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寂大喜,一路狂奔至许昌家,可许昌仍死活不肯开门,上京告状也不愿去,还叫王寂“不要多管闲事”。王寂扒门又哭又叫,苦口劝了几日,依旧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崔护借重阳回乡探亲之际,绕道长安欲为许昌上诉。临行前他将家中带来的师爷徐巍留在县中代行政务。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两月后徐师爷收到崔护来信,说朝廷派他急往安西都护府任参军;左峻现已升任御史台执笔,提告许焕一案不可能不经过左峻之手,请诸公再行斟酌。
又过了半年,崔家发来噩耗,崔护在边疆巡防时不慎坠马身亡,终年不满三十。徐师爷至今仍耿耿于怀,认为他家公子的死,与左峻不无干系。
之后的每一任江都县令都曾在王寂的请求下审理过许焕一案,可要么一听说事关左峻,就不敢问了,要么与崔护一样,上京告状便一去不复返。李镜的上一任张本誉是个出身寒门的古板读书人,王寂与他深谈几次后,发觉他的态度不甚明朗,不久之后张本誉去了趟州府衙门秘密上表,随后便接到吏部调令去做京官了,想来是与那左阁老做了笔交易。
这些年许昌身为仵作,须向县丞递交文书,便不得不与王寂打交道。可除了公事和必要的礼节,他从不与王寂多说一句,后来甚至头戴斗笠面纱,不与王寂见面。他以为王寂会慢慢看开、结婚生子,可年复一年,却一直没等到喜讯。
今年年中张本誉卸任后,县衙又只剩王寂一人作镇。一次许昌提交文书时忍不住问:“王少府为何仍不婚娶?”王寂坦然道:“我心里已有人了,何苦祸害别人家闺女。”许昌呆呆伫立半晌,黯然说道:“将来有一日你后悔了,只怕要恨我的。”
难得他说几句闲话,王寂心中大慰,笑着想牵他手,却被他撞邪样甩手躲开。王寂吞下鼻中酸水,依然笑着说:“新任县令乃宗室贵胄,这次有希望。”许昌并不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镜到任当日,王寂率县衙众人接迎长官后,便亲自往许昌家送接风宴请柬。他明知许昌从不参加宴会,哪回送请柬许昌也没开过门,非要跑这一趟,不过是找个理由来同他说两句话罢了。
万没料到,许昌竟破天荒开了门。王寂顾不上惊喜,便看出许昌身上可怖的异状。他面色铁青,双眼混沌布满血丝,眼里竟有根根细线似在蠕动,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背,肌肤之下也有一条条游走的凸起。
“昌哥?”王寂惊叫出声,“你……染了虫疾?!”
许昌气若游丝,口齿也变得含混:“别进来,别碰我……皮囊之下,尽是蛊虫……当心过给你。”
王寂哭道:“昌哥,你何时染上这鬼东西?为何不说?!”许昌神智已有些错乱,话语支离破碎:“早了,水患过后,尸虫。阿寂,别碰我,它们已把我,吃成空壳,正欲找寻新的宿主……”
王寂只得两手死死扒住门框,克制自己不扑上去抱他:“怎不早说?我带你游历天下、遍访名医,总有办法……”
“没用的,都试过了,泡汤、辟谷、放血、吃雄黄、砒霜……毫无用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许昌咬紧牙关,额颞处青筋跳动,控制不住地一下下抽动,“我等不了了,好疼,我好疼啊。每次都想着,再见你一次、与你好好道别就去死,见到你却又舍不得。阿寂,我很想你,可我怕你碰我……爹爹的事,你怎么比我还执着……我走之后,你放下吧,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我放不下!”王寂嘶声痛哭,“倘若你爹没出事,那日之后,我们原本可以……我不甘心!我死也要把那凶手抓出来,叫他血债血偿!”
许昌摇头又似抽搐,眼里涌出浑浊的泪水:“没有‘倘若’……阿寂,从一开始就太迟了,上天根本没给我们机会……我只想再见你一面……活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一定要烧化,虫入心肝,只有火才能……”
王寂摇头哭道:“昌哥,这次不一样,新任明府老爷,是淮南公子李镜,左峻动不了他,只要他肯帮我们,没人拦得住他!”
王寂飞跑下山,一路且行且思。
李镜乃世家贵子,不曾食得人间烟火,又怎会懂得生民疾苦?须得想个法子振聋发聩,令他不得不面对才好。刺腹焚身的骇人举动,一为令李镜心惊,二为烧死许昌身上邪物,不让勘验尸身的人无辜染虫。
再者,以往每次他都把这些年查出的案情一五一十详细交代给长官,这样做虽节省时间,却无法令对方感同身受。这一次,他打算让李镜自己克服重重困难,把他当年走过的艰难查案之路再走一遍。他料想李镜年轻有为,必定骄傲自负,听别人说未必全信,自己努力想出来的真相,才会更珍惜。因此他找来与当年之事相关、愿为许家父子申冤的一干人等,设计假意阻拦,实则引导李镜一步步自己得出答案。
这才有了许昌当众自焚那惨烈的一幕。其实当晚在场的所有人,除李镜与李棋外,全都是这场大戏的演员。徐师爷是崔护留下的幕僚,赵平是为许焕抬尸的军汉之一,于哨儿是义县仵作的遗腹子,常青的父亲则是当年与许昌一同救人的猎户。就连周水兴,也早被王寂说服,愿为当年一时贪念赎罪弥补。
听完王寂声泪俱下的泣诉,李镜心中尚存的疑问便都有了解答。他回头想问李棋可还有什么错漏之处,却见李棋抱膝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在抽噎。
第16章 我若有了心上人
李镜手扶李棋肩头,李棋便起身,抹了下眼泪道:“王少府,许师傅说的不错,如果那日来凤楼上未曾出事,他如愿拜入你父亲门下,那么洪水半夜来袭之时,你二人便都宿在城东医馆之中,生还希望不大;没有你二人施救,县中百姓恐怕伤亡更重。你以为他是为他爹爹的死心意难平,你错了,你才是那个心怀怨怼之人……”
王寂落泪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夺走昌哥的并非杀害他爹的凶手……明府不是已然想到?一切悲剧都源于洪水,而这场洪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原来,王寂当上县丞后立即提审周水兴,也同李镜一样,多次登上重修后的望江楼勘察思索。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盛夏午后,他从东南大厢窗口凝望远山近水,忽然间想明白那两名疑犯杀害许焕的动机是与水患有关。为求证这一猜想,他以在江都县兴修码头为名,向工部下设的水部衙门请调了洪水前后江淮地区的水文图。
“两幅图交相比对,真相一目了然。”王寂泪眼望着夜空,哀声道,“二十年前那个夏天,因上游盲目围湖造田、占用行洪洲滩,又遇连日暴雨,致使下游江水泛滥成灾。若不尽快泄洪,吴地江水一旦决堤,东南千亩良田必将毁于一旦。我江都县地处两山之间,是江淮地区唯一一处地势南高北低的山坳,用此处泄洪,可引江入淮,保东南四万百姓不受水灾荼毒。”
李镜胸口起伏,沉声道:“换言之,泄洪一事,乃是朝廷做出的救灾决策。两害相较,应取其轻。用江都一县,换吴地千亩良田……”
“是,是,为保东南百姓安居,我江都县不得不遭此一劫。居上位者不见生民疾苦,只想着权衡利弊、算计得失,我懂;可他左峻,身为一县长官,既知有此一役,为何不向我县乡民发出预警?为何不疏散百姓、组织自救?洪水将至,他竟擅离职守,自个儿跑了?!”
李棋两眼圆瞪,震惊问道:“你怎知左峻已然知情?”
王寂垂眼道:“他借口外出公干离开之时,洪水未来;水刚一退,他便带着救灾队回到县里。可那救灾队,根本不是州府衙门的官军,而是他从吴地招募来的草头军。若非事先知情,他如何能预判我县需要救灾?”
李镜转眼思量,却见王寂悲愤捶地道:“明府以为,这些年我们追查许焕师傅一案,只为替昌哥申冤?不,我们是想要一个说法!我江都县为着大局,做出如此惨痛的牺牲,他左峻抛弃治下百姓,却步步高升、功成名就!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王寂抒发完胸中怨气,身子一松,颓然趴倒在坟堆之上。于哨儿与常青跪倒在地,向李镜磕头请罪,李镜摇手道:“罢了,你们皆受水患之害,何罪之有?本县忝居此位,自当为治下百姓主持公道,何须尔等费此周章?”言罢长叹一声,背手便走。
李棋冲那两人使眼色,叫他们起身、背上王寂,可王寂却如一瘫烂泥,死赖在许昌坟前不动弹。李镜回头道:“随他去吧。”
三人下山进城时已过了二更,于哨儿与常青原该歇班,李镜便挥手让他们散了,自己提一盏灯,与李棋两人往县衙走。
马灯照亮身前方寸之地,四周尽是幽深的黑暗。李棋越走越往李镜身上靠,李镜看出他害怕,便拉住他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周遭世界仿佛悄然隐去,只剩两人一灯相依为命。李镜放慢脚步,手中温暖传到心里,却尽是酸楚。
许昌与王寂被造化作弄,彼此心许却不能相守,二十载各自孤独守望,最终落得生离死别,令人唏嘘。为他人命运哀叹之余,李镜不免联想到自己的心事。
心上人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生一世。李棋天资敏慧,心地纯良,配得这世间一切美好与幸运,不该被他这样的坏人糟蹋、一辈子作他的附庸。凭李棋的资质,去考科举一定能脱颖而出。他日金榜题名,再寻个好人家的姑娘,堂堂正正、自在光明地过一生。
两人携手走过暗夜里的长街,可转过街角,便要回到纷纷扰扰的人世间,他不可能永远不放手。他舍不得放李棋走,更舍不得李棋在他身边虚度此生。
一阵风来,吹动道旁商铺的门窗,李棋吓得一惊一乍,直往李镜身上扑。李棋在他怀中停留的几秒,如一生漫长。
回到县衙后堂,李镜不得不撒开手,却见灯下李棋双眼哭得红红的。
“棋儿还在为许师傅和王少府难过?”李镜问。
李棋点点头,边替他解开大氅系扣边说:“许师傅怕自己忍不住与王少府亲近、害他染上蛊虫,只得斩断情丝,避而不见。他两如何度过这几千个相思的日日夜夜,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要不得。”
李镜扶住他侧颈安慰道:“好在王少府一直没放弃,这些年许师傅隔三岔五被他堵门纠缠,虽不能回应,总是种慰藉,两人也算长相守了。”
李棋撇嘴道:“不能朝夕与共,算什么相守?我若有了心上人,便是死也要赖在他身边的。”
李镜哀伤笑道:“你还小哩,世间多的是爱别离、求不得,哪是你想的这般容易。”
当晚两人相拥共枕,李棋想想又掉了一回眼泪,李镜哄孩子似的轻拍他脊背,直到他呼吸匀静,才安心睡去。
第二日王寂仍不到班,第三日、第四日也不见人。又过了几日,人们发现他死在许昌冢前,土堆上,他用手指深深划出两个字:“不悔”。李镜做主将坟刨开,为二人合葬。七七四十九天后,李镜收到姑母回信,邀他新年进靖王府共度佳节。
一进腊月,李镜便与李棋告别众人,带上周水兴等人的口供与上千乡民按压手印的陈情书,往长安告御状去了。
第17章 就这么不管他了
出了江都县,走扬州官道北上,到长安有千里之遥。李镜乘的马车打着“淮南李”的宗幡,沿途有官驿军马护送,食宿无忧,除了吹透人筋骨的北风,旅程大抵还算舒心。白天两人在车上对坐读书,遇到太过颠簸的路段,便放下书闲谈说笑;夜晚住店时,为了取暖,自然是睡同一张床。李棋觉多,李镜又舍不得叫醒他,常常由着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上路;快进洛阳时赶上一场大雪,又耽搁了几日,抵达长安时已是腊月二十七。
长安城中家家户户逛市集、宰年牲,街头熙熙攘攘,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李棋兴奋地推开车窗,恨不得把脑袋伸到外面去,李镜却淡定自若,依旧手不释卷。
靖王府得到李镜进城的消息,管家带几人一路迎出来,接到李镜后用暖轿将他抬进王府。李棋只能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冰天雪地的却出了一身大汗。
李镜换了礼服进去拜见姑丈姑母,李棋奉上礼单后,管家便将他带到一间厢房里,还叫人上了盘茶点,请他慢用。李棋不想显得乡气、给公子丢人,茶点自然不能动,况且他还不饿。只是身上才出了汗,静下来风一吹,又冷又黏浑身难受。他想找个人问问哪里管待热水,好擦擦身,可待了半天,再没人来搭理他。
正有些焦急,这时门外传来细声细语小声交谈的声音,李棋探头出去一看,见两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都穿得鲜亮明艳,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李棋猜测她们是府中婢女,便迎上去恭敬行礼,自称“淮南公子伴读”。两个姑娘互相使眼色,上下打量他一番,听说他要传热水洗身,高个儿那个掩口笑道:“你们南边儿人这么爱洗澡?一日不洗过不得?”李棋没有多想,老实答道:“也不是。到晚夕我要伺候公子安歇,这一身臭汗的,怎么好上床。”女孩儿们听了这话,又意味深长地交换一个眼神,叫他在此稍候。不多时便有人送来浴桶热水,却再没见那两个姑娘。
李棋洗好了澡,从行李里捡出一身干净短打换上,便规规矩矩坐在房里等。他琢磨着,公子总得叫他伺候用饭,可又待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晚,仍不见有人传信儿。这下肚子真饿了,茶点却早被收拾浴具的端走了。
终于,管家再次出现,这回态度却不似先前那样客气。李棋问了两遍“公子可用过饭”,管家都不回答,只叫他背上藤箱,带他在王府里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比江都县衙后院还宽敞气派的“下人房”。
一些粗使的伙计正在里头吃饭,李棋认出其中两个是抬轿的,还有个门子也见过。有人塞给他一副碗筷,递了个马扎子让他坐。李棋胡乱扒了几口,就撂下碗,问发饭给他的管事:“我家公子在哪房里?我得去伺候公子歇了。”
旁边人无不抿嘴打量他,一人笑道:“这小郎还知道惦记人哩!你省省心吧,咱王府不比你们小门小户,你家公子在哪房也不缺人伺候。”李棋听了这话,心口便是一跌。怎么进了王府,公子就不要他了?竟连句话也不带给他,就这么不管他了?
敲更之后,管事带李棋来到臭烘烘的卧房,看着两扇一丈来长的大通铺,他傻眼儿了。这些人脱鞋上炕,毫不讲究地捡地儿躺倒,根本也没给他留个空儿,他抱着从淮南伯府带到江都县衙、又一路跟着他进京的枕头,呆呆站在地下。
“杵这儿干啥呢?”身后有人推搡他,“吹灯了吹灯了!”
李棋嘟囔道:“没地儿了,没地儿……”
“来来来,小郎你上哥哥这儿来,哥哥怀里宽敞着哩!”有人涎脸调戏他,引来一片哄笑。
“可不敢打人家主意,人家是他家公子房里人哩!”
“啊呀真事儿?南边儿人都爱干那个?啧啧,不嫌埋汰?”
“不埋汰,你没看人家都不吃几口饭?肚子里干净着哩,是吧,小郎?”
“你咋知道?你入过怎的?”
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话越说越脏,纵使李棋再伶牙俐齿,在这一群粗鄙之人当中,也丝毫不敢接话。
这时房门处有人严厉呵道:“嚷嚷什么嚷嚷?都把臭嘴闭上!你,到窗底下睡!”
李棋咬着牙抱紧枕头,蹑手蹑脚溜边儿爬上铺,在窗下窄窄的空当里直挺挺躺下。旁边那人身上一股捂馊的汗臭味,呛得他无法呼吸。他又伤心,又害怕,不知道自己如何落到这步田地。公子人在哪里,不会真的再不要他伺候了吧?怎么办,要不偷偷跑吧?可夜色漆黑,这诺大的王府,跑出去又往哪里寻公子呢?就这么躺到夜深了,房里鼾声四起,他累得腿直抽筋,却被睡不着,内心颓唐已近绝望。
不知是几更几时,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小跑着来,推开房门叫道:“李棋,你家公子传你,麻利儿起来!”
那一瞬间李棋只觉面前投下一道亮光,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那人提着马灯,引李棋在迷宫样的回廊里穿梭了好久,终于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门外。那人才躬下身子行礼,李棋就迫不及待地推门闯了进去。
“公子!”他看见李镜,眼泪再憋不住,冲上去就往李镜身上扑。李镜被他推得往后倒了一步,发现他换了衣服,脸色一变。李棋忙不迭向他诉说这半日的遭遇,委屈得胸口起伏不止。李镜见他红着眼,不免心疼,拉起他手拍了拍道:“往后谁叫你,你都不去,只在我身边跟紧了,明白吗?”李棋连连点头。
李镜听他说没吃几口饭,便叫来夜宵,看着李棋狼吞虎咽的可怜相,他不禁暗暗窝火。
上了床,李棋终于又回到公子怀抱,仿佛重获新生一般,整个人扑在李镜身上,搂得紧紧的。李镜轻拍他脊背轻声问:“棋儿,是谁把你带下去的?”
“管家老伯。”李棋恨恨道,继而撇撇嘴,难得任性埋怨李镜:“公子这一日如何过的?怎不早些叫我……”
黑暗中李镜忧心忡忡、眉头紧锁,嘴上却轻描淡写道:“无甚大事,见了姑丈,又同姑母闲话家常,不觉便晚了。棋儿受委屈了。”
李棋在他怀里拱了拱,很快放松下来睡了过去。李镜却分外清醒,想起自己这半日与姑母斗法的经过,一时郁闷无比。
第18章 伴读是为一时之需
靖国夫人李媛召李镜进京,显然有她自己的打算。姑侄两虽十年未见,她却已将李镜的后半生都安排好了。这第一步,就是与靖王的独女安平郡主李升成婚。
许多年前,当今圣上偏宠秦妃娘娘,有意立她所生的梁王为储君,可惜梁王未满弱冠便英年早薨,圣上深受打击,不愿再立太子。可龙脉稀薄,靖王虽不受待见,却是唯一的皇嗣,立不立太子,已不重要。如今圣上年迈多病,朝中各方势力逐渐朝靖王身边聚拢,李镜若能成为靖王乘龙快婿,淮南李家便可一步登天。
李镜的母亲在他出世那年便已亡故,他是由未出阁时的李媛照料长大,李媛对他的脾性可谓了如指掌。因而未等他开口,李媛便直刺要害:“建功立业也好,庸碌无为也罢,镜儿血统如此,世人总有话说。一味受市井流俗之言束缚,为避嫌平白错失良机,绝非丈夫所为。”
李镜只好应道:“前次科举应选,已蒙姑丈姑母庇荫;若不能在江都县挣得民誉、有所上进,如何与郡主金枝玉叶相配?”
李媛笑道:“一县之治,还能难倒我镜儿?年后你带些银钱下去,修几座祠堂、牌坊,百姓自会感念你恩德。”
“姑母英明。如今恰有一桩陈年旧案,小侄有意为江都县乡民请命……”李镜赶忙借此话机,将此番入京的来意大致讲述一遍。
李媛听着,脸色渐渐不好,待他说完,立刻摇头批评道:“镜儿糊涂。你可知,那左峻自来与靖王两不得意,你千里迢迢跑来,坟堆儿里刨出旧事告人家,任谁都会以为,是靖王授意你向左阁老发难。值此时局微妙之际,镜儿不可意气用事。你还年轻,只凭一腔热忱,难免行差踏错。听姑母的,先把这桩十全十美的婚事定下……”
李媛这意思,李镜就该听她的话、按她安排的来。李镜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温驯乖巧的孩子,哪甘心任她摆布,一时不服气,梗脖儿道:“这十年来,蒙各位叔伯提携照顾,我淮南李氏于风雨中勉力支持。所幸不负姑母临行时所嘱,读书、治家,小侄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媛顿时火了,将手中暖壶朝桌上一撂:“你意思,我出嫁便是外人,还管不了你了?”李镜垂头不予置评,逆反之意明显。
李镜从小便知,他这姑母事事争先要强、不让须眉,“振兴淮南李氏”,就是她耳提面命、经年累月灌输给李镜的“人生大志”。自从武后篡朝,李氏皇族心有余悸,都不再立后了;李媛野心勃勃,爱好过问朝中大事,难免落人口实,恐招祸患。可他作为小辈,这些话怎么也轮不到他说,他只得咬紧牙关,预备好了挨一顿数落。
僵持了许久,李媛终于消了气。到底是从小带大的亲侄儿,加之她作靖王填房多年未有所出,李镜之于她,与亲生儿子差别不大。
李镜与李升尚未谋面,就一口回绝婚事,她猜出李镜已心有所属,便问他是不是在淮南或江都有人了,还说:“有人也不要紧。郡主毕竟还不是公主,镜儿现在成婚,日后是可以纳妾的。”
李镜心道,李升虽不是她亲生,好歹也母女相称多年,她怎能狠心把李升当作交易筹码、丝毫不顾女儿幸福?一时震惊失语,忘了否认。等他半晌回过神来,再说“没有”,李媛已不信了。
说话间到了饭点,姑侄二人放下不快,亲亲热热吃了顿家宴。席间李媛仍像李镜小时那样,专拣鸡腿、鱼腹往他碗里夹。李镜不禁心生感动,他父母早逝,童年时来自李媛的关怀和陪伴,是他记忆里珍贵的亲情温暖。
饭罢,收碗碟的老婢进来与李媛耳语几句,李媛忽地神色一变,蹙眉满脸厌色,气氛一时大变。李镜见状正纳闷,却听李媛问道:“镜儿此番进京,随行的可是家里带来的小厮?”
李镜点头称是,李媛略带轻蔑地说:“伴读是为一时之需,不可沉迷歪门邪道。”李镜心惊连声附和,不知李媛为什么突然说出这话,却心虚不敢追问。
“你在王府里,该由我王府的人伺候,家里带的人不必用了。”李媛冷笑道,“那孩子生得俊,自有他的福气。你若疼他,姑母替他谋个好去处便是。”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儿。李镜细品之下,吓得凉了半边身子。姑母似乎看穿他对李棋有私,竟威胁要把李棋送走!
李媛吩咐点了茶,又同他交代朝中人事派系,可他再听不进去,不多时便推说想尽早回房安顿,向姑母告辞。李媛嘴角极不自然地抽动几下,挥手准他走了。
李镜夺过下人手中灯盏,一路跑回他先前更衣的厢房,李棋早已不见踪影。他急忙问“我带的人去哪儿了?”下人都说不知,只催着他往东厢下榻。
李镜来到东厢上房,见自己的行李已开箱归置齐整,独独不见李棋的行装。他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忽然记起李棋当时是被管家带走的,便大叫“来人”,要传管家问话。来的人却说,管家老爷夜里在靖王宫中听差,传不到。
李棋想起李媛提及李棋时的神情,她说“那孩子生得俊,自有他的福分”,她打算对李棋做什么,李镜不敢细想,就惊出一身冷汗。
十年未见,他从小亲近爱戴的姑母,竟变成这样一个冷血薄情、操弄权术的陌生人。李镜气愤无比,却不得不认怂。
他匆匆洗漱更衣后,又去拜见李媛,说安顿好了,想再来聆听姑母教诲。
李媛再见着他,便是一脸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李镜暗暗咬牙,低头恭顺道:“不知郡主可看得上我乡野酸腐之人?”李媛立即眉开眼笑,说:“我镜儿龙章凤姿、气质天成,与郡主郎才女貌,正好般配。”除夕过后便要安排他与李升见面,李媛还将李升的性格和喜好讲出,说郡主“不爱女工,偏好兵法利器”,让他“多读读兵书”,见了郡主后才与她有话可说。
李镜满心颓唐,却不敢再主动告辞,只得装乖听李媛讲朝堂上的事,直讲到三更敲响,李媛才放他走。
回到东厢,一进院门,他急忙又问下人“我那书童何在”,这一回,那人竟痛快应道:“公子稍后,小的这就去传他。”然后跑了。
原来这些恶仆早知李棋人在何处,先前故意欺瞒他!李镜登时火冒三丈,气得踹门泄愤。
夜已深了,李棋睡得香甜,却两手紧紧抠着李镜衣襟,生怕他跑了似的。李镜抱着他心疼无比,却越想越焦虑。李棋被带到下人房里走那一遭,是警告,亦是威胁,可李媛连李棋都未曾见过,怎会对他二人关系有十足把握,极有可能是故意诈他。他急匆匆跑了,找不到李棋又回头妥协,不就等于承认了李棋对于他不同寻常?如此一来便被李媛拿捏住把柄,暴露了软肋,今后恐怕再难有与之抗衡的余地。
再者,他与李升的婚事,怕是躲不过了。
第19章 公子人都憔悴了
除夕这日,靖王一家三口入宫与圣人团圆。王府厨下为李镜主仆二人置办了一桌四凉四热、有汤有面的上席,还温来一坛兰陵佳酿。传菜的退下后,李镜便招呼李棋上炕与他同坐。他心头层云笼罩,不作声只蒙头吃酒。
李棋猜想,此时公子一定纠结万分。进京路上,原本公子已做好打算,欲往御史台提告左峻失察渎职。靖国夫人不许公子为难左峻,公子虽心有不甘,可始终不能公然忤逆姑母。公子不愿令江都县乡民的殷殷期盼又一次落空,更不忍辜负许昌与王寂性命之所托;告,还是不告,势必左右为难。
见李镜愁眉不展,李棋自告奋勇道:“如今公子不便出面,不如这样:由我假扮江都县一普通百姓,上御史台告状去……”
“不可。”李镜摇头打断他,“民告官,视同忤逆,你并无祖荫在身,进了那衙门便是一顿杀威棒。此事不是你过问得了的。多吃点菜。”
李棋撇嘴道:“公子愁成这样,我哪有心思吃?这几日眼看着公子人都憔悴了,大过年的,当着外人,我也不好多话……”
李镜听他似在心疼自己,不禁心花绽放,终于露出笑容。“喏,陪我吃一碗。”李镜将杯中酒递给李棋,摸摸他后脑道:“你好好儿的,不令我操心,我便心满意足了。”李棋吃下半碗残酒,小脸立刻浮出两团红晕。李镜情不自禁伸手摸摸他滑嫩嫩的脸颊,收回手后又觉十分不妥,两人错开彼此目光,各怀心思陷入尴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