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急?”小吏问。
“堪比妻子产子。”贺牗答的简洁明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默了。因为这句话不是什么胡诌。本朝开国至今,在锁院的事上唯一破例的便是那位官员家中妻子正巧生产。而此事急的可类比于此……
有了对照,有多急可谓一清二楚。
最终贺牗还是以性命担保,书信一封交给小吏。他期望此信能帮到盛鸿祯,却又怕给他带来危险。
眼下的情况还不能打草惊蛇,免得逼急了被定安侯反咬一口,而且极有可能咬到盛鸿祯。
既然顾宣武能用王世昌要挟王四奎杀人。那他也能以王四奎做筹码,从王世昌身上得到对他们有利的东西。
等到贡院落了锁,贺牗坐在衡监堂里同邵濯和张轶等一应涉及会试官员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盛鸿祯在小吏那收到他的亲笔书信。
约摸写的时候匆忙,一贯规矩的台阁体略显潦草,简洁明要的说明事情。盛鸿祯右手指腹往下摩挲,但见最后一行只有两句话:
莫将自身置于险地。切记,切记。
他抬头瞧了瞧日光。心道真是太阳打西出,贺牗嘴里也能吐句正经话了。
这人在朝堂上并非两党还能左右逢源,也不知打的什么心思,但有一点的想法他们俩不谋而合。
先前和梁明远踏春在城门处遇到顾九,还疑惑了片刻。若按照这个思路来,王世昌应当在京城周围。
玉喜看主人家捏着书信走神,忍不住感叹,“还记得当年家主同别人打赌贺大人定然能三元及第,难得的贤才。谁知岁月又能把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般……”不要脸皮。
最后几个字他没说,看了眼挂在廊下的八哥咽进肚子里。
盛鸿祯收了书信道:“陈年旧事,本就该忘了,不提也罢。”
虽然这么说,玉喜还是万分可惜。
先帝嘉元年间,盛鸿祯和贺牗的名字可是一度被放在一起提及的。两人声名大噪,几欲分不出高下。直到嘉元六年的春闱一榜定了后面的十多年。
夜间,昌乐侯府廊下的灯笼忽闪明灭。景中良将几炷香插在香炉里,盯着桌案上的牌位不语。
景夫人哭的眼睛红肿,用手帕抹了泪问:“老爷,咱们就这么算了么?”
“夫人莫要担心。”
提及独子,景中良错开变的阴狠的目光,冷笑道:“顾宣武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丧心病狂的杀害亲子想捞了所有好处,他也不怕一口吃成个胖子被撑死。”
他口口声声说的咬牙切齿,然而对利益的计较远多过亲子的性命。景夫人有些心寒,但也只能依靠眼前的男人,对丈夫的话稍加猜测,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
“老爷指的是……明州?”
第19章 计议
锁院说难熬也不难熬,主要还是看和谁一起熬。哪怕贺牗是个再看得开的人,也不免难受的要命。权知贡举邵濯耳背,同他说一句话都累的够呛。可同权知贡举是张轶,绣花枕头他也不想理。
人一浑身不得劲就会到处找事儿做。贺牗的平安历一封封的遣人送给六出,上面字迹甚少,不是说想吃鱼辣羹,就是想听戏了,估摸着早把六出烦的不行。
想到这里,暂且打发了无聊的贺牗脸上忍不住笑意,无意抬头瞧见张轶冲他微微颔首,颇有要打好交道的意思。贺牗笑容顿收,低头继续写自己的策论去了,徒留没讨到好处的张轶尴尬不已。
今年的试题但也不算难,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答的。就着宣纸,不过半日,洋洋洒洒的策论完成,待晾干了墨迹,贺牗便如常折好收进袖子里。侧首见邵老研究棋局,便也凑过去看。
晌午的日光穿透窗纸散落在黑白棋子上,邵濯思考的入神,似也不觉有人靠近。
贺牗撩起衣袖,一根手指头悄悄移到棋盘上按住一枚白子就要丢进袖子里。
“放下。”
邵濯一掌打掉要作祟的手指头,头也没抬,气的胡子要翘起来。
“我是耳背,又不是眼瞎。”
等张轶闻声看去,发现那两人对着棋局研究的十分入胜。好巧不巧,都是中立一党。
如今的朝堂,对比起他们顾党来说,小皇帝处于弱势,起初执意要将权知贡举给盛鸿祯当,想来也是要借春闱揽收可用的人才。但何其容易?虽然权知贡举是邵濯,可他们顾党终究占了同权知贡举的位置,这里凡是春闱上榜的学子都要称他一声“老师”。
春闱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朝堂上难得平静了几日。盛鸿祯看着贺牗的书信愈发觉得不似玩笑。他仅凭踏春那日见了顾九就起疑心,更何况和顾九走的极近的贺牗。
出春闱考题和监考等人都被关起来活像蹲刑部的大牢,身为宰相的盛鸿祯反倒是清闲些了。授课结束后,赵献应是看出他心有所想,便寻了共进午膳的借口将人留下来。
午膳一改常态设在后苑象丰亭,竹帘卷起,满池春光便热热闹闹的闯进眼底。还不到赏荷的时候,微风拂过带动一望无际的碧玉般荷叶。
赵献年龄小,看起来弱不禁风似得,选的菜式却大多重口。许是因为留了盛鸿祯用膳,私下里叫那些宫人又加了些清口的。
宫人陆陆续续上着菜,倒也不好说正经事。左右不是授课上朝,老师又是自己人,赵献也不拘束什么,干脆脱了鞋袜,先拿石桌上的糕点填胃。
“陛下少食些,待会儿午膳要用不下去了。”
盛鸿祯穿着官服,褪去平日里的严肃,这会儿竟也显得温和,甚至语气里带着少有的宠溺。并非是臣子对君王,更多了点别人没有的亲近。
没想到老师还有这样一面,赵献微愣片刻乖巧放下吃了半个的糕点。
“也没吃多少……”
福安拿起脱在地上的鞋袜,拍拍灰尘要给他穿上,“盛相说的在理。陛下,把袜子穿上罢。”
这狗奴才,仗着老师在就肆无忌惮起来。
能和他亲近的人不多,盛鸿祯算一个,福安都要谨慎些。赵献一双脚躲开,十分不情不愿,又碍于老师在场不好发怒,放在平常早一脚把福安踢远远的。
“给我吧。”
此情此景,盛鸿祯哪里不明白皇帝学生的心思,到底是孩子,贪凉贪玩总还是有的。他要接过福安手里的袜子亲自给赵献穿上,骇的对方匆忙往后躲,差点一个跟头撅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怎劳盛相,奴才来就好。”
然而终究拗不过盛鸿祯。
哪怕多年后有了自己的子嗣,赵献还记得丰和元年的春日里,盛鸿祯蹲下身细致的给他穿鞋袜的模样,与朝堂上截然相反的温柔细致,以至于他魔怔般问:“老师就没有续弦的打算了?”
他下意识觉得,盛鸿祯一定会是天下间最好的人父,做他的子女也必然是件幸事。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天不遂人愿,四十岁的人依然孑然一身。
长靴套牢后,盛鸿祯平静起身,腰间的金革带熠熠生辉,已经生了皱纹的眼角不显沧桑,反而有着别样的魅力,让人看着就摒弃浮躁趋于平静。
“能辅佐陛下成一代明君,臣便觉足矣。”
毕竟生在帝王家,没有几个心思单纯。哪怕赵献未到弱冠,也有着自己的打算。别人说出这句话或许会让他带着几分掂量,但只要是盛鸿祯,他就信。
盛鸿祯出身江南书香门第,饭菜最喜清淡偏甜口。几样小菜装在青瓷碟子上摆的养眼,另有一碗咸粥。他就着瓷勺尝了口,当真有家乡的味道。
亭子里的人受赵献眼色暗示全部候在远处,只有福安默默布菜。
“老师现下可以说了?”
赵献自信一笑,将福安挑出刺的鱼肉吃进嘴里。
半碗咸粥下肚,盛鸿祯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他已经蓄须,山羊胡般的一小撮打理的很好。
“陛下如何看御史中丞?”
盛鸿祯反问。
问题来的突然又怪,赵献虽然还没亲政,却也知道老师对贺牗似乎有些意见,具体原因倒是不得而知。想起父皇驾崩前的交代,赵献笑起来。
“唔……看着不太正经,心思应是不坏的。最起码御史台在他手中没有沦为顾党。”
两句评价都浮于表面,盛鸿祯不以为意点头,慢慢道:“锁院时,贺牗曾托人给臣带了封书信,与害死顾七的王四奎有关,其弟王世昌许有了着落……”
象丰亭边紧紧挨着的荷叶倏然无风自动,盛鸿祯似有所感略微停顿回顾,又见一切平静无异。
赵献命人给自己也端碗咸粥,喝满口肉香,还不忘催促,“老师怎得停了?”
许是自己太过谨慎?
晃动的荷叶渐渐趋于平静,依稀可见细细波纹无声荡开。盛鸿祯皱眉继续道:“臣猜测顾以安知晓王世昌下落。谋害顾七一案,定安侯本想嫁祸昌乐侯,本意是除掉对方,动机虽未可知,但王四奎是人证,其弟王世昌需得在我们掌控之中。”
他说话沉稳,声音不大就让赵献听的清晰明白。简而言之,王世昌这个人得重视和利用起来,关键时刻或许是扳倒定安侯顾宣武的重要一环。
闻言,赵献也褪去笑意凝重点头,“朕明白。”
午膳也没用多久。盛鸿祯喝了碗咸粥,那些菜象征性动了几口。赵献看着对面空空的位置,转手把筷子伸进那些清淡的菜里。
凉亭里躺着一具浑身湿漉漉的尸体。
确认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高远才抱拳回禀,“虽然这人身上带着昌乐侯府的木牌,但臣与他水下拼杀时,俨然是定安侯的人。”
入口的菜甜的发腻,赵献忍不住又吐出来,嗤笑,“看来定安侯当真是巴不得置景中良于死地。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并非景中良的人?”
高远神情笃定,“臣在调查两家资产时曾与定安侯的人交过手,对方所用的招式与今日来打探消息的这人大同小异。”
尸体搁置在地上实在有些倒胃口,赵献用脚踢了踢冷了声。
“说说你最近都查到了什么。”
高远命人把尸体先送出去悄无声息处理,才跪地道:“贺大人给盛相的书信无误,王世昌被定安侯囚于京城外农庄,且顾九与其有来往。至于两位侯府资产,虽然多有交集,但涉及的利益不至于让顾宣武谋杀亲子。只有一点,顾宣武隔几日便命人置办卖往明州的货物,可货物到了明州进了山就不翼而飞。”
按照这说法可就奇怪了。若二人没有太大利益相争,怎值得顾宣武不惜谋杀亲子嫁祸?还有到了明州就不翼而飞的货物,又不是真插翅膀飞了。
赵献被福安伺候着擦手,往圈椅上一靠命令,“再探再查。”
高远浑身一颤,“是!”
等所有人都走了清净了,赵献对福安招招手,“告诉贺牗等他从贡院出来了,朕便赏他。”
第20章 旧事
会试结束的前几日,杜介愁的一个脑袋两个大。前些日子昌乐侯来他这里哭便罢了,现在昌乐侯不来了,开始定安侯折腾了,闹着要看望顾七。杜介咬死不松口,可这样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害死亲子没多久就假惺惺的要来探视,顾宣武的算盘拨的噼啪响,人面兽心一个。
到了最后,顶不住压力的杜介开始找赵献诉苦,车轱辘的话一大堆,不过是想要个指示。彼时赵献对着老师给他打回来重新写的策论发愁,看都没看杜介,纤细的手一挥。
“定安侯想看,那就让他看。”
杜介懵了,磕磕绊绊提醒,“可……可顾七死了呀?”
要让定安侯坐实了顾七死了还得了?那还不得意的闹翻天?
然而赵献还没打算理他,低着脑袋不耐烦道:“去做就是。”
双脚踏出延和殿,杜介脑门冲天思考一圈,还是闷闷不得要领。
他前脚刚走,福安就端了碗雪霞羹放在赵献桌案一角。
“陛下用些东西吧,策论一时半会的哪里就能改出来了。”
盛相年轻时就在文坛有了名气,嘉元三年的春闱更是拔得头筹,好不风光。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影响,对习书极其严格。
赵献搁下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轻声抱怨,“一个早上了,只改了小半。老师明早就要查验,少不得要改到晚上了。”
福安把拂尘搭在肩上,随时伺候着,笑呵呵道:“奴才倒是觉得盛相越严苛,反而说明他对那个人越在意。”
这话说的十分有技巧,赵献立即被他哄的松了眉头,再看桌案上的策论也不觉得有怨了。
老师平日里尽职尽责,不爱插手他人之事。对福安的话细细品味,发现真没有几个人值得老师严苛相待。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贺牗。这人是老师唯一一个明晃晃端在脸上嫌弃的人。
“福安,你入宫的早,知道贺牗和盛相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不合么?”
时间往前推,自他有记忆起,这两个人就不合了,确切说是老师单方面与贺牗不合。而福安不同,这位是宫里的老人了,先前在他母亲那里伺候,必然知道一二。
果然,福安想了想道:“嘉元六年以前,盛相和贺大人可是经常被人一起提及,只因那时都认为二人才学不相上下。而在贺大人进士及第前,盛相在朝中还会偶尔称赞几句。”
那段时日已经太久远了,久到那两个人还是意气风发少年郎,按理说该惺惺相惜才是。怎么落得现下的局面?
赵献听的入神,勺子握在手里都忘了,只问:“嘉元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年贺大人参加春闱,并且进士及第。”
福安惋惜摇头,“因他名声一度越过盛相,便有好事的人押贺大人能否连中三元。这件事闹的大了,连朝中各位大人也被惊动私下议论,更有人也下注,而盛相亦是其中之一……”
这些事赵献一概不知,但也明白那场赌局意味着什么。老师二十三便连中三元,成为最年轻的状元。而贺牗参加的春闱是老师的下一届,那时的他不过二十一岁。若贺牗也连中三元,二人学识争论本就不相上下,那样可就凭借年龄压了老师一筹。
“老师压了贺牗与状元无缘?”赵献略有疑虑开口。
谁料福安缓缓摇头否认,“盛相在一众同僚面前压的贺大人必连中三元。”
话已至此,赵献终于明白些许。
应是先前的交集让老师对贺牗赏识又寄予厚望,甚至公然压对方连中三元。可惜天意弄人,贺牗在会试中失利,在殿试中也平平无奇,与三元相差甚远。
不知怎么的,赵献忍不住笑出声。心道这还真是老师的性格。
对一个人多在意就多严苛,便见不得对方令自己失望。
陈年往事加持下,他发现这两个人倒是意外的有些可爱。
莫名被小皇帝加了个“可爱”牌子的贺牗熬过会试结束放榜终于出了贡院。关了半个月,还和张轶天天面对面,他差点要憋出病来。待同邵老含笑告别后,贺牗几乎是踩着脚凳跳到马车上的,看的六出一个劲儿冷笑。
“瞧您这利落劲,不知道还以为您今年二十有五呢。”
躬着身子还没来得及坐进马车里的贺牗皱眉回头,“去去去,赶你的马车。”
见人坐稳当了,六出马鞭一甩,扬长嗓子道:“您也忒节省了,不能多雇些人手。没见过哪家仆从像我这样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赶车的。”
末了又转头说:“前两日顾九来找您,知道您被锁在贡院后就说改日再来,估摸着也就最近。”
半晌才听到里面慢悠悠一声应答。
“知道了……”
马车颠簸摇晃,贺牗右手摩挲着腰间铜钱,身子倚在车厢上睡的迷糊。这些日子都没能歇的安稳,出来得知书信送到盛鸿祯手里,并且小皇帝已经知晓,才稍微放下心。至于赵献说的赏赐的事早就随着困意忘到后脑勺去了。
短短的一会儿,他就做了些琐碎的梦,大多是年轻时的事,更进一步说都是有关盛鸿祯的。
在梦里,相隔十多年,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似乎就在眼前,在众多学子的讥笑排挤中,盛鸿祯不与他们为伍,顾自解下披风亲手给他系上。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人讽笑不足挂心,切莫妄自菲薄。”
朦胧之中,贺牗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羞愧的欲逃离那个地方,目光却不由自主被那人吸引。
马车摇晃一阵,颠簸慢慢停了。贺牗睡的身子一斜差点歪倒。一来一回神智清醒了许多。
“家主,到了。”
六出放好脚凳掀开帘子。
贺牗抹了把脸,暂且忘却梦里的旧事,在六出搀扶下下了马车。
他还穿着绯色官服,加上略显憔悴迷蒙的神色无端与平日里不同和疏离。
守门的家仆迎上来,“家主,顾小郎君等候多时了。”
“把人请到后园里。”
贺牗强行打起精神,心里却泛着嘀咕。
这祖宗被亲爹管的厉害,出门都是偷偷溜出来的。什么急事还能让他等别人?
京城繁华,置办座宅子也不容易。哪怕贺牗已经是御史中丞,宅子也没阔气多少。二进的院子没多时就走完了,从长廊上走过时,他顺手提了挂着的鸟笼往后园去。
还没进圆门,远远地就看到坐立不安的顾九。
贺牗面上登时挂了笑,提着鸟笼在他眼前晃悠,“你的消息倒是灵,是不是知道我得了只白脸山雀才急着来?”
闻声,顾九猛的回头,先是被笼子里的山雀撞了个满怀。
山雀巴掌大,脸上覆着白羽,脊背为黄,翅膀为蓝,最有趣的当属白绒绒的肚皮被同样的蓝羽一分为二。
顾九眼前一亮,但片刻就又耸搭下来,干巴巴的夸赞几句便没了下文。
看出他满怀心事,贺牗也懒得再逗弄他,掀了衣摆坐下喝六出沏好的茶。
“说罢,什么事惹得顾小郎君愁眉苦脸。”
在京城里,身边有交集的人就属顾九最活泼,今日一反常态的拘谨起来,只见他扭捏半晌才小声问:“你能不能借我些银钱?”
“噗——”
贺牗一口茶喷出来,差点没被这句话刺激的把自己呛死。
第21章 药钱
一杯茶没喝成,全赏给地上的杂草了。贺牗呛咳的厉害,急忙示意六出过来替他拍背。
他这通动静闹的顾九心慌,手足无措道:“你若不愿,不借我就是……”
过了会儿好不容易顺过来气,贺牗咳的脸色通红,又好笑又无奈。
“你可是定安侯的儿子,用得着找我借银子?”
想他的御史台可是清水衙门一个,油水少的可怜。就连买个宅子都要存上几年俸禄,他爹定安侯都看不上眼。
顾九瞬间羞愧欲逃,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爹的银子与我何干。我只借二十两,待日后定会还你。”
贺牗故意拉长嗓音“哦”了声,“怕是你没胆子找你爹要罢?”
提及父亲,顾九下意识的冒出惧意,念及家中这几日的动荡和闹腾,他脸色渐渐灰败,双唇蠕动吐出几个音来。
“前两日刑部说我七哥没了……”
脑海里被迫又记起那晚听到的话,大娘子凄厉的哭嚎无不在提醒他想些不该想的事。刑部的大人亲口说七哥死了之后,大娘子干脆滴水不进,闹绝食。整日躺在床上像个没有活气的死人。
虽然顾九是偏房庶出,对自己亲娘都只能喊一声“姨娘”,对大娘子却要喊“母亲”,但他自小与七哥的交情不错,见大娘子这般也上前宽慰过几句,奈何终究是无所用处。
大娘子不说,顾九心里也清楚的很,她哪里是全然的伤心过度,还暗中与父亲较劲。
面前少年同小皇帝差不多大,尚青涩纯真的时候。只听了这句,贺牗就对定安侯府的情况猜测出几分。
作为正房出的嫡子顾七一死,其他的偏房必然因为定安侯的爵位冒出歪心思。何止是丧子的定安侯夫人要闹,下面一个个的都不会是善茬。倒是苦了顾九,虽然他无心权贵,但也难保亲娘想母凭子贵,强迫他去争上一争。
“去管家那拿二十两银来。”
贺牗没再多问,转身就支使六出跑腿。
刚才的话题太过于沉重了,六出也很有眼色的没同家主拌嘴,乖顺的去管家那里拿银子。
二十两对在朝为官的贺牗不算多,一个月俸禄就回来了;可对于还没弱冠的顾九不是小数目,更没指望他能还。六出想的明白,二十两银送出去就甮想拿回来了。
他自小跟着家主,早年吃了上顿没下顿常有,后来跟随家主到京投奔远戚准备春闱也品味了三年人情冷暖。如今家主的家业是有了,可一文钱都来之不易,一下子出去二十两,就算是六出都心疼的要命。是以把银子交到顾九手里的时候还十分不舍的模样。也不知顾九是不是瞧出了端倪还是真实诚,再三保证。
“银子我定会还的。”
“不急。”贺牗一手按在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银子上,看似打趣道:“银子可以不用还,但总得让我知道花哪儿去了。万一你拿去做什么违反律法的勾当,我可不想乌纱帽不保。”
银子外加一只手的重量让顾九胳膊抬的发酸,先是说决不是违反律法的事,见贺牗不打算轻易罢手,才破罐子破摔敞开了说话。
“不过拿去买些药材,这总不违反举例,但你千万别让我爹知道。”
说罢就收了胳膊,生怕贺牗反悔似得,把银子抱在怀里。情急之下,反倒忘了对方最爱捉弄人。等他回过神已经晚了。
贺牗佯做恍然大悟,“亏得你提醒,若让你爹知道,说不定就帮你把银子还了呢?”
“你别再逗我。”一来二去,顾九当真心急起来,拔高了嗓子道:“当真是去买药!”
自那日寻到王世昌,他才晓得这人读书读的呆板就算了,还弱不禁风的跟个小娘子似得,微微受了风就咳嗽起热。他是出身定安侯府,可亲爹银子与他无关也是真的。很快,仅凭他也无法经得起如此频繁的消耗。更何况,他还想请好的郎中医治王世昌的腿疾……
贺牗挖了挖耳朵,“知道了知道了,快些去罢。”
贡院里早就把一身精力耗费完,贺牗疲惫几乎要掩盖不住,急忙挥手赶人。不成想顾九又闹着写什么欠条,还真打算要还。
看他眉间固执认真的模样,贺牗也不好扫人志气,只好命六出取了笔墨私印,亲手写了一式两份的欠条。
打发走顾九,贺牗再懒得遮掩,浑身透露的疲累看的六出都不忍再气他,主动上前搀扶。
“知道您今日出贡院,一早就命厨房烧了热水。家主沐浴了快些歇息罢。”
卧房里用六扇的屏风围出了片沐浴的地方,随着一桶桶的热水倒入,整个房间氤氲蒸腾。
六出伺候着解开官袍上的金革带,不放心的嘀咕交代,“换洗的衣裳就搭在屏风上,小人就候在门外,家主有事吩咐一声就是。”
革带拿了下来,绯红圆领褪去只剩了罗中单。此刻的贺牗看起来文弱的让人心疼又不自知。他点点头,“辛苦你。”
主仆二人多年,难得说了几句熨帖话。六出不欲气氛再沉下去,抱着换下来的官袍玩笑道:“确实辛苦,也不见您涨些月薪。”
贺牗颇觉冤枉,“分明上月才给你涨了。”
六出白眼翻到天上去,“全京城也只有您给家仆只涨一文钱!”
知晓主人家不爱有人伺候,一句话撂下,就自觉退出卧房,还很懂事的带上了房门。
耳边终于清净了,贺牗懒懒的脱掉中单和里衣,整个人都浸泡在热水中,只露出张脸。水气蒸的困意席卷,不知什么时候又昏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漫长又不安稳。那些年轻时的旧事化作数枚碎片再次钻进梦里。这次见到的盛鸿祯比之前的无情许多。
还是孩童模样的玉喜开了盛宅的大门,从石阶上小跑下来,到他面前学大人口吻道:“我家主人不受你行卷,快些回去安心准备春闱吧。”
送出去的文章又被原封不动的送还。
贺牗捧着文卷,目睹玉喜蹦蹦跳跳走完石阶关上大门。
转眼又是刚步入官场的他第一次在宫城里遇到盛鸿祯。那个时候他还是竹绿的官袍,盛鸿祯身穿绯色官袍正与其他同僚攀谈。
他按耐激动上前拱手,“大人……”
那些同僚的声音猛地停顿道:“原是贺直馆。我朝史馆,昭文馆和集贤馆可都是文臣清要之选,可见将来必大有作为。说起来,明湛初入朝廷也是馆职。”
说到这,又转身问:“我记得明湛与贺直馆原是旧识?”
听闻他说起盛鸿祯,贺牗心中不免忐忑又暗含期待,便连攀谈的话都想了七八分。没想到被对方冷不丁当头棒喝。
“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并不熟稔。”盛鸿祯平静无波道,疏离之意再明显不过。
梦里断断续续,哪怕是旧事也没个时间顺序。贺牗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直到六出在耳边扯着嗓子喊才猛地惊醒。
沉睡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醒过来了才发觉洗澡水已经要凉透了,手脚都没个热气。
六出操心责怪,“我若是不来,家主打算泡在冷水里到天明不成?”
贺牗不敢耽搁,赶紧披上衣裳从冷水里出来。
“什么时辰了?”
“天都黑透了。宫里的福安公公来了,在正堂里候着呢,家主快些才是。”六出翻出早就准备好的巾帕给他擦头发。
好一番折腾出了房门,果见天色如墨。许是真的冷水泡久了,贺牗微微打了个冷颤,系紧氅衣的带子才往正堂去。
福安正坐着用茶,见人来了才起身笑说:“叨扰贺大人了。奴才只是代主子来问一句,大人可想好了赏赐之物要什么?”
都把福安公公叫来跑腿传话,可见小皇帝对他发现王世昌的事极其满意,更别说赏赐还特别大方的让他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