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 by四腔心
四腔心  发于:202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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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然姑娘双十年华,只卖艺不卖身。靠着琵琶名冠京城。别说毛都没长齐的顾九了,就是顾侯爷也不是说见就见的。虽说是乐妓,司然姑娘脾性却高的很,遇到欣赏的人了才会留下花笺。
顾以安闹了个大红脸,难为情的伸手就要夺回花笺,嘴里嘟嘟囔囔。
“本公子才不是风流之人,这可是靠本事得的。你若是不去便给我。”
他个子不如贺牗,甚至差上许多。踮起脚尖去够花笺的模样憋屈的怪惹人怜。
春日的晚风微凉,抚着贺牗散落的几根发丝。他垂眸看顾九急切的神态,笑的平易近人。那张花笺在他指尖,被落日余晖镀了一层金纱。
夜色悄然降临,云雾蔽月,举目黑漆漆的让人打怵。更夫敲着梆子从墙外路过。蜡烛静悄悄燃着,把站在床前的人身影拉的极长。
大夫查看脉搏,又抚摸颈部几乎勒进皮肉的伤痕,半晌方摇头叹气。
杜介脸色煞白,一屁股拍坐在木椅上,僵着脸色问:“当真没救了么?”
大夫再三摇头道:“大人心里应是早有定数。”
探不出脉搏,更觉察不到呼吸。人是已经死的不能再死。刑部尚书拉着他来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属实是白跑一趟。
待大夫被衙役领着送出门,杜介才欲哭无泪转头,“人在刑部里没了,这如何是好?”
陛下迟迟不表态,他已看出其中深意。然而大鱼还没上钩,鱼饵却没了。若回禀了陛下……
想到此处,杜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实在没那个胆子,也羞于说出口。如今只把盛相当做救命稻草。
整日没能休息,盛鸿祯早就有些疲累。四十的年岁早不复少年时精力旺盛,对倦意便也愈发的敏锐。
“事情已成定局,多思也无异。”盛鸿祯揉了揉眉宇,慢慢开口,“眼下最重要的当是锁死风声,待明日回禀陛下才是。”
到了这般田地,谁最想杀了顾七不言而喻。可万事讲究证据,仅凭空口白牙不能服众。只盼那杀了顾七的狱卒能吐个干净,莫要是个硬茬。
花坊灯笼初上,因着闲步而来的富家子弟渐渐热闹起来。饮酒奏乐声夹杂着落在悯河上惊扰了映在河里的浮光。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外面越热闹越衬得二楼的雅间内有些寂寥。一曲终了,司然掌心轻放于弦上,略微垂首掩去大半面容。头上的坠珠流苏在发髻间颤微微晃动。
她生的闭月羞花好样貌,浅青的交领上衣配着红罗裙。十分明艳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多了孤寂意味。
贺牗双眸未睁,手里转着个酒杯,还沉浸在绕梁余音里。过了片刻才说:“捣练子。啧,这曲儿太愁闷了。”
“可是贺大人听的入神。”
司然抱着琵琶,忽地展了笑颜。
寻常人对她的花笺都是难求一张,更何况是笑容。虽然零落风尘,但她并不想过的卑微。
酒杯被转了个圈随意扔在桌上。贺牗食指轻点桌案上的花笺,俯身凑近了些。
“我倒是更想知道那顾以安十五六的年岁怎得入了你的眼。”

第5章 决意
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探究,欲把掩盖在温柔之下的私密全部看透。司然与他四目相对许久,才嫣然一笑说:“前些日子有两位贵人都想听我的琵琶,司然不过乐妓,哪一个都得罪不得,便出了个谜,‘春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莫道春来又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听到此处,贺牗大致已经想到后续。想来顾九是傻人有傻福,误打误撞捞了别人的好处。那两位贵人又知他是侯府的人不敢多说什么。
他笑的没个正形,甫一拍掌道:“好一个大雁。不知这谜底撞到了顾九是不是巧合?”
司然扶正了酒杯,又斟了酒呈上,“自然是顾小郎君聪慧过人。”
酒水清冽,贺牗的酒量也不差,但他没有接,笑意悄然收敛叮嘱,“凡事要耐得住性子。”
纤纤玉指慢慢勒紧了琵琶弦,吃了痛也不肯松开。人人都道司然姑娘靠着琵琶名动京城,可谁又知盛名之下,她有多厌恶这把琵琶,更厌恶弹奏它的自己。
勉强装出的柔笑变作漠然嘲讽。
“贺大人放心,忍了十余年,总不差这一时。”
每当记忆里的血迹和哭嚎渐渐模糊,她又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惊醒,把不堪的过往和恨意重新凝聚刻在骨头里。
未多时,她又伸手摸了摸对方挂在腰间的铜钱,调侃道:“倒是大人竟也十分能忍。”
那铜钱不过普通的样式,还是先帝时的嘉元重宝。许是时日久了,上面生了点绿色铜锈,又被贺牗闲来无事摩挲的黑亮光滑。
贺牗隔着衣袖拉开她的手,把铜钱小心翼翼握在掌心,佯装愠怒,“竟打趣起我来。当时少不得拜你所赐,害的我好苦。”
这话是又把旧账拉出来说了,听的司然直“啧啧”叹声,胳膊撑在桌面上故意对着这人耳根处厮磨。
“我可打听清楚了,虽然盛相已有绝了续弦的念头,可是仍有女眷仍不怕克妻之论闹着要嫁与她呢。”
倒不是那些小娘子想不开,实在是盛相的样貌和实力摆在那。
盛鸿祯二十有四便中了进士,年纪轻轻蟾宫折桂不说,早在之前就因为写得一手精炼犀利的好文章名声在外。春闱未开始,就有人断言状元非他莫属。更有“其风流未之有比”评价。
不知是不是名字取的好,磋磨到今日,这人的官路也算顺畅。得了先帝青眼被重用,又是小皇帝的老师,自然要比文武百官都要亲厚。
盛鸿祯最风光的打马游街历历在目,手里的铜钱都莫名烫了手。
没有人知道,当朝的御史中丞同那些小娘子一般肖想着盛相。
带着香料的热气吹的面颊发痒,贺牗往旁边挪了些许,坐的规规矩矩。
“司姑娘竟也是爱八卦之人。”
他嘴角无意识上扬,显然心情颇好。
瞧见对方耳根处不甚明显的绯红,司然不留情面地笑出声。
若非这小小细节,她差点真的以为贺牗的面皮比城墙还厚。
等上了岸,贺牗耳根的余热还没散去。他无视殷勤凑上来询问司然的顾九,坐在毛驴上支着脑袋出神,连新得的金丝雀也不看了。
“贺牗,贺牗——”
顾以安唯一一张花笺送了人,委实也心疼的要命,奈何还是雀儿最得欢心。可他又眼馋的很,哪怕听这人说说也是好的。谁知对方活像个怀春的小娘子,看的他直起鸡皮疙瘩,只好对着耳朵大喊。
“去去去。”
贺牗耳朵震的欲聋,把人粗暴推开,掏了掏耳朵才没好气问:“叫魂呐?没大没小。”
夜市要比白日都热闹许多,人群嘈杂,孩童围在货郎身边走不动道儿。那货郎陈旧的衣裳挂在干瘦的身躯上,恍若风一吹就能倒,帽子上插着的小玩意儿引得孩童争相伸手去够。
毛驴被挤的有了脾气,哼哧哼哧地表达不满。
顾九正要损上几句,又听贺牗忽地发出声不相关的感叹。
“烫手。”他说。
“什么?”
两个字稍纵即逝,顾九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这人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贺牗侧身望着百姓的灯火和热闹,因为刚下的决心忐忑紧张而又兴奋。
盛鸿祯就如烛火和骄阳,哪怕碰一碰也能被烫到。但他贺牗偏不信,要把骄阳笼在怀里。
翌日,天色阴霾,雨势渐大。常朝从四更天开始,到了近晌午才结束。天气恶劣,许多官员受不得苦,便也告假待在家中。
守在门前的小太监看起来刚进宫不久,但机灵的很。盛相的脚还没跨过门槛,伞就已经撑好了。
杜介眼底乌青一片,昨晚定是没睡好。却也不怪他,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杀了,换谁都睡不安稳。
“劳累盛相。”
皇帝让盛鸿祯插手不过是图个安心和做给别人看的公正,主要还是刑部和大理寺干活。现在因为一时疏忽,倒给人添了麻烦。杜介越想越愧疚。
昨日奔忙,纵使晚间睡的着,疲惫还是没有消磨完。但盛鸿祯的精神可要比霜打茄子的杜介好上不少,也镇定许多。他缓声道:“无妨,当务之急,还是告知陛下,再商量对策。”
二人走在茫茫雨幕中,即便有伞,衣摆上还是不免被溅湿。遥遥地有人高喊。
“盛相公要去见陛下?”
贺牗也撑着伞走过来,目光自动忽略杜介,盯着盛鸿祯问。
两把伞凑的近,伞檐上的雨水顺势流下。虽然撑伞的小太监及时发现,把贺牗的伞拉开些许,仍然无法改变盛相肩处衣料被打湿的结局。
目光里的脸皮笑的友好。盛鸿祯扫了眼肩膀处的深色印记,没给好脸色,不喜不怒道:“宫城的道走不下一个御史中丞了?”

第6章 合谋
文朝是大国,处处都透露着大气,宫城的道宽阔的并排放百个贺牗都绰绰有余。但三人还是可怜巴巴的挤着数块砖走到延和殿。
盛鸿祯移开些许,贺牗就又默默紧挨着。只苦了走在最里面的杜介,半个身子都在伞外晃荡。他板着脸动不动就咳嗽两声,希冀能找回某人的良知。可惜他都把自己咳成肺痨模样了,也不见贺牗能有点眼色。给他撑伞的小太监听不下去了,满脸钦佩感叹。
“杜大人辛苦。”
这时节多雨,但外面的潮气被殿内的熏香驱散的没留下半点儿。三个人带着来时的满身水汽,刚进了门,仿佛都把里面的温度拉低了几度。
小皇帝抬眼看去,水汽裹挟着春雨里的冷意似乎瞬间沿着地板袭来,让他只穿着云袜的双脚不由得瑟缩。
“诸卿何事?”
盛鸿祯不动声色环顾四周的内侍,垂眸道:“请陛下令闲杂人等回避。”
博山炉的香料还在熏着,木香味儿在关了门的殿内愈发得浓重。四人没有因此头晕脑胀,反而清醒的不得了。
赵献越听越拧紧眉头,最后起身惊道:“怎会如此!”
他不过十余岁,算起来没比顾九大多少,超乎年龄的老成在尚且存有稚嫩的脸庞上有种格格不入的滑稽,但没人觉得喜感,更没人有心思去关注。
半边衣裳都湿了,未干的布料挂在身上冷到了骨头里。杜介耸搭着眉眼跪地,“臣看管不力,请陛下责罚。”
人是在刑部死的,杀了顾七的也是他刑部的狱卒。无论他知情与否,都脱不开罪责。
嗓音因着方才故意咳的久了,嘶哑的有点厉害,配上近些日子彻夜处理公务熬出来的眼底乌青,无端营造出抱恙在身仍要坚持当职的良臣形象。
顾七死了着实令人猝不及防又棘手。赵献心中烦乱,视线落在杜介的“病容”上,呼之欲出的训斥终究咽了下去。半晌才释怀了些,叹声道:“刑部尚书起吧,还是商量对策紧要。”
一番话倒叫贺牗乐了,心道小皇帝不愧是盛明湛辅佐的,说话的方式和语气都学了几分走。他还发现,小皇帝心情好的时候都是“爱卿,诸卿”的喊,心情不好就直接称呼官职名,瞬间拉出距离感。
短短片刻,杜介脑门上汗津津的,仿佛被大赦般小心翼翼起身,半个屁股重新坐在御赐的圈椅上。
“陛下,顾七不能死。”盛鸿祯适时开口。
比起赵献的烦躁,杜介的惶恐,他的表现太过沉稳,被正没个定数的小皇帝当作海上浮木牢牢抓住。
他说:“朕岂能不知……”
对上老师,说话都带了隐隐的楚楚可怜,和对待杜介天差地别。
按照律例,顾七不死也要褪层皮。就因为身份特殊,留着要钓“大鱼”,赵献才迟迟不表态。然而被一个不起眼的狱卒就将计划打乱。
见小皇帝烦乱之下没能立即领会盛鸿祯深意,贺牗用眼神环顾四周示意,轻声提醒,“陛下,只要咱们捂的紧,顾七会好好地活着。”
尾音落在“活着”二字上,霎时点醒了隔雾观花的赵献。外面的雨有下大的趋势,他的心情却明朗起来。
最麻烦的顾七暂且解决了,杜介同盛鸿祯已有起身离开的心思,贺牗雷打不动坐着,突然道:“陛下,臣有要事。”
赵献的龙臀欲起不起,委委屈屈又坐下,“说罢。”
杜介和盛鸿祯也停了动作,露出探究神色。
贺牗板着脸揣着袖子又说:“臣要说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什么意思就差摆在明面上。
刚踏出延和殿,杜介嘀咕这个御史中丞贺牗有什么要事非要赶人,就连盛相也未能听上两句。
“盛相,杜尚书稍等片刻。”
一个生的白净的小太监撑伞疾步而来,空出来的胳膊上搭着件披风,临近了才喘着气传话,“劳烦二位大人在偏殿稍坐片刻,等贺中丞出来了,陛下会派马车相送。”
官员的宅邸大多都是聚集在一片,下了常朝总有那么几个同路。现下小雨变中雨不说,下的没个停的势头,就算撑伞也必然会湿了鞋袜。
说罢,小太监把披风替杜尚书披上,和善笑了笑,“陛下忧心大人病体,特赐披风一件。还望大人注意身子。”
杜介握着搭在背上的披风心情复杂。
皇家的吃穿用度处处透露着低调的奢侈。哪怕正值春季,偏殿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当班的内侍,就因为落了雨较平日冷上些许,地龙便仍烧的暖和。二人穿着鞋袜站在里面不多时就冒了汗。热气源源不断的从脚底涌至全身,盛鸿祯盯着地面并不觉得舒畅。
小皇帝同贺牗倒也没说多久,三人再次见面的时候,贺牗胳膊上也搭了件披风,乍看平平无奇,细观暗绣了梅花纹。对比下来,杜介身上的那件当真是走的质朴无华风格。
杜介扯了扯披风抑制不住发酸,“贺大人也抱恙在身?”
“非也。”贺牗扔下两个字,就把目光转向身边的盛鸿祯,伸手递上披风,“被地龙热出汗再吹风易染风寒,下官擅自做主,替相公在陛下那处讨了个恩典。”
马车早就备好,只等着他们动身。杜介猛地被酸的牙疼,干脆先在宫人搀扶下上了马车。
怪事,明明再普通不过的同僚互相关心的言语,偏偏惹人嫉妒的很。
坐在马车里思来想去,杜介自顾自闷闷道:“不就是披风么,谁还没有了。”
盛鸿祯被迫受下披风。再怎么不待见贺牗,也不能不待见御赐的物件。
马车宽敞,容下三人绰绰有余。通身朱漆,饰以五彩绘锦帘。里面更是别有洞天,桌案笔墨齐全,甚至茶水糕点都备上了。
先前咳的嗓子发哑,杜介早就给自己倒了茶水,已喝了半杯。他和贺牗面对面而坐,中间冲着锦帘的正是盛鸿祯。
出了宫城,地面不似方才平整,纵使马车里垫了狐皮,还是能察觉到颠簸。街市的吆喝声渐渐清晰杂乱,较肃穆的宫城多了人味儿。
贺牗随手掀起窗子的锦帘,就瞧见街巷深处的柴火堆边依偎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这场润物的春雨对他来说极其难熬,尽力蜷缩起来拢住身上仅有的暖气。
“宫城的偏殿无人却烧着地龙,天子脚下还有人连把遮风挡雨的竹伞都没有。”
外面阴沉沉地,马车里也暗的看不清每个人的细微神色,但贺牗知道盛鸿祯一定也瞧见了那个乞丐。
茶水暖着掌心,茶叶的清香在喉中经久不散。杜介小声提醒,“贺大人的表字似是‘儆言’?”
贺牗拿了个茶盏给盛鸿祯也倒满,不疾不徐应下,“御史台若是也处处‘儆言’,那如杜尚书等朝臣岂非要不敢言?”
眼睛闭上嘴巴合紧,不代表某些事就不在了。鸵鸟老龟都装不得。
盛鸿祯闭目养神,不参与他们打口水仗。昨日本就劳累未能休息好,今日还要继续处理死去的顾七。此时能歇息就歇息。
锦帘放下,本就不足的光线又少了许多。于昏暗里,贺牗大着胆子望向身边的人。
和其他老道的官员不同,盛鸿祯的那张皮相年轻时有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和张扬。随着年纪增大,张扬渐褪愈发的沉稳。四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倒像三十出头。要不是盛鸿祯下巴上留了撮胡子,贺牗真看不出来分毫。
他忽然笑说:“相公可欲续弦?儆言倒是知道不少合适的女眷。”
杜介一口茶没咽下去悉数喷了个干净。

第7章 猜忌
马车是小皇帝因着风雨对臣子的一点儿熨帖,三个人官职又都不低,那些个打杂跑腿的内侍自然不敢怠慢,脚下踩着的都是白狐皮。
杜介的一口水不讲道理,好好的狐皮上斑斑点点的染了黄褐色茶渍。
文朝厚待官员,俸禄已比前朝多上许多,还不算上每月的米面布匹,以及冬季的炭火。但糟蹋了白狐皮,哪怕是位列正四品的杜介都心疼不已。他放下茶盏,用帕子擦拭嘴角。
“贺大人当真是忧国忧民,连盛相续弦都操心起来了?”
喷出的茶水在坐的都没能幸免。盛鸿祯慢条斯理掏出巾帕抹净衣摆上的水渍。
“明湛已不惑之年,且陛下正需倾力辅佐之时,续弦反倒徒增烦扰。”
帕子还未来得及收起来,就被坐在身侧的贺牗伸手拿了去擦手上被溅到的茶水。他眼皮专注盯着手指,温声劝说:
“正因如此,相公才需得一位贤内助操持。”
擦完了手,贺牗自然而然将帕子收进衣袖中,又听杜介恍若参破什么内幕般笑出声。
“若是本官没记错,贺大人早过了而立之年。说起盛相续弦一事,大人又何时成家立业?这年龄当真拖不得了。”
说完,他俯身戏谑低语,“还是说……想要贤内助的是贺大人您呐?”
对方满脸笑意,贺牗抬眸也跟着笑,啧啧叹道:“前些日子有一株草从儆言家中庭前破土而出,生的倒是好的很。可惜……”
话说一半,他故作姿态摇头。
杜介已被勾起好奇心,此时全无防备的侧首等着下文。就连惦记着自己那莫名其妙到了贺牗袖子里的手帕的盛鸿祯都不解其意的看过来。
马车恰巧停下,外面多了内侍准备东西的杂声。片刻间就有人掀了锦帘探头,“尚书大人,已到宅邸。”
到底是经常在小皇帝跟前冒头的人,内侍看着青涩,想的却周全。除了惯例的脚凳,还提前撑了伞,叫贵人一个雨滴都淋不到。
眼见着杜介下了马车往宅邸去,贺牗撩起帘子喊道:“尚书大人,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啊。”
冷不丁的回马枪杀的杜介措手不及,差点被门槛绊倒,他绷着脸转身骂的简单粗暴,“放你娘的狗屁!”
文雅如读书人,就是骂人也要端着的,可惜这是说的前朝。到了如今大有不同。太祖时,文朝的文官还是挺有前朝遗风,行为言语哪里都不出格,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了味。别说文人话说的粗俗,在朝堂上打起来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撑伞的内侍面色不改,如常把人送进宅中才回来驾车。
贺牗颇为得意的放下帘子坐好,回头就看到盛鸿祯鲜有的笑颜。
“贺中丞说别人多管闲事,可最初多管闲事的似乎并非杜尚书。”
没了杜介碍眼,贺牗也懒得再绕来绕去的,更何况与自己说话的人是盛鸿祯。他没应下什么多管闲事的话,语调转了个弯很是认真道:“相公可莫要听杜介胡言乱语,儆言闲散惯了,只爱与二三友人逗鸟作乐,实在受不得拘束。成家立业便也作罢。”
闻言,盛鸿祯狐疑开口,“与我何干。”
像是堂上交代供词一样的话让他的心情差点写在了脸上。甚至怀疑这个贺牗是不是遛鸟的时候把脑子扔外面没带回来。
一片静默中,木轮声紧贴车厢行过。带起的风微微掀了帘子,才让没有留意的二人得以从缝隙中匆匆窥见几分。
回到家中的时候,贺牗站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笼子里的黑羽八哥,心里却在琢磨来时擦过的那辆马车,有些眼熟。
印象里,那马车与他们的没什么不同,也是朱漆五彩绘,搁在官员宅邸聚集的这片里甚至是稀松平常。
早有规定,亲王,大臣的马车规制都是朱漆五彩绘。
直到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车厢后印着的四个金粉小字,贺牗面色倏地绷紧,对顾七和从顾以安那里探知的事相结合,心中疑窦丛生,想到某种可能后不禁冷笑连连。
好一出祸水东引,好狠的心。
可他情绪向来调整的快,眨眼间就松了神情,目光全放在笼子里精神奕奕的八哥身上,故意发出声音好吸引鸟儿的注意力,用鸟食一字一句诱哄。
“说,‘亲亲盛相公’。”

第8章 黑白(上)
细雨蒙蒙,天色暗沉。车辙压过砖石上的雨水慢慢停在一处宅邸前。等候多时的家仆拿了披风迎上来。
“盛相慢些。”
内侍撩起锦帘作势要去搀扶。
盛鸿祯摆手无声拒绝,双脚稳当踩着凳子下了马车。他冲来时的路遥遥看上几眼,忽而问:“来时遇上的马车可看清了是哪位大人家的?”
之前因为坐在马车中的方向,他是看不见车厢后面落的印的,匆匆一眼只看得出是某位同僚的。至于车厢上的落印,想必贺牗应当看的清楚。
方才被贺牗尽说着不相干的烦扰,便没有把那辆马车放在心上。然而现在细细琢磨,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内侍并非是在御前伺候的,一日也见不了几次圣上。顶多说是偶尔在皇帝面前晃悠几下,打杂的那一类。盛相又同陛下亲厚,正得圣心,就算哪日想起来随口提他一嘴,说不定就能到御前伺候了。
短短片刻的斟酌,内侍就带了点讨好道:“是昌乐侯府。”
寻常人都不会在意一辆司空见惯的马车,盛鸿祯也是并未抱希望的随口问了问,没想到真有了收获。他看向小内侍的眼神登时变了些许。
小内侍还以为是在疑心他,微躬着身子补充,“赶车的家仆腕上系了白布,近期有丧的只有昌乐侯府。而马儿的胸带上配颈缨,若小人没有猜错,马车里还是景侯爷本人。”
本朝对阶层的划分从衣着到日常出行无不具体。哪怕是拉车的马都有一二等之分。非三品以上的官员不得许马以缨饰。满朝文武,能配得上缨饰的更是数得过来。
盛鸿祯越听脸色越沉,最后让家仆客客气气将人送走了,他站在檐下对着淋在脚尖前的雨水心事重重。
身上小皇帝赐的披风边角被风轻轻吹起又落下,潮湿的寒气顺着袖口直往衣裳里钻,然而也不敌突然跃在心头的某个猜想来的冰冷刺骨。
在顾七被狱卒勒死之后,无论是小皇帝,还是杜介等人都理所当然的把怀疑的那条线往痛失爱子告假多日的昌乐侯身上引。独子骤然身死,为人父母怎会不想找顾七报仇雪恨?
或许是圣上的犹疑摆的太久了,久到景中良已经不相信能从律法中得到什么结果,久到安耐不住动了手。
外人看来,定安侯顾宣武无论在势力还是财力上都要稍长昌乐侯景中良半截。小皇帝捉摸不定的态度摆出来就是渐渐把天平倾向顾侯爷的趋势,景中良独子的死很可能就那么不了了之。人嘛,难免狗急跳墙。
以上种种纯属先前的臆想。
昌乐侯的马车去的方向直冲御街,沿途虽有不少铺子和金银交易行等,但风雨天的,除非闲的发慌才往那些地儿去。除此之外只有宫城。
若真如他们一开始的设想,顾七刚死,景侯爷就生怕不会怀疑自己似得往圣上跟前凑?
家仆把事先准备的披风搭在胳膊上,撑着伞提醒,“家主,还是快些进屋吧,着了风寒可不好。”
沉思中的盛鸿祯被惊醒般,慢悠悠侧首问:“若子女被人害死,律法又无法让凶手绳之以法,你会如何?”
没由头的话问的家仆一愣,半是疑惑半是实诚道:“那自然是要拼命了,不死不休。”
说完,他又满含自信笑了,“不过咱文朝定不会让犯了事的人逍遥法外。”
有人想在朝堂上只手遮天,让文朝改名换姓。文武百官各存心思,尔虞我诈,逍遥律法之外的人多了去了。四顾皆是浑水一汪,但在这日午后的雨幕中,站在盛鸿祯面前的人却真诚地说着信任律法的话,仿佛生来该如此。就像天地君亲师那般深刻骨髓。
家仆也是数不胜数的百姓中一员。小皇帝尚没有能力亲政,可他坐在崇政殿的龙椅上,在百姓的眼中即能撑起文朝的天。
盛鸿祯欣慰又哀戚,拍了拍家仆肩膀,“怎么惩治恶人始终都是律法的事,以暴制暴只会把自己从受害者变成刽子手。”
所有知道顾七死了的人都会认为是景中良所为,在他们眼中,景中良便是从受害者变成了刽子手。
变成刽子手的人此刻正跪在延和殿内。并非小皇帝苛责,他见到了人倒是体贴入微,嘘寒问暖,就连内侍搬来的圈椅都加了层软垫,生怕落个苛待臣子的名声。可景中良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放着平白的舒坦不要,执意跪在地上自讨苦吃。
地龙烧的暖和,跪在地板上也不会把膝盖冻出什么来。劝阻了片刻,小皇帝自己舒舒服服坐在圈椅上坦然受了这一跪,居高临下的俯视躬腰憔悴的昌乐侯。
“侯爷瞧着瘦削许多。景佑没了,朕亦心痛,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当好好地才是。侯爷莫要损了自己身子。”
赵献年纪不大,却已经会娴熟的变脸。眉毛一搭,唇线一抿,当真摆出个心痛难忍的模样来,谎话说的不带卡壳,更是默默地对着人心窝子狠扎了一刀。
民间有句俗话叫什么来着?
哪壶不开提哪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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