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镜打断他问:“左县令何时变脸?是在看了画师所造肖像之后?”周水兴皱眉回忆道:“应当是吧。”
“那两人相貌如何?你可记得?”李镜冲到周水兴面前,急切问道。周水兴摇头作难:“眉眼细节,记不清了。不过,有一样儿,草民印象极深……”
堂上众人无不屏息以待,一时鸦雀无声。周水兴笃定道:“草民记得,其中一人生得面皮白净,嘴上两撇八字胡,声音尖细、有气无力,应当是个……粘着假须的阉人。”
“阉人?!”李镜惊叫出声,“后来呢?左县令如何处置?”周水兴叹道:“后来……便来了洪水,灾难当头,任谁也没心思再过问此事。”
李棋顾不上合不合礼法,从门口冲他叫道:“你修葺酒楼的银子呢?谁给你的?”
周水兴两手紧紧捏在一起,满面羞惭道,水退后,又来了另一个生人,同样衣饰考究、穿着官靴,却不是阉人。他给了周水兴一锭金子,要他把酒楼在原地、依原样再修起来,连“望江楼”这个名字,也是那人给起的。周水兴打小穷怕了,见着金子,便答应那人隐瞒许焕出事当日他曾接待两位贵客的事。不久之后,左县令便高升走了。许家小儿许昌三番五次上门逼问实情,周水兴拿人手短,又怕招来祸患,便狠心只推不知。
周水兴这番陈述十分通顺,且与老捕头的话相互映照,应当不虚。李镜背着手,在公堂之上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似的念叨:“许焕当日上四楼,是为相看东北小厢;而那两个在东南大厢用饭的官人,事先并不知他会来。若真是那两人害死许焕,便不是事先埋伏、预谋杀人,而是事出凑巧,刚好碰上了……”
这时李棋抢先道:“一定是许焕师傅撞见了他不该知道的事!那两人怕机密泄露,所以杀人灭口!”
李镜点头:“可一个阉人,能在这小小江都县城密谋什么?”
一直在旁静听的老捕头出声道:“这一点,当年的左县令、如今的左阁老,一定知晓。这就是他一见到画像,便不准咱们再问此案的缘由。”
的确,李镜揣道,想必那两人位高权重,左峻认出画像上的人,便不敢再追查下去。
至此,江都县两任仵作之死一案,便已有了眉目。许焕之死,是那两个陌生官人做下的凶案;时任县令左峻明知凶手身份,却隐藏验尸文书、拒不追缉凶犯;又因洪水冲毁县衙,验尸人意外丧生,周水兴收受贿金缄口,县衙众人畏惧左峻权势、不敢上告,致使许焕枉死二十年,许昌告诉无门,积郁难平,最终以死鸣冤。
李镜肃然回到座前,喝令左右衙役将周水兴拿下:“周水兴,二十年前你受人钱财、替行凶者隐瞒脱罪,伪证、坐赃两罪并罚。本县念你有心悔改、主动坦陈罪行,故从轻发落。来人,脊杖二十,当堂行刑!”遂即掷下令签。
周水兴磕头领罪,颓然瘫软了四肢。一顿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只剩一口气被抬出门去。堂下众人齐声高呼英明,李镜却眉头紧锁,满腹心事叫了退堂。
到了晚上,李棋服侍李镜洗漱更衣,理好床铺后,才要告退,李镜却若无其事道:“你仍睡里边儿?”
李棋闻言黑瞳一震,瞬间红了耳根。昨晚他误会公子要“那个”他,傻不愣登脱光了钻进人被窝里,可把脸丢尽了。亏得公子胸怀坦荡,并不因此与他避嫌,这会子他要不敢与人同榻,岂不显得自己心虚?于是李棋“嗯”了一声,打了盆水自己收拾干净,又大剌剌爬上床去。
两人端端正正并排躺好,李棋两眼干瞪,怎么也睡不着。这一日奔波查案、劳心劳力,明明累得要不得,可不知为何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同李镜说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莫名有些委屈。不知躺了多久,腰背渐渐有些酸疼,他翻了个身,脸朝李镜侧卧着。
李镜笔直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一道凌厉的阴影,李棋呆望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英俊脸庞,一个疑问油然而生:公子为何不娶妻?他可都二十了。
说起来,公子这人可算得上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了。从前在府里时,底下人精挑细选送来他院里伺候的美貌侍婢,哪一个都没能让他多看一眼,他还嫌女孩儿身上脂粉味冲,根本不让她们进屋。更有甚者,这几年,方圆百里内的世家小姐被他得罪光了。有一回,媒人为扬州刺史千金问他八字,他回一句:“命中克妻。”山阴郡主来信邀他三月初三湖上泛舟,他回人一卷“女则”。最狠的是,去年上元时,礼部侍郎府千里迢迢送了盏鸳鸯灯来,他接过灯,“啊呀”一声,假装失手把灯摔在地上,灯烛引燃了灯纸,金丝彩绘片刻之间烧成灰烬。
不过这些年公子一心上进,日夜苦读,不能分心儿女情长之事,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既已博得功名、仕途有望,为了李氏香火,是该寻个佳偶良配,成家立业了。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儿的女子,李棋心道,找个能说爱笑、会逗公子开心的才好。可思及此处,他忽然怀中一空,顿觉无比孤独落寞,忍不住哀叹了一声。
这时耳畔竟响起李镜的声音:“棋儿,你也睡不着?在想案子的事?”李棋慌忙称是,李镜兀自将心事倾吐:“我总觉得不对。左阁老在朝中素有威望,刚正清廉为人称道。可二十年前许焕一案中,他竟徇私枉法、包庇凶犯?这不合情理。再者,许昌师傅孤独求索二十年无果,咱们只用了一天,就查清了?未免太过容易。说到底,许焕师傅为何丧命、他撞见了何人、何事,都还未……”
“公子不必心急,”李棋听出他话中焦虑,轻声打断他劝道,“这不才过去一日?”
李镜摇摇头道:“并非我心急。此案问到这里,已不再是江都县一时一地的事。再查下去,必定遭遇层层阻挠,我只怕我力有不及,辜负许昌师傅性命之所托。”
李棋为他赤诚之心所动,往前凑了凑,拉住他手宽慰道:“那不能够。自打公子有记忆以来,可曾有哪一件事,是公子诚心想做、却做不好的?”
李镜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后,纷乱的心绪便安定下来。两人紧握的手忘了松开,不知不觉十指相扣。李镜的心思全被掌心传来的温柔触感带走,终于从案情中抽离出来,在李棋颈边散发的幽幽体香中,他渐渐阖上双眼。
第9章 不是说他“不近女色”吗
身体越来越轻,忽忽悠悠往空里飘去,半梦半醒之间,李镜发觉自己再次来到望江楼顶层东南大厢。潮湿的江风从窗口扑面吹来,将汗湿的衣衫从肌肤剥离,令人倍感舒爽。李镜凭窗远眺,小小县城挤在山坳里,天边黑云低垂,与远处玉带般的江水相接……李镜猛地意会过来,这不是望江楼,而是水患之前,矗立在县中大街上的来凤楼。
暴雨前闷热的气息,与午后耀目的日光,更令他揪紧了心。这是许焕出事那天的来凤楼。他回头,室中四方大桌旁坐着两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正比手画脚谈得激烈。李镜听不清他们的话音,也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一切都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帐。他开口说了声“请问阁下……”,那两人却充耳不闻,好像根本觉察不到他的存在。
李镜明白他是在做梦,也惊恐地意识到他将在梦里、作为旁观者,见证什么。果然,那两人身后的厢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个皂衣短打的中年汉子闯了进来。汉子十分激动,冲桌前两人挥舞手臂说着什么。那两人一个按住他两边胳膊,一个扑上去捂他嘴,三人扭打成一团。
李镜冲上去撕扯那两人手脚,口里声嘶力竭叫“住手”,可所触之处皆是虚空,徒劳无用。片刻后,汉子便被两人死死按在地上,情急之下,李镜提起拳头,朝捂住汉子口鼻那人狠狠砸去。
“砰”的一声响,将李镜从梦中吓醒,他惊坐而起,却见身旁李棋抱胸蜷成一团。
“棋儿?!”李镜扳过他身子,见他紧皱着眉直喘粗气。
“公子……呃……做噩梦了?”李棋的声音像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样,“使恁大劲……”
李镜才知自己梦中失手打了他,顿时心口一疼,慌忙伸手在他怀里揉搓。李棋吭哧了几下,终于缓过劲来,坐起来问他梦见同谁打架,李镜便将梦中情景详述一遍。黑暗中,李棋惊讶地半张着嘴,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了闪道:“奇了,我也发梦去了那地儿。”
梦里,李棋也扒着来凤楼顶层大厢的窗沿往外看,却见遮天蔽日的暴雨中,江水从天边奔涌而来,灌进山坳里,瞬间将县城吞没。霎那间,疾风骤雨卷进窗来,脚下地板大幅摇晃,李棋死死抠住窗框,正嘶声叫着“公子救我”,却兀地当胸挨了一拳,生生疼醒。
两人都是一身冷汗,一阵风来,双双打了个激灵。李镜拉过衾被,手臂绕到李棋身后,将他裹在被里:“疼吧?你解开衣裳,我瞧瞧伤了没?”李棋手攥领口扭捏道:“黑灯瞎火的,明儿再瞧吧。”说着窸窸窣窣钻进被里,背对着李镜躺下了。
李镜懊恼无比,恨不得叫他也给自己一拳,便贴着他后心睡下,手伸到他胸前轻轻抚摩。李棋背贴着李镜胸膛,被他圈在怀里,只觉身上酥酥麻麻,一股暖流顺着脊梁缓缓往身下窜。
“棋儿,还疼吗?”李镜轻声问他。李棋不疼,可腿间起了反应,慌得他咬紧下唇,摇头“唔唔”一声。“哪能不疼。对不住,棋儿,我给你揉揉……”
“公子睡吧,我不疼了。”李棋好不容易稳住气息,说完偷偷猛吸一口气。公子一向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少有这样温柔缱绻的时候,李棋不禁心头撞鹿。他莫名想起吴郡王的美人伴读说的那句,“你家公子可疼你吧?”
是吗?公子疼我吗?他惴惴心道,确实待他很好,但又不是特别亲近。他主动“那样”,却被正色拒绝了,公子根本没那种心思。
胸口被李镜大手按住,李棋一动也不敢动,看着自己胯间越来越高的凸起,他咬牙暗暗自责:公子高义,为替素昧平生的逝者沉冤昭雪殚精竭虑,他却整日琢磨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没出息死了。可公子的怀抱踏实又热烈,他下了好几次决心,终究还是舍不得推开,就这么缩在李镜怀里,煎熬了一夜。
转过天来,许昌已停灵三日,到了下葬的时候。天黑之后,主仆四人来到城北山下,欲往许昌新冢前烧送祭拜,抬头却见山腰一片灯火通明。县中竟有不少乡民,自发来为许昌发送,火把、马灯将许家祖坟照得如同白昼。
冢前纸灰已堆成个小山包,李棋见状不禁起疑。王寂曾说,世人都嫌仵作晦气,不愿与许家来往,可看这样子,许昌明明深受百姓敬爱。最令他意外的是,有一妇人正跪坐在坟前,哭得粉脸滂沱。她年约四十,面庞白净丰满,风华犹在。李棋与他家公子对视一眼,心道,该不会是许昌的相好吧?不是说他“不近女色”吗?
李棋跪在地上代李镜烧完了纸,起身便去搀扶那妇人,恭敬道:“夫人节哀。请问您与许师傅是否相熟?关于许师傅自戕一事,明府有话要问,可否请您……”妇人方知来人是谁,慌忙下拜行礼,以手帕拭泪答应:“回明府,何止相熟,许师傅是民妇的救命恩人呐。”周围乡民闻言纷纷出声附和。
妇人重又跪坐在冢前,望着荧荧火光含泪叙说。
她名叫熙娘,原是本县生员陈修文之妾室。二十年前六月初八那晚,陈老爷没来熙娘房中过夜,襁褓中的女儿英儿被奶娘抱走后,她便独自睡下,不知为何那一夜竟未合眼。到了后半夜,风雨声大得惊人,她想着反正睡不着,打算起来去看看英儿。可把脚往床下一伸,触到的竟是冰冷的水。
“当时我全未想到是洪水,还寻思着原来我睡着了、这是做梦呢。我在床边坐了好久好久,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突然从门窗缝隙哗哗往屋里进水,水声越来越大,我吓得坐不住了。正要去推门,这时门窗竟被冲垮,水灌进屋里……我大声叫着英儿、奶娘、老爷……”
熙娘说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一直流,她却像没察觉一样。
“民妇原是江上渔家女,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若船沉了,人在舱里面,该如何自救。当时那种情况,正像是整间屋子沉入水里!屋内水面迅速升高,我会水,便浮起来从破窗游了出去。我想去找我的英儿,可外面全是浑水!水夹着泥沙打在脸上,什么都看不见,我循着奶娘房方向游,可怎么也找不到……我一个做娘的,我……”
李镜听她哭诉了半天也没提到许昌,刚想开口提醒她,却见李棋眼眶红红的,只得耐着性子等下去。
“不知游了多久,我力竭浮上水面,这才发现,自己竟在江里!明明是从府里游出来,怎么会到江里?我不停掐自己,打自己,想让自己赶快从梦里醒来。可这场噩梦,至今未醒。陈府上下十五口,连着我那刚满十月的小女英儿,就只逃出来我一个人。”熙娘攥着锦帕,泣不成声。
旁边儿一老者拱拱手替她补道:“明府可知,咱这县城,原本离江有十几里远。那场水灾时,上游决了堤,江水改道穿城而过,水退后,原本地势低洼的城东、城南,如今沉入江底。当年陈府就在城南最低处,是最先被水吞没的一片。”
“州府可派人来救?”李棋哀声问道。
“来是来了,却哪里救得及?”老者垂头长叹一声,“草民家住城西,那片儿地势高,水只没到檐下,草民同犬子趴在屋顶沦了一夜雨。天亮之时,是小许师傅与王少府乘竹筏赶来,将我们接往城北山中安置。”
“是,是许师傅救的我。”
“草民也是。”
“我家也是。”
乡民感激之声此起彼伏,李棋颇为动容,李镜却聚精会神追问:“王少府?县丞王寂?”
熙娘抹泪点点头:“正是,彼时王少府也才十六七岁,尚未考取功名。他爹爹是县里有名的郎中,也在水患中遇难了。民妇当时呛水晕厥过去,被他二人拉上竹筏,是王少府将民妇救醒过来。
“水退之后,州府的人才来。他们将民妇安排在城西一户破房里,那家院墙下堆着五具泡胀的尸身,州府的人对民妇说,不可私自搬动尸身,恐染瘟疫,要等州府派专人来处置。可那是六月天,雨停之后暑气蒸腾,眼看着尸身越胀越大,臭不可闻,虫蝇越聚越多……民妇绝望至极,直想一死了之。
“一天夜里,小许师傅来了。他说州府的人从城北开始收尸,估计还要两三日才能来此,他跟收尸的人学了半日,知道怎么处置。他忙了整整一夜,把五具尸身在院子里焚化了。接下来几日,他一个人,竟把城西十几户的尸身都发送了,等州府的焚尸队来,他又跟着那些人一道儿去别处收尸……”说到此处,熙娘想起许昌惨烈的死法,不由得痛心落泪,乡亲们也发出声声悲叹。
“这些年,民妇与乡亲们一直挂念小许师傅,见他孤身一人,也曾想过帮衬他,可他年纪越大,性子却来越孤僻,不愿与人交往,见到我们甚至不再搭理,久而久之,我们也不便再叨扰他。”
“是他自己不愿与人来往?”李棋问道。
“是。虽说他当了仵作,世人都觉得这行的人阴森晦气,可当年水患的幸存者都知道,小许师傅是个活菩萨啊!他与王少府两个几天几夜不眠不歇,救下这么多人不说,更冒着染疫的风险,替乡亲们做那怕人的活儿。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又刚没了爹爹……前几日,民妇听闻小许师傅竟含冤自焚,民妇好生后悔!这些年要是能多与他来往,给他说门亲事,他也不至于过了这么久,还沉溺于旧事,终害了自己性命!”
李镜无心感念许昌仁心义举,只默默合计,王寂果然满口谎话,他与许昌明明可谓生死之交,为何一口咬定同他不熟?
作者有话说:
镜:抱一丝,我听岔了,我以为你梦里叫的是“公子揍我”。(bushi
第10章 你是什么身份
于是他假装漫不经心道:“王少府怎不来送许师傅一程?”于哨儿拱手应道:“回明府,出殡时少府抬棺来的,许师傅入土后,他便走了。”
县丞为仵作抬棺,这倒奇了,李镜琢磨着,高低这顿板子,王寂是躲不掉了。这时却听李棋吸了下鼻子问:“欸?水患之时,左县令何在?身为父母官,他总该有所作为?”
左右乡民相顾无言,人群后方有人扬声道:“彼时左县令不在城中。”众人回头,原来是老捕头刘玉全。他拄着拐,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向李镜行礼道:“明府。小的记得,那几日左县令出门办事去了,是到水退之后,他才与州府救灾队伍一道儿回来。”
李镜与李棋对望一眼,李棋会意道:“明府,时候不早了,山上风凉,请回吧。”常青手持火炬头前开道,李镜向乡亲们拱手致意,四人下得山来。
李棋边走边低头沉思,不留意一头撞在李镜背上,趔趄了一步。于哨儿扑哧笑了,上前扶住他手肘嘲道:“你小官人别光顾着踩明府鞋跟儿,也看看路。”李棋抬脚踹他,逗得常青也呵呵乐了。
李镜站住脚,回头严肃道:“棋儿,你想什么呢?”李棋转眼道:“嗯——只是有种感觉……公子,你可留意到,无论咱们审谁、问的什么,甭管是周水兴、刘老汉,还是熙娘,就连徐师爷、赵县尉,说到最后总归是这一样儿……”
“水患。”主仆两异口同声道。
“许焕师傅出事是在洪水来前几日,自然避不开这事;可为何咱们问的是许昌,到头来仍与水患有关?”李棋念叨,“昨儿夜里我梦见洪水冲塌了来凤楼……像是冥冥之中有人托梦指点,许家父子的死,恐怕与水患有关!”
于哨儿揽过他肩头,“嚯”的一声笑道:“你小官人睡里梦里都在探案哩……”还想揶揄他几句,却见李镜冷冷投来一眼,只得尴尬收声。
李镜背着手,一路沉吟回到县衙后院,李棋服侍他更衣洗漱后,道了声“公子安枕”,便带上门走了。等他想起李棋怎不进屋来歇,人早跑得没影儿了。到底是昨晚把人打疼了,这可如何是好,李镜满心懊丧,呆呆在床边坐了许久。听见外边儿拖拽地铺的动静,他起身想去招呼李棋进屋,可手才挨到门,又收了回来。
李棋摆明不愿与他同榻,何苦勉强人家。李镜知道,他若开口,李棋应当不会拒绝,可他却不愿让李棋委屈作难,最终还是转身吹熄了灯烛,独自上床躺了。
枕边似有李棋身上的宜人气息,李镜挪挪身子,睡到李棋常睡的那侧。他想起昨晚李棋劝他的话,的确,打从有记忆以来,读书治家也好,考学应试也罢,哪一件事他都得心应手,一步步走得踏实稳健;唯独在这一件事上,他竟有些茫然无助。他不知该如何对待李棋,近了怕伤着人家,远了怕伤着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默默捱着,也没个长久打算。
那晚李棋脱了钻他被窝,他猜到是听人说了什么糟话的缘故。这几日一想起当时情景,他便升起些糟糕的蠢动,可他不忍弄脏李棋纯真的模样,连想想都舍不得。如今李棋不再黏他,他又受不了,憋了一肚子气,烙饼似的在床上辗转反复,睡不着觉。
殊不知门外李棋也正蒙头大生闷气。他非要跑出来睡,只因昨晚一宿没合眼,这会儿困得难受,怕再跟李镜一个被窝,又惹起身上邪火,耽误补觉。可钻进铺盖里,才觉寒冷刺骨。地下是真没床上暖和,他蜷成一团躺了快一个时辰,两脚还是冰溜子一样,被里一丝丝热气儿也没有,冻得他睡不着。
每隔一会儿,他就横下心打定主意,预备起来敲门进去,横竖睡个安稳觉,可待要掀开被,又觉十分不妥。你凭啥睡床,你是什么身份,他责问自己,公子宽仁容你僭越,你倒蹬鼻子上脸了?大半夜把公子敲起来,你想什么呢?说到底都怪自己瞎动些脏心思,李棋狠狠在自个儿大腿上拧了一把,暗骂自己活该。就这么哆哆嗦嗦死撑着,不知几更才睡。
次日李镜一早起来,见外屋地下李棋蜷在铺盖里睡得正香,不忍叫醒他,就自己用了早饭,移步书房公干。他提笔将这几日查问到的案情整理成文,边写边想。李棋那句“许家父子的死应与水患有关”,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阉宦现身来凤楼,意外路过的仵作,江水决堤百姓受灾,县令却正巧不在……与李棋一样,他也有种感觉,这些事情都不是巧合,背后一定有着同一个无法言明的缘由。
发生在许家父子身上的事,现已基本摸清,所有疑问与不通顺之处,便只着落在一个人身上——当年的县令、如今的权臣左峻。李镜并不畏惧权势,且不愿相信天下读书人钦服仰望的左阁老实为奸佞。既然决定一查到底,大不了上京与左峻对质。
可若非奉旨应召,地方官无故进京不合规矩。眼下莫说凭证,就连案情都还未理顺,他哪有理由去左峻面前质问?李镜放下笔,手捏山根陷入苦思。
“公子。”李棋终于来到他面前,将一盘茶点搁在桌角,歪头看李镜手边随手写划的潦草字迹。不大的纸上,一个“左”字被层层叠叠的笔划圈起。“公子可要进京?”李棋一看便知他心中所想。
李镜摇头叹道:“无诏不得擅离职守。”李棋低头想了一下,抬眼道:“公子姑母可是腊月里的生辰?有几年未见了?嫡亲的长辈,总该走动走动。”李镜心头一亮,的确,官面上他走不开,可靖王妃是他姑母,她以做寿为名、令族中小辈上京拜见,总不逾矩。
这倒是个法子,李镜点头称许,可靖王妃怎会刚好这时要见他,除非他主动去信表达这个意思。姑母李媛自来向着李镜,毕竟是亲哥哥的独子;李媛填房嫁给靖王,自然也身负为淮南李氏谋出路的使命。李镜若有求于她,想来并不艰难。
可问题是,李镜不愿意。一来他最怕世人说他靠裙带关系上进,不愿与靖王府过多牵连;二来他更怕见那个人——靖王与已故前妻所生独女,安平郡主李升。只因一直以来,靖王妃李媛毫不掩饰她的一项美好企图,她想让李升下嫁李镜。
第11章 叫人占尽了便宜
李镜纠结了一日,要不要向姑母开这个口、该如何开口,提起笔又放下,左右为难。临放班了,经李棋提醒,他才想起忘了叫王寂来问。于哨儿在县衙里找了一大圈,带来的却是徐师爷。徐师爷说,王少府告假回家将养身体,连下月休沐一并预支了。李镜脸上便不好看了。
“明府不问,您就不打算说怎的?”李棋开口发难。徐师爷淡定道:“此言差矣。明府是少府上官,少府是学生上官,这事儿怎么也轮不到学生越级禀报。”李棋叉腰瞪眼,待要与他理论,李镜心里正烦,懒得听徐师爷搬弄那些酸腐道理,便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李棋带上房门,与于哨儿并排坐在檐下石阶上,留李镜一个人静静。不多时,常青一路小跑进得院来,从怀里掏出两张热腾腾的胡饼,递给于哨儿一张。
“你俩午食就吃这?”李棋撇嘴道。于哨儿笑道:“要不呢?”说着小心将饼子一掰两半,嘶呼吹着,挤眉弄眼道,“我攒钱娶他嫂子哩。”常青闻言照他脑袋上呼一巴掌。
李棋见常青嘴笨吃亏,替他回道:“常青,你也攒钱,把他守寡的老娘娶了,亲上加亲!”于哨儿毫不在意,哈哈笑得直拍腿。
常青咬一口饼,馥郁的茴香味冲鼻而来,李棋不禁咽了口唾沫,于哨儿见状,将手上没咬过那半块递到他面前。李棋客气摇摇手,眼睛却紧盯着饼子。
“欸呀你咬吧,我也不差这一口。”
李棋便抱住他手,张嘴咬了一口饼,嚼得满口香甜。常青也掰给他小半块,三人肩挨肩,亲亲热热坐在檐下分两张饼子吃。
李镜在屋里听见外边儿笑闹正欢,本就不平静的心愈发烦躁,再坐不住。他推门出来,见李棋斜靠在常青身上,正和于哨儿挠痒儿嬉闹,当下脸色一沉。
李棋赶忙起身掸掸身上饼渣,叫了声“公子”,跟着一言不发的李镜往外走。他猜想李镜该是回堂屋用午饭了,便回头冲那两人挤眉弄眼,暗示他们跟上,一道儿往灶上混点菜吃吃。
用过饭,李镜又回书房闭门造车,李棋见用不上他,便跟着去衙门口当值的于哨儿、常青跑到前院儿玩去了。
到晚夕李镜回房,却不见李棋,叫了声“来人”,进来的却是常青。
“李棋呢?”半日没见着他人影儿,李镜颇不痛快。
常青将水盆手巾等漱具摆上,恭敬道:“回明府,小官……李棋说外屋地下冻得睡不着,正好俺俩今晚当值,于哨儿带他往班房里睡通铺去了。”
李镜一听这话,口里泛起一阵酸苦,倏地软了后槽牙。他抬眼打量常青,不经意间冷哼了一声。
这两个当差的年纪与他差不多大,都生得长身玉立、身材健壮,尤其是那个于哨儿,黑是黑了点儿,人长得却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笑起来一脸狡黠。李镜又想起白日里这两人与李棋动手动脚的轻浮模样,火一下窜上来。
“你叫他来。”李镜压着怒气,不动声色吩咐道。
常青跑出去,一盏茶的工夫后,李棋提着桶热水进来,麻利地伺候李镜洗手净面,然后铺床理被,收拾齐整。李镜仍不讲话,只背手站着,若有所思直直望着空里。
李棋干完了活儿,到外间把自个儿的枕头抱在怀里,来到李镜面前道:“公子,您歇吧。他们在班房里生了火,我去烤烤。”他琢磨着公子从不起夜,晚间其实不要人伺候;他都连着两晚上没睡踏实了,实在熬不住;再者公子一向待他宽厚,想来不会怪他躲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