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肯定贺牗表明立场,又暗示皇帝学生这次不能对顾党一再退让助长气焰。此时不强硬,以后恐难能前进半分。
断了顾党在文人上的路就是断他们的一条腿,硬碰也要试一试。
赵献不蠢,反而很聪明,再加上老师授课的时候多少提起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
“你们争了这么久,打赢了又如何?君王臣子不该将心思放在斗殴上,而应该多去听听百姓的声音。御史台纠察百官,体察民情,既然贺中丞说民间对行卷怨声载道,那便派人核实,若真有此事,行卷之制必须废除。”
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早晚要除去,腐肉不挖终有一日要侵蚀到骨头里,还不如狠狠心受一时剜肉之痛。
态度和话都放在台面上了,顾党终于看出来,保皇党和小皇帝那是唱双簧呢?没有一早串通好谁信,只怕今日的争论是有预谋的。话说的漂亮,什么派人核实。小皇帝让人核实保皇党还能发现什么花来?无非怎么有利怎么说,走个过场罢了。
刘望这个人赵献不收,行卷也要撤。
常朝再次闹的不欢而散,只有一个人处外。
打磨光滑的镜子里倒映出张中年面孔,撩起额上发丝就见拇指节大的淤血。来来回回看了多遍,没有发现其他伤口,贺牗才放下发丝用搁在柜子上铜盆里的水净手。
“就没见过罚了俸禄,被人打了还能乐呵的。”
六出用温水湿了手帕给他热敷。那处淤血看着骇人,其实不妨事,而且掩在发丝之下也瞧不出来。
就算手劲再轻,总归还是疼的。贺牗忍着痛道:“我只后悔没多敲他两下。”
上一回被方载文敲晕的账总算要了回来,心里别提多舒坦。且这次专挑明面处下手,保准方载文没有个五六日不敢见人。
看到伤口,六出心疼之余想到个物件,“家主上次受伤时,盛相不是给了瓶药么?我去拿出来用罢。”
贺牗急忙扯住他,“一点小伤犯不着。”
那瓶药他可宝贝着呢。
六出看出他心中所想,恨恨地将帕子拧干净了继续给他热敷。
“您就可劲儿收着罢,最好当传家宝。”
他是说的反话,贺牗却也有对策,乐呵呵道:“没有妻子儿女,何来传家宝一说?”
原本轻松的氛围因他这句瞬间冷了。六出拧眉只给他处理伤口一言不发,贺牗便也知趣的闭嘴。
他们主仆多年,各自知根知底。贺牗年少时受过的冷眼,六出也跟着没少受。主人家过得不好,做家仆的自然更不好。
嘉元三年跟随贺牗来到京城投奔,那时他年纪尚小,几欲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心智也不成熟,虽然知道被人嫌弃是来讨饭的,终归发现不了主人家在生活细微处受到的委屈。直到他跟随贺牗赴文人间的诗会,方知日子如何艰难。
盛相进士及第前就名声远扬,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再加上一手好文章自然备受那些读书人拥戴和艳羡,贺牗也是其中之一。
六出目睹了贺牗一步步沦陷,最终误了终身大事,至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
如今两个人官至宰相和御史中丞,不说品行上不能出差错,二人关系更是早不如当初,疏远的还不如其他同僚。那样隐秘的心思不允许被外人知晓,甚至不能破土而出。
敷的差不多了,又寻出普通的伤药抹上,六出耸搭着眉眼,蔫巴巴的没个精神,只顾着涂药。
贺牗老老实实坐着,偷偷抬眼瞧了瞧,轻哄,“生气了?”
满打满算,六出也不过二十余岁,十岁的时候就跟在身边服侍,贺牗早拿他当弟弟般看待,日常逗弄他寻开心,却从不会亏待了去。
药膏抹匀了,六出便转身收拾东西,把巾帕搭利落在铜盆边,气呼呼道:“您是主子我是仆从,哪敢生您的气。家主娶妻生子还是一人老死,小人更不敢置喙。”
嘴上说着没生气,实则还不是生气了。
贺牗食指勾了勾他的袖子,希望人能转过身来,“一人无拘无束不也挺好,出行在外也能少些牵挂。”
他本意是想安慰对方心情,说着说着却听到几声极力克制的呜咽,贺牗有些慌了手脚。
没有儿女的人登时不知如何办了。
“怎得还哭了……”
哭归哭,六出爱面子又倔的不肯回头,带着哽咽道:“顾党势大,陛下又未弱冠,外有刺真虎视眈眈,文朝危机重重。先帝驾崩前,家主俯在御榻前允诺辅佐陛下。盛相为明,您为暗,以备不测……”
提及往事,先帝弥留之际的嗓音似乎还在耳侧。大雪纷飞的夜晚,已经在御史台站稳脚跟的他跪在天子床前的脚踏上,接下了那份遗诏。
当政多年,等到一身病骨才知晓为太子肃清朝堂。可盘踞多年的顾党岂是那么容易被连根拔起的。这是梗在先帝喉咙里的刺,亦是会要了赵献命的刀子。
那晚,先帝玉口金言,顾党眼看要只手遮天,若宰相盛鸿祯因党争不幸身陨,身为御史中丞的他则由暗转明,以诏令为信物继续辅佐太子。
六出并苡橋不想丢人现眼,可眼泪就是不争气的擦不干净。
“我怕盛相有什么不测,更怕您深陷囹圄。”
而主人家所做的都不被人所理解,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声名,盛相更是一概不知。刚来的京城时的憋屈似乎又卷土重来,还有家主可能随时有危险的恐惧。
“好了。”贺牗扯着他衣袖把人拉近了,亲自拧了巾帕给他擦眼泪,一脸笃定,“盛相不会有不测,我更会好好的活着。”
在接下诏令的那刻他便意识到辅佐之路艰难,更做好了承受接踵而来的一切不公。
第26章 筹谋
今日朝堂上闹的太狠,张轶和方载文个顶个的委屈,脸上宛如开了染坊,红的紫的青的都有。
定安侯府挂着白幡,价值百金的棺材里安置着侯府的嫡子顾七。烟火缭绕,方载文一进来就被纸钱燃烧的味道充斥鼻孔。守夜的家仆跪在棺材前也不知哭的是否真心,但确实哭的扰人心烦就是了。他和张轶脸上都挂着彩,各自垂着脑袋候在墙边等家仆去传话。
外面传言定安侯痛失爱子病卧床榻,现在看来却不尽然。守灵的都是家仆,竟不见一个侯府的人。
方载文的眼神没个定处,瞥见那口棺材就禁不住的打寒颤。虽说不止他一个人,但还是有些怕。
没多久,去通报的家仆不疾不徐赶回来。
“家主请二位大人到卧房议事。”
张轶与定安侯是近亲,他姐姐嫁来做正妻,便要称定安侯一句“姐夫”。灵堂里待的他难受,迫不及待先迈了步子。
“走吧。”
想到丧子而一病不起的姐姐,又想到他这位外甥顾七的死因,张轶就对定安侯亲近不起来,反而有些惧怕,根本不像寻常的近亲。
虎毒不食子,定安侯的心狠由此可见。他一个小舅子更算不得什么了。
比起自家的宅子,定安侯府的阔气多倍,长廊走不到尽头般。几个人刚转身进了圆门,迎面就撞上一个身影。
鼻梁碰的生疼,顾九往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好容易稳住身形,看来来人顾不上痛呼抱怨就乖乖见礼。
“舅舅,大人。”
他不认识方载文,但看气质穿戴想来是父亲同僚,而旁边的张轶却是认识的,逢年过节总能看到这位舅舅前来拜访,这次想必是因为七哥。
张轶也被撞的晃了晃,见是偏房生的庶子,还这般莽撞,脚上的长靴不知道从何处踩了泥回来,连带着身后都是泥巴脚印不自知。
来时心情本就不好,再者对方身份没什么好顾忌的,张轶自然没给好脸色,冷着声训斥,“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被训斥是意料之中,这位名义上的舅舅向来瞧不起庶出,顾九没辩驳,低眉顺眼道:“舅舅教训的是。”
逆来顺受的懦弱样又惹的张轶嗤之以鼻,还欲再讽上几句,领路的家仆很有眼力价的适时提醒,“二位大人这边请。”
这让张轶想起姐夫还在书房等着,不再好耽搁,剜了顾九一眼,同方载文走远了。
顾九没再多逗留,恐路上又生事端,疾步回了自己院子。刚进门,正搬东西往外走的家仆越柳见了他露出笑,“郎君回来了。”
刚放下手里的东西,转眼见一路的泥印,又是惊讶问:“这是去哪里了,怎得一脚的泥。”
“不提这个了。”
反正到了自己的地儿,顾九也不端着了,原地脱了长靴扔在养了荷花锦鲤的石缸边,瞥了一眼四周向越柳打听。
“张轶怎么来了?”
提起那个人,越柳也是不喜欢,语气嘲讽道:“那谁知晓,左右不是什么好事。”
逢年过节都要来巴结,主人家养的条狗似得,看着就厌烦。整个侯府没有几个喜欢的,不过是看在大娘的面子上客气几分罢了。那人却是个欺软怕硬的,别说他们家仆了,就是小主人都多多少少被训斥过几句。
越柳搬东西的动作一顿,想到什么,拉了脸问:“他又训斥您了?”
顾九很是无所谓,“还不就是那几句话。”
他伸头看越柳搬的东西,是个大木箱,看起来沉的厉害。
“这又是做什么,要我帮你么?”
因为性格和年纪使然,他同自己院里的家仆相处的向来很好,情分要高过普通主仆,更不会摆什么主人架子。
木箱只是看起来大,实则不算太重。越柳连忙躲开,“前段日子下了几场雨,姨娘怕您放在柜子里的书潮了,早间叮嘱我拿出来晒晒。”
地上铺了竹席,没什么花纹的木箱打开,里面果真都是书。越柳一本本拿出来摊开放好,顾九心里忽的一酸,也同他一起晒书。
越柳口中的姨娘便是他的亲娘,只是碍于偏房的身份不能喊声“母亲”罢了。母亲体弱多病,微微冷着了都要风寒起热。前两日他本侍奉在侧,却被母亲拒绝,因为大娘子也病着,七哥又没了,按理他该去大娘子床前尽孝心。
身在侯府锦衣玉食也不见得痛快。
书晒到一半,越柳才想起来件事,忙把顾九拉到书房道:“按往常来看,老爷今日要来查你功课了。”
父亲为七哥的事忙着呢,再者张轶还在,今日都不一定能抽开身。
顾九心里这般想着,但为了越柳安心,还是去温书了。
他清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更不可能博到什么功名。上面几个哥哥在,父亲的打算哪里轮得到他,估摸着要做个一辈子坐吃祖产富家子罢了。
如同顾九猜测,今夜的顾宣武确实脱不开身。他一身素净衣裳,面容看起来半分憔悴也无,身边的桌案上倒是放了碗药做样子。
张轶捂着脸上伤口委委屈屈说了朝堂上的情况,末了还不忘哭诉,“姐夫,御史台六亲不认,谁的脸面也不给,还不如把贺牗拉下台……”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物件甩到脸上。他佯装的抽噎戛然而止,把东西拿下来一看,是姐夫的外衣。
“你能耐,你怎么不去把贺牗从御史中丞的位子上拉下来!”
顾宣武收回扔衣服的手破口大骂。
好容易让张轶做了考官,没想到这蠢货把事情办的乱七八糟。不说有功,反而拖了后腿。他现在真是悔不当初,晕了头才示意他们举荐张家的这头猪。
他嗓门大,坐在张轶身边的方载文都被唬的胆颤,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听着侯爷骂自己的小舅子。
“御史台心齐的铁板一块,动不动就死谏,你拉一个给我看看?就算今日贺牗被你拉下马,明日还会有谢长松,御史台的哪个人都不是好惹的,搞不好落个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张轶抱着衣服,搭着眉眼,还有些不服气嘟囔,“御史台的人不怎么着,咱们做的事也确实千古骂名……”
一番话听的顾宣武怒火烧心,也不装病卧在床了,掀开被子一脚把人踢翻在地。
“蠢东西!”
房间里霹雳乓啷好一通动静,交椅歪倒在地,张轶摔的四仰八叉。
方载文吓的双手发抖,哆哆嗦嗦起身勉强笑道:“侯爷息怒,侯爷息怒……”
安抚了半天,除了息怒都不敢说些别的,生怕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张轶胸口被踹的生疼,嘴巴却闭的紧了,默默扶正了交椅坐着装孙子。
顾宣武干脆撑着腿坐在床边,戴着金戒指的手指向方载文,“你来说。”
背后冷汗直流,浸湿了里衣。方载文尽量缓解紧张的情绪低着头复述,“因为刘望一事,贺牗言及废除行卷,盛鸿祯的保皇党也借势谏言陛下。两边便又……又打了起来。最后陛下命人查明贺牗所言是否属实,再决定是否废除行卷。”
事情说起来不乱,实际里面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这是被盛鸿祯和小皇帝抓住了把柄,要断他们一条腿呢。
废除行卷后,只能通过科举为官。而随着行卷覆灭,他们这些因此产生的师生名义和形成的关系网自然跟着消失,届时新科进士无论身份和名义上都只能是天子之臣,提携他们的也只能是天子。
顾宣武看向这会儿学鹌鹑的张轶,气极冷笑,“刘望是给你灌了迷魂汤还是你爹,犯得着因他而失了大局!”
“姐夫……哦不,臣是见不惯保皇党骑到您头上,这才赌气力保刘望。”
此刻他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态严重,想到自己拖了后腿和病中还在闹别扭的姐姐,张轶恐惧至极,怕定安侯从此视他如弃子,忙不迭挽救。
“待回去,臣就将刘望赶出京城!”
他慌乱中抬头,见定安侯目光审视,又快速说着讨好的话。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顾宣武脸色还是沉的看不出情绪,紧盯着他一字一句交代,“事已至此,废除行卷势在必行。你担保刘望,届时定要被贬谪。”
“姐夫……”
张轶求饶的声音打住,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以为自己真的成了弃子。好容易爬到朝堂之上,难道就功亏一篑了?
还未来得及伤心,却又听定安侯话音一转。
“我会示意其他人谏言,让你去明州做知州。”
听到“明州”二字,坐在旁边不问不说的方载文猛地抬头,见定安侯不似玩笑和嘲讽,只得暗自思虑。
“明,明州?难道是……”
刚刚还狼狈不堪的张轶先是吃惊,接着就乐开了花。想到明州对于定安侯的特殊之处,连连道:“张轶定不负侯爷重托。”
顾宣武懒得再看他,让家仆进来把人请出去,等卧房的门关好了,才对方载文说正经事。
“这次我们失了势,但也只是让小皇帝赢得了一时。算起来,距离小皇帝的生辰也没多久了,到时候刺真会遣使臣来上贡,该准备起来了。”
赵献的生辰是六月初十,而且又是他继位后第一个生辰,为在刺真和勾兰面前显国威,总会办的盛大些。相对的,刺真和勾兰派来上贡的使臣的身份肯定也不会低。
只不过刺真早有不臣之心,在边关一直小打小闹试探文朝国力,更是暗中盯着开战的契机。苦于太祖时签订的不起战火盟约才暂且按耐罢了。
方载文不是张轶,脑子灵活,想的也比较全面,只是略微思考就明白过来。
“侯爷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总算有个聪明人,顾宣武赞赏点头,“一旦起战火,你说根基未稳,还没来得及抓住民心,又不能安邦的皇帝要他何用?”
心里安定没多久,方载文皱眉提醒,“可是盛鸿祯心思细腻,难保不会在他那跌跟头。”
保皇党的领头人物哪里是简单的,单凭行卷这件事就不像是小皇帝那心智能想到的,背后少不了盛鸿祯吹风。
这个人是顾党最棘手的。
顾宣武也知道盛鸿祯是最需要除掉的,他神色阴翳,思虑片刻狠厉道:“生辰宴那晚定然少不了取禁烟火,灯笼蜡烛繁乱,难保不会生变故。”
方载文听得明白了,内心狠吸口冷气。
这是要活活烧死盛鸿祯。
第27章 贺礼
日子过得也快,转眼贺牗已经躲了盛鸿祯月余。虽说是躲,每日上朝还是要见的,少不得被冷眼几番。他自觉做了亏心事,也不好硬凑上前。
行卷之制如愿废除,力保刘望的张轶被贬至明州做知州。最近无大事,两党之争也消停了不少。
快到六月,阳光充足,已经有了步入炎夏的征兆。贺牗坐在交椅上仰着脑袋,身上穿着件四合如意暗纹的象牙白长褙子,脚上勾着云纹鞋晃来晃去,眯着眼睛十分闲适。
“明州多山,不穷但也不富足。张轶为什么能心甘情愿去那里做知州……”
他脑子里还不可抑制的琢磨张轶被贬官的事,嘴皮子动来动去,惹得六出手上的刀片迟迟不敢落下,最后没好气道:“再嘀咕下去,这胡子天黑了也刮不完。”
贺牗一听,倒也算听话的不叨叨什么张轶了,却又开始苦闷小皇帝的生辰礼送什么,总之那张嘴闲不下来。
六出绷着神经,生怕刀片割伤了他,莫名的也被带着唠叨。
“您这年龄也可以蓄须了,何故隔一段时间折腾我刮胡。”
不说三十多岁的贺牗了,就是比他年轻的也有蓄须的,偏他迟迟不肯。
贺牗脑袋里又蹦出自己扯了盛鸿祯胡子一事,可不得不说,蓄须的明湛更添儒雅,完全称得上一句“美髯公”。
他继续晃着鞋子,“这样显得年轻。”
六出用帕子给他擦去胡渣,无声做着口型。
老牛装嫩……
但到底低估了贺牗对他了解,嘴巴刚合上,就听他声讨。
“又在偷偷摸摸说我,想说我老?三十余岁是正值壮年。”
六出看明白了,无论如何这人都有他的理。
与此同时,结束授课的盛鸿祯心里也对张轶的事惦记着。蹊跷之处不难看出。可行卷既然已经废除,明州又不富足,外表上顾党已是做足了退让姿态。若非赵献同他说查到定安侯运送的货物到了明州山林便不知不觉消失,他或许疑心不会如此重。
顾党并非善类,步步都是有所觊觎,他们必须更加谨慎。
思绪回归,盛鸿祯对着戏水的八哥唤道:“过来。”
那日乌龙之后,八哥在他手里出奇的待遇高,以前都懒得理,近日愈发的去逗弄。
八哥戏水正到兴处,虽然不太情愿,但听到声音还是扑棱着翅膀抖掉水珠落在盛鸿祯胳膊上。
日光映照下,浸湿的黑色羽毛反射光线,无端多了蓝色的错觉。盛鸿祯自身边的碟子里捏了点鸟食,板着脸诱哄。
“说‘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几番食物诱哄外加重复下来,那八哥转着黑黢黢的两只眼睛,当真学的像模像样。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又确认了多遍,盛鸿祯将八哥扔进笼子里关上递给玉喜。
“还给贺牗。”
玉喜刚走过来就冷不丁被鸟笼塞了个满怀,怔愣片刻就欢欢喜喜应下。
这破鸟做的好事他可是都记得呢,总算要眼不见为净。
宫城后苑里,赵献吃着福安剥好的橘子,绿荫如盖,趁的整个人懒懒的提不起劲。面前的内侍们来回忙碌着搬东西,展开小册子一个个汇报生辰礼。
“陛下,这是江南知州上贡的十六扇双面苏绣屏风。”
正红圆领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少年草草瞧上一眼就挥手,“下一个。”
距离他生辰只有三天,那些地方州府的礼品前两日就全到了京城,又由内侍省统计成册核对,这会儿不过是应他的吩咐,从里面挑几个实用或不俗的出来,其他的全部充入小金库以备不时之需。
前面已经报了约摸十来个,都没能有个满意的。读册子的内侍心里涌起紧张感,硬着头皮继续念。
“下一个是万岁珠,祟安知州的。”
另有内侍端着托盘走进,垫了红绸的托盘上放着打开盖子的漆盒,流光溢彩的狮子戏球金漆衬着里面一颗莹润圆滑的粉白珍珠,核桃大小已经实属罕见,更难得的是没有瑕疵。
赵献招呼内侍走近些,拿出珍珠对着阳光把玩,初时颇觉稀奇,渐渐的又失了趣味,随手扔在木盒中。
“拿去收好了。”
虽然只能观赏,但珍贵异常,或是充实金库,或是拿来赏人都可。
接连看了这么多都没能有个合心意的,赵献已经按耐不住要走人。还没来得及起身,远远地见候着的青灰圆领小内侍提着个颇有趣的物件走过来。
他左顾右盼,拉着福安问:“那是什么?”
福安定睛看去,过了会儿才道:“像是灯,又像是狮子。”
好在那念册子的内侍机灵,又见陛下终于得了趣,急忙上前弓腰笑说:“是狮子灯,御史中丞贺大人的。”
待内侍行的进了,果真是约摸小臂长,一掌宽的蓝白相间狮子模样花灯,由一根线系在木杆上提着,摇摇晃晃的很是可爱灵动。
“快让朕瞧瞧。”
赵献再也坐不住,还没等内侍到身边来就接过狮子灯左看右看,稀罕的不得了。
报册子的内侍长吁一口气,又不禁感叹那些地方知州费尽心思送贵重精致的博陛下欢心,哪知最后被御史中丞贺牗的一个狮子灯比了下去。
狮子腹中燃了根蜡烛,张牙舞爪的模样中带着点憨态可掬。赵献提着灯绕了凉亭和假山走了一圈仍不舍的放手。
福安见他额上出了热汗,生怕他再走下去经了风反倒病起来,便伺候着他坐下笑眯眯开口,“这些花灯该晚上再观赏,届时烛光荧荧在地上落着影儿才是最耐看的。陛下何不等几个时辰?”
这番话说的十分在理。白日里烛光不好全显,难免有些黯然失色,夜里却恰恰相反。赵献稍微犹疑便一展笑颜,“还是你机灵。”
说罢就将狮子灯顺手交给福安收好。念及是贺牗送的,又想到前一个珍珠,心情大好就提了嘴赏赐的事。
“贺牗当真现在不要赏赐?”
福安躬身道:“贺大人对奴才亲口说的,到时候会找陛下讨赏。”
既然如此,赵献也不好强人所难。本想着贺牗如果想要,那珍珠送他也不会心疼,看来珍珠还是要在金库里收着了。
他看狮子灯的欣喜劲还没过,就听内侍又报了件东西。
“宰相盛鸿祯,孤本一册。”
赵献:“……”
陈旧泛黄的书册被放在红绸上,甚至边角都有微微破损。恐他受的惊吓还不够似得,内侍又补充,“盛相还附了自己做的批注。”
这份生辰礼当真是和贺牗的那个差不多,都是不落俗套,只不过让赵献瞬间头疼。
缓了会儿,他才勉强接受现实,僵着张尚青涩的面孔吩咐内侍摆在他书房的书架上。为了不寒老师的心,还特地嘱咐内侍传话,他会通读熟记。
众多的生辰礼看完,日头也差不多要下去了,一群人乌泱泱的走出后苑,沿途宫人见了赵献都自觉退到路边。
越临近生辰,宫里的琐事越多。礼部和鸿胪寺要忙翻天。刺真和勾兰的上贡使臣已经快到京城,消息探的确切,刺真这次来的是二王子,以及一众老臣,可见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作为国力最弱,只想着依附文朝讨生计的勾兰来的则是大王子。
届时要到城门前接待的仪仗,流程和人选都要细细商讨,否则闹不好就是丢一国颜面的大事。
迎接刺真和勾兰使臣定在明天上午,赵献早早去了发冠,只着交领长衫坐在寝殿的床上看着老师挑给他练手的折子。
有些不是什么大事,譬如礼部司郎中宋瑕上言京城取禁烟火三日。
这样的事情已经无需假手盛鸿祯,他已能自己做决定。谏言取禁烟火没什么稀奇的,先帝时已成惯例。赵献没有犹豫,让福安取了朱砂笔来落了个“准”字。
当然,说是练手,自然不可能都是如此简单的。下一个折子就是定刺真和勾兰到京后的住所。
福安端了盏茶近身候着,他见主子先是按照往年规矩定刺真住在松风馆,勾兰住常霁馆。未几,又挠了挠头用笔全抹去重新安排。
送出去的八哥又被送回来,贺牗是没想到的,只得让六出挂在廊下同一只山雀作伴。
因着迎接使臣,贺牗早早起身梳洗换官服。他身份不及盛鸿祯,也配不上那人的金鱼袋,只在官服腰带后面坠了半弧形的银鱼袋,走动间却也悠悠晃的养眼。
外面天色还未明,天际依稀能看到淡黄的月牙。六出替他拢起发髻用玉簪固定,拿起官帽戴上。
“家主什么时候回来,我让后厨好准备饭菜。”
贺牗起身提着写了官职名姓的灯笼出门,抓着缰绳坐在马背上,想了想道:“今日要迎接使臣,归来的时辰未可知。”
说罢便策马往宫城去,六出站在门前看不见人影了才回。
为了腾出时间,常朝便也早早结束,由赵献带着大臣到城门出迎接使臣。
浩浩荡荡的仪仗出了宫门沿着御道一路前去,赵献坐轿子,盛鸿祯和贺牗等人则是骑马紧随其后,沿途都有士兵守卫,以防有心怀不轨之人借机行事。
六月已有些炎热,这会儿的阳光驱散晨间清冷,逐渐攀升的温度让迎接的众人都不免心中躁动。好在也没有等多久,就遥遥的能看到使臣车驾了。
赵献仍穿的正红圆领饰玉革带,由福安搀扶着走出轿子,盛鸿祯等人也跟着下马。众人按照官职大小排列,静静看着马车由远及近。
打前头的是刺真的臣子,见了文朝仪仗倒也算客气的含笑寒暄。算上年关,刺真每年都要来个一两回,两方臣子在各自眼里大多都是熟面孔,不免又是好一阵的客套。
贺牗的位置靠后,每次来人都是颔首挤个笑敷衍了事。他不喜刺真,更不爱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用交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