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制约—— by蒸汽桃
蒸汽桃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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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们走?”
“燕老师,不给我也签一个名吗?”
两个声音一起响起来。
只是隔了一次橡皮筋带来的短暂疼痛,牧长觉的声音似乎低沉了一些。
燕知只回答望松涛,“走。”
燕知埋着头,想不著痕迹地从那身影旁边让过去。
望松涛还在,他不能对着空气签名。
他没看望松涛,边低着头走在前面,边不动声色地把手腕上的皮筋尽可能大幅度地拉起。
就像每天醒来后要通过默数度过低血压,燕知一度为了戒掉对一个人声音、样貌和气息的渴求,在最热的夏天也只穿长袖出门。
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手腕上突兀的淤紫。
燕知知道这一下松开,他就又有几天不能把衬衫袖子挽起来。
好在四月天还凉。
好在他习惯了。
就在他松手的一瞬间,一只手握上来,把他的手腕护住了,“啧,干嘛呢。”
“别碰。”燕知下意识地向回抽手,又立刻转头去看身后。
望松涛目光中饱含讶异。
燕知不由自主地想要闭上眼睛。
太阳底下走了一阵,他都快忘了被人当疯子是什么滋味了。

还在斯市的时候,学校给买的保险能覆盖很大一部分医疗费用。
但是剩下的一部分药钱,还是需要燕知打两份工才能勉勉强强供上。
一周一百六十八个小时,燕知只有周日下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他租的房子靠近铁轨,车站旁边是一间社区教堂。
教堂四周种着红白两色的玫瑰,在帕市充足的日照里漫成整面的花墙。
燕知不信教。
但病过那一场之后,他时常会来这里打发每周空出的两小时。
周日下午礼拜已经结束了。
燕知趺坐在窄小的忏悔室里。
透过菱形镂空的窗格,他能看见五彩玻璃照下来的影子。
火车从不远处经过,颤动从老迈龟裂的大理石地板下传来,伴随着悠长的鸣笛声。
神父早就离开了。
燕知出神地望着忏悔室向上凹陷的尖顶。
那里雕刻着一尊小小的天使像。
过了来到斯市的第一年,好像他有二分之一的世界已经永久性地停留在了离开故土的那一刻,剩下的二分之一又随着支璐的离开凝固。
燕知竭力地让其他部分的时间走上普通人眼中的正轨。
除了每周的这两小时。
他用来修补和平复。
那一天天气很热,来时的路上有小朋友围着教堂门口的喷泉,在吃冰激凌。
燕知小时候也喜欢吃冰激凌。
但是牧长觉老不让。
燕知都上小学了,买小零食还得看他眼色。
这一点很快就被班里的同学发现了,勾肩搭背地笑话他:“天哥在学校里耀武扬威的,在家被他哥管得可严了。我妈管我爸都没这么大阵仗,好歹给我爸留一百块零花呢!”
“天哥学习这么好,原来是你大哥教的呀!”
“哦哦哦!天哥天哥不怕天,天哥天哥不怕地,就怕他哥发脾气!哦哦哦!”
别说在班里,六岁半的燕知在整个二年级也是说一不二的“狠角色”,那肯定不能落下“哥管严”的名声。
放学的时候他恶狠狠地抱住牧长觉的大腿,“牧长觉,给我买冰棒!”
这种熊孩子行径,牧长觉在他身上见得不太多,还觉得挺有意思。
他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瓜,“什么冰棒?燕天天,我听错了?”
崽可杀,不可辱。
燕知跟他拧,“我们学校门口新卖的一种绿舌头冰棒,全班都吃过,就我没吃过。”
“嚯,全班就你最独特,不好吗?”牧长觉弯下一点腰,“我背回家,给你做牛奶布丁,蒸小豆包,好不好?”
燕知觉得不好,太没面子了。
他又不是自己没钱。
当着牧长觉的面,他去小超市花了三块五,买了一根最流行的新款冰棒,威风凛凛地拆开。
牧长觉在他身后,抄着兜跟着。
虽然那时候牧长觉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但个头还是比体弱多病的燕知高大多了。
燕知拿着凉飕飕冒白气的冰棒,瞟了一眼杵在一边的牧长觉。
牧长觉神情淡淡的,不阻拦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燕知伸出一点小舌头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冰棒。
他从小被牧长觉养得嘴巴极刁,什么东西是不是真正好吃,只要尝个味就知道了。
青苹果味的冰棒凉凉的,甜丝丝的,乍一尝很爽口。
但仔细一咂摸就只是一股工业糖精味,跟牧长觉平常给他投喂的水果和点心根本没法比。
明知道不好吃,燕知还是有点较劲,边舔嘴唇边口是心非,“这个还挺好吃呢,你要不要尝尝?”
“嗯,你自己吃。”牧长觉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一整根都吃完,你今天晚饭就吃这个。”
燕知头皮麻了。
牧长觉很难跟他发一次脾气,但是一旦脸上露出来这种笑,基本就总有些大事不妙。
可是燕知又不愿意就这样示弱。
谁愿意老让别人觉得自己什么都得听哥哥的啊?
他不要面子啊?
牧长觉腿长,跟他说完那句就率先朝车走了。
明显是要遂他的愿,不管他了。
某小短腿举着一根不尴不尬的绿冰棒,在后面吭哧吭哧跟着。
到了车里,牧长觉没像往常一样陪他坐后排,兀自坐进了副驾驶。
到底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燕知悄悄把冰棒塞回了包装袋里,大气不敢喘地在后座坐着。
牧长觉一路没跟他说话,燕知就假装自然地看车窗外的风景。
但他怎么想怎么委屈。
自己就跟平常的同学一样想吃冰棒,那不是很正常吗?
牧长觉凭什么冷落他?
他都上二年级了,不能哭。
牧长觉下车的时候,后座上的小孩一直没动静。
他拉开后座门,“怎么不出来?”
里面扬起来一张湿漉漉的小脸。
牧长觉立刻弯下腰,皱着眉问他:“怎么哭了?”
燕知摇头,“没有。”
“不舒服了?”牧长觉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小心把他从车里抱出来,“怎么了?”
燕知伸手把他的脖子抱住了,一手黏糊糊的甜汁全揉在了他校服上。
牧长觉全然不在意被他弄脏的校服,抱着他一路往家走,“天天,说话,为什么哭?”
“肚子疼。”燕知哭得很没面子,只能瞎编一个理由。
牧长觉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马上回家了,坚持一小会儿。”
燕知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扑到他颈间,“哥哥抱。”
“哥哥抱。”牧长觉边哄边看他手里攥着的冰棒袋,发现他应该没吃多少,依然轻轻揉着他的后颈,“哥哥在。”
海棠正在客厅里看报纸,听见他俩进来,扭头看了一眼就站起来了,“哟,怎么了?我们天天怎么不高兴了呢?”
“我没看住,让吃了口凉的,不舒服了。”牧长觉言简意赅,抱着小朋友往自己卧室走。
“牧长觉。”海棠眉头皱起来了,“我们孩子能吃凉的吗?他肚子容易不舒服,你是不知道还是怎么回事儿?你这哥哥怎么当的?”
她追上来,轻轻摸了摸燕知的小后背,“宝贝儿难受得厉害吗?姨姨叫你爸爸过来看看?都怪牧长觉。”
“不要爸爸。别说牧长觉。”燕知搂紧牧长觉的脖子,护得不行,“不让说。”
“不说不说,”海棠看他没大事只是哭了一鼻子,笑了,“你跟你家宝贝牧长觉天下第一好,行了吗?”
明明是自己的问题,牧长觉却为他背锅。
燕知也是有良心的,郑重其事地点头,“牧长觉对我最好,我和他天下第一好。”
“行行行,”海棠受不了她家小宝贝这肉麻劲,指挥她儿子,“赶紧抱走,等会儿我给你俩送点粥上去。牧长觉你陪着天天休息一会儿,别让他难受。”
躺到牧长觉床上,燕知拿被子把自己裹紧紧的,像个小蚕蛹一样看着牧长觉,“牧长觉,你还生气吗?”
牧长觉把手伸进被子里,护着他的小肚子,“哦,你知道我生气啊?”
燕知理亏,捂着肚子装可怜,“牧长觉,天天肚子疼。”
牧长觉的掌心温热,声音柔和下来,“揉揉不疼了,等会儿我们喝点粥,好不好?”
燕知蜷在他手心里,突然想起来一茬事,“牧长觉,我又考我们年级第一了。”
他刚上完四个学期的课,期中期末已经考过七个第一,第八个自己都不稀罕了。
但是他知道,这事告诉牧长觉准能让他高兴。
果然,牧长觉轻轻理了理他的碎发,“我们天天这么棒呢,一点机会不给别的同学?”
本来都习以为常了,让牧长觉一夸,燕知又飘飘然起来。
他从被窝里孵出来,蛄蛹着把书包里的奖状掏出来,“你看!‘贺:燕征天同学,在年度第二学期期末考试中荣获年级第一名’!”
牧长觉认认真真把上面的字都看了一遍,用透明胶带把奖状贴在了床头边。
上面已经有一溜了,都是燕知得的五花八门的奖状,橘红渐变猛一看简直像一整幅夕阳晚景。
除了考试得的名次,还有保护鸡蛋大赛的二等奖,三条腿及抢凳子比赛参与奖等等,牧长觉把燕知得过的每一张奖状都端正仔细地贴在墙上。
燕知抓着牧长觉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从下向上可怜巴巴地看他,“我都考第一了,你不生气了?”
牧长觉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十分乖觉地把别人的话堵死,“天天以后再也不吃凉的了,天天什么都听牧长觉的,当一个合格的‘哥管严’。”
末了他还要再叠一层双保险,“牧长觉,天天现在肚子疼。”
牧长觉用手指轻轻碰他的脑门,想说什么又没能舍得,最后也只是顺顺他的头发,“你可真有出息。”
牧长觉真的太难跟他发一回脾气了。
他的笑和温柔都很容易重现。
但是燕知搜肠刮肚地想,也只能通过这点小事去补全牧长觉的喜怒哀乐。
“那你为什么离开呢?”听见声音从忏悔室的另一侧穿过来的时候,燕知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三四秒,燕知仓皇地从忏悔室里爬起来。
他的腿跪麻了,几乎是全靠木门撑着,挣扎着去看神父的位置。
牧长觉坐在聆听的木椅上,长腿交叠,一手托腮,“天天,你好吗?”
明明只是一年没有见到,这一声“天天”却恍如隔世。
所有的情绪被燕知隐在颤抖的声音之后,“你怎么来了?”
牧长觉抬头,带着一点笑,“怎么,你不在等我吗?”
一句话把燕知问崩了。
一年来的绝望和委屈一瞬间溃堤。
他冲上去,红着眼,“牧长觉你……”
牧长觉朝他抬手,燕知条件反射地去拥抱。
他那时候还不懂得控制拥抱幻象的力度,太迫切太用力,以至于双臂落空的时候几乎让他狼狈地失去平衡。
喷泉边的小女孩拿着没吃完的冰激凌,看看燕知又看看她妈妈,天真而好奇,“那个白头发的人,为什么跟空气说话,又为什么摔倒?他生病了吗?”
那位年轻的妈妈牵着小女孩,低声祈祷着离开。
“愿父保佑他。”
此时此刻,望松涛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那个困惑的小女孩,仿佛下一句就要问燕知为什么和空气说话。
这种情况燕知处理过不止一次。
他反复转了转手腕上的黑色皮筋,若无其事,“不是去拿酱菜吗,怎么不动?”
望松涛把张开的嘴巴闭上了一会儿,又舔舔嘴唇,“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燕知没明白这一句,挑眉看他,“什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不由分说把他的手腕捞过去,小心又平稳地握着两侧,避开被弹红的皮肤。
“怎么回事,弄疼了没有?”牧长觉口气不善地问道。
他低头查看燕知手上的红痕,轻轻倒抽了一口气,不停用拇指轻轻揉着,又皱着眉看他,“说话,疼不疼?”
燕知半抬着手,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望松涛对着牧长觉的侧脸,嘴唇绷着,恨不得用腹语跟燕知说:“这么大个活人,你怎么做到拿他当空气的?”

手腕被握着,燕知僵了几秒才半抬起头看人。
牧长觉戴着一副玳瑁色宽框眼镜,额发被鸭舌帽压低了,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外形颇出众的学生或者年轻□□。
但他现在眉头稍皱起来,额心现出来一道浅川,穿搭衬出来的那股少年气就淡了,透出几分严厉和深沉。
看燕知一直愣着不说话,牧长觉也没再问,只是低下头,又摩挲了一下他手腕内侧的红印。
在一边站着的望松涛看傻了,但还是努力给自己插上电,开口缓和气氛,“怪我刚才跟燕子说话害得他分心,但手腕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我闺女稀里马虎的也总磕这儿碰那儿,没破皮儿一会儿就好了。”
燕知短路了半天,神经也终于重新连上了。
“刚有点走神儿没注意,不疼。”他若无其事地把手从牧长觉手里抽回来,自然地抬手用橡皮筋绑头发,“谢谢牧先生费心。”
前一秒牧长觉的表情本还绷着,但没等燕知这句说完,他的眉心就平整了,目光也重新变得温和客气。
就好像刚才凝神屏气的人不是他,牧长觉轻松接住燕知那句“谢谢”,“你手腕敏感,我知道的。”
同样一句话,听在望松涛耳朵里跟听在燕知耳朵里是全然不同的。
望松涛酸得捂腮帮子。
只是被皮筋弹了一下,人又不是纸糊的,扯什么敏感不敏感呢。
人燕知看着好好的呢。
燕知则是想起来那天晚上的领带。
磨得他腕骨上的皮肤通红,每一侧都红得像是将将要破皮出血。
那天晚上被他忘却的记忆一点一点浮上来。
燕知记得牧长觉想用毛巾给他冰敷手腕,也问了他疼不疼。
他却迫切地抬起刚被释放的双手,习惯性地去拥抱,“你别管它了,你只管我。”
他知道眼下牧长觉是故意的。
在报复他刚刚那一句“谢谢”。
但他既不明白牧长觉的怨气何来,也无意去深究任何前尘瓜葛。
燕知稍微调整了一下,心平气和地问牧长觉:“牧先生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燕老师看来真的是工作太辛苦,”牧长觉抬了抬嘴角,“刚刚跟签过合同就把新工作忘了,是不是就跟刚刚走到大堂就把头天晚……”
“牧长觉!”燕知重逢之后第一次当面喊他的名字,声调有些高。
因为他感觉如果自己不拦着,现在的牧长觉可能真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他确实是跟前任睡了一觉。
但那毕竟只是偶发事件,也不用牧长觉遇到人就得宣传一遍。
“嗯?”牧长觉微微偏头,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记得合同,也记得我是要到剧组当角色指导,但这跟你来找我有什么关系?”燕知努力从情绪里面抽离出来,凑出公事公办的口气。
“过几天就要开机了,怎么也要提前认个人。”牧长觉从善如流,语气逐渐柔和,“我过来看看你……”
燕知板脸等着。
望松涛耳朵红透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
“……有没有时间跟大家一起简单吃顿饭。”牧长觉那个停顿很久,神色却一派自然,仿佛这上下两句中间喘这么大一口气完全没什么不妥。
这是工作分内的事情,燕知得体地答应下来,很平和地听着牧长觉跟他交待了时间和地点,跟望松涛一起把人送到停车场。
目送着那辆鲜艳的SF90离开,望松涛的嘴半天都闭不上。
直到两个人一人抱上一坛酱菜,望松涛才龇牙咧嘴地问燕知:“牧长觉从哪弄那么帅一车啊我靠……欸我记得原来你钥匙链上是不是有个差不多的黄色小跑车,参加什么模型大赛拿奖给的?刚得那两天跟全班臭显摆?”
“什么猴年马月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燕知用一条胳膊夹着坛子,紧了紧外套的领口。
“而且人这剧组可真客气啊,”望松涛凑在他边上,“合着喊人吃饭都得影帝亲自出马来邀请的?”
“可能正好顺路过来吧,”燕知倒不会觉得牧长觉是来专程找自己的,“这次拍摄有很多地方在康大取景,演员提前过来熟悉环境很正常。”
他记得过去牧长觉只要安排了新的拍摄地,再忙也会抽时间去提前看布景采光和机位。
如果正好赶上燕知假期,牧长觉除了行李,就还得夹着他那只一放假就狠狠挑食闹觉的淘气崽子。
到了外地,牧长觉该拍戏拍戏,其余半分钟都不让燕知离开自己身边。
有一次在片场,牧长觉蹲在地上给燕知系鞋带的时候被人拍了一段视频。
画面里牧长觉起身的时候还顺手把小孩抱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哄:“是我不好,等累了?”
小朋友圈着他的脖子,又蔫儿又坚持,“不许说牧长觉不好。谁都不许说。”
牧长觉护着他的小脑袋瓜,在他眉骨上揉了一下,“眼睛好点儿了吗?”
小朋友钻到他颈窝里,答非所问:“要吃汉堡包。”
“好。”牧长觉没有半秒钟犹豫,“现在带你去。”
一时间业界全知道了:某少年戏骨带着的小朋友身体不太好。牧长觉走戏的时候大伙都帮着照看照看,更有利于顺利拍摄。
以前和牧长觉合作的剧组基本都认识燕知,而且大家当时确实对他非常好。
有时候他在片场等挺久,从来没有饿着冻着过。
那些在片场等牧长觉的时光,也算是燕知纯粹快乐的珍贵回忆。
下午燕知认真收拾了一下。
其实也就是洗了个澡把头发认真扎起来,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
出门之前,燕知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天气预报,不由顿住了。
他早上查天气的时候还是全天多云。
现在软件却显示晚六点到十二点之间,百分之七十概率有局部雷阵雨。
燕知家里没有伞。
因为他从未在雨夜出过门。
整整九年。
哪怕他胃疼到药都压不住,整个人缩在床上疼得浑身冒汗,也是硬撑到天亮才去的急诊。
因为他知道自己雨夜出行可能会有什么后果。
哪怕和降雨概率一样不是百分之百,他也承受不起。
可这次合作的导演和场务,甚至其他演员当中,都有燕知熟知的长辈。
如果他不好好打声招呼,很说不过去。
而且他已经跟人家说好了。
在玄关犹豫了一会儿,燕知开门出去了。
临近晚高峰,到饭店的路上有些堵,但燕知还是按原计划提前到了十分钟。
天气灰蒙蒙的,好在至少没有下雨。
燕知进了包厢,没想到里面的座位居然已经坐满了大半圈。
正跟牧长觉互让上座的人看见燕知,立刻一招手,“小燕过来了。”
燕知恭敬地伸手,“单导,您好,我是燕知。”
他保持着得当的社交距离,十分客气。
单一更是国内导演圈的泰斗,以其别具一格的叙事手法和选角时毒辣精准的眼光而著称。
牧长觉崭露头角的时候就开始和他合作,后来互为“御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共同成就,各自成为演员和导演中的票房保障。
单一更握住他伸过去的手,把燕知拉到自己身边用力抱了一下,“我怎么成‘单导’了?之前追着我喊‘单叔单叔’的,我们小燕怎么现在这么生分?”
才华高的人难免有些性格,单一更也不例外,时常把演员说得当场红脸,可以算是个降气压的“大功率真空泵”。
很难有演员不怕他。
牧长觉除外也就罢了。
燕知也跟着除外,跟在单一更后面屁颠屁颠的,还时不时提供“牧长觉的左侧脸更适合这个镜头”这种宝贵意见。
那时候单一更丝毫不嫌他烦,甚至会采取他的建议,还夸他很有艺术天分。
“小时候不懂事,没大没小,时常冒犯您。很荣幸现在能有机会和您合作。”燕知浅笑着鞠了一躬,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单一更挑了挑眉,越过燕知看了一眼牧长觉,意味深长。
牧长觉脸上一如既往的平和,恰到好处地微笑着,“燕教授是我们这次拍摄的人物顾问。接下来我们,尤其是我,还要请燕老师多指教。”
他说着话,四下的人就逐渐安静下来,开始认认真真打量新进来的年轻人。
有些人第一次见燕知,看他一头卷发全是雪色,面相漂亮得几乎让人可以忽略性别地心动,总忍不住多看两眼。
虽然他脸色有些苍白,但偏浅的唇色和消瘦的身型都让他格外有种特别的吸引力。
在场的都是业内人士,自然明白像他这种过于夺目的长相并不适合出演重要角色,想当然地认为他是电影帮带的小流量。
但听见牧长觉和单一更那几句话,那些投向燕知的目光明显郑重起来。
人们开始客客气气地跟燕知打招呼。
燕知礼貌地一一回完礼,准备退到不太起眼的下座。
牧长觉轻轻搭了一下单一更的肩,“导演,长辈坐上座,您别为难我。”
“嚯,长觉你可真是做主儿做惯了。”但这回单一更还是没再跟他多推让,还拉了一把燕知,“来,小燕挨着我聊聊天。”
燕知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单一更身边坐下了。
在脑子想好要找什么之前,身体就下意识地回头。
看见牧长觉在自己的另一侧坐下,燕知立刻克制地收回目光。
牧长觉一如既往地理所当然,似乎完全注意不到他坐在燕知这边,单一更的左边就空出来了。
因为没人敢坐。
单一更也好像感觉不到任何不妥,任由自己一侧的位置空着,还偏头问燕知:“小燕,今天用盅儿吗?”
燕知不是不能喝酒,片刻的犹豫只是因为今天的天气。
“他这几天不太舒服。”牧长觉只蜻蜓点水似的提了一句,又跟别人说话去了。
“那喝什么,西瓜汁好不好?”单一更蹙眉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你特别爱喝果汁,还只喝鲜榨的。”
今天是来跟剧组的新同事打招呼,燕知不是真来吃饭的。
他不想显得自己特别事多,冷饮喝慢点问题也不大。
他正要点头,刚刚还在回答别人问题的牧长觉又貌似不经意地插进来一句,“听说这儿的鲜榨玉米汁出名,味道很正。”
“那人谁啊?”次桌上的一位年轻演员扭头问自己的助理。
康亚卓是兴光娱乐的太子爷,也真正是个刚刚泛红的新流量,跟自己老爸磨了半天才挤进这个剧组,结果今天头一遭吃碰面饭居然都没能上主桌。
本来一看主桌上的阵容他都找回点平衡了,直到燕知坐进牧长觉和单一更之间。
助理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不认识,但好像和单导很熟。”
“和单导很熟?”康亚卓稍微撇撇嘴,“我还以为只有牧长觉能跟单导谈得上熟不熟呢……难道白头发这哥儿们家比我家还有钱?”
“单导应该也不是看钱的。”助理给他倒了杯酒,“而且他看着不像有钱人。”
康亚卓轻蔑地看看自己的小助理,“你懂什么?那人如果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下半年我给你涨三倍工资。”
他自己十三岁就挎上金劳了,自然对一些举手投足间带出来的矜贵十足敏感,“过没过过好日子,穿什么衣服都别想盖住,明眼人都不用看。”
他有点酸溜溜地瞥了主桌一眼,“到底什么人物啊?让牧影帝坐他下首……而且要不是单一更岁数大,牧长觉坐最中间都完全不僭越。”
助理也想不出来了,挠挠头,“可能因为是……高级知识分子?”
康亚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缓缓瞪大眼睛,“啊?别人喝酒他喝热玉米汁,这是什么操作啊?”
燕知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中间几次想换成酒。
但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没肯,都躬身笑着把酒干了,“燕老师是文化人,燕老师随意。”
因为对方紧接着就跟牧长觉敬酒去了,燕知也不好坚持,快到最后也没喝上一口酒。
饭吃得差不多,年轻人们让服务员开了包厢的音响,起哄让几位“头部”出代表唱歌为开机讨彩头。
这个环节燕知过去也跟着牧长觉参与过。
牧长觉歌唱得非常好,从前经常被剧组软磨硬泡担任主题曲演唱。
在燕知的认知里,以往每逢这种场合,牧长觉是一定会被推着唱一两首的。
那时候他常常嫌弃牧长觉平常唱的歌正派又老气。
因为明明歌曲是一种抒发情感的媒介,牧长觉却很少主动唱一些儿女情长或是风花雪月。
他那一把深沉有磁性的嗓音,每每都浪费在那些难得窥探情感的平淡歌词里。
燕知没少怂恿他唱当下流行的情歌,却从来没成功过。
虽然牧长觉解释说情歌需要真正的共鸣才能唱得好,但燕知总觉得他在糊弄自己。
主题曲大多都是爱恨情仇,没见牧长觉多能共鸣,还不是唱了?
说白了就是小气不肯给他唱。
这次让燕知有些意外。
因为没人起牧长觉的哄,反倒是他自己主动把话筒接了过去。
单一更抿了一口饭后茶,不无深意地低叹了一句,“长觉肯唱歌,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燕知好像是挺多年没听到牧长觉担过新的主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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