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翻腾,晏西楼追随灵烟的步伐,朝星辰汇聚之地而去。
耳畔是寒英断续的声音。
“我在幽都王城遇见你,是一场有备而来的阴谋。”寒英说到这里,明显地感觉到晏西楼步伐有一瞬停顿,尽管他很快便调整好轻盈的脚步。
寒英弯弯苦笑的嘴角,垂下眼睫,挡住眼中不安轻嘲的情绪,继续说道。
“你还是上任魔君最厌恶的第九子,在波诡云谲的王城之中我救过你,手足厮杀之时我陪伴你,平定魔界内乱,与修仙界修缮关系,互不干扰平和相处,甚至消耗神力替你打造名剑君子九思……都是我故意的。”
“故意将你引导……成为魔界正主,魔君。让你在高位被束缚,一生都无法放下幽都,抛下魔族责任。”
寒英喉咙涌出的鲜血来不及咽下,顺着嘴角溢出,湿了晏西楼的衣衫。
他咳嗽了声,继续说道:“我想,这样就够了。你心窍明善,修为高深,又有勇气,也有智慧,魔界在你的率领之下会很好……只要你不飞升。”
“我却未曾料到,数千个日夜的相伴自己会喜欢上你。更不该的是,你回应了这份感情……结契的时候我脑子里思考的只有一件事,要如何让你活下去。”
“为什么?”心口被湿重的血水浇灌,晏西楼满心担忧,瞳孔紧缩。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为什么到这种时候还在想着要如何让他活下去。
“是啊,为什么。”寒英误解了他的意思,此刻声音发苦,眼神无望空洞,透着难解的迷惘。
“西楼启灵,幽都做神庭。”他念道,嘲讽至极。
“天君的谶语。”寒英说完这句,便再无其他要说的了。他对晏西楼所有的算计和隐瞒,皆在这一句谶语之中。
当年,天君算出将来神庭必有动荡,测出一句‘西楼启灵,幽都做神庭’的预言,唯恐神权颠覆,对魔界满心戒备,甚至想过让修仙界侵占魔界,统一下界的想法。
寒英少君不忍仙魔两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主动请缨,替天君破除谶言。
阻,晏西楼飞升。
“这样啊,”晏西楼轻声一笑,语调温和,“如果没有这句谶语,你们天上的神官是不是永远不会下凡?”
寒英眼睫颤了颤,嗯了声算作回应,他意识已经开始飘散,维持不了多久了。
“或许对你而言是一场阴谋,于我却是最好的相逢。”晏西楼冷清的音色,极尽温柔。
他何其聪颖,一瞬便明白了寒英口中的前因后果,思前想后,从幽都初遇到问罪坪抽骨剥魂,寒英对自己的情谊如何他最是清楚。
“哈…哈哈,”寒英咧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你这样说我很开心……哪怕现在灰飞烟灭,我也再无遗憾了。”
“住口。”晏西楼眼眶赤红,出声打断他,认真果断道,“若你魂飞魄散,待我斩断神梯之后必随你而去。”
最差也不过是许慕与艾水月的下场。
还好他记得要斩神梯。
寒英嘴角一提,再无力气多说什么,阖上了眼。
他很幸运,这一生不长不短能遇到一个和自己一样有勇气的人。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做下许多令人费解的决断,忤逆过崇高威严的神权,想让修仙界变得更好……这世间理应顺从天理自然,而非神意。
灵烟带他二人去到指星幽楼。
这里曾是寒英少君的神殿, 殿宇恢宏壮观,仙云缭绕,神光耀耀, 连门前玉阶都泛着莹润色泽,光可鉴人。
在寒英被废除神都太子之位后, 他便散了殿内伺候的神官与神女, 而他本人留恋下界, 回来的时日甚少。
以至于此刻站在指星幽楼前, 灵烟没有进入神殿的口令,神殿内也无侍从接应。
就在灵烟急得不知所措之时, 远处走来一道人影。
待看清来人腰间挂着的粉色莲花盏后, 灵烟脸色骤变,下意识朝晏西楼身边躲了过去, 压低声音道。
“这人是寒英少君的弟弟,岁昔少君, 如今的神都太子。”
与天君,一条心。她内心加了句。
晏西楼听过岁昔此人。
在寒英口中, 岁昔是乖巧听话的弟弟, 喜欢缠着他讲述一些下界的趣事。
晏西楼也见过岁昔。
在不久前的问罪坪, 岁昔手持圣章, 率领众神向寒英问罪, 抽神骨、断神魂。这位太子掌心的圣章便是被他的剑气击碎的。
岁昔身着藤黄夹金绣的交领仙衣, 少年身姿挺拔,容貌与寒英有六七分相似,一双桃花眼, 凉薄的唇角。
他身上有被晏西楼剑气留下的伤口,到现在都还在滴血。
岁昔看了眼晏西楼, 再看一旁瑟瑟发抖的灵烟,神情冷漠地开口,“作册神官,你还不回拜神台吗?”
灵烟连忙朝岁昔施礼一拜,再望了眼晏西楼与他怀中昏迷不醒的寒英,咬咬唇不舍地离开。
她听出岁昔语气中的问责与怒意,再留下去恐怕会小命呜呼。
待人走后,岁昔双手结印开启了指星幽楼,率先走了进去。
殿内景致和鬼市中的庭院一致,晏西楼虽是第一次来却也熟悉,几乎不需要岁昔带路,他便将寒英带去了寝殿。
反倒是岁昔落在了身后。
岁昔不满地打量着晏西楼的背影,忆起在问罪坪上他来时面容映照血光,御剑之姿,神魂胆魄俱是凶戾,坚毅的眼神,松柏不摧之姿,将神官们削首抽骨,盛气凌人——
这就是哥哥说的勇气吗。
踏进殿内,屋中陈设华贵,窗明几净,整齐利落。
晏西楼将人放在床榻之上,十指翻飞掐诀,快速结成一道淡金色的法印,指尖逐渐浮出血珠不断注入这道法印之中。
岁昔扯了扯薄薄的唇角,笑容有些说不出的讽刺,眼神冷若冰凌。
“你怎么不去死?”他脸色傲然,眯眼瞪向晏西楼。
晏西楼静心结阵,靠近寒英之时,他身上阴沉的气蕴温柔的如同月光。
他曾与寒英结契,生死相依。若一者身死,活着的人可以利用生死契替死者续命。
续来的片刻之机,或长或短,代价极大。
百年为一刻。
寒英瘫软的身躯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润泽温柔,一点血色凝在他每根指尖,鲜活跳跃,通达心意。
阵法已成。
晏西楼紧抿的唇角稍微松开,侧身看向岁昔之时,身上的温柔消散无踪,眼底寒意如冰。
他声线冷如裂弦,清泠锋利,语气和过往一样平淡,回答了岁昔的问题。
“我不杀你,并不是说我不想杀你。”
这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交流。
相看两相厌。
岁昔在看见哥哥保住一命时,悬着的心也落回原地,头脑渐渐清醒。
清醒之后,他意识到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惶恐——天君已经知晓圣章被毁,问罪坪前死了上百神官,晏西楼死到临头又能替哥哥续命几时。
这续来的命,只会让哥哥的痛苦加剧!
天君会更加愤怒的!
会认定哥哥和晏西楼勾结,屠戮神庭!
想到这些,岁昔内心变得烦躁不安,他害怕天君生气,害怕天君惩罚。
哥哥不会再挡在他身前保护自己了。
只剩下自己。
岁昔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喉结颤颤地滑动,眼眶红了一片。
“你为什么不去死?”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岁昔压低声音朝晏西楼吼道。
“你要是死了,哥哥就不会落得如今下场!”
“如果不是你,哥哥不会死!”
“你去死!”
“你去死啊!”
晏西楼无视他的疯态,如果没能保住寒英这仅存的一口气,自己会比眼前的少年更疯,屠的也不会只是问罪坪前的百来个神官。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色木雕小人,拈了个诀,再取下心头血为媒介打在小人胸口处,只见灵光闪过,小人落地之时变成了一个穿着藏青色仙袍的青年,姿容俊美。
附着在晏西楼身上的谢辞在看见眼前青年时,脑中嗡鸣昏乱,天旋地转,说不出的诡异。
在这里,竟是看见了自己。
晏西楼目光轻柔地落在床榻之上,与傀儡说道,“看着他。”
傀儡垂首,点头应诺。
晏西楼便离开了此处。
他答应寒英的第一件事,斩神梯。
而谢辞的视线也从晏西楼身上剥离开来,附在了傀儡身上,安静地守护寒英。
在晏西楼走之后,岁昔遭到了天君传召。
天君在灵阵之中,问了他一个问题。
天君:“你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孩子,舍不得哥哥是吗?”
面对天君,岁昔身上的刺和锋芒在一瞬间软化消散,哪怕他还留在指星幽楼并未与天君面对面,他下意识地低眉顺眼。
天君:“岁昔,你是否在怪父亲太过无情?”
岁昔急忙道,“孩儿不敢。”
天君:“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救寒英的机会。”
岁昔屏住呼吸,紧绷着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因为激动,因为恐惧——机会的背后可能是付不起的代价。
天君:“将晏西楼带来神宇天音。”
岁昔心中一紧,脸色霎白,语气保持平稳,毕恭毕敬道:“岁昔明白。”
灵阵关闭,岁昔额角全是细汗。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傀儡,再看只余微弱气息的哥哥,满心悲哀无处可说。
傀儡回头看向长时间盯着自己的少年,不说话,只眼神冷厉地回望。
岁昔皱眉,心思来回拉扯,眼中情绪复杂,时而惴惴不安,时而坚定奋勇,似夏日阴晴难定的天气。
他一定要替哥哥谋一条生路!
天君不可信。
却也不能违逆。
就算自己将晏西楼骗至神宇天音,若以晏西楼身死而换回哥哥一命,倒是不亏。
若是晏西楼身死,哥哥亦死——
岂不是亏了。岁昔眉心紧蹙,暗自思忖。
那倒不如先留下晏西楼一命,让他去将神庭的秩序打乱,自己则重树神庭戒律,重整神都,实现哥哥最大的心愿!
再他拿定主意之前,岁昔脑中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这一瞬间,脑中白光划过,他想起来寒英的神骨还在自己手中,并未交予天君!
或许,他有办法了。
岁昔神情激动地朝床榻走去,要带寒英离开。
谢辞立于床前不肯退让。
岁昔不想交手,怕徒增麻烦,只与谢辞道,“你想不想让哥哥恢复?”
谢辞看着面前少年,想起方厌知,一样的令人不敢轻信。
但,他能看得出来,岁昔眼神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再是怯弱与害怕。
岁昔眼中有光,虽只是一点,却足够明亮,能支撑起少年穿越这一瞬的黑暗。
谢辞淡声开口,“你要带他去何处?”
岁昔一愣,晏西楼的傀儡还会主动提问了?
他不打算回答一个傀儡。
见少年沉默,谢辞亦心存戒备,“不管你带他去何处,我都会一起。”
天君有令在先,岁昔此刻没时间耽搁,便只好带上晏西楼的傀儡一道。他本想将哥哥抱在怀里,却被那傀儡先一步将人仔细横抱在胸口。
“……”岁昔不悦,岁昔不说。
他将傀儡与哥哥都隐去行踪,一路避开热闹处,神行千里,朝隐匿在烈阳山谷之中的火狱而去。
荒芜沙丘,土地干裂,山火燎燎,中心处是一个直通地底的深渊地牢,上古神兽看守,四面皆是炽热的烈火。
烧得火红的云层之中,时不时会有神罚降落,闪电惊雷劈亮了深邃可怖的地牢。
岩浆沸腾,热气扑面而来,在足以蒸发一切的火狱之中,谢辞见到了一个熟人。
杏林无医。
第三日,傍晚,天际晴朗,瑰丽的霞光布满天际,拉扯出光怪陆离的景象。
江横喝完小药童送来的汤药,自他与商无医说了月薇草,之后每次的汤药之中都会放上两根,去了苦味。
按照商无医的说法,谢辞今日便会来这里找他。
江横坐在庭院树下,从晨光熹微到夜幕降临,都没能等来他。
他实在是忍不住,握紧玉扇,起身朝外走去,有事请教商无医。
恰好商无医照例过来给他诊脉。两人迎面撞上。
江横微微一笑,“巧了,我正要去找先生。”
商无医看了眼还未完全黑下来的天空,风轻云淡道,“子时未至,你急什么?”
“那惭音庙究竟是什么地方?”江横开门见山,他近来心神不宁,恐有大事发生,胸口说不出的乱。
商无医见他脸色发白,抖袖伸出手来,抬眸望向江横,“手。”
江横将手递过去。
商无医垂眸,替他把脉。
人只有一脉,生脉。
仙修和魔修都一样,有两脉,生脉与灵脉。
但江横,有第三脉。商无医从第一日替他把脉就发现了。
第三脉,是神修。
起初商无医只觉荒谬,不敢确定,所以日日、时时,都会替江横把脉。
这第三脉时强时弱,强时跳动有力,弱时如蚊丝。说明江横还不能控制这股力量,或者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
如果江横知晓自己的第三脉,那他就该知晓,伤口处的罡气不足为惧,可轻而易举的化解,何至于来此地求医?
“静心。”商无医皱眉,与江横道。
江横担心谢辞,所以心难定。
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片刻之后情绪稍稍平静了些。
商无医心有定论。
当江横心神不宁之时,第三脉会格外强烈,难以控制。
见商无医把完脉,江横再次开口,“先生,我可以去惭音庙找他吗?”
商无医心中百转千回,望向江横时眼中情绪复杂。
他活了几千年,只遇到过一个人拥有第三脉,当年跟随在少主身边的那位雪衣公子——别川。
“他会回来的。”商无医语气坚决。
商无医担心江横心绪不宁导致第三脉混乱, 便再次去寻了他,顺便等人。
江横越等越烦躁,几次想离开医馆却被拦下。
“别晃悠了, ”商无医一挥手,袖袍浮动之间庭院中海棠点灯, 灼灼光火中幽香清丽。
江横人在二楼, 单手撑上阑干直接跳了下来, 干净利落。
“来, ”商无医背对着江横方向,将棋盘与棋子摆在庭中石桌上。
“下棋。”他道。
江横入座, 陪他落子, 打发时间。
一开始,两人各怀心事, 无心下棋。
渐渐的,他们发现彼此棋术都不简单, 不敢再小觑对方,正儿八经的收敛心神。
棋盘上黑白两色厮杀, 点落九宫, 火列星屯。
商无医拧眉, 思索着该下在何处, 抬了下眼皮望向对面年轻人。
“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江横落在棋盘上的视线一顿, 随即眸光锐利地扫向商无医, 开口说道,“他是我师弟。”
“他去惭音庙见了两个人。”商无医道。
江横不解商无医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尽管内心好奇谢辞去见了何人, 但他面色平静地询问道,“先生不是不愿意说的吗?”
商无医看破江横话里暗藏的小心思, 扬起嘴角,落子得意,并不回答江横的问题,反倒是以问代答。
“你知道他为何是魔吗?”
这个问题江横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思索出结果。
他问过系统,以死相逼,跪求系统,都没用。
系统只会告诉他:超纲了主人。
商无医不会无缘无故地问他这个。江横想,或许商无医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关于谢辞的身世。
出于礼貌,江横让了商无医一子,“还请先生赐教。”
“呵,”商无医轻笑,眼底审视分明,“我不知道,想听你的答案。”
“……”江横无语,看了眼对面端坐着的儒雅青年,青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江横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桃花眸子三分笑意,漫不经心地落了子。
“哦,我那师弟啊。”江横一本正经道,“应是仙魔圣战之时的遗孤,他流落尘世,孤苦无依,过着小乞丐的苦日子,饥一顿饱一顿,没少被老乞丐欺负。幸而师尊英明慈善,带他回了星云观,师弟这才得以长大成人。”
“……你说得都是什么?”商无医皱眉。
“我师弟的生平啊,先生听不明白吗。”江横一笑。
“……”商无医许久没说话。
江横喝了口茶,薄唇轻启,“先生,谢辞的父母是不是尚在魔界?”
不然商无医怎么一副对谢辞颇为熟稔的态度。
再者,谢辞去见的两人,该不会就是他爹娘吧!
“江宗主。”商无医字正腔圆地喊了江横,胸口轻微起伏,他手指控制着力道才没将指间的白子碾碎。
江横头皮一凉,下意识挺直了本就直挺的后背,面带微笑,温和地对上商无医的目光。
“不清楚可以不回答,但请你不要胡诌。”商无医道,“我是一个正经的魔修,会将你的每一句话都当真的。”
“……?”江横弯起的唇角扯开更明显地弧度。
哦,那你报警吧。
“哦,那依先生之见呢。”江横很谦逊,替商无医倒了一杯清茶。
商无医却没答复他。
“好吧,”江横见状,只好用爽文的视角来打破僵局。
“先生,谢辞其实是魔君的子嗣。”
商无医手里的白子没拈住,直接掉在了棋盘上。
玉石击打,发出清脆声响,悦耳清泠,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同时望向白玉子落地之处。
妙,这一子随意落下却比商无医正经下得还要妙。
江横见商无医没有反驳自己的说法,眼角笑意更甚。
乍一听这个脑洞开的很大。
实际上,熟读几百本网文的江横表示,这才哪到哪啊,更离谱的都有——美强惨男主实则为魔君和天君的私生子,将来一统三界的宇宙之主,称霸银河系!
而且,江横没乱开脑洞,有迹可循。
那日通过封魔关口,以阎罗天引打开魔界入口封印时,自己还没来得及告诉谢辞关于开启阎罗天引的咒语——
谢辞熟练地解开封印,对魔界主城的熟悉,魔力强悍!
而且,能在过去几百年的修仙生涯中隐藏的极好。
众所周知,在生物科学中基因属于遗传学。没有一个好的基因,很难造就一个牛逼的主角。
谢辞的上一辈,绝非凡品!
“我偷偷跟你说,”江横打算给不肯好好说话的商无医整一个大的。
“谢辞这次回来是打算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商无医额角青筋暴跳,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江横这张嘴这般胡扯呢。
谢辞的眸色令商无医内心既是期盼,也有忐忑。
如果谢辞真是少主留在仙魔两界的后手,又是为了做什么。
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理智告诉商无医不要理江横这张嘴,吐不出象牙的。
但,正经的魔修不容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细节,决定成败。
江横见商无医脸色沉重,仿佛真将自己说的话听进去了,该不会是在思考吧?
“……”江横这下是真笑不出来了。
《九州剑侠录》里的谢辞,身世来历就一句‘长泽圣尊从尘世捡来的乞丐小儿’。
两人默契地安静了一小会,静心对弈。
下到最后,红月当空,绯红清辉落入庭院,铺满海棠花灯,映照石桌之上的棋局。
下完有一会儿了,茶都凉了。两人的视线都落在棋盘上,良久都没说话。
龙困于野,血溅万里。
受制,而不得圆满。
江横心神凝重,想不通今夜怎就下了这么一手棋呢。
商无医亦是沉默。
少主飞升千年之久,在神庭又是何种处境,是否如此棋局一般。
龙困于野。
商无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江横,你且记得你今晚的答案。”
江横眸光一紧。
“你说他是你的师弟,在我看来你师弟是拼了命的想救你,”商无医道,“来日,你莫要负他。”
“自是不会!”江横毅然坚定,眸中星光闪烁。
此刻的江横尚未明白,商无医言语之中的另一层含义。
第三脉无法作假,下界的神这么多年只出现过一个。
江横若是当年的别川。
谢辞却不一定会是少主。
商无医作为幽都老一辈魔修,多少听闻过晏西楼的王权之路,善偃甲傀儡之术。
江横与谢辞关系匪浅。
“我江横这一世,自不会负谢辞。”江横抽手发誓,手指红月,眉宇清澈。
“若违此誓,自断生魂。”
谢辞踏着一路月色离开了万魂林,遇见了守在林外的魔界长老,夜风。
夜风比谢辞在华阳城梦境所见之时要苍老了,身形依旧高大,一身嶙峋傲骨笼在一袭暗灰色的斗篷之中。
夜风眸光锐利,在看见谢辞的第一眼便确定了眼前之人拥有晏西楼的魔息在身,摘下了兜帽,行礼跪在了他的脚边。
哪怕是晏西楼的傀儡,也等同于少主本尊。
谢辞不动声色地侧身,翻飞的袖袍与衣摆,错开了方向。
避开了这个跪。
夜风很是激动,“少主,你终于回来了!”
谢辞眸光阴沉,唇角微抿,想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唯一方法,他只能压住嘴边想要反驳的言语,喉间涩苦。
“我们,都没想过你竟然还会回来!”夜风殷切地望向谢辞。
他将晏西楼飞升之后的事情悉数说给了谢辞,斩神梯,仙魔圣战,魔界被封印……
谢辞面无表情地听着。
直到夜风说要带他去见了一个人,“少主,魔君他一定很想见你。”
谢辞冷声开口,打断了他,“我会去找他,你先离去。”
夜风不敢多问,更不敢拦路。
他骨子里对晏西楼的敬意并不会随着对方飞升离开魔界而减少,特别是经历了圣战惨败,魔界被封的惨烈往事,若是少主还在又怎会到如此境地!
倒不是游光不行,只是珠玉在前罢了。
谢辞回到医馆时月向西行,悄无声息。
他轻车熟路地入了院内,听见了商无医与江横的对话,也听到江横指月发誓。
身上那股压抑阴戾的气息在听见江横声音时逐渐散去,苍色的长眸在望见江横背影时化去寒意。
谢辞不想用一双太过冷冽的双眼去看江横,尽管他对于傀儡的身份,傀儡的下场——有恨,有怨,有不甘的。那也只是他对晏西楼的仇恨。
如果他能与江横一起活着离开这个世界。
他一定会杀了晏西楼!
非是取而代之。
他就是他,是谢辞。
与晏西楼没有半点关系。
江横心有所感,抓起玉扇站起身,回身望向长廊昏暗之处。
灯影之外一片黢黑,他心跳的极快,眼睛一眨不眨地静看那片黑暗。
商无医诧异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不一会,廊道幽暗深处化出一道淡淡的人影,由暗转明,身形轮廓逐渐清晰,在灯影之中让人看明白。
江横紧缩的瞳孔一颤,瞬间温柔地弯起眼角,快步朝他跑去。
“阿辞!”他声音有些低,声线不稳,激动而欢喜地抱住了眼前之人。
“阿辞!”江横又喊了声。
没什么实际意义,单纯地想喊他,确认他真的回来了,就在自己身边。
“嗯。”谢辞被他搂住腰,步伐停下,垂下鸦羽浓密的睫毛,目光落在江横发顶。
月下依偎来了许久,连商无医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倏地,指尖一暖,谢辞看见江横将他的手捧在掌心,低头朝他指尖吹着热气。
“我不冷。”谢辞说着,眼底闪细碎的光,似漾着粼粼波光的湖面,温柔至极。
“我知道你不怕冷,”江横侧头看向他,笑容昳丽,“可我总想着让你再温暖一些,你就当是我怕冷吧。”
谢辞狰狞的心在这一瞬间软成了一片,江横身上的暖意抚平了心口的所有创伤。
他嗓音低沉地笑了声,眸光专注地落在江横脸上,低头亲上那片温热的唇角。
江横躺在谢辞身侧,歪着脑袋打量他。
这三日谢辞在惭音庙中没有睡过片刻,昨夜又与江横放纵天明, 此刻睡意正深。
他眉心微蹙着,似在睡梦中还被事务缠身, 不得安宁。
江横善解人意地抬起胳膊, 细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眉心处, 并起的食指与中指稍稍打开, 温柔地揉开了那道褶皱。
昨夜他没来得及问谢辞这几天在做什么,就被谢辞吻住。
想起夜里荒唐, 江横耳根泛红, 当即缩回了手——
还未来得及藏入软衾之中,便被一只大手握住, 紧接着他手背贴上一处温软,细细地摩挲。
江横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 绷紧了被谢辞亲吻的手背,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没想吵醒你的。”他说。
谢辞并未睁眼, 似还在沉眠, 偏生掐着江横的手腕不肯放, 亲吻着那只玉白光洁的手, 漂亮纤细, 手背弓起的指骨薄薄的, 和蝴蝶一样脆弱。
谢辞舔了一下他的手心。
“你!”江横惊颤,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地极紧。
“别装睡!”
江横不客气地拿脚踢向谢辞。
“嗯?”谢辞顺势抬腿压住他踢来的一脚,侧身一翻, 便将不安生的人桎梏在身下。
“……诶!”江横眉心狠狠地皱起,不是——你踏马这个姿势是想干嘛!
心里想着, 他嘴上也没含糊,“我看上去很好干吗?”
“?”谢辞听到这一句,闭着的双目缓缓睁开,睫毛根根舒展,眼似琉璃水泊,明光闪烁。
眼底温柔,显而易见的笑意,还有浓郁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