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儿不喜欢那股邪气,才对渊有些疏离的模样。
许若凡忽的想到些什么,小心翼翼地问:
“爹娘镇守地崖那么久,你们……憎恶妖魔吗?”
赵婉儿闻言,心思百转,眼神复杂地望了渊一眼,这才重新看向许若凡,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许若凡眼神一下子有些暗,却被他用勾起的唇角掩饰过去了:“好吧。”
既是如此,他便不再和爹娘多提渊了罢……
“不过,”赵婉儿看着渊,缓缓道,“若是那妖魔不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平日遵守礼法,懂得爱护弱小之辈……我们便不会拿它怎样。”
许若凡眼神一亮:“真的?”
许崇威点点头道:“平日里,你不关心这些事,不知道许家人对妖魔有三不捉——心性纯善者不捉,未曾伤人者不捉,幼弱无力者不捉。”
许若凡在心中默默地对比着。
心性纯善……他觉得渊性格单纯又直接,符合。
未曾伤人……糟了,好像不大符合,渊曾经把围剿祂的一干人等全干趴下。不过,那也不是祂先动的手……
幼弱无力……咳,这个绝对不符合。
他核对了片刻,忽然觉得,他爹娘或许是有一定概率可以接受渊的。
他望了过去,见渊目光含笑,先是偏了偏头,又低下眼,似也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祂蓦然抬眼,看向他。
两人目光顷刻撞在一起,许若凡有瞬间的赧然,不觉移开了目光:
“既、既然如此,那个,我便留在这里,与你们等那诏书批复下来,以免又生什么枝节。过几日,我们一起启程,我回桃源村,你们回地崖……”
许若凡顿了顿,再度看向渊,轻声道:
“至于你……你在皇都,有未尽之事。待你将那些事做完了,我们在桃源村碰面,你看……如何?”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许若凡和自家爹娘便留在了国师府,等待新皇批复的诏令。
许若凡曾经担心过,他带着凡间剑,从顾飞白的别院不告而别,还悄悄甩掉了跟踪自己的人,会不会让顾飞白满皇城搜人。甚至,故技重施,继续利用新皇,扣下许崇威夫妇,逼他随他去铸剑山庄……
他将这担忧告诉了国师,请他帮忙四处打探铸剑山庄的动作,发现顾飞白并无动作,这才放下心来,安心等待着。
不过,国师却是眼神浑浊地望着他,低声道:
“你在铸剑山庄有未尽之事,怕是难以就此离开。”
许若凡微微一怔,问道:
“我还有何未尽之事?”
国师闭目,眼球快速转动了片刻,口中喃喃了一串许若凡听不懂的话语。
许若凡挑着眉,耐心等待了片刻。
良久,国师睁开眼,只说了四个字——
“老朽……不知。”
许若凡:“……”
既是连国师也说不清楚,那便是没有了——许若凡这样想着,分毫不在意地甩掉所有思想负担。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除非天真的塌下来,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整日忧虑思索。
许若凡在这度假村般的国师府,住到第三日的时候,那青翠茂密的竹林里,忽的下了一场大雨。
雨停之后,夏季炎热的温度,骤然凉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湿润的泥土香气。
许若凡打开房间的窗户,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向下望去,眼尖地发现,周边的竹林,不仅长出了许多鲜嫩的新竹笋,还多了许多新鲜大朵的菌菇。
他顿时有了些闲情逸致,便拉上渊、无名和唐三思,各自背着背篓,进竹林里采起野味来。
这竹林从外走入之时,并不觉有多大;从里向外走,反倒能察觉凭空宽阔了不少。想是什么空间阵法的缘故,走得远了,便觉得周围景色相似,容易迷路。
不过,林子越大,可以采摘的东西越多,他们的收获,也就越丰富。
许若凡兴致勃勃地走在前头,这里挖一点,那里摘一点,很快把背篓装了个半满。
他回头一看,发现无名和唐三思,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想是走了另一条采摘路线。
而渊慢吞吞跟在他身后,提着祂自己的背篓,里边空空如也。
许若凡瞥了一眼那空空的背篓:“你是来散步的吧。”
渊懒懒应了一声:“嗯。”
许若凡:“?”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渊一眼。
渊看着许若凡怀疑的神情,解释道:
“我要吃肉。”
敢情,是对这些素的没兴趣。
许若凡哼哼了一声,道:“你眼里只有炒鸡,不知道这些菌菇之类的素菜,做得好了,可比肉好吃多了。”
渊双眉深深蹙起:
“以前,曾有些讨人厌的妖物,把这毒物献祭到地崖,害我一连昏睡了许多年。”
许若凡轻咳一声:“那是它们没辨认出来,有的蘑菇,是毒蘑菇。”
渊目光忽的转向一旁,显然并不认可许若凡的话。
许若凡捕捉到祂眼神,顿时停下脚步,定定看着渊的目光,郑重地重申:
“菌菇真的很好吃!”
渊漆黑的视线,又游移了片刻,喉咙里短促地哦了一声。
显然还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我便证明给你看!”许若凡顿时有些微恼地道。
渊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似有些不自在:
“你爱吃,便吃么。”
许若凡不知怎的还是有些微恼,良久,又觉得自己这气生得实在有些无厘头,顿时哑然。
他转回头去,闷不吭声继续向前,忽的察觉,不知何时,细微迷蒙的黑雾,缓缓向着周边逸散开去。
“给你摘来便是。”渊低声道。
那扩散的黑雾,卷起地面上的竹笋、菌菇,还有一些攀爬在藤上的不知名浆果,送入许若凡和渊背后的竹筐里。
许若凡顿时有些目瞪口呆。
难怪渊一直没有动手。
他原以为渊对这些丝毫不敢兴趣,现下倒是觉得,祂是不愿扰了他动手采摘的乐趣。
“够了够了。”许若凡伸出手,急急挡住背篓。
那背篓里已经满了,再添上些许,也只会滚落到地上,徒增浪费罢了。不如让它们留在原位,自行生长。
那黑雾倏然淡了下来。
渊无声抱着那背篓,干净漆黑的眼眸,凝视许若凡。
许若凡眼神蓦地一偏。
他垂首,轻声道:“多谢你。”
“嗯。”渊眼眸亮了些许,脚步无形中移动着,紧紧跟在许若凡身后。
许若凡唇边也不自觉勾起一抹笑容,背着自己的背篓,继续在竹林中吭哧吭哧地前行。
他们已经把背篓都填满了,接下来,便该去找无名和唐三思了。
自从那日许若凡下令让无名离开自己,独自带着玉扳指去唐府,他走了那一遭之后,整个人似有了些莫名的变化,不再像原本那样僵硬木然地跟着许若凡。
可那灰色身影,总还萦绕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
许若凡和渊走了不远,便听到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争吵。
或者说,只有一人在大着嗓门嚷嚷罢了——
“你这榆木脑袋,这是个坑啊!”
“那日教会你的,你竟就这么忘了!无名,你有没有心啊!”
“你怎的一离开若凡,便像是个傻子似的?”
许若凡听出那是唐三思的声音,与渊对视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唐三思一身孔雀绿的装扮,背后背着背篓,腰间挎着潮水剑,双手叉腰,正对着地上嚷嚷。
那地面上……赫然是一个捕猎用的坑。
许若凡才走过去,便看到唐三思抬眼看了过来,眼眶有些微红,不由得关心道:“三思,怎么了?无名呢?”
唐三思气得手直发抖,抬手指了指坑里:“他、他就这么直勾勾进去了!”
许若凡朝那坑里一看,顿觉好笑。
这捕猎坑挖得有些深,足足有五六米,底下站着一个沉默的灰色身影,正注视着面前湿润的泥墙。
听到许若凡的声音,那灰色身影抬脸,缓缓望了过来,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扫过许若凡的面容。
唐三思气得直喘粗气,眼眶更是红了一点。
许若凡一看便知,以无名的身手,这土坑不该困住他。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自那土坑中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上来。”许若凡轻声道。
唐三思叹了一声:“那几日在唐府中,他明明学会过。”
许若凡望着坑底的无名,心思百转。
“凡间无名。”他道。
无名缓缓道:“我在。”
“上来。”许若凡说。
无名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指令,脚步飞踏,沿着垂直的泥壁,蹭蹭蹭飞身上来,站定在许若凡面前,浑浊的灰目,重新放空了。
唐三思怔怔看着无名:“他……”
许若凡长长叹息了一声:“看来,我还得去那铸剑山庄一趟。”
国师的话,竟还是应验了。
顾飞白没有满皇城地搜寻他的所在……他却还是得去那铸剑山庄一趟。
一旁的渊闻言,眸光一暗:“此去,凶险。”
“我得想想办法,让无名做个完整的人。我此世为人,需要的是朋友,不是剑奴。”许若凡淡淡道。
渊合上双目,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了。
祂双唇微颤了一下,轻启:
“传说,铸剑山庄制造剑奴,是用缚魂蛊。”
“缚魂蛊……”许若凡喃喃着重复。
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却觉得在听到它的瞬间,心中有种莫名的异样感觉。
“此去,凶险。”渊再次重复。
渊一向懒得开口说话,祂很少这么啰嗦,要把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讲。
许若凡知道,或许他这一去,是真的凶险。
他抿了抿唇,抬眼看渊:
“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攻铸剑山庄?”
渊目光一暗:“我等你回来。”
许若凡目光柔了一瞬,轻轻点头。
渊干净漆黑的双目一敛,眼底幽深无波,其中泛出的寒意,却是能将人生生冻在原地。
许若凡兀自想着之后的事,却是并没有注意到渊这一瞬间的变化。
一行四人,带着各自的背篓,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可是几人面色各异,显然都不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许若凡眉目皆是深思,渊神情冰冷阴鸷,唐三思脸上一贯的笑容没有了,无名则是一如既往的木然。
许崇威和赵婉儿早就准备了些厨具,等着大家回来一块做饭,看到几人的神色,不禁面面相觑片刻。
赵婉儿上前接过许若凡背上的背篓,状似不经意一问:
“怎么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许若凡兀自沉在自己心绪之中,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话,回应道:
“没什么大事,只是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现在这个节骨眼,你要去哪里?”赵婉儿又与许崇威对望了一眼,不禁更加担忧。
“铸剑山庄。”许若凡轻声说。
周遭气息,不知何时又凉了一度。
许若凡抬眼,看到渊早已敛了目光。
那漆黑无光的双目,隐约翻腾着隐秘而炽盛的怒意,和一丝极淡的……恐惧。
许若凡抬手揉了揉眼睛,好似自己看花了眼。
下一刻,渊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许若凡眉眼一弯,笑了笑:
“那些也都是明天的事……今日,我们只需坐在一起,吃顿好的,什么也不必多想。”
白衣青年扬起的笑容,一如既往,温暖而随性。
一下子,铸剑山庄的步步紧逼,无名时好时坏的状态,新皇迟迟未到的批复……似乎都不重要了起来。
眼下真正重要的——或许只有吃饱肚子罢了。
渊似是被他的话宽慰些许,沉默着,合上冰冷双眸。
祂的神情虽未软化下来,周身隐隐弥散的黑雾,却一点点散去了。
许崇威望着许若凡,眼里溢满欣慰。
他曾以为,当初地崖那一场献祭,便是许若凡和整个许家的绝境,他将失去最爱的孩子……没想到,许若凡不仅解救许家于水火,还从地崖奇迹般生还。
后来,那孩子为了保全许家,孤身离家躲避风头。
许崇威虽未亲口表露过,心里却再明白不过——世道离散,这一别,说不好便是父子之间的永别。
——可许若凡还是再次出现了。
他从安州城,千里迢迢入了皇都,叫上他的三五好友,与太上皇、镇妖司、铸剑山庄几方势力周旋,趁乱将他们从修竹院带了出来,最终一家人得以再次团聚……
许崇威早已察觉到,自从献祭那日开始,自家那懒散随性的孩子,便一点点长大了——
他正尽他所能,庇护他的父母,帮助他的友人……
此去铸剑山庄,无论许若凡的目的什么、要冒多大的风险,都是他心之所向。
许崇威,自是绝对支持的。
他知道铸剑山庄势力盘根错节,甚至能左右皇位……心中的担忧,不比赵婉儿少,却只是轻拍妻子肩膀安慰着,沉声道:
“天大的事,也得把这顿饭好好吃了。”
唐三思心中担忧散去,却仍有几分莫名的恼火。
他抬起潮水剑,用坚硬的剑柄,轻轻敲了敲无名的脑袋,咬牙切齿道:
“你且等着,我迟早敲开你这榆木疙瘩,看看里头到底都塞的什么……”
接下来,众人分工合作,将采集回来的菌菇、竹笋、浆果、野菜等等,分类放好;挑拣出一些含有毒性无法食用的,还有些被压坏的,放在一旁,剩下的洗净备用。
许若凡架了一口大锅,做起菌菇汤底来,打了个野味火锅。
剩下的一些,则分别做了些不同的小炒。
这种时候,他更是尤其想念起当初在地崖底下的那个小徒弟——余继轩来。
若有余继轩掌勺,许若凡只需静静坐在一旁,张嘴等着吃就好了。
只可惜如今两人天各一方,也不知他现在究竟如何了……
说起来,他们此次摘回的菌菇、野味种类多样,肉质口感各有不同,吃起来却都有一种别样的鲜味。众人吃了个大满足,就连渊,也背弃了祂无肉不欢的宣言,无声无息地吃掉许多。
吃了一半,满身纹彩的国师似是刚做完什么仪式,带着两名小童,自竹楼外进入。
看到大堂中热气腾腾的景象,他忍不住重新退出竹楼,认真打量了一眼,确认了一下这是自己的地盘。
许若凡看到国师,上前把他也拉了过来,热情道:
“国师大人,来来来,您也尝尝。”
“这、老朽近日属实无法……”国师犹豫地看着锅里他熟悉极了,却从未放进食谱中的若干食物,终是敌不过那道莫名诱人的香气,小心翼翼尝了一口……随后,浑浊的眼眸一亮。
许若凡笑眯眯看着他,郑重作揖道:
“多谢国师这几日对家父家母的照料。”
国师放下了摇铃,摇摇头,叹息一声:
“照料不敢当……倒是今后我这竹林子里的野味,怕是都留不过夜了。”
众人闻言,忍不住哄笑。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顿饭,倒算是许若凡的送别宴。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便各自道别,回了屋中。
许若凡忙了一天,只觉得精神虽然饱满,身体却已有些疲惫。
他一下躺倒在自己的竹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心中暗暗定好了明日的行程,思索着见到顾飞白之时,如何应对,如何在拿到缚魂蛊的解法之后,尽快脱身……
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是夜。露深雾重。
竹林间隐着蝉鸣。若有似无得风声,偶尔呼啸过竹叶之间。
青翠竹叶之上,凝起一颗细小露珠。
露珠逐渐饱满,顺着短短的叶脉,将那细小竹叶一点点压下——
蓦地,滴落下来。
许若凡忽觉浑身一寒,自睡梦中醒了过来。
夜色正浓,眼前是一片幽深无边的竹林。
他站在竹楼大堂的门口,一脚迈出,似正向外走去。
许若凡有几分怔忡,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穿着一身白色里衣,黑发松松散落,腰带未系,右手握着一把凡间剑。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什么情况?”他偏了偏头,喃喃自语。
不知何时,竹林外似笼着一层幽深的黑雾。
雾色渐浓,缓缓涌动着,迤逦而来,入了竹楼。
“渊?”许若凡尝试着叫了一声。
如墨的黑雾,果然滞了一下,缓缓凝出一道修长的黑影。
黑影渐明,那道许若凡无比熟悉的黑色人影,像是从墨池中堪堪踏出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落下几滴漆黑的液体——
那黑影上的墨汁一滴滴滑落,露出昳丽而空茫的容颜。
一双眼眸缓缓自那面容浮现,眼珠漆黑而干净,好似黎明前最深的那抹夜色。
好一会儿,不断滴落的黑影,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形。
“何事?”渊双目一眨不眨望着他,低声问道。
许若凡微微蹙眉。
渊这是半夜出去过,刚刚才回来么?
两人竟是莫名恰好碰在了一起,倒也够巧的。
他展颜一笑,轻声道:
“没什么,昨夜想的事情太多,可能是有些梦游了,一觉醒来竟站在这里……你方才,是去处理魔域的事情么?”
渊低低嗯了一声,微微垂下的眼睫,凝着一颗露珠:
“隔着皇都结界,与执魔会了面。无涯峰袭击后,魔域混乱,便说久了。”祂认真解释道。
许若凡笑了一声:“倒是忙得很,加班到……”
他还未说完,渊垂着双目,神色未变。
身后黑雾却忽的暴涨而起,转瞬充斥了整个大堂,也将那道白色身影深深包裹入其中。
“你……”许若凡微微一怔。
骤然降下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雾色中,他感到一种熟悉而危险的战栗感。
猝不及防间,一道莫名湿润的气息,轻轻抬起他下巴,开启他的口腔,深深探了进去——
许若凡瞪大眼。
下一刻,意识却是变得模糊起来。
渊……又在吸他的魂魄么?
他们都这么熟了,那魂魄的旧账就不能一笔勾销么……还真要他还?
——许若凡昏昏沉沉地想着。
那道滑腻湿润的气息,缓慢而反复地滑过他的五脏六腑。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留恋地逡巡……
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抽开。
周边景色逐渐显现。
黑雾淡去,渊仍静立在他面前。
只是双颊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红色。
许若凡发现,自己并没有那股被吸食魂魄后的眩晕无力感。
他抿了抿唇,立刻快速地轻声问:“找到了么?”
渊顺着他话中意思,下意识摇头道:
“未有。”
“哦,那你刚才找的是什么?”许若凡挑眉,追问出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方才那道气息反复、缓慢地乱窜,不是在他体内找什么东西才怪。
虽然“找”得确实也太久了,久到他怀疑……渊其实是在那话本中又学了什么奇怪的知识。
渊视线不自觉一飘,片刻后,轻勾了勾唇:
“你夜半四处晃悠,我在找,是不是缠上什么脏东西。”
原来……祂在担心他梦游的事。
在他原来的世界,梦游有科学原理解释,可现在的世界,却更怕被什么脏东西缠上。
许若凡心中一暖,口中轻声调侃:
“什么‘脏东西’,也太埋汰人了吧?不过是我昨夜思虑过重罢了。听孤儿院的护工说,我小时候便有这毛病。三岁多的时候,半夜就知道梦游去食堂,找好吃的呢。”
他知道渊其实涉世不深,便也不加掩饰,顺口蹦出些以前惯用的词。
祂似也并不太在意,含笑道:“然后呢?”
许若凡也笑道:
“食堂却早就收工啦,那里什么也没有,冰箱也只是个摆设罢了,空空如也。我定是扑了个空……不过,谁知道小时候的我,是真的梦游了,还是借故到处找食吃呢?”
渊眼睫颤了颤,低声问:
“是饿了肚子么?”
“有时会,”许若凡想起那段时光,笑笑,“那里小孩子太多,总有护工看不过来的时候,没吃饱、饿上一两顿,是常事。”
他笑眼下的眸光一转,看向沉默不语的渊,挑了挑眉:
“怎么,你在地崖底下,便顿顿吃得饱么?”
渊动作一顿,轻哼了一声:“有妖魔长年供奉我。”
“哦豁,真好,”许若凡赞叹一声,想了想又道,“它们知道你喜欢吃炒鸡么?”
渊的神情似有几分冰寒:
“妖魔中传言,我喜香烛、冥钱和莴苣。”
……呃……嗯?
许若凡轻咳一声,目光中流露的赞叹,顿时转为深切的同情:
“难怪我初见你之时,你一副饿坏了的模样。”
想起渊那时一副饿中极饿、见他就想吃的样子,许若凡仍觉几分好笑。
渊偏过头,看许若凡弯起的眉眼,唇角亦微微勾起。
微风拂过,竹林摇晃,发出温柔沙沙声。
黑雾散尽了,朗朗夜空中,露出几点疏星来。
“铸剑山庄一行,若有危险,时刻从那戒指中呼唤我。”渊轻声道。
许若凡想象不出来,那个总是一脸笑意的顾飞白,会带给他什么危险,却仍是点了点头。
渊才被那皇城的除魔阵重创,从那黑戒之中重新显形,虽前几日受了国师的阵,目前已看不出什么异样,却还要恢复休养些时日,才能恢复到祂最强盛时的模样。
许若凡只想让渊,安心,安心,再安心。
第62章
次日清晨,许若凡辞别了许崇威和赵婉儿夫妇,带上些碎银盘缠,便打算坐上凡间剑,御剑向北而去。
铸剑山庄位于皇城的北部,离皇城并不遥远,若有车马,只需一日便到。带着无名,本该也是马车更方便些。
可许若凡问了一圈皇城周边的驿站,都不肯带人到铸剑山庄去。
细问其原因,车夫们一个个扭捏不安的模样,怎么也不愿意说,还纷纷劝他打消去铸剑山庄的念头。
许若凡打听了半天无果,最终只好灰溜溜地摸摸鼻子,自己御剑过去。
御剑虽比车马快上不少,却免不了风吹日晒,也无法在途中打盹;还要再带上无名,更是有些不便……如今却是不得不做了。
他从国师府大堂顺了两个蒲团,以竹板垫了层硬底,又用火炙过的坚硬草绳,一前一后将两个蒲团牢牢捆绑在凡间剑上,串成糖葫芦似的形状……
这样倒也算是把二人座的长剑了。
许若凡将凡间剑托起,翻身上了前方的蒲团,又让无名坐上了后方的蒲团。
载着两个成年男子的凡间剑,艰难地左右晃了晃,吃力地浮在半空中,微微打着颤,好似随时都要跌下来。
这一刻,许若凡颇有些庆幸,幸好凡间剑已经死去,不会因此来找他的麻烦……
他盘腿坐在凡间剑的前座上,托着腮,悠悠叹了口气。
“无名,坐好了,我们出发喽。”许若凡回头道。
无名应了一声,腰间挎着把大刀,端坐在后方的蒲团上。
向前——
许若凡心念一动,凡间剑便随着他的想法,缓缓向前驶去。
在他视线可及的远方,有一道高山拔地而起,隐隐显现为一把正立的长剑的模样。
传说中,那便是顾飞白的铸剑山庄——所在的山头了。
他才没走多远,便察觉到有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一直扎着自己的后背。
回头便看到一层淡淡黑雾,一直在身后不远处跟着自己。
他面色顿时一喜,遥遥喊道:
“渊,你怎么也来了?”
那黑雾缓缓追了上来,跟在他身侧,翻涌着。
雾色深处,逐渐浮现出那个黑衣魔物的身形。
祂欲言又止望了望许若凡身后的无名,还有在他们屁股下颤颤巍巍飞着的凡间剑,轻叹一声:
“本是要来给你带上无名的。”
如今,倒是不需要祂插手了……
许若凡也感觉得到,凡间剑一直在打抖,不由得抬手摸摸脑袋,哈哈干笑了一声:
“看来凡间剑还勉强支得住。费心了,费心了哈。”
渊:“……”
眼看着问题已经解决,渊早就该返回的,可是两人还是并行了很长一路。
他们各自都没有说话,只是任微风拂面而来,从两人之间流过,扬起细碎的长发。
许若凡举起右手,将食指上的黑戒,对着头顶阳光去看。
这黑戒的质地,完全不透光,哪怕对着阳光去看,也是一道令人心惊的漆黑之色。
“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以为,铸剑山庄,是无人可以撼动的存在吧。”许若凡道。
渊轻嗤了一声,未予评价。
许若凡忽的有些好奇起来:
“若有一天,你真的端掉了铸剑山庄,下一步,你会做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原书之中,渊出手的时候,便是铸剑山庄覆亡之日。
可渊也很快便失去了人性,放任祂的妖魔大军涌出魔域,肆意践踏人间……直到大地满目疮痍,祂才被崛起的无涯峰剿灭,彻底杀死。
渊冷冷道:
“我原想,什么名门正派,什么除魔卫道,不过是些恶贯满盈的衣冠禽兽,借此一逞私欲罢了。便是灭了他们的门,也是件举世无双的善事……那些当初欺侮过我的,我更要一个个向他们讨回来。”
许若凡心里紧了紧。
渊被镇压在地崖之下千年,当初能逼他落到这副光景,定然是许多门派合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