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李镜终于开口另起话头道:“近来我左思右想,仍觉江都一案有两处不大通顺。其一,二十年前,左阁老知晓泄洪一事后,为何不向江都县百姓预警?这极不合常理。哪怕不讲出实情,只说为防灾抗洪,转移一部分乡民,便可避免许多伤亡。他没道理眼睁睁看着百姓去死,竟无动于衷。
“其二,杀害许焕师傅那两人中,有一人是阉宦,这也仍是个未解之谜。按说勘查地势、组织泄洪该是水部衙门的活儿,一个宫人本不应过问此事。左阁老看到画师造像后便心中有数,说明他认出这两人身份。彼时他只是一七品县令,如何竟认得宫禁中人?
“这两桩疑问,全着落在左阁老一人身上。”李棋点头道,“公子莫不是想……”
“正是。”李镜正色道,“不能告他,问问他总行吧?前次吏部选试,蒙主判左阁老垂青,还未有机会登门致谢。值此新春佳节,我上门拜谢一番,总不为过。”
事不宜迟,李镜说完,当即令李棋将杯盏碗碟搬走,腾出炕上小桌,挥毫写下一封拜帖。趁姑母不在府中、无人拦他,李镜吩咐下人连夜送贴至左府。
趁着酒兴办了这件“大事”,李镜心情松快下来。主仆两重新摆上酒菜,你一碗我一碗,不多时便将那一坛琥珀色的甜酒喝得精光。
第二天早上,李镜醒来时发现李棋竟像只蟾蜍似的,叉开两腿整个人趴伏在他身上,侧脸紧紧贴着他只剩一层中衣的胸膛。更要命的是,晨起勃发的龙阳之物正被李棋压在身下,他生怕擦出火来,一动也不敢动。
如何醉成这样?吃酒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记不得。可千万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丑事来呀!正当他慌乱为难之时,屋外传来下人请示之声。
李棋惊醒一跃而起,开门见是传信之人。左府一早便送来回帖,邀李镜今日过府一叙。
两人相视愕然,想不到左峻如此迅速便作出反应。这样也好,李镜忖道,此事不曾惊动靖王夫妇,省去许多麻烦。于是他定了定神,令李棋为他洗漱更衣,选两件精雅文房充作拜礼,趁姑母尚未回府,带李棋往左府奔去。
左府门庭若市,许多管家、书童打扮的下人拥着门房,各个高举着手臂递送拜帖。李棋心道,昨儿深夜送贴可谓歪打正着,若今天才来,贴都未必递得进去。李镜向他点点头,李棋扬声报道:“淮南公子李镜,请拜左阁老!”
众人纷纷回头瞅一眼,便又闹哄哄挤着递贴,无人理睬他们。李棋清了清喉咙,预备再喊,身旁突然出现个皂衣短打的老者,以极轻的声音恭敬冲李镜道:“公子可随我来,此处不便开门。”
两人跟随老者来到左府东侧便门,开门后,李镜拱了拱手,拎袍迈进门去。李棋闷头便往里跟,却被拦下。老仆恭谨笑道:“公子恕罪,我家老爷说,只请您一人。这位小官人,可往坊外茶楼听戏歇息。”说着从袖中掏出一角银递上。
李棋难掩失落,连忙摇手道:“多谢,不必。我就在此静候我家公子。”老仆不再客套,收回碎银便引李镜往里走。李镜回身冲他微微点头,示意他安心等待。
左府只四进院落,李镜跟随老仆走了片刻,来到一处焚香净室。李镜在门口躬身跪拜,行门生之礼,起身后却见一位身着道袍的灰须老者,在里面冲他招手。正是那位官至吏部尚书的左老太傅。
左峻正使一白玉药碾子研磨奇楠香片,阵阵幽香沁人心脾。李镜低眉垂手讲了一大篇谢辞,左峻听罢抬眼笑道:“公子不必迂回委婉。江都一案查得如何?不妨细细说来。”李镜见他直爽,便不再客气,将江都两任仵作之死的案情,条分缕析、据实讲出。
左峻耐心听着,不时点头称是。可当李镜说到许昌自觉投诉无门、含恨自戕时,左峻放下手中物件,摇头哀叹不已。
“你可知,这些年来,左某之后的历任江都县令,每一位都曾上奏此事。” 左峻一双虎眼回看着李镜,没有丝毫躲闪。说完,他将案上两摞奏本双手抄起,捧到李镜身侧的桌上,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你看,从崔护、樊锵到张本誉,每一个,都曾越级上表,质疑仵作许焕坠亡之事。这个樊锵,如今官拜豫州刺史,每年六月必参左某一本,‘草菅人命’、‘玩忽职守’、甚至‘勾结宦官’、‘结党营私’。若非圣上对此事心中有数,恐怕某早就被他们参得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了。
“还有这个张本誉,简直是个书呆子,上任没几天就密奏此事,可你看他写的奏本,辞藻华丽,典故堆砌,长篇大论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可谓滑天下之大稽。他说左某在江都一任三年无所建树,为图救灾有功,故意毁堤制造水患!
“圣上宽仁,说江都县这些官员能不惧权势、不顾个人得失,愿为小民请命,都是我大唐的栋梁。因此凡是在江都任过县令、参过左某的,无一例外都能得高升。就连这百无一用的张本誉,也给他一个集贤院校书郎的美差。官场上的人不明就里,竟传说江都县是个能使人平步青云的福地。你任这县令,还不是靖国夫人专门托人为你谋的‘肥缺’?”
李镜似乎充耳不闻,低头翻看这十几个奏本。看了几本,他心中渐渐有数:前任诸位县令都没有查到什么实据,有的连相关人员都未曾询问,对案情的叙述有太多臆测的成分,这样的本子想参倒左峻这样的权臣,确实毫无把握。
左峻踱回案桌前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待李镜翻看奏本。他仔细观察面前这位才过弱冠之年的英俊后生,竟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
“那崔护崔将军呢?”李镜合上一册奏本,抬头直勾勾盯着左峻问道,“他正值壮年,且骑术高超,怎会平白无故‘不慎坠马’?”
“崔将军绝非左某所害。此人生性鲁莽易怒,在边疆时常与异族负气争斗,他其实是酒后与胡人赛马,以致脾脏破裂而亡。崔家满门忠烈,为家族声望考虑,对外始终含糊其辞,不愿将他真正的死因公之于众,故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测与误解。”
李镜半信半疑,手按奏本又问:“恕学生直言,这些奏本您是如何取得?都是圣人赐给您的?怎知不是您私自扣下的?”
左峻苦笑道:“公子既已先入为主、认定左某是徇私枉法的奸佞之徒,想必左某再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李镜不为所动,继续问道:“学生始终想不明白,阁老清正刚直,高山仰止,是天下读书人之典范,可二十年前,您为何明知水患将至,却一声不响擅离职守,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左峻闻言闭目哀叹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李镜又逼问道:“来凤楼上害死许焕师傅那两人,究竟是何身份?当时阁老是否就已认出他们?”
左峻两手攥拳按在膝上,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终于答道:“此事另有隐情,左某不便直言。天地为鉴,彼时左某已尽了全力……杀害许焕师傅的凶手,也已在左某眼前伏法。公子若不信,明日巳时你在安定门外等候,早朝后左某带你入宫面圣。圣人面前,此事自见分晓。”
第20章 郡主兰心蕙质
李棋两手托脸,坐在左府东便门外石阶上焦急等待。公子进去得有一个时辰了,日近中天,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可背后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则被巷里的穿堂风吹得透骨凉。
宿醉还未全醒,脑袋有些重,这是李棋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醉酒。昨晚抱着坛子将最后一滴酒倒进口里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努力回忆了许久,他终于记起,好像做了个梦。应该是梦吧,只有些不连贯、又毫无道理的荒唐片段。
他梦见公子使劲儿揉搓他脸,还亲了他。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棋臊得脸上发烧,暗骂自己不知羞耻。更“不知羞耻”的是,他还梦见与公子两个人掏裆比大小,他输了,公子大笑,给他的阳物起名“小雀儿”。他自然不服气,可那没心没肺的蠢东西闻声竟伸头露脑跳将起来。“它应了!它应了!”公子笑得捂着肚子打滚,李棋气得跳上炕,坐在公子身上挠他痒儿。
公子哪是能做出这种丑事的人?李棋无比羞赧,抱着头兀自窘得发笑。
吱扭一声,身后门响。李棋惊跳而起,他家公子出来了。
李镜眉头深锁,比进去时更添几分思虑。李棋诧异道:“公子,怎么讲?他不认?”
李镜摇头作难道:“一时我也……他不至于……要我明日入宫面圣。”李棋闻言惊得张大了嘴,李镜拽着他胳膊肘儿,带他快步离开。
路上李镜将左峻的“辩白”详述一遍,李棋细细想来,一时也找不出纰漏。说话间两人回到靖王府中,靖王一家也已从宫里回来。
靖国夫人传李镜共赴元旦家宴,李棋换上一身软帽茶服,随李镜同席侍奉。
李镜心中惴惴,怕姑母得知他私拜左峻,又吃一顿教训,所幸靖国夫人好似一概不知,并未提及此事。他心里清楚,姑母一门心思全在撮合他与郡主的好事之上,这顿家宴,就是安排他与郡主见面的契机。
李镜在下首拜过姑丈姑母,即席口作一篇祝祷辞以示敬意。靖国夫人举杯盛赞他文采风流,靖王也点头称许,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位帝国的储君生得白胖敦实,面相雍容厚道,并不十分威严。李棋又偷眼打量在对面席位就坐的郡主李升,心头莫名升起奇怪的阴霾。
那郡主不过十五六岁,穿一身英姿飒爽的骑马装。花朵儿一般的年纪,又出身皇族,相貌气质自不必说,李升一双杏眼目光灼灼,大大方方、毫不羞怯地向李镜投来审视的目光。李镜却目不斜视,只垂眼看着手中酒具。她瞅了李镜半天,李镜偏不抬头,她便又转眼去瞧李镜身边人,正巧把偷看她的李棋逮了个正着。
李棋慌忙闪避,低头为李镜布菜掩饰尴尬,却听李升脆生生笑道:“镜哥哥真是个读书人,用饭也同读书写字一个样儿,得有人在旁伺候着哩!”李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拎着筷子的手僵在空里。
靖王素来宠爱女儿,听了这话呵呵笑了,只当是小孩儿顽皮说笑,靖国夫人面上却挂不住,嘴角抽了抽,朝李镜飞来一眼刀。
李镜面不改色,这才肯看李升一眼:“郡主说笑了。按我们南人习俗,元正之日应着礼服,宽袍阔袖的,饮食多有不便,只得由下人从旁服侍。郡主兰心蕙质,通晓机变之理,轻装便服即可免去此等繁缛,学生受教了。”
这意思,她李升大过年的见客竟不着礼服,实在没规矩,怎还有脸说别人。话说得客气又犀利,堵得李升冲他咬牙瞪眼,答不上来。
李棋吓出一身冷汗,不知该去该留。李镜从容冲他点点头道:“斟酒。”李棋便深深吸气,镇定下来。
李棋战战兢兢,宴罢身上中衣都汗透了,却没工夫歇息。紧接着二人便随靖王府上下去祠堂拜祭先人,又往老君观打平安醮,到天黑才忙完回府。
李镜心事重重,半路便吩咐李棋随他下车,主仆二人在长安凄冷夜色的掩护下携手而行。李棋感到公子似乎有话想对他说,可最终却仍只与他讨论江都一案与左峻其人,并未说出什么要紧的事。其实连李镜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始终开不了口,未能向李棋坦陈他与李升将有婚约一事。
两人并肩绕过一道街角,忽然迎面一顶小轿挡住去路。
李镜内心闪过无数念头,却听李棋大声喝道:“何人拦路?”
轿内下来一个穿酱色袍子的矮小老人,一开口便透露了身份,是一个阉人:“喊什么喊?想把街坊都吵醒?”李棋脖子一梗:“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老人对他轻蔑“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施施然走过来对着李镜一拱手:“阁下可是淮南公子李镜?”
“是。给公公请安。”李镜也回一礼。
“圣人有请,公子随我来。”
李镜将手中马灯递给李棋,便上了轿。李棋焦急叫了几声“公子”,那阉人回身用拂尘一甩,刚好抽在他面门上,疼得他往后倒了两步。
“你这狗腿子,就别跟着了。”阉人挥手示意轿夫起轿,软绵绵的声音,仿佛又给了李棋当头一棍。
作者有话说:
李升:诡计多端的男同!
李镜:最近我在练习高情商心眼子说话,你注意点儿。
第21章 过来李镜朕看看你
四名轿夫甩开臂膀飞也似地抬轿而去,李棋揉着脑门儿,愣在原地呆了片刻。等他回过神来,想追上去,跑到路尽头左右一望,却只见两条黑暗的幽僻街巷。他拔足往左奔去,转了个弯仍不见小轿踪迹,便又原路回到丁字路口,再往右跑。
李棋原本就不擅长辨别方向,漆黑的夜里,只有马灯照亮身前几尺青石板路,他绕来绕去,再也找不到与公子分开的那条大路。
四周尽是令人背后发凉的寂静,黑暗中像有无数阴险的怪物埋伏。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想逃离如影随形的未知恐惧,却一次又一次绝望地撞进死胡同。
眼看着马灯的火光越来越弱,李棋焦急又委屈,急得直掉眼泪。公子怎么又把他抛下了?上回被靖国夫人叫去,就生生把他忘了大半日,今天又是这样,人一叫就走,全不把他放在……可说到底,他本来就是个伺候人的小跟班,主子高兴了多看他两眼,哪可能真把他当回事?
这么一想,巨大的伤心失落倒令他清醒了许多,眼前鬼打墙似的绝境便不那么可怕了。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兜圈子,就有意不往习惯的方向拐,刻意逆着感觉做决定,想往左时偏往右,就这样七拐八拐,终于走到一处陌生的宽阔街面上来。
路两侧皆是高墙大院,想必到了东市附近达官显贵的街坊,料想离靖王府已经不远。李棋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下来,可这时马灯里的光点迅速收缩到黄豆大小,然后熄灭了。
李棋背后倏地冒起冷汗,整个人仿佛落入万丈深渊,吓得浑身一僵动弹不得。等双眼适应了浓重的黑暗,他抖着两腿挨到高墙下,手摸着墙壁往前挪步。顺着墙,总能走到门,他轻声哼起淮南小调为自己壮胆,越走越快。
突然,身后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嗒哒,嗒哒,嗒哒,马车在他面前停下。他背贴着墙壁,心中闪过无数惊险恐怖的画面。
一道橙红火光劈开黑暗刺进他眼里,他抬手遮光,却听有人惊讶道:“欸?我认得你,你是……”
“小的是,淮南公子李镜的书童……”李棋壮着胆子回答。
“对!你叫……李琴?”那人的声音,竟有些耳熟。
“李棋。”他终于能张开眼,说完自己的名字,惊觉眼前衣着华丽、浑身酒气的人,竟是在淮南有过一面之缘的吴郡王李炎。
老阉人自称姓仇,李镜一听,赶忙在狭小的轿厢里躬身要拜,却被他客气拦下。此人乃中御府太监、神策军护军中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司宦官之首,仇不息。
李镜暗自纳罕,左峻与他约定明日早朝后进宫面圣,这仇老太监却连夜把他截住,当真只是巧合?此时接他入宫,究竟是圣人旨意,还是他姓仇的有所图谋?联想起许焕之死一案中那个不该出现在江都县的阉人,李镜心下一凛,顿觉幢幢灯影下老阉人的脸诡异可怖。
“世人传言,淮南公子李镜才貌双全、风雅绝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仇不息白面捏出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夸张的笑容,竟还拉住李镜的手,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
李镜浑身粟粒暴起,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他立即反应过来不该如此失态,便假意惊呼道:“欸呀!我那书童,他不认路!”仇不息掩口笑道:“你倒疼他。无妨,这长安城夜里宵禁,打更人巡街碰上,自会送他回去。”李镜趁势抽回手来,作揖说:“多谢公公提点。”
仇不息一双寒光内敛的细长眼睛,在李镜身上上下打量,看得他如芒在背。李镜打岔问道:“不知圣人拨冗诏见下官,有何旨意?下官心中忐忑,恳请公公不吝提点赐教。”
“自是有事。公子还怕老奴假传圣旨、绑了你去?”仇不息收了笑容,将面圣的规矩、礼仪向他交代一遍,李镜不住点头,用心记住。
轿停在延政门前,李镜随仇不息下轿,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内苑,又经过好几道宫门,终于来到大明宫中心的紫宸殿前。李镜按照仇不息教的,在殿门口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俯身在地上等着里面召唤。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尖细锐利的招呼:“李镜,进来。”李镜心提到嗓子眼口,躬着身子轻手轻脚迈进殿里,没走几步又跪下高呼万岁。
大殿深处传来苍老迟钝的声音:“过来,李镜,朕看看你。”
李镜爬起来又往里走了几步,来到灯火辉煌的亮处。按规矩他不能偷觑天颜,圣人叫他抬头,他只得闭着眼探出脸去。等他再次低下头、睁开眼,面前已出现一身浅金色的龙袍。圣人竟亲自来到他跟前儿。他惶恐万分,慌忙以头点地。
“左卿见过你了?”老皇帝一步一停,回身缓缓走回龙榻,“他同你,都说了?”
李镜称是,将左峻约他明日见驾的事说了出来。老皇帝又问:“他没告诉你梁王的事?”
梁王?李镜茫然摇摇头,梁王又是什么事?他只知梁王曾是圣人最宠爱的皇子,可惜不满二十便因病早薨,别的一概不知。
老皇帝重重坐回龙榻,发出一声如释重负般的深叹:“江都县那场洪水,是为缓解下游吴郡的水情。凿堤泄洪,是梁王的决定。李镜,你那么聪明,懂了吗?”
李镜闻言恍然顿悟。吴郡是梁王封地,二十年前,梁王怕江水决堤令吴郡受灾,便擅自下令凿开江都堤坝泄洪!圣人当年得知此事,一定万分痛心;可不久梁王便英年早逝,圣人心疼他,不愿承认自己信任爱护的儿子是这样一个自私狠毒的人,因而这些年怀着愧疚提拔了十几任江都县令,却始终不肯将真相公之于众。
梁王做出这等草菅人命的决定,可见他根本不具备执掌天下的心智与能力。李镜满腔义愤,暗忖道,他一人的死,就能抵过江都县几千乡民家破人亡的苦痛吗?
老皇帝似乎看出他的不忿,哀声为儿子开脱道:“那时我儿才满十八,比如今的你还小两岁。他还是个孩子,他只想救自己的妻子孩儿。”
原来,那年梁王李越的妻子独孤氏身怀六甲,可惜坐胎不稳,只得日夜卧床养胎。独孤氏肚腹渐渐圆满,吴郡江水却充盈泛滥,眼看要决堤成灾。御医、稳婆都说,只有剖腹取子,才能保王嗣平安,否则洪水一来,王妃不能移动,必定母子皆失。独孤氏花容月貌世所罕见,梁王与她感情甚笃,说什么也不愿舍弃她。此时有方外高人献策,说只要在上游找处合适的地方泄洪,令江水改道,便可保封地平安。
梁王年幼无知,一心只想保他们母子平安,便如握住救命稻草一般,当即下令往上游勘察地势,果然找到一处能引江入淮的“风水宝地”。
“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不肖子,得知江都县可以泄洪之后,竟派人去向时任江都县令的左卿游说,要左卿答应他凿堤。左卿自然不会同意,转眼便上一道密奏,向朕报告此事。起初朕不敢信,只怕孩儿受奸人蛊惑蒙蔽,便派身边亲信内侍,携水工往江淮一带探查实情。可去的人没回来,左卿便又上一奏,说朕派去的人已被梁王收买,梁王先斩后奏,已私自凿毁堤坝,铸成大错。”
李镜痛心道:“圣人英明。彼时左阁老查问许焕之死一案时,发觉行凶之人是为阉宦,便知此事已上达天听,以为圣人自会为我江都县作主。他恐怕也未曾料到,梁王殿下竟如此大胆……”
老皇帝以手掌重重拍击龙榻,凄凄叹道:“我儿糊涂,我儿糊涂哇……他那美人,到底也没活得下来。就连他也……朕一怒之下,下旨不准他那不祥之子进京,朕至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我儿不是个恶人,李镜,你可知,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安心入眠……”老皇帝手抹眼泪哭道,“我儿死时,已形容枯槁,宛如一具枯骨……他才不到二十,他还没有你大……”
李镜垂头不语,心里想的是,你怎知他已诚心悔过?江都县有多少无辜乡民,自从那日之后再无法入眠?梁王好歹还留下个孩儿……那生于水患之时的“不祥之子”,正是梁王遗孤,如今的吴郡王,李炎。
第22章 根本开不了口
老皇帝已步入风烛残年,全无九五至尊的威严霸气,竟如同寻常老迈之人一样,絮絮叨叨开始诉说他如何懊恼追悔,没有将孩子留在身边好好教导、辜负了孩儿他娘临终前的殷殷嘱托云云。
李镜眼角抽搐着,实在无法感同身受,好不容易逮空插上话,赶紧劝说他开恩公布当年水患真相,以平息江都县日益沸腾的民怨。老皇帝始终不愿令他九泉之下的“可怜”孩儿承受世人唾骂,李镜与他几番讨价还价,掰扯到最后,他只肯下诏表彰江都县二十年前为保吴地所作牺牲,却不提这牺牲是谁做的决定。此外,老皇帝答应免去江都县十年税赋,今后江都学子不论出身籍第都可应试科举。李镜权衡再三,心知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便讨了旨,磕头谢恩作罢。
回到靖王府邸已是深更半夜,李镜一路焦急忐忑,怕李棋找不到回府的路、半夜在外面冻个好歹。敲开了门,却见李棋正就着火盆、蜷在门房里打盹儿,这才大松一口气。李棋被他拍醒,跳起来拉住他两手,眼都红了。
“公子!见着圣人了?没难为你吧?是什么事?”李棋摇着他手接连发问。
李镜轻拍他手背道:“见着了,无甚大事。江都一案总算是了结了。走,回房细说。”又问他是怎么找回来的、可挨了冻。
李棋抓紧他手说:“公子走后不久,灯就灭了,可把我吓得!后来遇到吴郡王驾车路过,将我捎回府里来……”李镜闻言停住脚步,疑道:“吴郡王?他怎会……”
圣人才说了,当年江都一事后他下旨不准梁王妃所生的孩子进京,吴郡王又怎会在长安城里出现。“他说他是吴郡王?”李镜问。
李棋道:“哪用他说,去年他不来过咱家?我认得,他就是吴郡王。”
“他同你说什么了?”李镜转眼思量,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李棋轻描淡写道:“没,没说什么啊……就问我,公子为何来此,我哪能告诉他,只说靖国夫人邀公子来共度佳节……”
两人朝夕相对也有几年了,李棋脸上闪过的一瞬惊慌和犹豫,当然逃不过李镜的眼睛。
“他究竟说什么了?”李镜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焦躁起火,“你慌什么?”
李棋吊着他胳膊摇晃两下,心虚笑道:“我慌什么?人一叫,公子就走,把我一人丢在黑洞洞的乱巷里,鬼打墙似的,我能不慌?”
李镜听他明显是在打岔闪避,更添几分怀疑,当即冷了脸,松开他手径直往东厢走。李棋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不禁打鼓。他还是头一回在公子面前说谎,的确慌得要命,可实情他更不敢吐露,根本开不了口。
原来,吴郡王李炎问出他的身份,便叫他上车。
李炎才在堂馆里吃花酒回来,醉眼迷离,一身酒气。李棋恭敬请他送自己回靖王府,李炎却直勾勾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来回游走,还把一条胳膊伸到李棋脖颈后面,撑在厢板上。李棋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生怕往后一靠就要落入他臂弯里,便僵挺着坐得笔直,只敢放半个屁股在座位上。
李炎用膝盖碰碰他大腿,瞅着他虚眼坏笑,问他:“你家公子不要你了?还是你半夜偷溜出来,上哪偷人?”
李棋尴尬应道:“没有,不是,我家公子先走了,我不认路。”
李炎轻挑剑眉笑道:“黑漆麻乌的把你丢下,不还是不要你了?跟我回去吧,看他找不找你。”
李棋忙不迭摇头:“不好给我家公子额外生事……”
“你别惯着他。”李炎突然凑近,脂粉香夹着酒气,冲进李棋耳朵眼儿里,“不给他点教训,他怎么知道珍惜?”
李棋听着这话,愈发觉得不对,赶忙找话打岔道:“欸,先前王爷身边那位吹笛子的伴读小哥,怎不见人?他没来长安?”
“呵呵。”李炎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的冷笑,“那个贱人,跟别人跑了。”
李棋暗叫不好,心道怎么这么倒霉,随便一问就踩到人痛脚,赶紧找补道:“王爷别难过,是他福薄……”
李炎闻声愣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捶厢板,眼角都渗出泪来。李棋浑身发毛,两手揪紧衣襟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笑完了,李炎的狐狸尾巴再藏不住,竟上手搂抱李棋,将他扑在车厢壁上要亲。
“小美人儿,我好难过,你安慰安慰我吧,嗯?”李炎色迷迷在他身上乱摸,李棋拼命挣扎,双臂在身前推挡,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所幸马车突然停了,外边儿响起人声,靖王府的门子掀开车帘,提灯往车厢里照,问来人可是公子李镜。
李炎豁然惊醒,撒开手陡然变脸,正色应道:“是李棋。”李棋推开厢门,逃命似的跳出去,回到门房里时整个人抖如筛糠。
他懵了好半天,才收回神来,不禁羞耻又气愤,忍不住鼻酸落泪,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这吴郡王长得白白净净、人模人样的,谁知竟是个斯文败类。好歹也是正经皇家血脉,怎能干出这种下作的丑事!
可转念一想,是他上了别人的车,是他嘴欠问人男宠的事,这不是自找的吗?这话传出去,根本说不清楚,任谁都得怀疑,是他李棋自己举止轻浮、存心招惹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