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郎君何时回来的?”
出门的家仆见冷不丁在角落里看到主子吓个半死,急忙过去把人扶起来,走到灯光下发现额上出的全是冷汗。
顾九恍若未闻,一个劲儿的否定升腾的念头,最后强行把心绪转到别处。
他还有书要还,今夜定是他听错误会了,父亲和大娘子许是因为其他闹了不痛快。
定是这般。
越想越在理。此时王世昌的那本书就像救命稻草般,只要把心力都转移在这上,就还能和往日一样。
想到这里,顾九把书卷紧紧抱在怀里。只是临睡前仍不可控制的想:
七哥是死了吗?
第15章 踏春
顾七死了多日,眼下时节尸首不能久放。杜介让人用冰块能保多片刻是片刻。即便如此,尸首还是有了要腐坏的迹象。
前段日子,昌乐侯景中良来刑部问案件进展,问着问着就哭起来,好不伤心欲绝,还问起了顾七的情况,多半是认罪了没有,千万莫要让他人做了手脚。
杜介明面上同情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晚年没了指望。昌乐侯和定安侯不同,家里就景佑一个独苗苗。实际心里总觉得景中良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有意无意的暗示。
眼下顾七很有可能真是被他父亲顾宣武杀的。莫不是这个景中良已经知晓顾七死了,更是知道是顾宣武做的!
自那日的一点交集,杜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里面的细节之处,连饭都喂到自己鼻孔里了。
景中良和顾宣武之间定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矛盾。
宫城里,念在今日春光大好,不游玩一番实在有负韶光。在小皇帝渴求的眼神里,盛鸿祯比往日早上许多就布置课业,结束今日讲课。
别说还未弱冠的赵献,这样好的天气,就是文人也不免放下书同几位友人出门踏青。
盛鸿祯声名在外,除却顾党,与其他同僚关系都称得上不错,自然不会少了踏青的邀约。不过邀约的人不仅是朝中同僚,还是他的学生梁明远。
他们师生多年,自从同入朝为官后,某些时候为了避嫌,交集自然比之前少上许多。想来已许久没有好好说说话。盛鸿祯没有犹豫就应下了。
玉喜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忙着收拾要踏青的东西。梁明远对他挂在廊下的八哥喜欢的紧,忍不住的再三逗弄,看八哥在笼子里上下跳的欢脱。
他抬头瞧太阳好的很,又觉得八哥闷在笼子里定也闷的慌,干脆提着笼子走到院子里。
到了文朝,坊郭户越来越多,占比约三成。地方工商繁荣,酒店茶馆等鳞次栉比。每年只是商税便有八百万贯。经济繁荣,每年铸币五百万左右才能满足需求。作为文朝都城的盛京更是人口二百余万。
这么庞大且浓密的城市,生活所需大多都是以货币去买,至于饮水则用长竹去了竹节,首尾相连,将活水引入千家万户。诸如盛鸿祯这样的身份,家中自然不会缺了水。
院子树荫下有一人多高的假山,上面有木制的小凉亭,雕刻的栩栩如生的游玩文人,往下的一处小石块上蹲着只铁铸的蛤蟆,约摸巴掌大。竹筒借着假山洞遮掩连通蛤蟆,引来的活水便自它口中吐出,再注入下面的四方石缸内。
水声听着就让人浑身清凉,梁明远回头冲坐在石桌旁的老师问:“这鸟可认人?”
盛鸿祯知他要做什么,瞥了眼八哥道:“虽是旁人送的,这些日子却也认得人了。”
说到这里,心下暗自道:说什么聪明,却也没听这畜生说什么话。
好在这鸟也不算是个白眼狼,将它放出笼子还知晓飞回来。
闻言,梁明远才放心打开笼子,八哥先是探头四周瞧瞧,之后才谨慎的扑腾着翅膀飞出来站在石缸边缘盯着蛤蟆口中吐出的水流。不消梁明远引诱它,自己便戏水梳理羽毛。
一人一鸟竟也合拍,梁明远嘴角上扬,“莫不是贺中丞送的?”
“京中除了他还有谁如此闲散。”盛鸿祯大大方方承认,顺带着嫌弃。
玉喜什么都收拾妥当,就等主人家了。
盛鸿祯扫过湿了羽毛的八哥,不由得起了将它也带去见见世面的心思。
士大夫出行,多则带十位仆从,少则两位。玉喜牵马,另有两位挑物。师生两人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人。
两位主人家骑马并排走在前头说话,八哥则又被塞进笼子里在家仆的扁担上挑着走。
到了地势开阔的山野,摆上茶果,盛鸿祯同梁明远下马。
这处已经聚了不少人,更有雅趣的玩起了捶丸。
“如今你刚调任户部,多与银钱打交道,万事当心。”
盛鸿祯坐在一处大石上,拿掉头上的斗笠。
玉喜拴马去了,剩余的家仆端了茶给二人。
梁明远恭敬道:“老师放心,承宣知晓。户部内多为顾党,虽然行事略束手束脚,可尚算顺遂。”
顿了顿,他又说:“前些日子贺中丞到户部寻问王四奎之人的户籍,是否与案件有关?”
“贺牗?”
拴好了马,玉喜将八哥放出来,那小畜生真认人,自觉落在盛鸿祯肩膀上。盛鸿祯捏了鸟食喂它,满腔心事。
那人去户部查过王四奎,甚至要比杜介他们反应更快。难不成王四奎能都吐出来,也是他所为?
但这样的贺牗太不符合平日里的性子了。哪怕是再久远些……
思绪将要回到先帝当政的时候,一个赘木做的小球滚到他脚下,想来是捶丸的人不小心失手。
远远地有人走近,盛鸿祯弯腰把木球捡起来,对梁明远道:“这事你莫要管,将心力放在户部即可,提防顾党的人挖了什么坑等你。”
两方博弈胜负未可知,盛鸿祯不欲学生卷进来。他主掌中书省,若出了事,想要护学生也多有桎梏。
说话间,那人已经走近,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感叹不是冤家不聚头。
来要球的正是今年春闱的副考官张轶。盛鸿祯打眼看去,发现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学生也曾打过照面。
刘望面上颇为尴尬,仓促行了拱手礼,竟连客套话也未说。
夺了小皇帝想留给盛鸿祯的考官一职,再加上众多学子行卷,张轶如身在云端,早忘却了自己几斤几两,真的才学过人般。这会儿见了盛鸿祯,态度颇有傲慢。
“竟是巧了,盛相也来此踏春?”
木球在手里转上几圈,未待对方伸手,盛鸿祯就扔在地上。见张轶神情一僵,他不觉有异应道:“这么多人都在踏春,可见巧的不止盛某。”
掉在地上的木球压弯了刚长出来的青草,张轶是断不可能屈身去捡的,只能刘望做这个弯腰之人了。
梁明远目光落在刘望的脊背上,轻笑闲聊,“听闻你前些日子到我老师面前行卷被拒,眼下这么快就得了张大人青眼,可见你也是个有能耐的。”
刘望脸色霎时铁青,强行笑道:“大人谬赞。”
难得的好天气,凭白惹了晦气。盛鸿祯转身要走,被落了颜面的张轶喊住他。
“盛相公!”
盛鸿祯莫名回头,还没开口,一直不说话的八哥却不知听了哪个词,登时开了窍般伸着脖子人模人样道:“亲亲盛相公,亲亲盛相公……”
第16章 莫问
周围的人还闹着,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各自都是不知什么个情况,只有那该拔毛下厨的八哥说的欢快。
张轶从刘望手里拿过木球抛起又接住,半晌怪异道:“没想到……盛相公还有这等癖好……”
盛鸿祯整理仪容比谁都快,处变不惊的把八哥递给身后的玉喜,嘴角带着笑,比在场的都平静。
“盛某喜好与张大人无关。”
几个人散开的时候自然没有给好脸色。梁明远神色复杂,看了看老师,又看看那只无辜还求表扬似得八哥,最后想到贺牗,压低嗓音问:“老师……学生不明白……”
不知他不明白,这事被谁瞧见听见了都不会明白。盛鸿祯重新带上斗笠,不冷不热撂下一句话。
“有些事不必要明白。”
玉喜急忙招呼挑物的家仆干活,还不忘给八哥挂在扁担上,路过梁明远时,偷偷摸摸提醒,“大人莫问了……”
他私下做了个生气的表情,梁明远登时领会再不多言,跟着老师骑马回去。
最了解盛鸿祯的莫过于一直侍奉他的玉喜,主人家这会子懒得理人,定是动了气。
就知道那个送鸟的贺牗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等玩笑也是开得的?
赶在主人家表露心情前,玉喜就牵着马殷勤说:“家主莫气,待回去了,小人将那嘴碎的鸟拔毛煮了。”
盛鸿祯忽然弯下腰,一张读书人的面容看的玉喜心生压力。
“谁叫你煮了吃。”他说。
玉喜迷糊了,晕头转向的想的更偏。心道:难不成吃了它都不足以泄主人家的怨气了?
正胡思乱想,又听盛鸿祯道:“好好的喂养,这般聪慧的禽物怎能煮了去。”
跟在旁边的梁明远觉得这样子的老师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但他隐约猜到了老师要做什么,不禁替贺牗捏了把汗。
不过,都是那人活该!
抛却这些不足挂齿的事,盛鸿祯正了神色,“你可知我断言刘望春闱必落榜一事?”
说起刘望,梁明远冷哼一声,颇为不屑道:“此人急功近利,定为心术不正之徒。就算得张轶赏识又如何?想来也不一定就能站在崇政殿前听唱名。绣花枕头瞧上眼的能有什么好的。”
此处距离城里还有段距离,倒是离郊外还远。文朝出行自由,不需引子,是以商业繁荣。又是踏春的好时候,往来的人自然不会少了去。
盛鸿祯生怕马儿误伤,时刻注意着前面行人。
“不,如今来看,刘望还是能站在崇政殿前比较好。行卷的风气该停了。”
梁明远微愣,对老师的话不禁陷入沉思。
民间学子对行卷早就生了不满,只是还没有到真拍桌子不干的地步。毕竟行卷是前朝沿袭下来的,上到朝廷下到民间都是默认的,不少学子也因此鱼跃龙门,跻身官场。
确切说,那些人不是对行卷感到不满,而是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刚正不阿,没有半分私心的。因为有徇私存在,写着破烂诗文依然登上天子庙堂的不是没有。
言尽于此,老师想要的是什么无需敞开了说。
城门已在眼前,马蹄还没踏进去,盛鸿祯就见到一位十五六的少年自来往人群中出了城。梁明远注意到异常,也转头顺着看去,喃喃自语,“这少年有些面熟。”
“顾九。”盛鸿祯脱口而出。
经了提醒,梁明远才记起来,“确是定安侯的幺子顾以安。有什么问题?”
他不曾接触顾七的案子,自然不晓得里面的弯弯绕绕。可此情此景放在盛鸿祯眼里就不同了。好好的侯府少爷,身边没有家仆跟着不说,形色也是谨慎的有猫腻,更像是从府中偷跑出来的。
出了城门不远就是乡村户,和城里人不同,那里多是田庄佃农,庄稼最多。再远些就是京山。他一个含着金汤匙的人去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
盛鸿祯微微摇头,若无其事的进了城。
许是他想的多了,顾九不过十五六,且被顾宣武养的不知险恶,说不定就是少年心性,贪玩罢了。
怀里的书被体温捂热,顾以安从小到大不是被人抬着走就是有人代他跑腿,鲜少能有什么事劳他走这么久。
盛京分内外城,出城就够他走的满头大汗,小腿肚子发酸,脚底更是针扎似得疼。但他还是顺着城外的土路一直往田庄走去。
随着时间推移,身边的草木多起来,愈发的有乡土味儿。渐渐的有了村舍农户的影子。累的喘气的顾以安终于松了口气。
这里都是他定安侯府的佃农。
他赶的巧,正是春播的时候,田里的水稻整齐葱绿,看上一眼都觉得舒服。只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陌生的。
犹豫再三,顾以安叫住一位大娘,先是行了礼才问:“请问大娘,这村舍可有位名叫王世昌的人?”
“啥?王……世昌?”
这大娘穿着浆洗发白的蓝布衣裳,上面依稀还能看到白色碎花。她想了想摇头道:“不晓得。倒是俺这辈子第二次被人见礼,一个是你,一个是住在村尾的玉先生。肚子里有墨水的果然和俺们这粗人不一样哩。”
热情的语气配上乡土的音调,顾以安听的不适应,稍加反应才知道她说的什么。不由得搭着眉,觉得自己天真至极。那日马车虽往此处走,谁说留停在这里了?但他不死心,仍抱着侥幸心态问:“玉先生是谁?”
说起这个,大娘更加兴奋,介绍宝贝似得。
“嗨呀,那位先生可还是位秀才呢。听说还是雇主家的客人哩。就是……”
话未说完,老远就听到有人喊。
“王嫂子可是要进城?先生起热啦,您顺道请了郎中来。”
“好好的怎么病了?”王嫂问。
顾以安是外人,插不进去话,只静静听着。
来人也是位农妇人,不禁叹气说:“许是昨日夜里作画受了风。晌午俺去给他送饭,见他躺在床上烧的厉害,估计早间就发的病。”
说着不住摇头,“双腿瘸了又病着,看着怪可怜见的……”
本不抱希望的顾以安忽然听到这句,眸子发亮,急切道:“这先生在哪?快带我去。”
从她们交谈中,读书人和双腿残疾已足够他知道那位“玉先生”就是王世昌。可是又得知对方病了,他不假思索掏出身上仅有的一锭银子递给王嫂。
“劳烦请位好郎中来,药材钱都算在我头上。”
银子成色好,分量足足的五两。他家世显赫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把王嫂惊住,连忙道:“哪里需得这么多……”
可刚才还和她说话的人早跑的远了。
风混着尘土往嘴巴里钻,精致的长靴上染了灰。穿金戴玉的人在村舍的土路上奔跑,无论哪里都透露着违和。
村尾的那间茅舍不大,贴着门神的房门旁边石墩上卧着只晒太阳的猫儿。
“王世昌!”
还没进门,顾以安就喊道。
知晓他还病着,便也不拘束什么礼节,顾自推开门进去。
屋内简洁的要命。一个四方木桌,一个凳子,还有木架上的铜盆,就只剩床前眼熟的轮椅。
发着热病的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半撩眼皮,双重影里勉强认出顾以安来,蠕动着缺水干涩的嘴唇道:“是你……”
他还不知道顾以安的名姓,只能借此表示他还记得。
顾以安身上多半是少年人的莽撞,可是也不乏温善。他给王世昌倒了杯茶,半扶着他喂了下去。
王世昌病中身子骨弱,起热后又半日滴水未沾,一下子得了水不免喝的急。水意外流进喉咙里,惹的他连连呛咳。
怀里的人因为咳嗽止不住的发颤,顾以安略微低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眉间的痣,此时更加艳红,像一滴血不慎落下。
等人消停了,他才掏出书卷交给王世昌,“喏,你的书。我可是向来重诺。”
一杯茶缓解了不少病中难受,王世昌感激接过,有气无力问:“你叫什么?”
他十八岁中的秀才,那时候是嘉元十五年。而今四年过去,已经二十二岁。看对方不过十五六,明晃晃的喊他名姓也不知是单纯还是没大没小。
“我……”
话到嘴边又急忙刹住。想到方才王嫂他们都唤这人玉先生,可王世昌三个字哪里有“玉”的?约摸这人用的假名姓。顾以安心里闷闷的不痛快,便也随口驺了个名字。
“玉淮。”
他甚至故意用了“玉”字。
哪知对方压根神色不变,赞了这名字好,便较真道:“我比你年长六七岁,你该喊我‘哥哥’。”
凭什么?!
顾以安自然不乐意。他身为世家子弟或多或少是有些骄傲在的。可看烧的脸色通红的王世昌,又想到七哥。鬼使神差的,顾以安顺从喊了一句。
“玉哥哥。”
音落,他脸上登时升腾起热浪。
第17章 明朗
日暮西垂,天际被晕染成金色。没了日光,门前的猫儿慢悠悠伸了个懒腰,轻盈的跳到屋檐上,却被隐在上面的人冷不丁吓到,不禁弓起身子“喵呜”一声炸毛警告。
屋内,顾以安喂药的动作一顿,抬头扫视片刻问:“你还养了猫?”
郎中已经来瞧过了,说是染了寒气,并无大碍。照着方子抓药喝上几日就能好全。
药汁难以下咽,从喉咙到舌头都冒着苦味儿,王世昌还晕乎乎的,借着回话的功夫躲开送到嘴边的汤匙。
“约摸是谁家跑来的。”
他躲着顾以安追着,总归看他喝完才罢休。
顾以安暗笑自己糊涂了。眼前的人照顾自己都要废些力气,遑论养猫儿。
想到今日请来的郎中,他又安慰道:“改日我去请别的郎中来。这里是盛京,我不信治不好这双腿。”
那郎中来时,便让他瞧了王世昌的一双腿,只观察几眼就摇头。说是伤时未及时医治,现在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搁任何人,拖着瘸腿总不会痛快。约摸是初见时一句口不择言的“瘸子”惹的心里愧疚,面对王世昌时,顾以安总有些心虚。
高热将双颊蒸的通红,呼吸都是炙热的。王世昌俯身咳嗽,双手隔着被子狠狠抓在腿上,哑声制止。
“没用的,淮弟莫要为我白费功夫……”
指尖泛着青白,几乎要抠破被子。可是双腿就如木头般没有丝毫知觉。哪怕过去两年,被废掉双腿时的痛楚还是随同记忆袭来。
痛,太痛了。他牙关紧咬,嘴里发麻,耳边是木棍打在腿上的闷声。最爱的素白黑边襕衫染了尘混了血。哪怕痛哭流涕求饶也未能得到半分怜悯。所有人都认定孤本是他弄的墨水。
一个瘸子,意味着再也不能参加春闱,更不能做官。满腔抱负,一朝尽断。
他恨极了定安侯府!
夜幕降临前,顾以安轻轻阖上门离去,心里盘算着怎么躲过父亲盘问。只是没有注意到背后屋檐上,张牙舞爪的枝叶遮掩下,有人手里提着扭断脖子的死猫,轻轻盖好面前的瓦片。
不过几日,贺牗的脑袋就好了七八成,总算又是生龙活虎的御史中丞。不过比起头上伤势,他更欣喜的是到手的物件。
自打方载文离开后,他就让六出寻了那个铁匠来,细细说了要做的物件。今日东西到手,怎么看怎么喜欢。还对端茶送水的六出夸赞,“此人当真好手艺。”
六出看他爱不释手的挥舞新得的铁笏板没吭声。等他新鲜劲过了,才从怀里掏出张折叠整齐的纸递给他,“喏,司姑娘的。”
贺牗当即收敛了神色,接过纸张快速看完上面的字迹。
里面没说什么特别的,大多是在叙述日常,少有几句玩笑。只是有一段有意思的很。说的是有世家子带着书到她那里听曲,末尾不免取笑几句。
“你给我寻本《礼记》来。”
见主人家收了玩乐,六出也正经应说:“何需去寻,家主的书架上就有。”
只要是读书人必定都有这书。文朝的科举一改前朝重诗赋的风气,更看重实学,主要是策论等。可进士科第一场考的就有《礼记》。贺牗是寒门出身,经历科举坐到御史中丞的位子上,不可能没有《礼记》。
到了这里都是合理的,可怪就怪在主人家做官都十多年了,那本书也便鲜少翻开,如今突然要寻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但主人家不像玩笑,六出不敢耽搁,转身就去取书。
刚刚还爱不释手的物件被晾在旁边,贺牗全部心神都被司然薄薄的一张信纸占满。
信里的事看似琐碎普通又别有洞天,暗藏了对方想传出的话。司然身为京城第一把琵琶,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固然多,可能让她费了心神的确少之又少。加之她背负着的家族仇恨,信里的那个世家子十有八九是顾以安。
又正如信上取笑的那样,顾以安一个受祖宗荫泽的揣着圣贤书去听曲,难免有种跑错地方的违和感。要么是他长了志气,不愿吃闲饭,要去科举。要么就是那本书压根不是他的。
一个问题想通了,又蹦出来新的问题。既然书不是顾以安的,那又是谁的?想必司然也不得其解,这才捎了信来。
想的入神,贺牗指腹习惯性摩挲着腰侧铜钱,六出喊他好几声才听到。
“这枚嘉元重宝都被你摸的黑亮,快要辨不出字来了。”
六出把书递给他,低声抱怨道。
贺牗接过书,顺手卷起来敲他脑袋,开始倒些陈年旧事,“嘉元三年状元郎的喜钱,多少人想摸这个喜气都没有呢。连中三元的人,那我不得多蹭蹭?”
挨了一下只听着响儿大,实则不痛不痒。六出极其配合的揉着脑袋,听主人家又讲他人志气,便也不服道:“家主十五就是秀才,十八岁中的解元。若不是春闱时……”
贺牗听他越说越能耐,夸的不见脸红,他这个被夸的已经受不住制止,“你都说了八百回了也不见腻,名声丢便丢了,也不影响我做官。”
一通歪理把六出气的说不出话来。只怕这话也没几个人能说出口,更没几个人信是贺牗嘴里蹦出来的。
各自都消了声,刚要趁着安静理一理思路,贺牗猛地抬头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原本以为这人要好一会儿不待见自己了,六出被问的莫名,想了想说:“若不是春闱时……”
“不是!”贺牗急切起身,努力想要抓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点,“前一句。”
六出懵的厉害,如实重复,“十五岁就是秀才,十八岁中的解元。”
就是这里!
想不通的在此时全部豁然开朗。一种猜测,甚至很合理的猜测浮上心头。贺牗反而不急了。
秀才也需要《礼记》。顾以安确实没有科举的念头,但是有一个人有,那就是王世昌。
他那日用王世昌诈出王四奎的实话纯属运气。知道有这个人是一回事,知道这个人的下落又是另外一个烦恼了。
如果根据王四奎吐出来的推测,王世昌极有可能在定安侯府,还和顾以安打过交道。
定安侯借王世昌的性命要挟王四奎不是没可能。难怪无论刑部的人怎么审都不张口。
第18章 切记
距离春闱还有两日,按道理明日该公布贡院的号舍编排了。因着赶上龙椅上坐着的人新旧交替,朝中事务乱成一团,春闱已经比往年晚了两个月。
赵献穿了件石青梅纹圆领,俯在桌案上执笔写老师给他布置的经义。题目是《尚书》里的一句话,却难的他皱眉咬手指磨了半天。
“为君者,立如青松,坐不躬背。一言一行皆有度。臣前不久告诫过的话,陛下原是没放在心上。”
坐在一边的盛鸿祯正查验礼部呈上来的号舍编排,说话时头都没抬。
今年考生远比以前多的多,这是好事,但那座太祖时修建的贡院已经显的小了些,该考虑扩建了。
赵献无奈地坐直了,还没写上几个字,眼神又往老师手里的折子上瞅。
朝堂里的小事一般都是他处理,而大事还需要老师给些建议或帮着决策。
“老师,太难了……”
他哼哼唧唧抱怨。
盛鸿祯不为所动,“陛下要识贤才,总不能自己连考题都没吃透,那又拿什么去衡量谁是贤才?”
好容易把号舍编排过了眼又换了个折子,甫一翻开,盛鸿祯便愣住。
“怎么了?”
赵献凑过去把折子拿来,原是张轶要举荐向他行卷的刘望。他眼珠子一转,想起前些日子关于这人的传言,取了朱砂笔便要拒了。
“老师若是不喜这人,拒了就是。”
到底是心性未成熟,匆忙就要下定论,且他说的话让盛鸿祯不由得一阵背后发凉。
“不可,陛下此时当顺势而为。”盛鸿祯伸手阻拦。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是君,我为臣。处理政务要看事情本质,而非臣喜不喜欢。”
寂静几息,赵献才眉宇舒展笑开来,手里的朱砂笔胡乱扔了。
“老师说的是。”
不同于天子书房天禄阁里的安静舒心,贡院门前还没到考试的时候就热闹的厉害。
贺牗捧着小皇帝的诏书被几个人架着胳膊要往贡院里走。他费力甩开,好声好气道:“并非本官不接受锁院,实在是有要紧事。”
他后脑勺才好了一半,就被赵献一纸诏书拉去做监视官。身为御史中丞,这样的职务倒也是合理。可刚猜出了王世昌被定安侯藏匿,可能还有顾九有来往。如此重要的线索该赶紧告知赵献和明湛才是。
一旦锁院,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到时候黄花菜都凉透了,哪里拖延的起?
“御史大人,并非小的们不通情理。实在是锁院的规矩摆在这。若是因为放了你而会试出了什么岔子,小的们纵有九条命都担待不起。”
那些个小吏也不愿做恶人。作为权知贡举的邵濯和同权知贡举的张轶已经锁院多日。锁院本就是防止主考官等人泄题。现在贺牗接了诏令闹着有件事处理,谁知道他是不是去泄题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来小吏是不可能放自己走了,贺牗只能换了个法子。
“那本官书信一封,你替我交给盛相。”
小吏满脸无奈推拒,“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们了。书信也不行。您倒是可以等锁院后差遣我们写个平安历递过去。”
说完就又要架住贺牗往贡院里去。
“急上加急的事,不说平安历到盛相手中有几分真实,单是耗费的时辰就太多了!”
哪怕贺牗脾气再好,这会儿也不禁急的重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