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对方的时候,完全没记得昨日自己还说的“狗屁不通”。
盛鸿祯把鸟笼往人怀里一扔,直将里面的八哥吓的好一阵扑腾。
“带着你的破鸟滚。”
“诶!相公,相公哪里去?”
被鸟笼撞了个满怀,贺牗转手提着上面的挂钩,跟着盛鸿祯的背影一路追到中堂前才堪堪扯住紫色衣袖,“相公让儆言滚便滚,这八哥确实难得,只要相公收下了,是放归或煲汤,但凭处置。”
不怪玉喜,实在是这人好似无赖难缠。盛鸿祯站在中堂的石阶上高了贺牗些许瞧他,片刻才伸手勾住鸟笼,叫了人来。
“送后厨拔毛煲汤。”
手指在铁钩处交汇,微微干燥的皮肤有瞬间相贴,像耳鬓厮磨的缠绵悱恻,直叫忍了很久的情思暗中翻腾。
不肖得提醒,贺牗滚的干脆利落。
赶车的马夫一直在门外候着,见主人家出来了,连忙搬出脚凳放稳了,扶着贺牗胳膊上马车。
恍然错眼,车夫惊奇问:“家主耳朵怎得红了?”
趁着车夫还没来得及细看,贺牗猛地捂住红热的耳朵,煞有其事道:“被盛相宅子里树上的虫子咬了。”
这时节是春,正逢着蚊虫多了起来。车夫不疑有他,见人进车厢坐稳后赶车往宅邸去。
相府内,得了吩咐的家仆刚把从笼子里抓出来的八哥送到后厨,就又被主人家叫回去。
八哥被他握在手里拼命挣扎着,一举一动满是无辜。身上一根毛都没少。
盛鸿祯看了眼就烦躁的移开目光。
“送回笼子里罢。”
万物皆有灵,他真不至于拿只禽类寻舒坦。
第12章 乱象
王四奎吐的干净,连勒死顾七用的叫花鸡上的草绳都说的清清楚楚。杜介写字的手不见轻快,恨不得递个折子辞官算了。
连着两日,又同大理寺和盛鸿祯等人商议后,一份折子终于递到了小皇帝手里。
洋洋洒洒的长篇墨迹里,只有一句话令人惊愕。
“定安侯顾宣武指使王四奎杀害亲子顾惟生。”
顾惟生就是顾七。
都说虎毒不食子,何况定安侯杀的还是嫡子。可是缘由呢?
折子上说的倒是细,可惜做了他人刀刃的王四奎也不知晓其中缘由。这件事的结论怎么看都太过矛盾和不切实际。
借此同昌乐侯府重修于好?
赵献刚沐浴更衣,冲着探进殿内的日光懒散坐着,任由身后的内侍给他擦头发。泡过水的粉白指尖捏着折子一角细细摩挲。少顷就收回方才的猜测。
定安侯祖上有从龙之功,如今荫及子孙的勋爵都是战场上打出来的。世人虽然喜欢将两侯府并称,实则二者势力并不那么平齐。
祖宗虽死,荣光还照着后代。定安侯势力较大,根本无需也不屑于去讨好他人,哪怕是昌乐侯,更不会以害死嫡子的代价。
落雨那日,景中良来的莫名,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想到这,被伺候的舒服,要昏昏欲睡的赵献倏地睁开双眸起身,眼睛里一片清明。
他动作突然,伺候擦发的小内侍没个防备,无心扯下几根头发,吓的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求饶。
然而赵献此刻哪还想得起其他事,也没察觉到疼,只摒退了内侍又把福安喊过来交代。
“高远呢?把他叫来。”
神龙卫一般无事,来的都是能忙活多日的麻烦事。比如现下这两件。
高远认真听小皇帝说了半天,算是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查王世昌和定安侯的资产。一个铺子都不能放过的那种。什么同昌乐侯府交集最多,来银子最多就着重查哪个。
很麻烦,但得尽心尽力办好。
自觉有了方向,赵献得了少有的安稳,气定神闲的等神龙卫有消息的那日。
就是这安稳太短了些,短到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就又出了一茬事。
春闱愈发临近,主考官和副考官都还争夺不下。不是缺乏能胜任的人,是朝中各派都想安排自己的人去。吵的最激烈的就是保皇党和顾党。
事情发生这日大清早,贺牗和同僚穿着官服在禁门外候着准备常朝。等盛鸿祯打着写有名姓的灯笼下马时,他盯着这人慢慢走向队伍前的背景,还觉得挂在那人革带后垂着晃悠的金鱼袋惹的人想去扯上一番。
三声鼓后,众人由着盛鸿祯带领进宣政殿。
小皇帝一身绛红圆领绣盘龙,看起来气色心情都不错。刚坐下来,屁股还没把椅子捂热,就有朝臣出列劝言。
“春闱紧迫,还请陛下对考官人选早做定夺!”
贺牗早起的困倦一扫而光,默默看这人要放什么屁。
那人看着面生,想必刚够格进宣政殿里议政。上下牙齿一磕碰说的就是私心满满的话。
“臣认为张轶大人可担此任。”
这话听着实在滑稽,贺牗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又立即憋回去。
张轶是个什么人物?顾侯爷正妻的亲弟弟。合着绕来绕去还是顾党。
殿内本就容不得喧哗,猝不及防的笑十分清晰的落在每个人耳朵里。方才进言的人铁青着脸寻着声儿望过来。
贺牗板着脸,跟着巡视略愠怒低语,“还望各位大人莫要御前失仪。”
御史台有监督众臣的责任,抓到什么错处都可能参上一本。是以当官的每次面圣都要谨慎再谨慎。
他装的煞有其事,当真把那人唬了过去,还受了对方感激的眼神。
坐在龙椅上看的一清二楚的赵献:“……”
考官人选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已经争论了太久,小皇帝已然不耐,开口就带着烦躁。
“主考官定盛相,副考官再商榷。”
竟是理都没理会什劳子的张轶。
又有一人跳出来言辞激烈劝诫,“陛下,盛相事务繁多,已是奔走劳累,还请陛下三思!”
同样的借口被搬到了同样的朝堂上。
话音刚落,站在贺牗身侧的一位朱服文官横眉不客气道:“盛相不合适,难道你们犄角疙瘩里扒出来的张轶就合适么?”
“张轶大人年轻有为,在文坛已是小有名气,怎担不得?”
贺牗离的近,一个脑袋被吵的两个大。但是看的乐呵。为盛鸿祯说话的正是他御史台的人,吵架还没输过。
果然,只听得他冷笑嘲讽,“哼,快四十岁也好意思说年轻有为?就连文坛上的名气估摸着都是你们大言不惭。张轶与你们同流合污是小不要脸,你这个五十岁才站在延和殿里的就是老不要脸。”
短短两句话骂了他们为张轶镀的金,还讽刺了这人五十岁才混到这地步。嘴上的软刀子扎的毫不留情。
与他争论的是工部的李保,他气的脸色通红,胡子要吹上天,颤着手指着骂他的谢长松,老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你……,你粗鄙!”
初时谏言的人把笏板别在革带上,撸起袖子大喊,“谢长松,你别血口喷人!”
应是在队伍里骂的不爽快。谢长松也卷了袖子往那人面前一站,嘴皮子张张合合又是一通话。
“看家的狗都没你们卖力。禽兽穿着人衣裳还是禽兽,倒不如脱了给张轶那张脸遮上,反正也无颜见人。盛相才学名声家喻户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看自己落榜呢。”
旁观的人都默默感叹。
不愧是御史台的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冷不丁的就戳了人心窝子。
朝堂上谁都知道,和谢长松对骂的方载文考了五次才中的进士。原本和盛鸿祯同样的年龄,然而待他初入官场,前者已经是宰相了。
被逼得急了,方载文眼睛瞪的厉害,喷着口水道:“呸!我叫你叽叽喳喳的喷粪,明早定要烂嘴丫子。”
骂的激烈了就少不得推搡。二人贴的近,身形上又不差多少,一来一回,别在革带上的笏板歪斜着掉在地上一声闷响。延和殿内突然静的令人心慌。
谢长松和方载文都停了嘴,不约而同的盯着地上的笏板看了片刻,渐渐的脸色紧绷。
“要我说……”
不知哪位同僚在诡异的气氛里硬着头皮开口。还没说完就被朝堂里的阵仗吓了一跳。
笏板被方载文捡了起来,照着谢长松的脑袋就打下去。
“我,我打死你个老不死的。”
谢长松哪里是肯吃亏的人物,毫不犹豫的抽出自己笏板还手,“嘿,今个我就治治你们顾党的无赖嘴脸!”
二人眨眼就扭打成一团,朱色的官服分不清谁对谁,只能看到时不时扬起又落下的笏板。
工部的李保老命一横也上前,“谢长松,你别欺人太甚!”
二打一,谢长松很快落下阵来,被压在地上,官服的衣领都扯开来。
原本冷眼旁观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的加入混战打的乱七八糟。
“打死你个顾党。”
“小鳖孙,谁怕谁!”
“你才是顾党,你全家都是顾党。”
除了一旁淌冷汗的武官,延和殿里的各位文臣都没能幸免。扯头发,拉官帽,压在地上拳脚相加的都有。
贺牗被挤在中间,耳朵里嗡嗡的像有一群蜜蜂吵嚷。他眼看着盛鸿祯被人扯掉了乌纱帽,只得忍着被一拳捶到的老腰费劲的往那里挤。
“明湛。”
人群嘈杂,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互喷口水中。这些个文臣别看表面斯斯文文的,实则都是一群狼,打红眼了甮管你是谁,抓着就打。
好容易扒开几个人走到一半,贺牗还没来得及够的着盛鸿祯衣袖,后脑勺就冷不丁的被挨了一下。
这一下着实不轻,声响儿让人听了都暗道“好头”。
贺牗心里止不住骂人,捂着后脑勺疼的直皱眉。
他娘的,谁还带的铁笏板!
贺牗很快疼也感觉不到了,因为晕过去只是一瞬间的事。
打的正酣的众人只听“咕咚”声闷响,撕扯的人群傻眼了,也不打了。他们自觉分成两拨慢慢后退。晕过去的贺牗头一歪,就那么大大方方,四仰八叉的躺在中间。
虽然朝堂上打架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把人打晕了的还真是第一次。这倒叫其他人颇为手足无措。
盛鸿祯扫了眼躺尸的贺牗,捡起地上的乌纱帽重新戴上。
文臣重新归队站好。
赵献看人都消停了,才冷冷道:“打啊?继续打啊。”
“……”
纵观每个人,不是脸上青紫,就是官服被扯烂,要么头发松散的如同街上乞丐。到了最后,仪表最好的反而是晕过去的贺牗,官帽都没掉。
小皇帝发起火来也是骇人,虽没有完全掌权,毕竟是龙子龙孙。
他负手起身来回踱步,“满朝朱紫清贵,竟如市井泼皮扭打,要不要朕再让史官都一一记下来?”
打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反而莫名羞愧。谢长松等人都消了声挨骂。
然而赵献不打算就那么容易放过他们,连连讽笑,“朕赏你们一面铜镜,回家好好照照自己。”
挨了骂,文臣们各个都如鹌鹑缩着脑袋。
福安看主子委实气狠了,端了茶伺候着用了。
润了润嗓子,瞥眼看到贺牗,赵献的火气又上来了。
“不把人扶起来等着朕去扶吗!”
小皇帝说的是反话,站在朝堂上的人也不是傻子。顾不得收拾自己的仪容,当即七手八脚的把人扶起来。自有内侍接手,将人抬到别处安置。
好好的常朝演变成劳累太医院。等把完脉,确认人没事后,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打晕了和打死了可就不是一个概念了。
“今日不定下考官人选不散朝。”
赵献平静道,生怕下面的臣子不会打起来似得。
要知道,常朝起的早,朝廷也不提供吃食,只有酒水。顶多管个暖身子,填五脏庙不可能。眼下快到了晌午,多半的人肚子早就抗议了。若是午饭也赶不上,真的是要饿个半死。
前有朝堂打架,后有午饭吊着。再就是小皇帝动了怒,再怎么想把主考官和副考官都据为己有都不可能了。
思前想后,两边都默契的各退一步。
主考官定的大学士邵濯,副考官则是张轶。
大学士邵濯虽然不是保皇党,但也不是顾党,向来只认才学,不偏不倚。而张轶是顾党,却真如谢长松骂的那样,绣花枕头罢了。
只有一点,邵老是谢长松的老师。
当年谢长松能够进士及第,只因他向邵老行卷得了青眼。做官后二人自然是师生。
下了朝,谢长松先去街市上孙家那里买了壶米酒,才往老师宅邸去。
可怜邵濯七十有余,耳朵都不太灵光了,还要被拎回去干活。
谢长松同他说起今日常朝打架,贺牗被打晕之事。
“老师,贺牗在朝堂上被打晕了。”
老师听了,半晌才有个回应,“谁被打晕了?”
谢长松只得凑近了喊道:“贺牗被人打晕了。”
但他低估了老师的耳聋。
“贺牗把人打晕了?”
这般无奈重复了五六回,总算是听清了。谢长松缓出口气,比朝堂上打一架还累。
邵濯躺在躺椅上,手里捧着杯茶,琢磨了会儿稀奇问:“他不该被打啊?”
巧了,这个问题同僚们都在琢磨,且普遍认为,谁都会被打,唯独没想到是贺牗。
毕竟观贺牗态度,既不是顾党,也不是保皇党啊?
那就只有误伤了。
第13章 旧物
春闱时日越临近,来京赶考的举子越难能见到了。初来时对天子宫阙壮丽的惊叹,以及对名公巨卿学识的仰望全部因为春闱的迫近收归于心,不是闭门苦读就是忙着行卷,以刚定下的主考官邵濯和副考官张轶的宅邸前最热闹。
天下的好文章汇聚在盛京,每位大人或多或少都能收到行卷。盛鸿祯虽然不出考题,不是考官,但对他行卷的人也只是稍逊色于邵老。对比下来,贺宅就显的颇为寂寥。
六出把木几上仅有的几份文章都要揉烂熟背了,看来看去总不会凭空多出来,干脆赌气般全压在青瓷药瓶下面,边给主子上药边抱不平。
“家主二十有一便名满京城,能与盛相一较高下。那些举子有眼无珠,现在竟连绣花枕头张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可倒好,塞了鹅绒的金丝枕反是门可罗雀!”
说到激动处下手忘了轻重,贺牗吃痛,神情皱在一起抬头道:“你这都什么绣花枕头,鹅绒金丝枕头的乱七八糟比喻。还门口罗雀,有如此灭自己威风的吗?”
知晓是自己力道重了,六出放缓了劲,又把主人家按好继续上药。
“六出只是心有不平罢了。不过说起来,家主可还记得刘望这个人?”
伤处在后脑勺,拨开发丝下鼓着瘀血,微微按下就带着整个脑仁都疼。小皇帝还算有良心,允他在家养伤几日,不必再四更天的爬起来去常朝。
贺牗趴在一张竹椅上,避免再磕碰到伤口。左右待在家中无事,干脆趁着春日光景好,寻了支鱼竿在园子的池塘里钓鱼取乐。
他眼皮半掀,懒懒应和,“记得。”
不就是被他说狗屁不通,又被明湛笃定春闱落榜的那位举子么。
虽然三十余岁了,可贺牗还没到前些日子见过的人都记不住的地步。
药粉在伤处撒的均匀,确定没有遗漏后,六出收了药瓶,幸灾乐祸道:“我可听说此人去绣花枕头那行卷了。”
盛鸿祯那日话说的可谓很直白,寻常举子听了无异于判了死刑。没想到这个刘望挺坚强,还能再对张轶行卷。
二人正说着话,守门的家仆前来说方大人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和谢长松在朝堂上举着笏板互殴的方载文。
似是想到什么,贺牗顾自把上钩的鱼提溜起来扔进身侧的竹编篓子里,假装没听到什么方大人,对六出吩咐,“今晚喝鱼汤。”
“好嘞!今晚吃鱼辣羹。”
平日里说一句能顶三句的六出也极其配合,竹篓子就往厨房去。
贺牗冲着他背影遥遥喊道:“什么鱼辣羹,喝鱼汤!”
六出脚力好,没片刻就出了园子,理也没理一下,倒是方载文笑呵呵出现在圆门处。
“赏花垂钓,儆言兄好雅致啊。”
趁人还没近前,贺牗无声翻了个白眼,重新穿上鱼饵一杆子抛出去,阴阳怪气。
“拜方大人所赐,贺牗现在可是雅致的很呐。古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今有贺中丞趴着钓鱼。这雅致给你,你要不要?”
他晕过去前可看清楚了,那个带铁笏板的就是方载文!一句话明晃晃告诉对方,别跟我喊表字的攀亲近。
登门道歉,手里还提着补品的方载文没讨到好,脸上的笑都要撑不住了。他的年岁要比贺牗还大上些,全凭着打了人家的脑袋理亏,才不至于拂袖而去。
方载文厚着脸皮就着六出的凳子坐下,连声赔笑,“贺中丞勿恼,实在是误会。我想打的并非是大人你,只是不巧,您就挡在盛相前头不是。”
“什么!”
闻言,贺牗一个激灵抬头,“你还想打盛鸿祯!”
方载文被他的反应弄的有些不知所措。思量几个来回都不晓得哪里不对。不然怎么这人脸色还更差了?仿佛比他自己的脑袋被打了还要可恨。
两人的思路都没在一处,方载文脑子里浆糊又浆糊,寻个别的由头想把这部分揭过去。
“都过去了,误会一场!贺中丞看看我带的补品,这样是补血气……”
看阵仗要介绍带来的补品,贺牗冲他摆手,及时打断,“方大人,贺某只有一个疑问。”
方载文忙不迭问:“贺中丞有何疑问?”
六出从厨房回来,远远的看当朝两位大人凑着说什么悄悄话似得。一个趴着,一个缩坐在凳子上弓着腰怪可怜。走近些许,正听到主人家很是认真问方载文。
“嘶……你找的哪家铁匠?”
“啊……啊?”
方载文懵了。
过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让扰人的方载文走了,贺牗还没等到下一条鱼上钩,余光瞧见六出又带了人回来。他保持着趴着的姿势,语气略烦躁,“怎么又回来了。”
等了片刻没人应声,他侧首猝不及防对上熟悉的面孔。
“相……相公……”
有鱼儿上钩扯着鱼竿,他却也忘了还有这件事,只愣愣盯着盛鸿祯看,心道:明湛怎得突然来了?
六出搬了张宽敞的交椅出来,盛鸿祯掀了下摆就势坐下,伸手夺过鱼竿将还没来得及跑掉的鱼从钩上解下来扔进竹篓子里。
他动作行云流水又带着不急不忙的雅致,用帕子擦干净手指,目光停顿在贺牗后脑勺上。
“看来没什么大碍。”
这句话打醒贺牗似得,急忙要翻身坐好。
六出上前扶他,“家主这会儿不寻思趴着了,也不用后脑勺对着人了。”
贺牗瞅他一眼,满脸写着“就你话多”。
其实盛鸿祯来时见到方载文,不过他们一个保皇党一个顾党,实在不愿意有什么交集。想来也知道那人因什么来贺牗宅邸。反正也不是等不得。
他随意找了个茶馆坐着等,又用几十钱支使了店里的跑腿小厮去候着,等方载文出来才动身。
坐稳妥了,贺牗才接上话,“劳相公挂念,儆言不过是皮外伤。”
有风吹皱了池塘春水,披在身上的素纱氅衣不安的轻轻鼓动。先前上药,头发还是散着未束,就连鞋袜也没穿,支着膝盖坐在竹椅上。贺牗三十余岁,暂且没有蓄须的打算,是以和盛鸿祯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不同,他的下巴算是光洁,看起来不比如今京城里的举子们承让多少。就是少了少年意气,多了稳重。
盛鸿祯不欲在他人家中管什么形象问题,简单明了的说出今日前来的缘由。
“说到底,你是为我所累。”
他从腰侧的锦囊中掏出个瓷瓶,“这是早年先帝赐予我的伤药。宫中之物想来见效更好。以你伤势,痊愈约摸也就两三日的事。”
瓷瓶与寻常的无异,贺牗毫不推辞借过,眼睛却还盯着盛鸿祯那个装药的锦囊,斟酌再三问:“相公那个锦囊哪里寻的?装的了物件,闻起来还有股怡人清香。”
盛鸿祯顺着他目光落在锦囊上,情绪不见波动。
“旧物罢了。锦囊里的香料防蚊虫,又能装物,十分简便,挂在身上也就习惯了。”
旧物……
想到盛鸿祯死去的三任妻子,贺牗不由得猜测是哪位的。他心里的酸水能当醋用,扯下一直挂着的铜钱道:“不过旧物,儆言也有。”
铜钱是先帝时的嘉元重宝,已经被摩挲的黑亮,字迹甚至都有些模糊,但规整的漂亮。
第14章 惊惧
盛鸿祯送的伤药,贺牗压根没舍得用,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得锁在了书房的柜子中,惹得端着鱼辣羹进来的六出很是奇怪的瞧上他好几眼。
这碗鱼辣羹送的及时,贺牗正是腹中饥饿,倒也不提起白日里要喝鱼汤的事了,就着汤匙就吃起来。
“知道家主的五脏庙晚上要闹腾的,白日里偏要与我争什么鱼汤,眼下的鱼辣羹不也喝的起劲。”
六出忙前忙后,嘴碎的数落不停。
贺牗也不恼,满足的吃着鱼辣羹,还不忘对伤口提上一嘴。
“你今日用的药谁家的?挺有效,伤口这会子已经不疼了。”
六出收拾桌案的动作微顿,斜眼道:“您别逗我了,药哪有盛相有效。”
贺牗美滋滋一笑,并不打算辩驳。鱼辣羹下肚,更是从里美到外,负手起身就出门去。六出放下理好的书本喊住他。
“这么晚了,家主要去哪?”
“随便走走,赏月散步。”
步子不停,转眼就拐到长廊去。这次的伤可谓值了,贺牗越想越飘忽忽的,不自觉哼起听过的戏来。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群旌旗祥云捧,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这段是《浣纱记—打围》里的醉太平,调子听起来朗朗上口又有气势,奈何贺牗全程没几个音对得上,还强行梗着嗓子提音。
六出追到门前冲廊上背影喊,“您这破锣嗓子就别唱了,免得吓到左邻右舍的。”
贺牗不理他,非要证明自己好心情似得,换了个普天乐哼的更起劲,“斗鸡陂弓刀耸,走狗塘军声哄,轻裘挂、轻裘挂,花帽蒙茸,耀金鞭玉勒靑骢……”
因为一瓶伤药,显得自己被敲个脑袋瓜子还赚了的痴傻样。
画舫中,一曲终了,司然抱着琵琶看坐的端正的顾以安嗤嗤作笑,“顾小郎君,奴家这曲儿如何?”
端在手里的茶差点因为绵软无骨的话泼出去,顾九憋的脸色见红,才不安地握着茶水道:“如听仙乐。”
司然紧跟着又笑,眼神落在他腰带里塞着的物件戏谑问:“是么?可奴家觉得小郎君‘身在曹营心在汉’,哪里有揣着圣贤书来这听曲儿的?”
顾九右手下意识摸上卷起来塞在腰带里的书,莫名心虚。也不知道是不是司然突然提起,让他想到了书的主人,满脑子都晃悠着王世昌眉间的那颗红痣,像是此生万般风情都被那颗痣汲取,才落得一副古板夫子皮相。
惦念着物归原主,不待喝上几口茶水,顾九便匆匆告辞,走的时候一口一个“好姐姐”说的生怕司然不放他般。
月有阴晴圆缺,今夜的月亮也有半个挂在天际。司然隔着杯壁摩挲着凉掉的茶水,眸子里倒映着星河,却不禁低笑。
“小傻子,将我落得一个恶人般。”
说完,她如大梦初醒,面容怔愣片刻,转而又恢复清冷,将顾九没喝过的茶水尽数倒进河水中。散开的阵阵涟漪明明在河面上,却更像在她的心上。
还书不是能立即就去的,最起码要等探查清楚王世昌在何处,何况夜色沉沉的,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又要落得父亲一顿好骂。
顾九不敢走正门,后门也怕不稳妥,废了半天劲翻墙。为求安全,他选的距离自己院子进的地方。双脚一落地,他便猫着腰往自己的住处摸去。还没走几步,就被某个声音吓了一跳。
声音似是从父亲书房中传来,尖锐又凄厉,叫他一时没有听出是府中哪位的。心中纠结半晌,顾九还是耐不住好奇走到书房后面。
只见烛光摇曳,窗纸上倒映两个人影。顾九附耳贴上细听,里面果然又有了动静。先是妇人才有的珠钗碰撞脆响,之后又是尖锐的声调。
“你说话啊!”
这回他听的清楚了,是七哥的母亲大娘子。
“既然你听去了,又还需问我?”
父亲的声音,是印象里从未有过的冷漠,还带着隐隐约约的不可理喻。
里面的动静停了片刻,接着就是大娘子崩溃的嚎哭。
“顾宣武,他是你的长子啊……”
“那又如何!我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顾家。你的吃喝用度全仰仗我顾宣武,如今竟埋怨我来。”
“虎毒不食子……你还我生儿!”
伤心之余,大娘子扑上前想要掐住顾宣武的脖子,可她妇人之力根本不足撼动丈夫,反遭被推倒在地。
书房内瓷器的碎裂和大娘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消弭,顾九两耳如同被塞了棉花,双腿灌了铅,如何回到自己院子的都不知晓。
“生儿”就是七哥顾惟生。
到了院门前,屋内和父亲的书房一样烛火通明,顾九心生寒意竟不敢踏足。直到墙外路过打梆子的人,竹绑几下清脆的响儿敲醒浑浑噩噩的顾九。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忘却了呼吸,不禁扶着院子里养鱼的石缸,捂住胸口喘息。
方才听到的话让他不得不心生某个足以颠覆他认知的猜疑。四月的天,他慢慢倚着石缸缩成一团,冷到极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