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凭长吸了口气平复思绪,冷冷道:“我说了,滚。”
说罢,他朝后退开两步。
可赵弦不依不挠,手足无措爬到他的脚边,哀求道:“大公子!大公子!只要三皇兄能回到魏都,为谢怀然报仇,就算要我此生不再踏入魏都也可以!都可以的!我绝对不会和你们抢皇位的!”
沈凭弯腰扯住他的头发,逼迫他把头抬起,转而掐着他的脸颊,指尖隔着皮肤,用力扣紧他颤抖的唇齿。
他直视着赵弦惊恐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赵弦,你给我听着,这天下必然是你三皇兄的,谢家也将安然无恙,赵抑必死无疑。但是你,在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前,都不要让我和惊临看到你。”
沈凭警告道:“否则,我难保你性命无忧。”
说罢,他用力甩开赵弦,提着谢长清的头颅,转身离去,对身后悲痛欲绝的哭声置若罔闻。
军营中陷入一片死寂,夜幕降落,钟嚣整顿兵队回来时,瞧见沈凭厢房中的烛火还点燃着,他犹豫少顷,上前敲开了房门。
待厢房门阖上时,他沉声道:“大公子,众人都准备就绪,不日后便能出发。”
沈凭轻轻颔首,从书案前起身,走到茶桌边上,提壶给两人倒茶,垂眼道:“此战后,魏都必会有所折损,你且按照惊临的计划行事便可。”
赵或离开启州时,曾给谢长清等人下令,无论营救一事是否成功,结束后立刻整顿兵马,势必举兵逼近魏都,以此声东击西,阻碍魏都的援兵前去中州,为他们争取攻下中州的时间。
如今看来,赵或此举未卜先知,显而易见,从赵或和谢长清商讨营救时,他们也曾想过战败。
成功与否,都意味着魏都藏身的众人岌岌可危,眼下赵弦将消息透露,若举兵逼近魏都,起码能为城里的人争取一线生机。
钟嚣捏着茶杯在手却无心喝茶,屋内的气氛凝重,他因谢长清之死难以释怀。
毕竟两人曾在鸦川口并肩作战,沙场战友,堪比家人。
沈凭缓缓坐下说道:“此事我已命人加急转达给惊临,启州城不会倒,无论如何,我都会死守着这里,护着众人的安危,直到惊临凯旋。”
但侵略性的大雪覆不住阴谋诡计,盖不住庆平山庄的熊熊烈火。
踏入中州即落入战场,两军相互试探,手段用尽,硝烟滚滚,满城风雪,百姓争先恐后逃跑,清河城城门紧闭,内外一片战火连天。
赵或等人兵分几路,逐个击破清河城的埋伏,当他领军踢开庆平山庄的朱红大门时,寒风裹挟着火光映入他们眼中。
庭院布满府兵,侍卫举着火把在手,灯火通明,将所有人的神色照映得一清二楚。
庭院中央见一处精雕细琢的戏台,裴姬身着华服立于戏台上,手中抱着哭喊不止的皇嗣,神色紧绷,即使如往日风华,却遮掩不住美眸中的恐惧。
戏台四周堆满干柴,稍微走近些许,便能嗅到刺鼻的火油味。
当见到赵或出现的那一刻,裴姬顿时惊诧,双眸燃起希望,不断用眼神向赵或求助。
赵或的视线从戏台移开,往庭院的长廊看去,咆哮的寒风中,除了见到被五花大绑的雪云外,还有衣冠楚楚的姜挽负手而立。
“燕王殿下。”姜挽很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说话间,他抬脚走下阶梯,夺过府兵手里举着的火把,款款行至戏台附近,和门前的赵或遥遥相望。
赵或握着吞山啸,朝前走去两步,站在台阶上,铁甲玄衣猎猎生风,精锐从他身后涌入,朝着两边快速布开,迅速将偌大的庭院包围。
他自高处俯瞰着姜挽,冷声道:“怎么,你想用这几个无关紧要之人,来要挟本王吗?”
姜挽一听,顿时失笑,嘲弄道:“当真无关紧要的话,殿下恐怕不会出现在此了吧。”
赵抑收剑入鞘,松了松冷硬的脖颈和手腕,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藏一丝怜悯,皆是对这院子中人的睥睨。
他的身上不似姜挽等人干净,玄色的衣袍沾染了看不见的血色,铠甲如同被泼了鲜血,脸颊和双手还有未消的血迹,大雪也未能将其溶解干净。
此刻的他,看起来如同随时撕人的猛兽,只盘旋在危机四伏的领地,等着时机的到来,将敌人彻底撕咬嚼碎,冷漠无情踩在脚下。
姜挽和他对视片刻,忽地眉梢微蹙,往戏台靠近些许。
赵或朝着阶梯走下,站在大雪中,望着姜挽方才后撤的半步,转而笑了声道:“既然都等死了,本王劝你将火直接丢下,省得本王还要砍断你的手。”
只要那火把落在了柴堆上,转眼间偌大的庭院必将陷入火海,又值狂风呼啸的冬夜,想要顷刻间卷席山庄绝非难事。
姜挽闻言不由打了个冷颤,悄悄又远离了些许戏台,单手举着火把,在看见赵或靠近时险些掉落。
他的气势远不及赵或半分,甚至敢说,能拥有赵或这般与生俱来的气场,世间本就寥寥无几。
何况是敌对之人,他区区一介文官,若不略施小计,想镇得住赵或等人谈何容易。
姜挽暗自深吸一口冷气,偏头瞥了眼戏台上瑟瑟发抖的裴姬,沉着气朝赵或挑衅道:“看来殿下当真不在乎皇嗣的死活,那我们不如拭目以待,到底是你的速度快,还是火势蔓延更快。”
赵或知他有多疯,这一点和赵抑几乎如出一辙。
面对姜挽所言,他不得不慎重考虑几分。
赵或思忖道:“姜挽,你所求的无非是和赵抑长相厮守,不如你我做一场买卖,将这些人放了,本王跟你走,回了魏都任你二人处置,这样一来,你们除去心腹大患,何愁不能高枕无忧,你看如何?”
姜挽眼中带着警惕,下意识将火把朝柴堆伸出些许,质疑道:“我如何信得过你所言?”
赵或扶着剑,踢掉脚边的石子,道:“你若能说到做到,本王便让你废了这双腿,给你们绑回魏都,亲手献给赵抑。”
他未等姜挽回答,接着说道:“马继祥在粮仓一战中败北,赵抑还能留他,说明把中州这个机会给了他,只是今夜本王攻城后,却迟迟未见他出现,不知是否临阵脱逃了。赵抑想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不是吗?”
姜挽眉头一蹙,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这样的买卖确实能如姜挽所愿,他若能把赵或押回魏都,不仅能让赵抑相信自己的忠心,还能除掉知晓赵抑身世的马继祥,乃一举两得的办法。
他沉思少顷后,朝赵或说道:“好,燕王殿下言而有信,但我想先看看殿下的诚意,殿下不如先动......”
话音未落,赵或将玉冠上的簪子取下,在众人眨眼的瞬间扎进腿上,吓得姜挽脸色微变,四周的精锐则面不改色望着,赵或也只是皱了皱眉梢,随后朝他挑眉一笑。
鲜血顺着簪子落在积雪,渗入雪地里渐渐铺开。
姜挽惊魂未定,暗自滑了下喉头。
都疯了。
他仍旧举着火把一动不动,招手命人解开雪云,随后押到戏台下方。
雪云哆嗦来到他们身边,姜挽用眼神示意她走上戏台,为绑住脚踝的裴姬解开绳索。
赵或高声唤道:“李冠,莫笑,带人退下!”
两人听命上前,将裴姬等人带走,大军缓步后撤,朝着山庄大门外退出。
直到朱红的大门关上,姜挽后退两步,收回火把,命人上前绑住赵或再断腿,避免他突然反抗。
赵或乖乖就范,自觉朝着戏台走去,大腿的簪子未曾拔出,府兵不慎碰到时,他还因疼痛倒吸一口冷气。
他好奇问道:“姜挽,你到底看上赵抑什么?”
姜挽侧目看去,抿唇不语。
赵或任由府兵操控,嗤笑一声说:“若你因他当年选你做伴读,给你提供衣食住行,如此就俘获了你的真心,那你确实会成为他的棋子。”
“赵或!”姜挽斥道,“你区区一个谋权篡位的叛贼,没资格评价太子殿下。”
赵或一听这恶名,不屑笑了声。
他瞥见府兵取下腰间的吞山啸,从容不迫说道:“那你说说,庆平山庄一局,要杀的皆是知晓他身份之人,你未必看不懂,若他未曾质疑你的忠诚,又为何派你而非杨礼前来。但你还是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着实令人发笑。”
“好笑之人是你!”姜挽怒斥。
然而下一刻,朱红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他们的对话。
众人循声看去,赵或的脸色率先大变,只见李冠等人被马继祥领兵逼退回来。
姜挽见计划被破坏,厉声喊道:“马继祥!”
但马继祥对他的怒喊充耳不闻,当踏入山庄时,他手中提着一颗精锐的头颅,得意甩了两下,朝着戏台的方向抛去。
不料这一抛,头颅滚落在姜挽脚边,惊得姜挽握着火把的手一抖,火苗从火把上甩落,滴在戏台的柴火堆中,干柴烈火瞬间铺天盖地燃开。
“殿下——”李冠和莫笑大喊了一声。
赵或眉头紧拧,被人捆绑于戏台上,他在冰天雪地中,被蔓延四周的烈火逐渐吞噬,熊熊烈火如血盆大口,瞬间将他的身影淹没,大火似要把天地万物燃烧殆尽。
混战在偌大的庭院中一触即发,火势向整座山庄铺开,交战的众人在这一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不少人朝姜挽投去目光。
而姜挽在火苗掉落时,因害怕躲在了府兵身后,望着赵或消失火海的身影,面目狰狞看着火海里的众人,慢慢地,他的脸上浮现出疯狂的狞笑。
没错,他要今日拜访庆平山庄之人,全部葬身于此。
无人生还!
大军喊杀声震天,如天崩地裂般,炽热的烈焰在四处乱窜,目光所及之处腾起高大的火柱,旋起滚滚尘土朝着九重天而去。
姜挽满眼痛快,凝视着戏台的方向,当赵或的身影渐渐被湮灭时,他嘴边的笑声愈发猖狂,目不转睛盯着众人接二连三消失在大火中。
正当他深陷除之而后快的得逞中,怎料转瞬间,一抹高大的身影自火海跃出,朝着他扑面杀来。
赵或从戏台跃起的瞬间,将腿边的簪子骤然抽出,深邃的双眸如猎杀的猛兽,盯着姜挽的脖颈不放。
眼看得手之际,赵或感觉耳畔有杀气呼啸而过,他迅速侧身闪避,被迫躲开马继祥挥来的长枪,亲眼目睹姜挽逃开。
当赵或翻身躲开后,脚步一撤,反手握住马继祥回弹的长枪,他的臂力因握住东西顿时增强,单手将长枪拉向自己,在马继祥趔趄时,他猝不及防回推。
马继祥被长枪回击腹部,即便隔着厚重的铠甲,依旧被震得推远数尺外。
赵或立刻折身去取吞山啸,可当他再度和马继祥交锋时,余光快速一瞥,发现莫笑陷入危险中,因抱着皇嗣难以施展,加之还要护着身后的裴姬和雪云,眼下已是被敌军层层包围之势。
吞山啸出鞘,赵或快速避开马继祥的进攻,和近处的李冠对视一眼。
空中传来一道风雪的呼声,长枪自侧身挥来,赵或凌空翻起躲过,落地后迎着长枪而上,吞山啸气势如虹,轻松砍断长枪,李冠一个箭步上前,握剑破势刺向马继祥。
赵或收剑闪身,袭向包围莫笑的敌军,毫不留情举剑腰斩敌人,奋不顾身将他们护在身后。
两人联手除去敌军,他伸手接过皇嗣,未料便是分神间,长箭于一侧破空穿来。
银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赵或的额角射去,逼得他不得不抬手,试图用握剑的手腕以此挡下这一击。
然而,一切皆是造化弄人。
数日后,在钟嚣领兵出城之前,城外突传急报,称魏都派人前来议和。
沈凭立于谯楼时,见到来议和者乃是张子航,并未阻碍他要逼近魏都的决心。
可当张子航取出一物后,沈凭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冲下谯楼,不顾众人的阻拦,踉跄扑在张子航的面前。
是吞山啸。
为何只有吞山啸回来!
张子航站在雪地里,双手托着血色斑斑的吞山啸,看着沈凭拖着脚步,红着眼眶,匪夷所思看着吞山啸。
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接,脑袋轻轻拨了下,嘴唇轻颤,双眼猩红望向张子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良久,哑着嗓子挤出三个字。
“人、在、哪。”
张子航沉重说道:“燕王带着冯奇等人将潘淋漓他们全杀了,方圆百里几乎无一生还,燕王在庆平山庄的混战中被马继祥围截,姜挽不慎令山庄走水,双方大军葬身火海,唯有姜挽带着吞山啸回京。”
沈凭面色刹时惨白,身子在风中晃了晃,耳鸣顿时充斥他整个脑海。
噩耗接踵而至,他短暂失去听觉,心脏剧烈的疼痛令他手脚麻木,紧接着浑身失去感知,他完全听不清张子航后续所言,也感受不到寒风的刺骨。
他疲软的双手抬起,颤抖伸向吞山啸,最终接过紧握住的那一刻,两行清泪滑落而下,炸落雪地中凝结成晶。
屏着的呼吸一破,他只顾着喃喃自语道:“不会的,惊临他不会的......”
张子航语重心长劝道:“幸仁,算了吧。”
他虽为清流派中人,但和沈凭从未有过恩怨,甚至一直将其视作媒人,当朝廷要派人前来议和时,他选择主动请缨,想借此好好劝上一劝。
沈凭他滑落在地,将吞山啸用力抱在怀中,脸颊贴在冰冷的剑身,痛苦阖眼,试图能找到一丝余温。
可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冰冷如霜的触感,他什么都没能感受到。
他双唇颤抖地呢喃道:“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快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说了会回来,绝对不会弃之不顾的。
张子航见他这般痛不欲生,缓缓蹲下身,于心不忍道:“幸仁,你可以不信旁人所言,但我来之前,派人暗中去搜寻过,除了姜挽,无一人生还,那些尸骨全部堆在......”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沈凭目光涣散地摇头,抱着吞山啸在怀,狼狈地从雪地里起身,面如死灰拖着脚步,呆滞朝着城门而去,嘴里还在絮絮叨叨着。
“这不是真的。”
惊临会回来的。
他会的。
张子航想上前两步,但谯楼上的弓箭手全然对准他,逼得他停下脚步,心急如焚望着沈凭离开的背影。
他大声喊道:“幸仁!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别再执迷不悟了,太子殿下说过,只要你愿意带着兵符上京议和,他能让你保住任何人,幸仁!你起码要为这些无辜之人慎重考虑!”
雪花无休止地飞舞着,启州死气沉沉,深蓝的夜幕中布满厚厚的浊云,寒风在耳边嘶声吼叫,肆虐着整座州城,如锐利的刀剑刺穿严实的衣甲,身体仿佛被划了一刀又一刀,令人痛苦煎熬。
驿站后院中,吊挂的灯笼被寒风刮得晃动,伫立在院子的身影孤寂落寞,地面的灯花飘零,握剑之人的肩上落满了雪。
待意识到身旁有人出现时,沈凭才见开口,语气悲凉道:“是我......害了他们吧。”
钟嚣撑伞为他挡雪,立于一侧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公子节哀。”
沈凭望着朦胧的雪夜,仿佛回到那年的冬至,又仿佛回到北越山营地。
他有千万个不相信,可手中紧握的吞山啸又是什么?
杳无音信的中州一战又是什么?
风雪卷着青丝飞舞,沈凭沙哑问道:“张子航如何说?”
钟嚣道:“若是明天落日之前没有结果,魏都的大军将攻打启州。”
他沉吟少顷,又接着说道:“大公子,未尝不可拼死一战。”
话音刚落,却见沈凭摇了摇头,他极力克制着巨大的悲痛,压着声音说:“不必了。”
钟嚣欲劝道:“大公子......”
“不打了。”沈凭缓缓垂头,朝着手中的吞山啸看去,“骄阳从越州城快马加鞭前来需十余日,明日落日后若攻城,已等不及援军,启州城一旦被屠,必将生灵涂炭,越州太平不过数年,根本经不住连天战火,边陲亦是如此。”
这不是惊临想要看到的。
他轻声道:“张子航说得不错,救人要紧。”
魏都还有数不清的人苦苦藏身,只求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将成千上万的性命置于死地。
但是他觉得好痛。
他不要共享江山,他只要惊临。
全身上下如同被万箭穿心而过,被千刀万剐而伤,被大火焚毁而灭,变作支离破碎的空壳,让他从此在这世间行尸走肉。
如临深渊。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沈凭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回到了魏都。
当时他从马车而下, 身披一袭墨蓝大氅,立于宫门口处,入眼看见身着明黄蟒袍的赵抑。
入宫不得佩剑, 但沈凭却是剑不离身, 他手握吞山啸, 和赵抑面对面站在伞下,久久相望无言。
他看见赵抑眼底欣然笑意,赵抑亦看见他眼底的万念俱灰。
赵抑一如既往的翩翩君子模样, 不染纤尘,仿佛高墙外的战火硝烟都与他无关, 令人无法将他与罪恶联想。
殊不知此人欲壑难填, 善于伪装, 表面看似温文尔雅, 实际却是操控着阴谋诡计的罪魁祸首。
这一次,沈凭再次问起那句话。
“你满意了吗?”
赵抑仍似从前, 语气温柔道:“孤自然是满意的。”
说话间, 他朝皇宫的方向轻扬下颚,示意沈凭朝着这座金色的牢笼而去。
沈凭步履缓慢, 赵抑也迁就着他, 他们并肩而行, 是赵抑撑的伞。
“幸仁,你可知这一天孤等了多久吗?”赵抑道。
沈凭道:“但我从未想过是和你。”
话虽不敬, 赵抑却不怒反笑道:“你想的人灰飞烟灭了。”
沈凭心头一颤,身子一顿, 险些晃进了风雪中。
他看着这座恢宏耀眼的皇宫, 双眼通红, 克制着内心的撕心裂肺, 放轻声道:“无妨,他自由便好。”
这牢笼他来破。
哪怕终其一生。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卷席人间。
沈凭被换上了新衣,吞山啸被置在空荡荡的宫殿中,他身着一袭红袍,身姿瘦削,青丝随意轻盘,立于漫天飞雪中,望着满园红梅,忽觉冷清寂寥。
当赵抑下朝前来时,看见这抹身影的那一刻,恍如隔世,似乎回到当年听雨楼前的决裂,毫不留情面揭开双方的面具之时。
这抹红影填满他此生的不甘,本该是他的另一面,而非世间俗物。
如今却沾染了儿女情长。
新裁的大氅上身时,沈凭从这满园的红梅中回神,“我不喜欢。”
难得听见他提出要求,赵抑问道:“何物?”
沈凭道:“红梅。”
赵抑轻轻一笑,道:“好,你喜欢什么,孤给你换。”
沈凭垂下眼帘道:“桂花。”
赵抑道:“好,孤给你栽。”
自沈凭入宫后,赵抑每日皆会前来他的寝宫,何事不做,只是安静停留良久便会离开。
他对沈凭有求必应,十分有耐心,而这一切,都基于沈凭还未交出兵符。
他们之间的对峙仍未停歇,相互僵持着。
赵抑以谢文邺等人的性命要挟他回京,可却出尔反尔,始终不肯放他们一条生路。
众人生死未卜,启、越、静三州亦未能收复,众人皆以为沈凭紧握兵符在手,如今朝廷没有兵符,便打不开启州的城门,朝臣施压于赵抑,逼他尽早对沈凭出手。
但赵抑对他怀有怜惜,这点怜惜在旁人处绝无仅有,这是他对自己的怜惜。
他不舍杀死的并非沈凭,而是自己。
然而,他无法下手,并不代表无人不敢下手。
好比对沈凭恨之入骨的姜挽。
姜挽出现时,沈凭正在廊下的阶梯坐着,为吞山啸仔细拭擦着剑身。
庆平山庄一战后,姜挽本该别无所求,因为他能永远待在赵抑的身边。
可当他在废墟中捡到吞山啸回来后,赵抑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派人送剑去启州城换取兵符,且指名道姓要沈凭送回魏都。
姜挽再度深陷患得患失中,直到沈凭出现在宫门,他立于雕栏玉砌的皇城,亲眼所见赵抑和沈凭并肩而来。
那一刻,他彻底醒悟何为徒劳无功。
有人无须争抢,能唾手可得旁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他看清这世间没有公平而言。
他费尽心思铲除的红梅,会被悄无声息栽回,却又在沈凭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中消失。
他日日夜夜的承欢,未曾换来一丝真心。
但沈凭却能如那高岭之花,被赵抑捧在高处,不舍得碰,未曾忽略。
若不是真心,他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去描述区别对待沈凭的原因。
可沈凭却说:“这并非真情,而是怜悯。”
赵抑在怜悯自己。
姜挽看着花园中消失的红梅,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将他的脸颊刮得生疼。
他站在沈凭身侧,但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是出自他对吞山啸的恐惧。
姜挽道:“但不重要了,今日清影上朝之前,答应给我想要的地位,从前听闻你舞剑了得,登基前,我要你为我们舞上一段。”
沈凭毫不犹豫道:“好啊。”
姜挽有些意外朝他看去,但廊下坐着之人,波澜不惊拭擦着剑,像无欲无求,但更像心如死灰。
墨蓝的大氅铺落在地,沈凭身着白袍慵懒倚自一侧,青丝随意挽着,落了几缕在手腕边,凤眸低垂,修长的指尖爱惜抚过吞山啸,迷人而危险。
安静片刻后,沈凭忽而问道:“姜挽,赵抑知道你偷偷来吗?”
姜挽蹙眉,藏起眼中的厌恶,道:“这等小事,即使知晓也不会责怪,你还是顾着自己吧。”
等赵抑玩腻了,是死是活都是个迷。
吞山啸被沈凭擦拭得一尘不染,待收刀入鞘时,他缓缓起身,站在原地看向姜挽。
四目相对,将各自眼底的思绪看遍。
沈凭握着吞山啸在手,为他添了一丝压迫,说道:“姜挽,庆平山庄的火是你放的,那你应该知晓赵抑为何让你前去吧。”
姜挽侧过身,与他对视片刻,想起赵或在戏台上所言,沉默良久。
他怎会不知,只是不愿承认。
沈凭见他神情便心知肚明,道:“所以,你我的下场是一样的。”
姜挽蹙眉看他,“我们不会一样的。”
沈凭无奈一笑说:“那你说,为何他不肯放过谢家、陈写、百花街,却放过赵弦?”
姜挽闻言不语,但心中已有了猜测。
少顷,他才回道:“他放过了孔伐。”
“是吗?”沈凭移开目光,看着天地一色,望着花园的树坑被大雪填上,“何必自欺欺人呢,如若你能活到他登基后,也许就不会说出这句话了。”
很显然,姜挽比谁人都清楚,只是装聋作哑罢了。
赵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晓他身世之人,庆平山庄的布局,他看似给马继祥和潘淋漓机会,让他们设局给赵或请翁入瓮。
实际上,无论是否前往中州参与此战,但凡触及布局者,皆是局中人。
而中州一战,所要除掉的,只是不足为惧的蝼蚁罢了。
赵抑要这些人远离魏都,是不想他们污了自己的贤名,以至于学子闹事后,他并未放过陈家,以闹事的缘由处置,他让天下人认为陈写弑父杀兄,残害血亲,用各种理由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
即便如此,姜挽还是原谅了赵抑,因为他是靠着赵抑的青睐而活之人。
姜挽道:“沈凭,倘若你交出兵符,我能让你离开魏都,彻底还你自由,从此你可在世间隐姓埋名,安享晚年。”
沈凭慢慢转身,抬脚走出一步。
但姜挽见状却退一步,凝视着沈凭手中的吞山啸,畏惧都体现在眼底。
沈凭对他的害怕视若无睹,弯腰将吞山啸搁置在矮榻上,为它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当起身再朝姜挽走近时,发现姜挽不再退步。
两人的距离被慢慢拉近。
沈凭绕着他走了一圈,轻飘飘的语气中充满蛊惑,道:“你不想在这皇宫里见着我,那赵抑同意吗?”
姜挽沉下脸色,“这不是你该在意的。”
结果在他话落时,身子瞬间绷住,因为沈凭将手虚虚搭在了他的肩头。
沈凭朝着他的耳边稍微贴紧了些,像只风流的狐狸,言语间洒出温热的气息,在冰天雪地里显得过分明显,落在姜挽的耳廓,惹得那耳根发红。
他的视线落在姜挽的侧脸,端详这张熟悉的脸颊,慢条斯理道:“你说得对,这不是我在意的,姜挽,你想要赵抑的爱,但很可惜啊,他是冷血之人,我送你一句话吧。”
沈凭的指尖游走在他的肩膀,绕到他的另一侧,双手爬上他的双肩,低声说道:“无爱可破情局,无情可破全局。”
姜挽顿时不悦,倏地转身。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子一僵,瞳孔骤然收缩,眼眸中倒映着沈凭溅满鲜血的脸颊。
“你......”他艰难发声,收不住的鲜血溢出嘴角。
沈凭搭着眼帘,把刺入他大动脉的蝴/蝶/刀用力几分,冷漠的凤眸淡漠,打量他惊恐的神情。
他轻声道:“姜挽,我要的不是自由,而是你的性命。”
话落,沈凭扣紧姜挽的肩头,把他死死钉在原地,注视着他充血的双眼,最后将右手握着的蝴/蝶/刀一拔,眼帘因溅出的鲜血眨了下,按着他的左手松开。
他染血的指尖抵在姜挽的肩头,轻轻一推,望着姜挽朝后直直倒下,鲜血从长廊流下阶梯,迅速渗入雪地里,为天地一色添了一抹红。
沈凭的目光朝前移去,睨着抽搐不止的姜挽,道:“我杀你,何须吞山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