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被狠扎了刀子的景中良憔悴的脸色更是苍白,有气无力道:“臣谢陛下关怀。”
目光直直地落在地板上,空洞的没个神采。
戳了别人一刀的小皇帝心里舒坦的要命,他依旧搭着眉眼,踱步上前做出不忍的表情来,想要亲手扶起他。却不料对方猛地抬头,原本空洞的眼睛蹦出异样的光彩,恍若对着血肉流着口涎的狼。
赵献到底不够成熟,他那点子装出来的稳重全学的老师盛鸿祯。不过是空有架子,内里不足。陡然被这般盯着,寒毛都要炸开,询问景中良来此缘由的话都被忘却脑后,下意识要后退。
似乎看出他的意图,景中良哀嚎一声,年老的身子骨往前扑去,精准抱住小皇帝的腿涕泪横流。
“陛下,臣愿用您想要的东西换我儿一个公道。”
将将流出来的慌乱被压下,赵献俯身拍了拍昌乐侯的脊背,温声安抚,“侯爷糊涂了,朕想要的便是给您一个公道啊。”
少年的手骨还未完全长开,五根手指头纤细白嫩,翡翠扳指松松垮垮的套在大拇指上。扳指微凉,透过单薄的衣裳硌在景中良后背,像把割肉的钝刀子,让他生出些许莫名的恐惧。
扫过四周还在发呆充楞的内侍,赵献负手直起腰,声音还是温和的,眸子里却尽是冰冷。
“你们是死人吗?”
上下唇齿磕碰,短短几个字叫那些被这场面惊住的内侍不寒而栗,回过神后匆忙上前将昌乐侯“客客气气”的拉开在圈椅上坐好。
福安蹲下身子把皱起来的衣摆理好,听到小皇帝似是而非道:“侯爷不是已经自己把公道要来了?”
景中良哭声一顿,茫然问:“陛下所言何意?”
延和殿里突然诡异地静了。
停在禁门外的马车如时等到了主人。景中良哀戚戚地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还不时用帕子擦掉眼角泪水。
等到身后的宫城渐渐看不到影儿了,赶车的家仆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吩咐。
“去刑部。”
抽噎早就停了,眼角的泪水都被擦干。景中良冷静地与在延和殿的时候判若两人。
天色还蒙蒙的不见晴朗,一方沾了泪水的帕子被从马车里扔出来,转转悠悠地落在地上的积水中慢慢湿透。
第9章 黑白(中)
因为下雨,不过下午的时候,天色就暗沉的恍若晚间。刑房里的火把烧的正旺,油脂偶尔炸开,微弱的声音和着里面隐忍的痛呼。
衙役手里的一根皮鞭都要抽断了,可恨那勒死顾七的王四奎嘴巴比针缝的还严实。身上的囚衣烂成了布条,一道道伤口看着就可怖,更是没有一块好肉。
绑着王四奎的木架子的纹路上积着以往犯人的陈旧血迹。他整个人犹如从血水里捞出来般,新血重新覆盖木架上的褐色印记。
其中一个衙役用皮鞭手柄支起王四奎的下巴,看着脏污的脑袋歪歪扭扭的又落下,不禁担忧起来。
“还打么?再这般打下去,说不定人就死了。”
尚书老爷还想撬开这人的嘴,挖出点东西来呢,逼供也得悠着点,把人打死了可难逃其咎。
站在旁边的另一个衙役啐了口唾沫,揉了揉酸痛肩膀抱怨,“老子娘的,他不死,老子的胳膊都要抽废了。”
两日未曾沾过米水,喉咙干的要撕裂,唇上开裂,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干皮。
王四奎头发凌乱散着遮了面容,顾自垂着脑袋也不出声。若非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死了。
他是狱卒出身,刑房里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于背后木架上的陈旧血迹也能报出几个名儿来。在答应那人害死顾七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受尽折磨的下场。
那两个衙役委实累极,此刻正面对面坐在木桌前喝茶歇口气。水流落入瓷杯中的声音在刑房里无限放大,王四奎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唇。
他实在太渴了。
“二位官爷能否赏口水喝?”
嘶哑的嗓音犹如沙砾磨着耳朵,实在不好听。两个衙役对视一眼齐齐笑起来。
“可以啊。”
衙役端着满满一杯水走上前,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
“只要你肯老老实实的吐出来,莫说一口水,就是几壶,爷都给你弄来。”
王四奎的眼睛死死盯着瓷杯,抑制不住的疯狂咽唾沫,听到衙役的话却倏地闭了嘴,甚至瞥过目光。
“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拷打了两日终是失了耐心,衙役恼怒的抽出鞭子想要再好好抽他一顿。
“停手。”
杜介负手而来,扫视一圈后吩咐,“先不动刑了,本官问两句。”
衙役嚣张气焰霎时灭了,老老实实退到边上。
一直不出声的王四奎反而闷闷地笑,身上的伤口崩裂出血也不觉得痛。
杜介顶着黑眼圈问:“你笑什么?”
不问还好,这句话戳中了什么笑点似得,对方笑的愈发肆意,然后戛然而止。
王四奎脑袋仍是低垂着,开口就满是讽刺,“笑他们方才如何威风,见了你不还是条夹着尾巴的狗。”
混着血水的唾沫吐在那两个衙役脚边,他们脸色紧绷,手里的鞭子攥的吱吱作响,恨不得冲上去再抽两下。无奈尚书大人就在这,再怎么着也得忍着。
杜介不欲与他扯些有的没的,单刀直入道:“谁支使你的?”
没有得到回应。
他冷哼一声,“你不说,本官也能猜出来是谁。”
王四奎瞳孔猛缩,瞬间又放松坚定笑说:“你不知道。”
掌了刑部多年,见过的犯人数不胜数,但如把他当老鼠亵玩观赏的只有面前这个。
袖中的拳头悄悄握紧,杜介面色不改在牢房里来回慢慢踱步。
“昌乐侯痛失爱子,恨不得顾七去陪葬不难理解。而你为昌乐侯府杀人,他们又给你什么好处?现在如实招了,本官尚可从宽处理。”
王四奎问:“大人,我之前可是您手底下的狱卒,杀人的后果是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这个人的话忽悠那些不懂律法的犯人有用,对他却行不通。
空气渐渐凝固。当真是软硬不吃,铁板一块。
怕什么来什么,杜介的头开始发疼了。
正此时,有人来报。
“大人,贺御史来了。”
心里烦躁,口头上自然也没个好语气。眉头一皱,杜介道:“他不在自己宅子里待着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看出了尚书大人火气,通传的人小心翼翼凑近了耳语,“说是要来审凶手。”
他们面前只有一个凶手,审谁不言而喻。
简直是胡闹!
一个案件从头到尾,御史台都是监督罢了。虽说有插手刑部或大理寺审讯的先例,可这些到底默认的与御史台无关。
贺牗在自己家里琢磨了许久,发现还是要走一趟刑部。
双脚还没踏进刑房,他便招呼开了。
“尚书大人,没打扰您吧?”
两个人无论官职还是辈分都平起平坐。贺牗自来熟的撩起衣摆坐在木桌前。
“打扰与否,御史大人也没知会一声。何必还要多此一问呢?”
暗戳戳的怼归怼,审讯王四奎目前为止没有丁点儿进展,杜介倒是也想看看,刑部都没辙的人,贺牗能给他审出什么花来。
不多时,刑房里就只剩下两个人。贺牗,王四奎。
桌上的瓷杯里还有喝剩的半杯水,贺牗随手泼了,又给自己倒上新的喝了一口,才抬眼看着王四奎慢腾腾道:“不要紧张,我只是来同你聊两句。”
他褪去了官服,鸭卵青的氅衣罩在身上,火光透过头顶的四方平定巾映出里面发髻上的竹簪。整个人给王四奎的感觉便是闲散。
比起拿着刑具的衙役和穿着官服的杜介,王四奎抬眼观察这人,无形中放低了些警戒心。
“尚书大人方才已经审的清楚了,昌乐侯指使的草民杀死顾七,御史大人要是不信,可自行去问。”
贺牗很不赞同的“啧啧”摇头,“诶,都说了只是聊两句,自然不提什么顾七顾八的。”
他撑着下颌想了想问:“你弟弟王世昌可还安好?”
流水的刑具走过一遭都能忍住不吭声的王四奎猛地瞪大双眸,面目扭曲粗声低吼,“你想做什么?”
两掌一拍,贺牗笑的弯起嘴角,语气很是自然,“都说是闲聊罢了。”
人在世上活个几十年,怎么可能没个弱处?除非被逼到山穷水尽,谁也不想去做损人不利已的事。
应着心中猜测,贺牗先去的户部。小皇帝让他监督顾七的案子,自然办什么事都一路顺遂。在户部,想查谁查不到?祖宗往上三代大到通敌叛国,小到偷鸡摸狗都能扒的一清二楚。
恐慌过后,就是迟了片刻的悔恨。王四奎怒而挣着手脚上的麻绳,咬牙切齿,
“你诈我!”
木架上挂着的铁链手铐因为动静“哐当”作响。换做旁人只觉得危险,恨不得躲的远远的。贺牗脸色不变,走的更近,拍了拍都是血迹的肩膀,“正规路子查出来的东西,怎能说诈。”
掌心的血污粘稠,他便也不拘束什么,抓着衣袖就抹了个干净,边擦边说:“王世昌,嘉元十八年中了秀才后屡屡落榜,只得抄书谋生。两年后,又因为弄脏了孤本被雇主家打断了双腿,生活无法自理。”
王四奎越听越怕,心虚央求,“此事与他无关,全是我一所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贺牗轻笑,带着与平日里不甚相符的嘲讽,一字一句打破对方的希冀,“我不想听了。”
终日死寂的刑房里杂乱起来,铁链的碰撞声,孤注一掷的嘶吼。
背对着刑房站立的杜介被这通动静惊扰,他睁开双眸,冲身后无声看了一眼。
王四奎整整骂了半个时辰,嗓子都要发不出声了,喉咙里都是血腥味,还要气喘吁吁骂道:“我听说你只不过是个白食俸禄的人罢了。堂堂御史中丞不问政事,你以为杜介等人瞧得起你么?”
贺牗软弱无骨的歪在木桌边,用食指挖了挖耳朵,“骂得都对!”
被骂了半天不见生气,他甚至鼓掌,转而正经道:“但他们的瞧得起,于贺某而言又值几斤几两?”
这话似掀起了王四奎心底深处的某个伤疤,让他谩骂的话顿时卡在嘴边。
手脚,乃至嘴唇都无意识的轻轻发抖。不到一个时辰的交锋,就比受了半天的鞭刑还难熬。
斟酌再三后,王四奎颤着唇舌开口,“给我口水喝,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事已至此,他摆出了足够服软姿态,料对方定会如他愿。
但世事总是难能顺遂。
贺牗突然朗笑不止,笑的眼眶里都蓄了泪。只把王四奎渴求了许久了那杯水递在他掌心里,并带着没有力气的五指握的紧了,轻轻拍了拍,才自笑里缓过劲儿,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王四奎,你想活着。”
刚才那骂的激烈,无非是想激怒贺牗杀了他罢了。只要死无对证,什么都一了百了。可贺牗怎会看不出?
一杯水而已,甘心求死的人怎会还去渴求?
他想活着。这便是贺牗耗了大半个时辰撬开的一条缝隙。
牢房里的动静逐渐平息,贺牗如来时笑颜满面走出刑房的门,对杜介拱手告辞。
“叨扰,尚书大人继续审吧。”
在对方怀疑的目光里,他甩甩袖子无事一身轻的走了。
杜介再次回到刑房的时候,那些刑具分毫未动。只不过地上有个摔碎的瓷杯,茶水浸湿了那块地面,混着泥土变为深色。王四奎丢了之前那股子倔劲,眼泪鼻涕糊在黑黢黢的脸上,见到杜介便忙不迭保证。
“我说,我什么都说……”
累了半天的两个衙役对意料之外的转变目瞪口呆。
这就招了?
说来就是怪事,流水的刑罚都不畏惧的王四奎似受了什么惊吓,当真颤声吐了个干净。
有的时候,真相与猜测的背道而驰,也是最让人不会怀疑的那个。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连杜介和两个衙役都不禁背后发寒,连连张口却最终哑然无声。
他们得偿所愿从王四奎嘴里抠出了东西,但没有做好迎接真相的准备,更加不敢想。
寂静了许久,直到有人来通报,昌乐侯来了。杜介瞬间惊醒,猛地起身道:“刑部成了什么宝地不成,一个个的都要往里钻。”
虽然刚知晓错疑了昌乐侯,杜介还是没打算给人好脸色看。
无事不登三宝殿,够他好一会儿周旋。
临走前,杜介不放心交代,“莫让他死了。”
日暮降临前,一辆马车自定安侯府的后门驶出。马车实在平平无奇,甚至比民间百姓常用的样式还要破些,稍加颠簸就“嘎吱嘎吱”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顾以安紧紧扒着车底,衣摆拖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上回因为贺牗的金丝雀跑出去后,父亲听闻他在画舫处流连了许久,当即板起脸勒令他不许再出门,生怕他与其他富贵子弟般风流成性,不学无术。
但顾以安觉得不平,明明流连画舫的是贺牗,他可是连司然姑娘的一根琵琶弦都没听到。是以在府中看到有马车要外出后,毫不犹豫混在车底跟着出了门。
头顶的木板响的顾以安头疼。出生侯府,精致的东西不说全见过,好歹也是泡着金银长大的。他从未见过府中有如此破败不堪的马车。若非日日都在家中,差点以为定安侯府变成了破落户。
胳膊酸的要消了劲,顾以安关节泛白要撑不住了。反复犹豫斟酌后,他终于悄悄移开了几块马车底板,想要爬进去歇息片刻。
刚从夹挡里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往车厢里看去,惊骇的发现已经有人。
那人了无意趣的坐着,也被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卷落下,呆滞稍许才想起来俯身去捡。
顾七扫视端坐着的人,见他捡书时腿脚僵硬纹丝不动,不禁猜测,“你是瘸子?”
话出口就后悔了,委实有些伤人。但他又真的没有轻视的心思。
果然,那人颇为受伤的耸搭着眼角,双唇抿成条直线,被撞破残破的难堪展露无疑。
“我……”
顾以安纵然贪玩,可不是斗鸡走狗的富家子弟。他尴尬又愧疚的手足无措,最后捡起书递给他,“你莫难过,我并非轻看于你。”
一手松开少了吃力的点,恰巧马车颠簸,顾以安惊呼抑制在喉咙里,就要跌下去。
“当心!”
关键时刻,那人腰背弯到极致,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双腿依然像个石块,全靠上半身发力,等把人拉到车厢里时,额上已经出了汗。
将木板铺好后,顾以安还是心有余悸的跌坐着,忽而皱眉叹息道:“方才一阵折腾,你的书被我失手丢在路上了。”
“无妨。”
对方忍着痛坐直了身子,明明难受的直蹙眉,还要摆出老夫子模样的古板。读书人特有的迂腐。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咬文爵字的味儿,不过声音温醇的耐听。
外面的景色眨眼而过,歇的够了,顾以安才想起来正事。匆匆就要与人告别,还不忘保证。
“你叫什么?回头我把书找着了还你。”
左右沿途回去就是。一本破书也不值多少文钱,难道还有人捡不成?
那人愣了片刻,莞尔一笑温声应下,“王世昌。劳烦。”
咬咬牙又从马车底部离开后,顾以安看着延伸的车辙印,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件不相关的事儿。
方才那个叫王世昌的人笑起来的时候,右边眉上有个小小的红痣,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容也得益于此多了几分风情。
倒是有一点叫他不解。
在家里的时候,他从未见过王世昌,更不知有这个人。看马车去的方向,似乎是他定安侯府的一处庄子。
贺牗卡着天黑回到宅邸,老远就听到有人聒噪。还没下马就见家仆同一位学子模样的人费着口舌。二人闹的面红耳赤,应是都不太愉快。
“怎么了?”
他慢悠悠下了马,负手晃着步子走近。
家仆见了他猛松了口气,眼里尽是烦躁,“家主,这人非要找您。”
刚见面的时候,他就说的清楚,家主并不在。可这学生宁愿站在门前等都不走,只揣着份卷起来的纸宝贝似得护着。
被隐晦指责的学生脸上微红,步伐匆匆上前,拱手道:“晚辈刘望,来此拜谒大人。”
贺牗一愣,“我与你并不相识。”
说罢就要走,那学生急的脸色通红,大着胆子又追上去。
“晚辈是来行卷的。”
这话一出,贺牗果然停了脚步,恍然大悟。原是快到春闱了。
文朝沿袭前朝,默认举子可在考前向京城的名公巨卿或者名宗宿儒行卷,借此增大中进士的可能。
一位举子可能会同时向数位官员行卷。或是自己写的文章,或是诗词。
不过有意思的是,贺牗自认为不是什么名公巨卿,连学生都没教过。也不知刘望怎么撞到了他这里。
按照规矩,行卷也该有一套流程,分别是:请见,谢见,温卷,叙谢。
刘望此举,俨然没有依照规矩来。放在其他人那里定会不见,没有被得罪就算好的。
贺牗却伸手掏出被对方揣在怀里的文卷展开细看,不多时便笑的暗含深意。
“你敬仰盛相?可向他行卷了?”
当场被戳中心事,刘望低着脑袋不敢抬头,怯声应下,“晚辈才疏学浅,盛相不见。”
手里的文章字迹有一两分盛鸿祯的影子,就连文风也刻意学了点走。可惜终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闻言,贺牗心中了然。
盛鸿祯一直都不支持行卷的风气,自然不会接受学子行卷。吃了个闭门羹是意料之中的。
文卷被再次卷好,贺牗干脆利落道:“明日你再来找我,我领你去拜见盛相。”
听到是拜访盛相,刘望神情呆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了会儿见对方不似开玩笑,登时大喜过望不断言谢。
待人走了,家仆靠近问:“家主要带他去见盛相,可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雨在下午的时候就停了,冲刷后的空气闻起来仿佛都鲜活的舒坦。
进了宅子,大门关好。贺牗把文卷随手扔在石桌上,坐下来喝了口茶,眯着眼睛打盹儿,嫌弃出声。
“狗屁不通。”
第11章 无意
一场雨后,气温又升了些。赵献这两日已经换上了单薄的衣裳,仗着年轻,赤着脚在殿里走来走去,看的福安脚底板跟着冒凉气,跟在屁股后面不知疲倦的劝主子爷穿袜子。
赵献正因为春闱的事气闷,脾气上来了一脚踢开福安,言简意赅道:“滚。”
前些日子要定主考官。他原本最属意老师盛鸿祯,哪知现在胳膊拗不过大腿,被那群和顾家沆瀣一气的官员用了各种理由堵了回去。最被挂在嘴上的就是盛相因着顾七的案子已然繁忙,更不提还要授课和处理政务。
言外之意,就是骡子也不带陛下您这么用的啊!
放屁,都是假慈悲罢了。
历来科举都是收揽人才的好时机,赵献肖想许久了,到嘴的肉还能被人抢走。
莫名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了脚,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心情好。
他思量着如何扳回一局,在不大的几块地砖上来回走动。
福安跪在地上苦着脸,“陛下您转的老奴头晕。”
思路被打断,赵献抬头笑的瘆人,“还没滚?”
这语气很不对,跟着伺候的都清楚主子爷是要动真格的了。福安紧了神色,爬起来贴近了开始说正事。
“陛下,神卫司那边有消息了,高远大人在外面候着呢。”
神卫司顾名思义,乃是赵献暗地里培养的亲信。绕过朝堂和两个侯府,挑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出身,精心栽培的。是他有需要和陷入困境时听命的鹰犬。高远更是那些鹰犬的头儿。
昨日贺牗私下里同他说的那些话很是惹人怀疑。堂堂的侯爷时不时的就往京山跑?
虽然有些捕风捉影,但为着江山还姓赵,他当夜便吩咐神卫司的人前去查探,不想真查出了消息。
暂且压住春闱的烦闷,赵献终于坐在圈椅上,抬手示意福安把人带进来。
盛鸿祯进宫授课没赶上好时候,福安守在延和殿的雕花门外笑眯眯说:“陛下谈要紧事呢,让奴才转告盛相,今日课业改日补上。”
小皇帝性子开朗,偶尔有着这个年纪的顽劣,但向来知轻重的。先帝留下来的戒尺盛鸿祯没用到过一回。既然说是谈要紧事,那必然也没什么可再猜疑的。只是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需得谨慎至此。
盛鸿祯想到了贺牗同赵献私下说话的那日。
朝堂上披着人皮做龌龊事的人太多了,他不敢赌,亦不敢完全信任任何一个人。
顺着思绪回到先帝时的嘉元年间,从贺牗登科及第到如今,留给众人的印象不过是爱鸟成痴,不着边幅,做事不靠谱的人。甚至初进御史台的时候弹劾都能认错人,把忠臣认成奸臣,好在先帝盛明才没发生一桩冤案。倒是贺牗因为此事被众同僚在朝堂上怒骂,最后先帝以其初入御史台尚未熟稔为由开脱。否则还能有他坐在御史中丞位子上的时候?
如今赵献对他颇为看重的模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心事重重的回了宅邸,这点儿事还没想明白,盛鸿祯刚进门就瞧见两个人在他的院子里。一个大咧咧的坐着逗竹笼里的鸟儿,一个学生模样很是拘谨的站在旁边。
“坐呐,你站着不嫌累,我都嫌挡着太阳了。”
懒散的人完全不见外的催促那学生坐下,不晓得的还以为这宅子是他家。
宅子的大门进了就是第二道门,盛鸿祯没有直接穿过去进院子,他顺着路走到西边廊下看着两位不速之客,抓住一个家仆问:“怎么让他们进来了?”
那家仆不负责守门,只是院子里打杂,冷不丁的被问的懵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低声说:“原是不给进的,可贺大人口舌十分了得,闹的玉喜说不出话,这才放了进来。算来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也不说做什么的,就这么耗着。”
能不顾忌着说了大堆的话,隐隐约约有告状的意味,看来宅子里的家仆确实被折腾的不轻。
两人正说着话,贺牗眼尖,余光自院子里合欢树的枝叶间落在他身上,当即展了笑起身寒暄。
“相公怎得不走正门?枝叶交错的扰人视线,未能及时拜见是儆言的不是。”
听闻是盛鸿祯来了,刘望屁股底下登时如放了针,倏地起身站的笔直,脸色涨的比熟虾还红,一双眼睛抬也不是垂也不是,整个人别扭的像拧起来的麻花。
贺牗轻笑一声下了力气拍拍他的胸口,“别拘着,相公可不喜过于呆板的。”
这话说的刘望惊慌失措,强行让自己松下紧绷的神经,还勉强露出个笑。看起来更别扭了,还不如之前的。
虽然自己确实不喜欢读书读的迂腐呆板的人,但被窥破喜好总不会愉快就是了。盛鸿祯面无表情的走出来,先是看了眼刘望,才同贺牗寒暄。
“贺中丞今日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啧,开口第一句就带着要把客人委婉劝退的心思。
他来时特地挑的盛鸿祯进宫授课的时辰,否则依照这人性子,听闻是行卷,恐怕他们连宅子的大门都进不了。就是得等,不过看来他运气不错,把人提前等来了。
三个人陆续坐下,刘望是晚辈,自然坐的稍居于后,默默听两位大人说些有的没的。
“儆言这两日新得了只八哥,黑羽鲜亮顺滑,精神劲儿十足又聪明的很,想来学话也快,特来献给相公解闷。”
石桌上放着鸟笼,里面的八哥歪着脑袋用黑黢黢的眼珠子瞧着紫官服的人。
盛鸿祯懒得同他赏只破鸟,更不会真信了对方的话,半点面子也不给的戳破真相。
“贺牗,我只你惯爱送鸟笼络人心。”
“嗯,是。”
本是带着贬义的话,反而把人听的来精神了。贺牗很是赞同点头。
盛鸿祯又说:“可你也该知道个最浅显的道理。世人所爱不同,总有人不吃这套。若是无事,恕不远送。”
说罢就起身要走。贺牗忙不迭上前两手稳着对方的肩膀带着他重新落座,温声安抚。
“有事有事。”
似是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在场,贺牗冲要晾干的刘望道:“还不来拜见相公?”
早就等的焦灼的刘望欣喜又紧张,在注视下恭敬行礼,“晚辈刘望见过相公。”
贺牗提醒,“叫盛相。”
盛鸿祯不由得侧目,心道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分别,无中生事。
即便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太怕给人留下不好印象,刘望当真改口“盛相”,又行了礼。
“这学生的本是向我行卷,只是儆言眼拙,看不出文章好坏,特劳烦相公瞧瞧。”
贺牗一本正经,恍若真拿捏不定。
说起来简单,弯弯绕绕的多。想是知道他不见行卷的学子才借着由头曲线行进。
盛鸿祯原本要拒绝,转念一想赵献手中无可用之人,万一真是个人才,他破个例也要提拔上去。
但等文章拿到手后,盛鸿祯有些惊讶。
字迹文风都有刻意模仿他,这便算了,才学也是坛子里的水咣当响。
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果然不能希冀贺牗的王八绿豆眼看出个子丑寅卯来。浪费时间不说,还闹的心里堵得慌。
盛鸿祯不是贺牗,什么想法都是不加润色直说,也不管人接不接受的来。他将文章还回去,简单直白评价。
“你春闱必落榜。”
刘望:“……”
属于直接宣判死刑。
眼见着人如霜打的茄子被家仆客客气气送走了。贺牗对如此直白的对话弄的心有余悸真诚建议,“相公,读书不易,说话大可委婉些,莫寒了他人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