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长觉有点清醒了,“你明天不上学了?大半夜地闹觉。”
燕知不甘心,“回答我,你对我是那种喜欢吗?”
“你刚几岁?”牧长觉笑了,“知道什么是喜欢?”
“那等我到二十二岁,你跟我结婚吗?”燕知当天才知道结婚要超过法定年龄。
而他心里衡量最喜欢一个人的标准,就是跟他结婚。
牧长觉语气严肃起来,“燕天天,男的跟男的,不结婚。”
燕知知道了。
牧长觉不喜欢他。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
燕知抱着枕头走了。
半夜他醒了一次,感觉到有人在给他掖被子,空气里有牧长觉身上的干净皂香。
正值青春期,等牧长觉一走,某小朋友就把被子蹬了,肚皮朝天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直接上吐下泻烧到三十九度。
连他亲爸亲妈都来了。
燕家跟牧家算世交,两边家长稍微客气两句,直接在燕知床边围了一圈。
支璐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身体随我,总生病也是添麻烦。我跟珵哥商量了一下,要不等他升了初三,我们就把他送出去锻炼锻炼。”
“那你问牧长觉吧,”海棠被她逗笑了,“你儿子的事儿,现在都是我儿子在管。我跟牧如泓一点手插不进去。而且我看你们两口子,也未必做得了主。”
躺在床上输着液,燕知扭头看牧长觉。
他非常信任牧长觉。
支璐要送他出国,牧长觉怎么可能同意?
他一定会有理有据地说服所有人:天天身体不好,从小没离开过他,不能出国。有时候又看不见东西,一个人不方便。
不让燕知走,理由可太多了。
而且牧长觉冷静自持,虽然只比他大五岁,在哪说话都是有分量的。
可能烧得糊涂了,燕知听不清牧长觉说了什么。
然后突然进来几个陌生人,抬着他的床就要出门。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燕知惊恐地从床上爬起来。
“送你出国。”
护照上“燕征天”三个字,醒目得刺眼。
那是他从前的名字。
年少的燕知挣扎着往回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喜欢你了我也不生病了,你别送我走。”
但是不管他怎么跑,都好像迷失在一场大雾里。
直到燕知在一身黏腻的冷汗中惊醒。
昏暗的光线,安静的房间。
“醒了?”身边的人问他。
燕知有点茫然地转头,缓缓聚焦打量他。
牧长觉一身亚麻衬衫休闲裤,弯腰单手拄着膝盖,轻轻拨他的刘海,“做噩梦了?”
燕知愣了几秒,慢慢向上伸手,用尽全力停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好像这样就可以真的紧紧搂住一个幻象。
这是他的牧长觉。
他不惜一切分离出来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浮木。
每当他即将溺水时,永不缺席的救赎。
“梦见什么了?”牧长觉轻声问他。
“梦见小时候我爸妈要送我出国,问你意见。”燕知把脸埋在他肩窝里,闷声闷气地说。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怎么说的吗?”牧长觉在揉他的后颈。
燕知有点赌气,“不记得。”
“那我再说一遍,你记好了啊。”牧长觉收起声音里的笑意,“我说除非我死了,不然天天不能走。”
“中二病。”燕知终于笑了。
“那时候我也才十七啊,”牧长觉亲了他的耳朵尖一下,“我说得不好,让你不高兴了?”
燕知还是忍不住委屈,“那时候你都不喜欢我,我走了你不刚好清净?”
牧长觉把他松开一点,半笑不笑地看着他,“燕天天,你良心呢?”
“喂狗吃了。”燕知噩梦刚醒,心情很糟。
尤其跟眼前这个人,他从不掩饰情绪。
骗自己有什么意思呢?
“行了,不生气了。”牧长觉向他手里放了一只水杯,“喝口水醒醒神,等会儿垫垫胃口要吃药了。”
燕知握着水杯,明知道里面没有水。
感觉上去再真实温暖,也无法真正无中生有。
“好。”
退烧药和噩梦弄得他几乎被汗湿透了。
燕知冲完一个热水澡出来,三十五平的开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他自己以外任何人的痕迹。
他平静地擦干头发,换了身清爽的衣服,到厨房里用清水煮了个菠菜。
燕知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上的消息。
没有陌生电话。
他不意外。
重逢之后,他并没有跟真正的牧长觉交换过新的联系方式。
而且牧长觉的时间太宝贵,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
纯从收入上讨论,燕知搞科研一辈子可能都挣不出他一年的片酬。
他俩的人生早就分岔了。
那一晚只是最短暂的交集,就像是陌生人擦身而过。
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通知栏上长久地驻留。
确实没有。
通知栏最上面是望松涛的语音轰炸。
【燕子,回国住得还习惯吗?要不我过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有事儿你得吭声啊,那天晚上你不声不响走了我们吓一跳,得亏前台说你留口信儿了。】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具体住哪儿啊?这两天你有空吗?我给你带我店里的火锅过去涮。】
燕知这边还没回,那边又接上了。
【你现在胃口比以前好点儿了吗?能吃辣的吗?不能吃我就给你带个番茄三鲜鸳鸯锅?】
燕知嫌他累得慌,直接给他回了一通电话,“住得习惯。有空可以过来。地址等会儿发给你。不能吃辣,可以带番茄三鲜鸳鸯锅。”
“好家伙,这一板一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搁这写论文呢。”望松涛乐了,“这半天不回消息,忙呢?”
“嗯,”燕知没提自己生病的事,“刚刚洗完澡吃了个饭。”
“行,那过两天带我闺女找你玩去,燕教授熏陶熏陶她。”望松涛乐呵呵的,“要是熏陶不成也没事儿,你可以跟她学涮火锅,小丫头片子吃饭一绝。”
燕知笑了笑,“好。”
那边憋了一会儿,最后又叮嘱一句,“也就是跟我,一问地址你就说,跟别人不兴这样的啊。现在社会乱,什么人都有。”
“知道了,你当爹了,会操心了。”好久不被人惦记,燕知对这感觉有些陌生,但不反感。
“哎,这话像是我燕子说的。”被损了,望松涛反倒舒坦了,“但是头发少染啊,帅,但对身体不好,尤其漂色。”
燕知“嗯”了一声,“知道了。”
“年纪轻轻的,漂什么白头发呀?你已经够好看了……”在电话里唠叨了一溜够,望松涛终于把电话挂了。
没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
燕知以为是望松涛没尽兴,接起来却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燕老师,这边是学校宣传部的。”
燕知想起来了,之前学校说要给他做个人专访,也是这位行政联系的他。
“有什么事吗?”燕知用一侧的肩膀固定手机,打开PubMed定向搜索最新的同领域文献。
宣传方面的事,他并不感兴趣,准备敷衍两句就挂了。
“是这样的,燕老师。有个剧组联系学校说想要邀请您做他们的角色指导。”行政说话很客气,“工作内容也是和学术相关的。”
然后她报了一个大致的税后薪酬。
听完开头燕知准备回绝了,但是听到最后的数字,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和学术相关的?”
“是的,而且工作强度并不大。”行政一听有戏,更积极了,“导师的社会影响力是计入考核绩效范围的,学校这边也是希望您发挥自己多方面的优势。”
燕知想了想,“我最晚什么时候给答复?”
那位行政征求了一下某位领导的意见,过了几秒才回,“希望您尽快。”
“那具体内容呢?我需要在做决定之前了解。”燕知在显示器上打开自己的日程表,高亮了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
“如果您有意,剧组那边的相关人员会跟您接洽。”行政问他:“您方便给对方什么联系方式,微信可以吗?”
“微信可以。”燕知扫了一眼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手指抹过上面的数字。
他确实需要钱。
挂断电话,他很快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
对方微信名很简短,“回时”。
头像是一个橘黄色的卡通烟斗,燕知看着挺眼熟,像是什么经典动画片里面的。
通过了好友请求,燕知出于礼貌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燕知。】
对方输入了好一会儿,打过来也只有几个字,【你好,燕知。】
燕知对低效沟通并没有很多耐心,【请问方便语音吗?】
对方很快打过来。
“方便。”
一听见这个声音,燕知就沉默了。
他忘了自己原本是要高效沟通什么,甚至眼眶有些发热。
他的手指搭在键盘打过的最后一个字母上,慢慢地蜷起来,像是要握住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燕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难受的,但是身体却背叛自己形成反射。
每次遇到困难或者生病不舒服,他就会看到、听到、摸到牧长觉。
燕知没想过自己在病中听到牧长觉真实的声音,竟然也会有不该有的情绪。
甚至更糟。
此刻的牧长觉和幻象不一样。
后者能给燕知短暂的宽慰和放松。
前者却让燕知感觉自己像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坝,只要一个微小的扰动,他就会被瞬间冲垮。
青教公寓是二十几年的老房子,隔音并不好。
燕知听见门外徐徐上楼的脚步声,又听见手机内外一起传来同样的低沉嗓音,“在家吗?”
牧长觉的语气很淡,情绪不多。
好像只要燕知说“不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燕知说不出话,只是沉默握着手机,站在门后。
他站了好久。
久到他认为牧长觉一定走了,燕知才鼓起勇气向猫眼里向外望。
门外的人长腿交叠,随意地倚着楼梯扶手,深色风衣被蹭上了一道薄灰。
牧长觉头微微偏向手机的一侧,很专注地在听。
又好像只要燕知不说话,他也可以全无介怀地一直等下去。
“牧先生。”燕知穿戴好了从家里出来,反身把门带上。
牧长觉还在扶栏上靠着没动,看他把家门用钥匙上了锁,淡淡笑着问:“不方便我进去?”
“正好要出门,有什么事儿边走边说,”燕知躲开他的目光,“可以吗?”
“挺好的。”牧长觉稍微站直,等着燕知先下楼梯,“学校这公寓时间不短了,住着还可以吗?”
四月初天还挺凉。
刚洗过澡,让风一吹,毛孔吸饱了凉意。
燕知忍不住把手缩进兜里,脚步加快了一些,“离实验室近,挺方便的。”
“燕老师是要出去吃饭?”牧长觉在他三四级台阶之后跟着,看他走快了,也不立即跟上,依旧不紧不慢的。
冷风让燕知清醒了一点,更明白身后的人是谁。
他步子放得慢了点,含糊地“嗯”了一声,“是。”
牧长觉掏出手机来看了看,“三点半才吃,食堂还有饭吗?”
从挺久以前,燕知就不大能一心二用了。
他想着怎么应付牧长觉,脚底下就没数儿。
明明还有两级台阶,他当成平地走下去,身体立刻就没了重心。
明明隔着小一米,他的胳膊一瞬间就被人拽住了,没让他顺着楼梯栽下去。
从前牧长觉就只走在他身后。
燕知在前面一路疯跑,滑旱冰、溜滑板、打着滚从草坪上轱辘下去。
牧长觉永远在他后面跟着。
好像在放风筝。
每次他回头,都感觉牧长觉离他有点太远了,“牧长觉,你能不能快点儿?你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吗?”
牧长觉背着一只手看剧本,懒得理他。
燕知很喜欢忽远忽近地在他前面捣乱,“牧长觉,我爸总说我缺乏锻炼,你看我是不是身体比你好?比你跑得快?”
燕知得意洋洋地回头做鬼脸。
但其实要不是牧长觉回家,他几天都懒得出一趟门。
在他看来锻炼身体远没有在家解奥数玩有意思。
他身体不好,蹦跶不了多一阵就没劲了。
但牧长觉拍戏太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回了家肯定还要花时间应付长辈。
燕知有私心。
他想让牧长觉把时间都花在自己身上,明明玩累了也不肯回家。
哪怕只是在牧长觉的跟前打晃,他也觉得很开心。
牧家附近有一片高尔夫球场。
燕知就在场地边缘架高的草坡上溜达。
当时天色有点暗了,燕知眼睛看不清楚,一脚踩空。
那片草坡本来就是为了给球场划个边界,堆得很陡。
燕知踩空了倒也没什么好怕的,毕竟就算滚下去也只是弄脏衣服,摔不出好歹来。
但他下意识地向后一扒,立刻就被牧长觉的手捉住了。
当时他像一只小鸡子一样被牧长觉提着,还喜滋滋,“你不是看剧本呢吗?”
牧长觉微微扳着点脸,“剧本有你好看吗,惹祸精?”
燕知抓猫抓板似的往他身上爬,很可怜的样子,“眼睛疼,看不清。”
“眼睛疼?”牧长觉的表情真正严肃起来,稍稍拨开他的眼睑对着光检查了几秒,“真不舒服?”
从小燕知就像条尾巴一样黏着他,犯什么大小毛病的都是牧长觉第一时间处理。
所以他要真有什么不好,牧长觉一秒就能察觉。
燕知不乐意了,“我装的,没不舒服。”
蹦了小半天,他其实是真累了,眼睛也确实有点模糊。
牧长觉把他托到背上,“搂好。”
燕知生气呢,不要搂。
“欸你看见燕天天了吗?”牧长觉揉了一下他的后背,“我家特乖、特听话一小朋友。”
燕知没好气,“没看见。”
“那怎么办?我今天还让阿姨给天天做他喜欢的拔丝苹果呢,要不然等会儿回家,你替他吃?”牧长觉带着笑问他。
听见好吃的,燕知生不动气了,八爪鱼一样黏在牧长觉背上,“燕天天累死啦!需要拔丝苹果复活!”
从前他骄纵得多光明正大,如今被扶住的时候就有多不知所措。
他把胳膊从牧长觉手里抽出来,竭尽全力不动声色,“谢谢你。”
牧长觉的手在半空中顿住,好像有片刻的空落。
但很快他嘴角弯了弯,“不客气。”
不用走到食堂,燕知也知道这个点儿不可能有饭。
而且牧长觉走在校园里,即使戴着口罩和帽子,也不断有人回头看他们。
燕知刚一抬眼回视一个路人,牧长觉就问:“我车在附近,燕老师介意出去吃顿便饭吗?”
眼下也没有特别好的理由推脱,燕知就点了点头,“那就近吧,等会儿我坐地铁回来就好。”
牧长觉没说好或者不好,带着他向停车场走。
跟牧长觉低调沉稳的风格截然不同,他开来的是一辆张扬的香蕉黄SF90,简直像是借了家里哪个小辈的心肝。
但是牧长觉从置物盒里掏墨镜的时候视线都没偏一下,也完全没有摸索的动作,从拿到带行云流水,明显对这车很熟悉。
燕知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车。
但他又一想,这样的车总出现在车展C位、杂志封面、电影海报,普通人倒也不难见到。
车里空间太小了。
牧长觉身上的气味很淡,却有种莫名让燕知紧绷的侵略性。
说不上来是什么草木香,混在保时捷内室的淡羊皮味道里,把燕知的心底烙得发烫。
燕知闭了一下眼,“学校联系我说有剧组需要我来做角色指导,我以为会是幕后相关的人来接洽。”
牧长觉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我兼台前幕后,应该是够格儿跟燕老师‘接洽’的。”
之前见了两面基本还算客气,燕知不明白自己哪得罪他了,被噎得愣了一下,“我没说你不够格儿,我只是担心我不能达到你们的预期。”
车里的氛围冷下来,燕知捏了捏潮湿的手心,“牧先生,要不然你把车靠在地铁站这边。咱俩简单把这事儿说说,然后我就回去了。”
牧长觉没有靠边停车的意思,“吃粥底火锅行吗?附近有一家还可以。”
看着地铁站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燕知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吃什么都行。”
他不接着提正题,牧长觉反倒主动说起来了,“剧本我已经看过了,我的角色和你的职业紧密相关,所以到时候你要指导的对象,主要就是我。”
“你要演一个教授?”燕知有些困惑,“背景知识什么的在网上查不是很简单吗?网上很多人都对自己的职业剖析得非常到位,你还可以问ChatGPT,它的见解也很全面。”
“剧组愿意出钱请更专业的视角,这没问题。”牧长觉从刚变的绿灯前起步。
他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从平面的文字或者影像中获得的视角本来就是相对狭隘且主观的,经过演绎或者单方面的理解后塑造,很容易造成角色的扁平。”
燕知记得。
牧长觉对人物的完成度要求非常高,连吃饭喝水这种最平常的动作都要精雕细琢。
在燕知十一岁的时候,牧长觉要出演一位枕戈待旦的少年将军,每天用道具练习翻身上马三百次。
开机前的两个月,没有一天间断。
那时候燕知不明白,这种可以用替身的体力活,牧长觉为什么费这么大劲。
但他从来不问这种蠢问题。
牧长觉练习上马,他嚼爆米花数数。
等牧长觉三百次练完了,他沾着一手奶油和糖汁,抖擞地跑上去把人搂住,“牧长觉,我也想骑马!”
牧长觉二话不说把他扛到肩膀上,“上马!去哪儿?”
支璐在不远处笑:“我说长觉,天天都多大了,你还当两岁小孩儿惯着?”
燕知垂下目光,“但我对演戏懂得不多。”
牧长觉把车开进停车场,“怎么会懂得不多呢。”
他不咸不淡的一句。
燕知眼睛莫名酸。
当年他最喜欢听牧长觉给自己讲戏。
明不明白的,反正牧长觉每次讲得又有意思又认真,让燕知觉得自己特重要。
仿佛不管多万众瞩目,只要少了他的加持,牧长觉的事业就是不完整的。
有时候他看牧长觉为了一个镜头不吃不睡地琢磨,问:“你为什么要演戏呢?多累。”
牧长觉的目光从情节中抽离出来,转头看他:“赚钱。”
牧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燕知从他怀里仰起头,“你那么着急赚钱干嘛,又不缺钱?”
牧长觉低头看看他,把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小孩从沙发上抱起来,边朝卧室走边轻轻拍他的背,“燕天天这么能吃能睡的,不攒钱你喝西北风?”
小孩枕着他的肩窝,迷迷瞪瞪地傻笑,“我不挑食,东南风也可以喝。”
那时候燕知是什么都信以为真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大概会一直以为只要有牧长觉的肩膀,什么东南西北风,他都不必畏惧。
“演戏什么的,你忘了也没关系,我有数儿就行了。”牧长觉没转头看燕知,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他的情绪,“你的工作不会很繁重,主要是回答一些关于人物塑造的问题,专业方面的。”
这话说得很有边界。
燕知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觉得这事真的只是一次业务合作。
要是他来回推诿,好像想得特别多似的。
而且工作量不大,酬劳却高,对燕知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
现实就是现实。
现实就是如果多一份这样丰厚的酬劳,他会轻松很多。
现实里面牧长觉就是他前男友,是他阔别九年之后作为陌生人来重逢的旧爱。
此刻跟牧长觉共处,他应该做个成年人。
从车上下来,燕知跟着牧长觉进了火锅店。
这店不起眼,嵌在一段浅巷子里。
又不是常规饭点儿,店里人并不多。
相邻的餐桌之间都用水纹玻璃隔着,很清净。
回国之后燕知第一次在学校外面吃饭,对服务员递过来的平板有些困惑,“这是……”
“按往常的来,走预付。”牧长觉摆手示意不需要点单了。
服务员不多看也不多问,带着平板走了。
燕知本来也不是真来吃饭的,只是他病起来这两天都没正经吃过什么饭。
闻着餐厅里淡淡的米香气,他难得有了食欲,甚至有点好奇牧长觉点了什么。
他俩等着的功夫,旁边来了一桌新客。
“……真的别把我蛊死好吗!”
“什么素人会让唧唧爆炸起立啊?”三四个咋咋呼呼的年轻人,像是大学生。
“论坛上早就有人疯狂扒他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查无此人’啊?就好像他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什么信息都很少,这种最恐怖了,感觉会是很牛很牛的背景……”
“……这什么店,真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看着客人也不多啊,还VVIP要排两个月队真的假的啊……”一个女生哈哈笑着打断,“求你们了,出来吃饭,别聊我老公了行吗?”
除了跟牧长觉有关的,燕知对娱乐懂的并不多。
但是他知道现在的小朋友说起自己的偶像都很激动,所以还以为邻桌是在讨论什么热门流量。
“还好意思说?你们学校有神仙下凡,也不跟我们分享分享!”
邻桌声音不低,燕知想不听见他们说话都难。
“嘿嘿,占有欲,懂?”小姑娘接着说:“他一来学校立刻就好多人注意到了。”
“他不是手腕上总有根黑皮筋吗?他来第一周,学校门口的黑皮筋就脱销了。我情敌太多了好吗?”
燕知用热毛巾擦手的动作一僵,正露出手腕上的黑皮筋。
“自从微博上照片出圈,现在你们学校的论坛楼接外链,你老公我老婆讲课的视频都流出了。”另一个女孩子笑着说:“该说不说,白发禁欲系天才教授,不能欣赏的人真的很可怜很可怜。”
燕知越听越不对味,看着牧长觉把目光挪到自己手腕上,抬手把头发扎了起来。
“而且你们知道他发表的文章列表有多长吗?做神经的欸,据说博士都得比别的专业多读两年,他都还没二十八好吗?什么开挂的人生啊。”
“我那天爬你们论坛那个专楼,感觉有句话形容得特带劲。”有个男生说话了。
俩姑娘捧哏似的问他:“怎么说?”
那楼燕知也略有耳闻,但都是听学生添油加醋地讲,他没亲自去看过。
现在听着邻桌三个学生聊得飞起,他真的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跟着牧长觉出来吃饭。
“‘佛家姿态,道家做派’。”男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个层主是他在斯大的校友,据说他在读PhD的时候就是学院高光。燕知一周只在实验室工作三十个小时,那科研做得,一路火花带闪电,文章刷刷地发。还有仰慕者给他写过十四行诗,在斯大最大的食堂公开朗读。”
确实有读诗这个事。
但燕知当时工作时间短倒不是什么“佛家姿态”,只是要做兼职赚医疗费,每天下午都在校外打工。
燕知刻意不去看牧长觉的表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发烧了,忍不住用手背贴了贴两边的脸颊。
怎么什么丢人现眼的事都能有人记住?还发到论坛里?
邻桌聊得风生水起。
燕知听得水深火热。
等白米粥底上来,燕知沉默着给自己盛了一碗,闷头喝了一口,差点把上颚皮烫掉。
牧长觉也盛了一碗,不紧不慢地喝,“什么十四行诗,还记得吗?”
他稍微凑近了一点,声音压着,“白发,禁欲系,年轻天才教授?她们老公,是谁?”
牧长觉身上的淡香又压过来了。
燕知含糊着摇头,“不知道。”
“嗯。”牧长觉并不追问。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上来两碟肉片,看见两个人都在喝粥底,稍微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没说什么就走了。
燕知正有点想问,就听见隔壁桌的小姑娘在笑自己朋友:“别老帽儿了,这粥底是涮肉用的,现在还不能直接喝。”
他看了一眼牧长觉。
既然是这的熟客,他肯定知道这火锅是怎么吃的,但还是跟着他喝了一碗粥底。
牧长觉这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了,又从容地喝了一勺粥底,才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牛肉涮进锅里,“燕老师回国这段时间,倒是挺高调。”
该来的总会来。
燕知反而放松了一些,“大概是招生季,学校想宣传,能理解。”
他咬了一口新上的流沙包,面皮柔软,馅料细腻。
又甜又烫,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点心。
“你刚回国发展,有知名度不是坏事。”牧长觉把烫好的肉片放进他碗里,“而且这次的合作对双方都有利。至于我,你不必很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熏得,燕知眼睛前面雾蒙蒙的,“好。”
当年他都没能很好的告别。
牧长觉没追究。
那天晚上的事。
牧长觉也没再追究。
说到底,牧长觉还是体面人。
吃了一顿热乎饭,燕知头脑清醒了。
如果牧长觉今天没把话说清楚,他大概率不会同意这次的合作。
现在话说穿了,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但他终于像是把九年前的告别补上了,真的画了个句号。
以后就算再碰面,大概率也只是因为工作。
工作和情感,燕知自认一向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