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没明白这是哪来的勇气加成,挺镇静地回牧长觉的话,“燕老师帮我分析了一下视角和人物。我刚才的状态和情绪确实不对。”
牧长觉扭头看了一眼燕知,并未多做评价,“那就继续。”
过了开工试戏的坎,后面的拍摄顺利多了,很多镜头都是一条过。
燕知坐在场边,看着身穿校服的牧长觉。
根据角色做了发型化了粉底,牧长觉看起来不像三十三。
主角的性格虽然开朗也终究偏稳重,牧长觉的笑和思考都恰如其分地刻画着一个早慧的青春期男生。
他穿着高中校服式的白色短袖衬衫,燕知才发现牧长觉应该是特地为这个角色做过减重。
他身型宽,穿大衣的时候架得很开。
现在穿得轻薄,长腿和窄腰就勾勒出鲜活的少年气。
燕知记得高中时期的牧长觉。
当年他自己之所以不安分地一直跳级,单纯是为了能最大程度地和牧长觉共处。
燕知十四岁考上牧长觉所在高中,高二的时候就参加了第一次高考。
那时候他除了身体有时候出状况,生活中唯一的不如意就是牧长觉总因为拍戏离校。
年轻人对于看重的事物总会有旁人难以领悟的执拗。
比如燕北珵总认为自己儿子对天赋毫不珍惜,点灯熬油地追上因病休学的两年,然后就频频请假要跟着牧长觉出门。
“那你拼命早上高中是为什么呢?”燕北珵对燕知虽然严肃,但很少像那次一样发火,“就为了跟长觉一个学校?人家早就有大学的预留,现在只差在高中签够学时就可以直接变换学籍,对他一点儿影响不会有。燕征天,你跟他一样吗?你有大学预留吗?你以后也去演戏吗?”
那时候的燕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仍然是“只要我尽力争取,就一定会得到”。
所以他跟燕北珵据理力争。
最后燕北珵甩下一句话,“你别跟我振振有词,你去问长觉同不同意,反正你除了他谁的话都不肯听。”
燕知胸有成竹地等着牧长觉支持自己。
但让他大失所望,牧长觉罕见地站在了燕北珵那一边,“班上的同学不是都很喜欢你吗?你不去上学,他们会想你。”
“你就不想我吗?”燕知正是叛逆的年纪,朝着牧长觉炸毛。
“我会想你,但是你首先得考上大学。”牧长觉难得露出不好商量的一面。
燕知转身就走。
考大学而已。
燕知把他的话记着,整整一个高二没有去探过牧长觉的班,一声不吭地报名了高考。
燕家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只觉得这小子终于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了,倍感欣慰。
高考那两天高一高二放假。
牧长觉在第二天下午从剧组回家。
那年年初燕知刚从牧家搬走,牧长觉把东西放下就去燕家找他。
“天天?今天没在家啊,一早就上学去了。”支璐正在书房整理准备出版的诗集,看见牧长觉还有些诧异。
“上学?今天学校放假,他没跟您说吗?”牧长觉皱着眉,低头拨了第一个常用号码。
“今天不是周三吗,为什么放假?”支璐完全状况外,不知道牧长觉在说什么。
“行,那我去学校找找他,您忙。”牧长觉骑着单车到了学校,正赶上考场散场。
燕知还记得自己走出考场时的场景。
乱乱哄哄的到处是家长和考生。
最后一场理科综合他提前四十分钟就答完了。
因为前段时间没少熬夜刷题,绷着的弦一松下来,燕知有点支撑不住。
他昏昏沉沉地向外走。
人潮挤得他几乎站不太稳。
燕知找了一个稍微清净一点的地方蹲下,想等着人走差不多了再动身回家。
如果牧长觉在,就会来接他。
但是他现在不想要牧长觉。
他要等着分数出来把成绩狠狠甩在牧长觉脸上,让他和燕北珵都没话说,再也别想管自己请不请假、旷不旷课。
明明知道自己考得很好,燕知却忍不住委屈。
他把脸埋在臂弯里,视线慢慢就模糊了。
这就有点麻烦。
他可以偷偷参加高考。
但是如果眼睛这时候坏了,他就只能联系家里来接他。
但他才不要找牧长觉。
牧长觉永远别来。
谁叫他不向着自己。
“天天?”一只手在轻轻摸他的头,“怎么在这儿?累了?”
燕知气冲冲地把那只手扒拉下去,“你走开。”
牧长觉在他身边蹲下,“这么刻苦,考得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燕知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提前参加高考的事,尤其是牧长觉。
牧长觉没回答他,用手指蹭他的脸,“为什么哭?”
“因为你不想让我跟着你。”燕知这句话在心里憋太久了,说出来又难受又痛快,“其实你嫌我烦可以直接说,我考上大学就会走。我走得远远的,你们都眼不见心不烦。”
“哥错了,哥应该好好跟你商量。”牧长觉把他的眼泪一遍一遍擦干,“以后哥去哪都带着天天,如果天天走得远远的,哥就去找你,好吗?”
那时候的燕知其实是个非常容易哄的小孩。
只要源头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他绝不会得理不饶人。
那年他因为身体问题没有到康大入学,过了两年才再次参加高考。
那期间牧长觉几乎很少接戏,以二十岁的“高龄”把之前一直搁置的高中课时签满了。
可以说那段时光是燕知整个人生当中最快活的。
他稚嫩而浅薄的梦想得以实现。
他在牧长觉刚打赢篮球比赛的时候第一时间冲上去庆祝。
他下了晚自习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让牧长觉把他背出教室。
他几乎每一顿饭都能跟牧长觉一起吃。
他讳莫如深地回答同学:“对啊,还有哪个牧长觉?”
他在国旗下讲话的时候光明正大地剖白:“我最重要的人就是我哥哥牧长觉”。
他性格好学习好但身体不好。
他做一切都可以得到家人朋友的支持和理解。
他曾经可以那么明目张胆又那么理所应当,向所有人炫耀他被那么光芒万丈的人毫无保留又不计代价地心爱。
燕知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才发现自己在片场眯着了。
现在他是工作人员,不是来等牧长觉的小朋友。
燕知带着歉意尽快坐直,却忍不住捂住眼睛。
他的身体清醒得太慢,血液没有随着他的动作及时泵上来。
燕知晕得厉害,低声道歉:“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陈杰一看自己闯大祸了,立刻扶住燕知,“怎么了燕老师?哪儿不舒服?”
燕知不习惯别人碰自己,强压下胸口的不适,尽可能客气地把手臂收回来,“没事儿,小毛病。”
“缓一下。”很高的阴影斜过来。
牧长觉小心地托着燕知的后脑,把他的头护到了自己腰间。
不管什么时候,牧长觉身上都好像有一股很特殊的气息,要离得很近才闻得见。
像是草木又像是海风,明明很淡,却不会被商业香掩住。
燕知曾经费尽心思地去虚构这个味道,总是差那么一点。
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自己捏造的安慰,人工鱼目也能勉强混珠。
现在他有些动不了,意志短暂地薄弱。
燕知抵着牧长觉的衬衫,不由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动作放得极轻,能感觉到眩晕缓慢地消退。
稍微能动的时候,燕知立刻想推开牧长觉自己坐好。
“不急。”牧长觉的手滑到他的后颈,松松握住轻揉,“别人已经都走了,没人看见你。”
燕知不是怕人看见。
他早就没有了小时候那种无用的自尊。
但他绷直的后背到底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的头发很细很软,现在没绑着,茂密蓬松地搭在后颈,像是一团绒绒的雪。
只要牧长觉一低头,就能看到燕知头顶泛着浅粉的发旋。
等燕知缓了几分钟,牧长觉扶着他的后背,躬身看他,“还难受?可以站起来吗?”
还是有些晕,燕知不敢摇头,只是轻轻摆手,“没问题,我可以走路。”
牧长觉皱眉看了他几秒,“眼睛还好吗?”
“没关系。”燕知努力打起精神,试图保持距离,“牧老师,我还有点儿事。要不您和小陈先走,我一会儿会跟物业打招呼锁门。”
他嘴上说得轻巧,实际上却是已经站不起来了。
很早以前他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他的意识可以在听见闹钟的瞬间立即清醒,但是他不能很快变化体位,所以才需要在起床之前数质数。
如果因为被惊醒猛地动作,燕知需要至少十几分钟缓解头晕和心悸。
“你还有什么事儿?”牧长觉把已经换上的夹克脱下来,披在燕知肩上,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了。
“我,”燕知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我跟学生约了讨论,时间到了他过来找我。”
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陈杰看得触目惊心。
燕知头发本就是雪白的。
现在他的脸色几乎要跟头发融为一体了。
只有一双睫毛尤为乌黑,合着极浅蓝色的巩膜,衬得他的瞳仁亮得惊人。
别说要跟学生讨论,陈杰都担心他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瓷瓶,稍微一碰就要碎了。
但牧长觉的反应更让陈杰吃惊。
牧长觉似乎看不见燕知的虚弱,态度甚至比平常更平静。
他没有反驳燕知,而是松松散散地把手搭在他背后,“你们约了几点?我们陪着你等。”
“不用。”燕知没精力迂回,回绝得很果断,“他们很快过来,不必麻烦你们了。”
只是十几分钟就能缓好的毛病,他不需要牧长觉知道。
“那燕老师能不能跟学生商量下,换个日子讨论?”牧长觉扶着燕知的后心,“关于今天的戏,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我是主演,你的主要指导任务就是指导我,总不能只指导别的演员吧?”
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学生讨论,而且燕知自己在片场睡着了,不管有没有耽误事,都属于工作失误。
所以牧长觉说有问题要问他,燕知没理由继续回绝,“是戏中遇到的问题?”
“算是。”牧长觉的话比往常多,语速也慢,“燕老师,如果科研人员都像你,每天早上六点就开始工作,除了科研还要参与学校的行政会议,不会觉得辛苦吗?”
这对燕知倒不是问题。
“每个人情况不同。我只是不需要太多睡眠。”他说完耳朵就红了,又低声补充,“一般情况下。”
往常他确实每天只睡六个小时或者更少。
他醒着的时候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睡着了就总是做一些让他无法抗拒的梦。
同时处理多项任务对燕知来说并不困难,有时他刻意放慢工作的节奏就是为了减少无所事事的时间。
只是今天他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在片场睡着了,显得那句“不需要太多睡眠”很没有说服力。
“一般情况不需要太多睡眠。”牧长觉简单重复了他的话,语气里并没有质疑,反而像是在加深印象。
他的声音仍然轻而慢,“那今天是不是不能算一般情况?”
燕知转头看牧长觉,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可是牧长觉的神情是平静的,几乎是礼貌的,赋予了这句话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燕知没有特别好的解释。
剧组的工作不能算是繁重,甚至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在这做和科研相关的书面工作。
他只是不由自主。
好像勤勤恳恳绷了九年的神经,头一回有点不听他的指令,擅自放松了。
尤其肩头披着牧长觉的外套,后背贴着牧长觉的手心。
身体在凭着肌肉记忆逃脱大脑的掌控。
牧长觉从燕知身边站起来,又在他身前蹲下,“我之前也遇到过剧组同事身体不舒服,送过他们回家。”
陈杰听牧长觉说得煞有其事,眼睛像铜铃一样瞪大了。
牧长觉送同事回家?
陈杰都没听见过他在剧组说过一句废话。
就牧长觉身上那个远看“你们好”、近看“你们好走不送”的气场,剧组同事不绕着他走都完全出于敬畏。
但深知是自己惹得燕知不舒服,陈杰提前争取宽大处理,轻声附和牧长觉,“是的,我们在剧组都特别互相帮助,尤其是牧老师。”
燕知没有不信。
因为过去剧组也都很关照他。
只是如今牧长觉的关照,不能和当年比。
他承受不起。
燕知撑着椅子慢慢站起来,“没事儿,我自己可以走。”
牧长觉友善地提醒他,“你给学生发个消息,让他们改天讨论。”
燕知自己都把这个借口忘了,虽然尴尬也只能打开手机假装打几个字。
好在牧长觉并没有在看他,而是伸手把燕知连帽衫的帽子从外套下面理出来,仔细罩过他的头顶。
这时候教学楼物业新来的大爷上来了,抖擞地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老师们,这个教室要落锁了!”
牧长觉跟燕知说话仍然不紧不慢的,说不上温柔或者客气,跟和陈杰说话的时候语气差不太多,“教室要锁门了,别耽误人家下班。”
燕知没选择,趴到了牧长觉背上。
牧长觉挽着他的腿,偏头跟陈杰说:“你把他后面衣服拽一下。”
陈杰根本不用他叮嘱,仔仔细细把燕知腰后的衣服掖严,“已经弄好了,牧老师。”
他还跟燕知解释,“您看,我业务都很熟练了。”
牧长觉回头看了他一眼,陈杰立刻噎住,小心用手捋了捋燕知后腰上的外套,再三确认严丝合缝地盖好了。
燕知趴在牧长觉背上,脸蛋被宽大的帽子盖得很严,也不担心别人认出自己。
牧长觉的后背一如当年的温暖,却宽厚了很多。
他走路的时候带着小幅度的起伏,让燕知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他心里想着“不能睡着”,很快就枕着牧长觉的肩膀睡着了。
他梦见了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偶然抓住一只蚊子。
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抓住蚊子,而且很可能是早就被蚊香熏昏了的蚊子。
他把昏迷不醒的蚊子用手捧着,献宝一样地拿给牧长觉,“牧长觉,看。”
牧长觉正在忙着做暑假作业,扭头看了看,“嗯,不错。”
顺手把小朋友嘴角粘着的西瓜子捏了下来。
小崽子习惯了被捧在手心里,很难接受牧长觉这个敷衍的态度,“牧长觉,天天不喜欢。”
牧长觉把钢笔放下,转过身看地上撅着嘴的豆丁,“天天不喜欢什么,牧长觉吗?”
偏偏在这个时候,大难不死的蚊子悠悠地醒过来,从肉乎乎的小手里振翅高飞了。
盯着空空的手心看了一会儿,小朋友的眼睛从睁圆到蓄水,一眨不眨。
牧长觉目睹了整个蚊子逃逸的过程,伸手把豆丁从地上捞到腿上,“干嘛呢燕天天?我们昨天才说好坚持一个礼拜不哭,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小朋友搂着牧长觉的脖子,眼泪簌簌地掉,“天天给牧长觉看飞飞。牧长觉不看。飞飞走路了。”
“飞飞不是走路,飞飞用翅膀飞走了。”牧长觉单手抱着他,“昨天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今天还记得怎么写吗?”
豆丁很喜欢被考考,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
他攥着牧长觉的钢笔,四面八方地画下两个字。
他记得形状,但是控制不了力度,两个“天”都被捅破了,变成了“夫夫”。
“非常好。”牧长觉握住他的小胖爪,“我现在要学习,天天乖乖在旁边练字好不好?”
小朋友已经把蚊子的事忘了。
能在牧长觉旁边,干什么都是好的。
燕知从小就是个勤奋好学的,很快就把牧长觉的作业本画满了“夫夫”。
牧长觉一手做作业,一手掏着闷声写大字的小崽。
他明明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豪情万丈的奋笔疾书,却不曾阻止。
燕知写完那些字,靠在牧长觉肩膀上,看到殷红的液体从书房的门缝下面渗过来。
很多,明明边缘已经干涸凝固了,却好像仍然在流动。
2,3,5……97,101,103。
燕知平静地睁开眼。
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怀疑自己又在做另外一场梦。
窗帘、床单、床头的夜灯,他都确认自己没见过。
燕知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又睁开。
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
燕知没穿床边的毛绒拖鞋,光着脚踩上地毯,出了房间,沿着旋梯扶手往下走。
他走下半层楼,看到了牧长觉的背影。
牧长觉在读一本书,手边是一摞看上去和心理学相关的资料。
听见燕知的脚步,他仰起头,平淡地问了一句,“醒了?”
燕知想问“这是你家吗”,但又觉得问得太多余。
他踩着台阶一级一级下来,友善地笑笑,“烧坏的房子这么快就修好了?”
“烧的不是这一处。”牧长觉站起来转过身,从容喝了一口咖啡,“昨天晚上你睡着了,我不知道你钥匙在哪儿,就先带你回来了。”
燕知皱着眉回忆了一下,实在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睡着了。
别的都是次要的,但他知道自己偶尔会说梦话。
他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轻声开口:“抱歉。我昨天有点累,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添了。”牧长觉说着,又呷了一口咖啡。
他把咖啡杯放在梨木花架上,朝着燕知走过去。
燕知的心慢慢提起来,等着牧长觉接着说。
“但是我说过,我遇到过更大的麻烦,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牧长觉走到燕知面前,低头看他光着的脚。
燕知还在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在牧长觉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言未发。
牧长觉上了楼又很快下来,手里拎着放在床边的那双拖鞋。
他弯腰把鞋放在燕知脚底下,“燕教授现在是当老师的人了,总要注意仪容得体。”
燕知看着那双拖鞋。
白色毛绒底上两个鹅黄色的小圆耳朵,怎么也不能跟“教授仪容”四个字挂钩。
他没动。
牧长觉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身前蹲下来,拿起一只鞋,要握燕知的脚腕。
这动作燕知太熟悉了。
熟悉得他忍不住地向后躲,“你跟剧组里的同事都这么互帮互助的?”
牧长觉抬头看他,笑了,“对,这是国内新流行的一种社交礼仪。燕老师,能穿鞋了吗?”
燕知心里酸得受不了。
梦里最后一眼的场景轻而易举地穿破他的防线,像是一个让他进攻的信号。
他想起来自己九年前曾被迫听的那些话,甚至觉得那双柔软的、毛茸茸的卡通拖鞋面目可憎起来。
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好像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牧长觉,你以后会结婚吧。”
牧长觉依然在地上蹲着,没有一丝犹豫,“会。”
燕知有一片刻屏住了呼吸。
那么多年前,牧长觉就告诉过他,“男的和男的,不结婚。”
他没有打击到牧长觉,只报复了自己。
他想不明白。
只是让他穿一双鞋,自己心里为什么会这么抵触。
但他不甘心,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片刻间头脑发热。
他保持着声音的从容,稍昂着一些头,“你以后结了婚,准备生几个孩子?”
“你穿上鞋,我告诉你。”牧长觉似乎完全不觉得燕知的问题越界,甚至接了一句几乎不相关的话,“这双鞋是我让小陈新买的,昨晚刚拆的吊牌,没人穿过。”
燕知犹豫了几秒,一只脚一只脚地伸进鞋里。
等他穿好鞋,牧长觉站了起来。
两个人离得近,身高的差异一下就凸显了出来。
燕知的后背挺直,仍然在等他的答案。
牧长觉也低头看着他,完全没用之前开玩笑的口吻,说得极为认真:“那要看他有多大的本事...给我生。”
他听见这么一句话,眼前立刻就一阵发花。
和小时候一样,他偶尔休息不好或者情绪激动也会这样,稍坐一会就能缓过来。
他安静地站了片刻,想朝着印象里沙发的方向走过去。
但是他毕竟对环境不熟悉,即使他有意识克制,但还是没忍住小幅度地摸索了一下。
他的手立刻就被扶住了。
牧长觉什么都没问,一手带过他的腰,要扶着他往沙发走。
燕知把手从牧长觉的手里轻轻抽出来,“没关系,我自己可以,不用麻烦了。”
“这倒是不麻烦。我有问题想请教燕老师,做学生应当的。”牧长觉重新把他的手握住,力度和之前一样。
好像只要燕知稍微用力,仍然能让牧长觉放手。
甚至他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稍远了一些,就没再抵抗。
燕知坐下,手里被放了一只温暖的杯子。
他只是用手捂着取暖,并没有喝。
“杯子也是新的。”牧长觉像是很不经意地提起,“这个房子是上个房子烧了之后刚搬的,没别人来过,房子里的东西都是陈杰新买了拿过来的。”
燕知捧着杯子喝了一口。
是热巧克力。
他记得牧长觉从不喝甜饮料。
一方面是控制摄入,一方面是个人喜好。
他的眼睛还没完全恢复,只能隐约看见手里橘黄色的玻璃杯。
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燕知放平语气随口聊了一句,“现在还在拍摄期,牧老师也可以喝饮料吗?”
“不是给我喝的。”牧长觉的目光依旧落在他的眼睛上,“只是让小陈买来备着的。”
燕知的眼睛问题不大,稍微坐了一会儿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把喝了一半的热巧克力放在桌子上,“有什么问题,你问。”
工作就是工作。
他收了剧组的薪水,就会履行应尽的职责。
牧长觉的目光在他眼睛上停留着。
燕知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偏过头,“是什么问题?”
他谈工作时会习惯性地清除不相关的情绪。
但是被牧长觉的眼睛看着,他却忍不住想要汲取牧长觉身上的味道。
哪怕他知道这不对。
好在牧长觉很快把剧本摊开了,“那天我看了你跟小康对话的回放,你对剧本掌握得很全面。”
为了确保能发挥与佣金对等的价值,燕知一拿到剧本就先通读后精读。
他前前后后看过四遍,仔细摸索里面可能会需要他参与的地方。
这个习惯也是牧长觉留给他的。
他翻开剧本的时候,想象中的那个人就坐在他身边,“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这个剧本的故事很简单,甚至在燕知看来有些过于通俗。
这种偏小众的同性题材,不像是能对牧长觉的演艺事业有什么重大提升。
但燕知也知道如果想要在新的领域有所突破,总要尝试不同角色。
《咫尺》讲述了一位年轻的天才教授赵楼在车祸之后忘记了自己的爱人江越。
除了每天当中不固定的一小时,其余时间他都认定了爱人已经在车祸中去世,而身边的人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追求者。
牧长觉饰演剧中的主角赵楼。
他把剧本翻到用荧光笔标黄的一页,“在这一部分中,‘我’因为过度思念‘死去的’江越,经常在实验室过度地工作来逃避现实。我试了几种表达方式,都感觉不够准确。”
燕知听得很认真,“嗯。”
他记得这里。
“所以我想问,”牧长觉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燕教授,你有过通过过度工作来缓解情绪的经历吗?”
“没有。”
燕知说谎。
刚到斯大入学的时候,他在康大的本科学习并不作数,仍然要从大一读起。
升入大二之后,他从原本的物理系转到生物系。
他定下一个很没必要的目标:一年内拿到学士学位。
除了必修的学分,他早早地作为本科生申请了实验室轮转。
他坐在惠特曼教授的办公室里,忐忑地自我介绍,“我对成瘾相关的课题很感兴趣。”
和许多诺奖得主一样,惠特曼教授看上去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普通老人。
他看了看燕知雪白的卷发,笑着认可,“你的品味和我一样好,对科学和对时尚,都是。”
他听见燕知问:“除了对药物,人也会对其他东西成瘾,对吗?”
“当然,你一定做过文献调查了。”惠特曼教授耐心地回答:“人类是有情绪的、高级的动物。比起简单的糖水依赖和神经兴奋形成的极端古典制约,人类会有更多可以诱导多巴胺释放的信息源。”
“那这些……信息源,”燕知的目光忽闪了一下,“也可以像是糖水或者神经兴奋一样,被戒掉吗?”
惠特曼教授很温和地从镜片上方看他,“你可以尝试,知。科学就是持续地尝试。”
燕知太想知道答案了。
首先他要拥有可以匹配实验室的知识背景,一天几乎只睡一两个小时。
他大量地阅览文献,反复练习实验室新教给他的动物手术。
燕知知道怎么学习,但他不知道怎么停止。
他像是这个学校里最如饥似渴的学生,不分昼夜地上课、调研、实验。
但其实他内心深处最清楚。
那段时间的他,只是不想看见牧长觉。
太久了。
他总是做重复的梦。
雨水,撞击,飞机的引擎轰鸣,门缝下的血不住地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