人?
剩下的又是些谁?
恶瘴除了,无心想到那条等着老主人回家的狗,心里却闷得难受。
钟灵看着无心,总觉得无心这样子有点不对劲,坐到无心对面,拉了拉他的衣角:“不会……真没了吧?”
无心不睁眼,懒懒道:“不知道。”
“我不信。”
“不信拉倒。”
无心把抱在脑后的手垂了下来,抱着自己,面朝里地侧过身。
和钟灵鬼扯,无心脸是上无所谓的笑,心却坠坠地往下沉,沉到不能再沉的时候,一丝丝地泛开许久不曾感觉到的落寞。
他不记得以前的事,却记得这种感觉。
他曾在这样的感觉里沉了许久,久到忘了所有一切,也无法消除。
钟灵是从小被宠着长大的,除了家里几个长辈,他谁的账都不买,平日里若谁敢这样对他,他早上去捶人了。
这会儿瞪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除了一张脸黑成锅底,硬是没想动手。
桑肇走到马车旁,仰头看着站在车辕上的钟灵。
钟灵脖子卡在门帘缝里,看不见脑袋,只看见手撑着门框撅着屁股的身子。
桑肇问:“聊完了吗?”
听见桑肇的声音,钟灵不太想理他,假装没听见。
桑肇拿藤杖碰了碰他的腿:“聊完了,让让。”
钟灵被无心晾着,本有些不爽,听了桑肇这话,火就上来了。
心想,他还就不让了,念头刚起来,就听身侧传来小舅舅的声音:“你是进去,还是出来?”
钟灵刚想说:“进去。”就被人一脚踹到一边,亮出了车厢门。
钟灵连忙扶着门框,才没滚下车辕,扭头就看到小舅舅一脚踏上马车,一掀门帘,坐到无心身边。
这哑巴吃,钟灵吃了还不能有脾气,把脑袋钻出来,坐到驾座上。
小舅舅的亲兵来了不少,不缺人驾车,但他坐车,只能跟桑肇坐一块。
桑肇不但会读心术,身上还养着蛇虫,他刚才拉着桑肇往马棚赶的时候,桑肇养在袖子里的小青蛇还出来放风爬到他手腕上溜了一圈,那又凉又痒的触感,现在想起来鸡皮疙瘩还能一脸。
他宁肯驾车,也不和那怪物坐一块。
无心听见有人上车,但不想动,一只手伸过来,碰了碰他的额头。
一丝微末的热气从指节碰触处传来,没入肌肤。
好舒服!
心心念念的热气来得毫无征兆,无心微微怔神,沉在谷底的感觉悄然淡去。
无心睁开眼睛,对上司徒陌循清澈如琉璃的眼睛,忽地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觉。
仿佛许久以前,他也曾这样睁眼就看见这么样一双眼睛,这样一张脸。
无心不过脑地道:“在忘川河底泡久了。”
司徒陌循看着他默了一下,收手回来:“让大巫给你看看。”
桑肇的医术比宫里御医还好。
他这病, 神仙也治不了。
谁看都没用。
热气跑了。
无心抬手去抓从额头上离开的手。
桑肇正弯腰钻进马车, 听见司徒陌循的话,看向无心。
无心眼角余光和桑肇目光对上, 伸出去的手改成摸自己的额头:“不凉呀。”
司徒陌循盯着他, 没有说话。
李密走来:“王爷, 工匠约莫还有一刻钟能到。”
石台是整块的青玉, 冒然打砸,碎落的石块落下会压住下面的东西。
要想保证下面东西不受损坏, 只能让手艺好的工匠过来, 把青玉撬出来。
司徒陌循点了下头, 又转头回来盯着无心看。
无心和司徒陌循的视线对上,清了清嗓子, 道:“观音像里的恶瘴是有人从别处移来的。”
无心的话像平地刮起的一阵风,吹开迷雾幻化出的太平假象,露出背后的魑魅魍魉。
钟灵一把掀起车帘, 一双杏眼睁得溜圆:“摄魂洞里的那种恶瘴?”
正要走开的李密,听见“恶瘴”二字, 脚下顿了顿,跨上车辕, 坐到钟灵身边。
无心“嗯”了一声:“那恶瘴食人魂魄,又长年受香火供奉,已然化为精怪。恶瘴不受人控制, 即便幼细到还不足以影响生灵心智,也不能你想将它放在哪里它就呆在那里。要想挪移, 得断其根源,再用封印之术将其强行封印,令其困固不会散开飘走。这恶瘴能被人挪移至此,自是十分细幼微弱,又是被人用封印之术封入观音像,受封印影响,危害极其有限。这便是为什么进出娘娘庙的人,不会像进入摄魂洞的人那样不死即疯。”
李密道:“娘娘庙的观音像有一百多年了吧?”
无心道:“那恶瘴若是一百多年前放进去的,别说娘娘庙的人,就连你们临江,都得被它吃空了。”
观音像里的恶瘴有人在投喂,这么喂法,一百多年时间,再细小的恶瘴,都喂成了一口能吞下数十人的大胖子。
这恶瘴连一个完整的魂魄都吞不下的程度来看,进入观音像的时间,顶多十年左右。
钟灵抓了抓头:“可是这尊观音像一直就在那儿,没听说什么时候换过观音像……”
“十年前。”司徒陌循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观音像十年前修补过。”
李密猛地看向司徒陌循,眼里闪过一抹难言的晦涩,就连扎扎呼呼的钟灵都像突然间有了心事。
无心脑海里浮上少年怒到极致的脸,血从崩裂的眼角淌入眼中,嗜血的红。
是那个时候吗?
无心扭头看向司徒陌循。
司徒陌循没有再开口,脸上所有表情都已经褪去,淡得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大拇指指腹在承影上无意识慢慢摩挲。
李密把观音像修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十年前,娘娘庙发生过火灾。那时战乱不断,他和李正兄弟跟随晋王镇守边关,不在京中。
听说那次走水,火势失控,把佛堂烧了半边,落下的屋梁压在观音像上,把观音像脖颈被砸出一个缺口。
然后就有人四处散布谣言,说是□□气数尽了,观音像受损,便是征兆,闹得临安城中人心惶惶,皇帝震怒。
为了平息谣言,下令将娘娘庙的尼姑全部抓了起来,清查娘娘庙失火原因。
得知是守夜的小尼姑,晚上换香烛时打瞌睡,打翻烛台,点燃了帷幔,造成走水,当即便要处死小尼姑和当时的主持圆慧。
皇后听说要处死圆慧,连忙去求见皇帝,说圆慧是半仙之身,不可杀。
无心听到这里问道:“为什么圆慧是半仙之身?”
李密道:“这就要从更早的时候说起了。”
皇后娘娘是当今皇上还是太子时娶的太子妃。
二人大婚以后,太子的妾都生了好几个儿子,太子妃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太子妃听说娘娘庙菩萨很灵,便去了娘娘庙。
圆慧为她念经祈福百日不断,她便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