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没想到,李镜重重往床上一坐,冷冷道:“你去吧,往后不用你进我房里伺候了。”
李棋闻言“嗯?”的一声,竟没反应过来。他正想这话是什么意思,痴愣愣怀里一松,枕头便滑了出去,滚落在李镜脚边。李镜一脚把枕头踢出老远去,没好气道:“还不快去?”
公子不要他进房伺候了,果然还是嫌他。李棋仓皇捡起枕头,行了个礼,满脸颓唐地带上门去了。
李镜两手攥拳压在床板上,恨得鼻孔出气,须臾出了一身汗。为了躲他,居然跑去同粗使的差人睡班房?通铺,通铺是三个人睡一张炕的意思?李棋睡熟了爱往人身上扑,那还不……那还不叫人占尽了便宜?
这一天无甚成就,李镜本就憋屈,一想到李棋温香暖玉的身子要叫旁人抱了,可把他气得,心口直抽抽,把李棋才铺平展的床单抓得揪成两团。
想去把他拎回来,想把那两个没德行的蠢货暴打一顿,想……李镜想了很多,却什么也不能做。他没有理由霸占着李棋、不叫他与旁人交好;他的身份、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做这种无理取闹的多余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满腔怒火最终化作深深的无力与心痛,他甚至暗自期盼,要是李棋能明白多好,要是李棋知道他心中所想……
突然,外屋传来熟悉的刷刷声,像是有人在地上拖拽毡垫。李镜屏息静听,又听见扑噜噜一声抖被子的动静。
他怕自己听岔了,却忍不住不去看。推开门的一瞬,便见李棋回头嘟嘴看着他。
“公子。”李棋垂眼委屈道,“那两个缺德鬼,好好儿的又翻悔,不让我睡那儿。”
原来,李棋垂头丧气来到班房,同那两人说了公子赶他走、还把他枕头都踢脏了。于哨儿只顾傻乐,常青却听出这事儿不对。两人咬耳朵嘀咕了一阵儿,于哨儿清清喉咙尴尬道:“我瞧着睡不下三个人,要不你小官人回去吧。”然后两人连推带搡地把李棋“请”出门去。李棋只好又抱着枕头,硬着头皮回上房来了。
李镜见着他人,便是什么气都烟消云散了,鼻子一酸,却又合不拢嘴,只得赶紧转身,不让他瞧见。
“地气寒凉,你进来。”李镜背着手大步踱回床边,稳住气息道,“把你那灰突突的枕头撂下吧。
第12章 你与他们不一样
李棋惴惴爬上床,缩手缩脚钻进被窝。就一个枕头,他总不好抢,便侧躺着枕在自己胳膊肘儿上。李镜吹熄了灯烛,也上得床来。一时激动忘形,他竟一把搂住李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两人相拥共枕。
“公子,你生气了?”李棋小心问道。李镜佯嗔道:“你上哪儿玩去了?没水研墨,叫也不来人。”李棋懊恼地在他怀里蹬腿儿:“在前院儿看人耍枪棒……下回不去了!”
李镜被他蹭得火起,身上血气乱窜,没留意胯间蠢物便显出形来。李棋很快察觉一根滚烫的硬物抵着自己小腹,耳畔李镜喘息之声渐渐急促。
“公子,可要我……替你……唔……消消火?”李棋额头抵着李镜下巴,漆黑的夜色替他掩饰住羞红的面容。“不必。”李镜紧紧咬着牙关,徒劳地默念起《太上净心咒》。
“公子不必多虑,不是什么大事。旁人家的书童,都要……”
“你与他们不一样。”李镜沉声打断他。
黑暗中,李棋水汽氤氲的黑眸不住颤动,心跳得气都不会喘了。我与他们……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李镜心虚找补道:“子曰,君子不器。你读书知事,将来可堪大用,不必自轻自贱。”
李棋心口一跌,顿时羞惭无比。公子如此看重他、为他前途考虑,他却三番两次提那丑事,当真丁点儿出息也没有。
李镜拍拍他轻声道:“睡吧。”李棋脸贴着他胸膛阖上眼,没过多久,便飘飘忽忽进入梦乡。
听见怀中人呼吸匀停,李镜紧绷的意志终于放松下来。李棋的突然出现,让他有种“失而复得”的错觉,心中压抑已久的冲动几乎要破胸而出。他轻唤两声“棋儿”,确定人已睡熟,然后做了一件他自觉极其卑鄙的事。
他偷偷亲了李棋,在他嘴上啄了一下,又被那种温柔香软的触感诱惑,忍不住伸舌头舔吃他口中甘甜的津液。李棋睡得深沉,竟毫无察觉。李镜便得寸进尺,又将手伸进他里衣底下,在他柔软的腰身上摸索,甚至把手探向他暗暗觊觎已久的圆润臀部。
李棋睡梦中哼哼了一声,身子动了动。李镜急忙缩回手,心惊肉跳半晌不能平静。好在李棋并没有醒,李镜却因此恢复理智,不再蠢动。
是夜风雨大作,三更过后,窗外轰隆一声巨响,李镜被雷惊醒,方才梦境历历在目。
梦里他又回到来凤楼顶层东南大厢,八扇窗被风雨催打地开开关关,砰砰作响。他抬手遮挡刮进屋来刀片样的雨水,却见远处天边一道水龙自两山之间灌进山坳里来,迅速吞没脚下江都县城。李棋的疑问在耳边响起:“说到最后总归是这一样儿……许焕究竟看到、听到了什么……”
一道闪电划过窗外天际,也劈开李镜心头层层迷雾,他倒吸一口冷气,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将怀中人勒得吃疼醒了过来。
“公子?”李棋迷迷糊糊嘟囔一声。
“江水改道,江水改道……”李镜轻叩牙关,呆呆念叨,“原地,原样,‘望江楼’……”
李棋听出他又在推演案情,便揉揉眼睛顺着他道:“嗯,是啊,公子……”
李镜腾地坐起来,抓住李棋手问:“如今的望江楼能望江,从前的来凤楼,能望见什么?”
李棋也坐起来,回忆周水兴的话,复述道:“‘二十年前,咱这来凤楼已是方圆百里内的至高点。登楼远眺,江都一县并郊外水村山郭尽收眼底’……”
李镜叫道:“至高点!来凤楼能望见远山、城郭,江都一县山形地貌尽收眼底!那两人,是来观望地势的!”
李棋半张着嘴,呆望着黑暗中那双火光窜动的眼眸,电光火石间,他也明白过来。
“泄……泄洪?他们用……江都县泄洪?”李棋说完,两人齐齐吐出一口大气。
当日许焕一定是在相看东北小厢后、路过东南大厢门外时,碰巧听到里面那两个官人议论江都县地势低洼、可用来泄洪!许焕情急之下冲进去与他二人理论,甚至要挟要将此事张扬出去。那两人使命在身,自然不能容许风声走漏,便与他争斗起来,失手或是故意,将他捂死后抛下窗去。
若是为这一桩,事后左峻自相矛盾的奇怪举动,便很好解释:恐怕他认出画像中人官居何职,便能想到他们来此的目的,却不敢违逆上峰;洪水来时,他不忍心见百姓受灾惨状,更无颜面对江都父老,只得外出躲避;州府衙门的救灾队伍,恐怕就是他去带来的。
李棋身体微微发抖,颤声问道:“公子,他们为何如此草菅人命?泄洪便泄洪,怎不事先通知百姓、组织疏散?”李镜将被裹在他身上,扶着他颈侧哀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李棋又问:“那左县令,身为父母官,怎能如此懦弱失职?他既已知大灾将至,为何不带领乡民备灾自救?”李镜咬牙道:“问得好。我必上京,与他当面对质!”
两人重又躺下,手拉着手宽慰彼此满腔义愤。
良久,李棋忽又出声:“公子,左峻如今身居高位,天下官人学子的仕途尽在他指掌之中。你若揭他旧疮,恐怕……”
李镜何尝不担忧恐惧。他才入官场,便要与德高望重的朝中巨鳄为难,搭上自己前途不说,他哪有资格、哪有能量与左阁老较量?只怕还没见到阎王老爷本人,便被他手下层层级级的小鬼们啃食得骨头都不剩了。
李棋唯恐李镜一时激愤、不管不顾地张扬此事,惹祸上身,赶忙抱住他胳膊劝道:“公子三思。这事儿未必真如咱们想的这般。江都县情况如此复杂,总得好好儿问问、理理。这才几日,还早着哩,再想想,嗯?”
李镜点点头道:“棋儿说得不错,这案子才破了一半。”
“欸?”李棋转眼思量,很快反应过来,“公子是说……老许师傅的案破了,可小许师傅之死,仍有疑问?”
作者有话说:
隔壁庆达前来指指点点:小孩儿就是小孩儿,男人的鬼话能信?男人的迪奥才是最诚实的,懂?
第13章 精心罗织的巨大圈套
李镜捏捏他手道:“正是。这县丞王寂很是古怪,水患之后他明明曾与许昌一道儿救人,可咱们问起来,他却避而不谈,显然他不愿让人知晓二十年前他与许昌的旧事。”
李棋连连点头:“嗯嗯!昨儿上坟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后来被旁的什么打岔,忘了说!公子可记得,周水兴交代,老许师傅去来凤楼,是为许昌生辰作席?说是要‘请个朋友、为孩儿谋个旁的出路’?”李镜应了一声,李棋继续说道:“仵作一行,世代离群索居,朋友必然不会很多。许昌曾与王寂同行,且两人年纪相仿,咱们不妨大胆假设,许家的这个‘朋友’,姓王。那王家又是做什么营生的呢?”
“郎中。”李镜沉声道,“熙娘说,王寂的父亲,是当年江都县有名的郎中。这就对上了。许昌转行行医,许家世世代代积攒的经验学问不至于荒废,且是个受人尊敬的光明前途,的确是个极好的安排。”
李棋激动地坐了起来:“对!可这样一来,王寂对许昌之死的态度,就更蹊跷了。按说友人含冤惨死,他不该悲痛义愤、勉力为其申冤上诉吗?为何他竟与县衙众吏一同阻挠咱们查案?这不合情理。除非……许昌之死,与他有关!”
“明日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这位王少府。”李镜主意已定,拍拍李棋手道,“时候不早了,睡吧。两人便又并排躺好,安心歇了。
第二日一早,李镜便升堂点卯,故意问王少府何在。徐师爷见他明知故问,心道不妙,只得将王寂告假回家养病的事又说了一遍。李镜早有准备,当即表示今日放工后欲往王少府家中探望,以尽同僚之谊。他料想王寂收到消息,必不至于在家中干坐、厚颜等长官上门,谁知他在衙门里枯守了一日,到晚时仍不见王寂来拜。
天黑时差役们下工、换班,衙门里各处上灯闭户,人流奔忙。李镜阴沉着脸端坐于书房上座,看李棋左一趟右一趟往门上观望。
“棋儿,取我一件披挂,咱们走一趟。”李镜叫住李棋吩咐道。
“公子真去他家?真是抬举他了。”李棋撇撇嘴,回房取来一件狐裘大氅为李镜披上,两人走出院来。
于哨儿与常青刚交了班,才换上常服预备回家,见他主仆二人要出去,还都是一脸不痛快的模样,便互相使了个眼色,殷勤跟在他们身后。
李棋回头道:“你们俩傻大个儿跟着做什么?”于哨儿冲他挤眉弄眼,不出声作口型问:“王少府?”李棋点点头,于哨儿便应道:“明府外出办事,小的们须得从旁护卫。”李棋憋笑道:“看把你能的!”两人又要嬉皮笑脸推搡起来,常青见状假咳两声,冲于哨儿皱皱眉,于哨儿便收了笑容,拎刀后撤一步,规规矩矩当起了“护卫”。
王寂家住城东上坊一处独门小院,李棋轻叩木门,竟没人应。于哨儿招呼常青将他举上墙头往里看,随后他跳将下来,冲李镜道:“明府,里头上了灯,有人。”李镜抬抬下巴,于哨儿便用刀鞘咣咣砸门,扬声叫道:“王少府,王少府!明府驾到,还不来迎?”
门里一阵哐当乱响,脚步声靠近。王寂连声“欸呀”着,拉开门来,瞬间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李棋以袖掩鼻,李镜也屏住呼吸不作声。
“明府,欸呀,明府您……快快请进,有失远迎,罪过罪过……”王寂脚下乱踏,往后倒着迎李镜进门,险些把自己绊倒。于哨儿一把捞住他胳膊,在他耳边低声怪道:“少府如何喝成这样?叫人替你告假,你倒在家放浪形骸?”
李镜一脸愠怒,进得院门便站住不动,背着手冷冷道:“少府身上可好些了?本县这就替你寻个郎中,诊看一二?”
李棋接口讽道:“明府多虑了,王少府系出名门,家学渊源,何须求诸外人?”
常青上前一步,与于哨儿一左一右架住直往下出溜的王寂,见他大着舌头呆笑道:“长官费心了,欸呀,下官这个……着了风,害冷,喝两杯暖暖身子,岂料嘛……这个……不胜酒力,哈哈,见笑见笑……”
他这副模样,还怎么问话?李镜暗暗咬牙,不禁怀疑这人是故意吃醉、躲避审讯。这时李棋眼珠一转,换了和气口吻道:“王少府如何受了风寒?怕是前日为许师傅抬棺,在山里冻着了吧?”
果然,听见“许师傅”三个字,王寂布满血丝的双眼愣怔了一下,笑容僵在酒晕弥漫的脸上,半天答不上来。李棋偏头盯着他又问:“如今许师傅入土为安,他爹的冤情,也有了眉目,王少府……大可放心了?”
王寂原本不算难看的脸,渐渐扭曲成一团,半晌挤出个无比牵强怪异的笑,结巴道:“那,那,那是自然,明府英明决断,许,许,许昌父子,泉下有知,可以安心转生去了,呵呵,是,可以安心……”没说完,却控制不住似的落下泪来。
李镜与李棋对视一眼,心生一计。
“王少府随我往许昌师傅坟前烧几刀纸吧,”李镜冲于哨儿常青下巴一甩,示意他们带人走,“本县还有些事请教,望王少府拨冗指点一二。”
王寂闻言两腿一软,便往地上赖,连连摇手,口里含混说着“不去,不要”。李镜瞪着于哨儿,叫他把人背上,不由分说便带着王寂往城北山中去。
半路常青交换着背了一二里路,爬山时李镜又吩咐于哨儿接过去。一行人来到许昌坟前,已月上三杆,于哨儿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王寂一直趴在于哨儿肩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于哨儿将他放在坟头,他立刻匍匐在地上蜷成一团,仪态全失。
李镜丝毫不可怜他,依旧背着手,正色道:“王少府,许焕师傅之死,是因他撞破两名生人商讨以江都县泄洪之事,这一点本县已然想到。时任县令左峻隐匿验尸文书、不愿追凶,致使许昌师傅二十年来上诉无门,绝望之下只得以死为父鸣冤。只是尚有一事不明:你王少府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寂只抱头抽泣,并不回答,李镜继续说道:“起初,我怀疑你江都县衙众吏畏惧左阁老权势、怕惹祸上身,因而阻挠许昌申冤上诉,逼得他走上绝路。然而这几日来我逐渐觉察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说着,他转头问李棋:“棋儿,你不觉得,咱们查案的过程过于顺利了?明明有人拦着、躲着,不肯配合,可咱两个初来乍到,竟在三日之内就查出了七八成?真有这么容易,许昌师傅何至于孤独求索二十余年,甚至搭上性命?
李棋点头称是,李镜道:“你就比如说吧,我令县尉赵平带二十年前的知情者来,他就真把刘玉全找来了。若果真不想让我查,推说‘找不到人’,不就得了?
王寂听到这话便停了啜泣,直起身子跪在地上不作声。李镜忽然回头,逼视于哨儿道:“就连你,于哨儿,也蹊跷得很。表面上你总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可说出来的话,却回回切中要害。本县记得清楚,当时就是你首先在堂下对李棋说,二十年前的案子是许昌的父亲坠楼;在来凤楼上,也是你,最先点出周水兴‘因水患捡了便宜’,引我起疑。”
于哨儿垂头看向一旁,竟无言以对。李棋“嘶”的吸气思忖道:“公子这么一说,的确……周水兴起先满口谎话,被带上公堂之后,公子还没提‘用刑’二字,他就忙不迭将实情吐露,前后态度大相径庭,也是奇怪。”
李镜点头称是:“没错儿。那是因为他们都在作戏,每一个。棋儿,只有咱们两人,是戏外人。这几日咱们查案的每一步,都是有人牵引、诱导、设计好了的。更有甚者,打从踏入这江都县的一刻起,咱们就迈入了一个精心罗织的巨大圈套。而这背后下套之人……”李镜两眼一睁,抬手指向王寂佝偻的脊背,“就是你,王少府,对吧?”
李棋闻言背后倏地冒起一股凉气,他冲过去一把抱住李镜胳膊,警惕地环视在场另外三人。
作者有话说:
于哨儿:欸小官人,来来来,(搂肩)你说,明府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怎么觉得他老给我穿小鞋啊!
常青:你再跟他贴贴,赶明儿就得派你去挑粪!
第14章 他为何翻脸绝情
李镜轻拍李棋手背,以示安慰,继续冲王寂道:“这几日我翻阅县志,发现这江都县二十年来,竟换过十一位县令,本县已是第十二任;可你王寂,却稳居县丞之职,十八年如一日,从未有变……”
李棋猛吸一口气,指着王寂道:“啊,原来如此!铁打的县丞,流水的县令。你以许焕之死一案逼走历任县令,好将权柄牢牢握在自个儿手里!”
“不错。每位县令一到任,你便撺弄许昌申冤,以许焕之死为饵,诱使县令顺藤摸瓜,查出左阁老渎职一事,从而令他们陷入两难。若该县令畏惧左阁老权势、不愿追查,便落下懦弱怕事的话柄,再无威信可言;如若他追查下去,便是以下犯上,自有吏部、左阁老出面料理。如此一来,自然没有哪一任县令能在这江都县立足。县令来了便想走,无心政务,你县丞便可一手遮天,成为这江都县真正的主事之人!”
李镜说完,只见王寂摇头洒泪,嗫嚅道:“不是,不是……”
“可怜许昌师傅,这些年被你利用、耍弄,无数次揭开心底疮疤,反复经历丧父之痛。终于,他承受不住这望不尽的绝望与折磨,决心一死了之。刺腹,而后自焚,他死得多么惨烈决绝!明明是要为父申冤,为何不留下一字一句,死前连一声‘冤枉’都不喊?你说,这合情理吗?可见他的死根本不为申冤,而是为控诉你这自私伪善的恶魔!”
“不是!”王寂嘶声吼道,“昌哥不是!”接着又痛哭失声。
“‘昌哥’?”李镜冷笑道,“你终于肯承认,你同他明明交情甚笃!”
李棋细细一想,又觉公子这番猜想并不通顺。方才他们去王寂家中带人,见他院内陈设并不富丽,且他与许昌一样未曾婚娶,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处心积虑取得一县之主的权力,却不为自己谋私利,同样不合常理。
他正要向李镜提醒这事,却见王寂哀叹一声,继而哑声道:“罢了,罢了……作戏诓骗你不假,然天地可鉴,我绝无一丝利己之心!”
于哨儿听他承认“作戏诓骗”,禁不住讶异出声:“王少府?”王寂摇手叹道:“事已至此,再瞒无益。一切都是我一人主使,他们皆受我要挟强迫,请明府明辨罪责,切莫牵连他人。”
于是乎,王寂便跪在许昌坟前,将这二十年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与许昌相识之时,王寂才过垂髫之年。一日他与父亲往城北山中采药,因贪玩迷了路,天渐渐黑沉,他被困密林之中害怕得大哭,幸而遇到路过的许昌。许昌将他带回许家竹屋悉心安抚,第二天一早又将他送回城中王家医馆。许昌比王寂长两岁,此后两人便时常相约一起进山采药游玩,成为知己好友,一晃过了好几年。
二人渐渐长大,却各有各的志向。王寂一心读圣贤书,不愿继承家业,许昌却对行医治病十分向往。许昌的父亲得知此事后便动了心思,想求王郎中收许昌为徒。王郎中自然也心中有数,只等一个把话说开的时机。许昌十六岁生辰,便是这个契机,界时许家请客拜师,王家做客收徒,双方已有默契。拜师后许昌便要来医馆常住,能与伙伴朝夕相处,两人都欢欣雀跃,无比期待。
意外来得那样突然,许焕坠楼前暴雨来袭,许昌撑伞赶来接他,见到的却是爹爹仰面躺在街上的惨状。许昌自来聪明好学,从小耳濡目染,勘验尸身的技法与经验不亚于一般的仵作学徒。他一眼便看出爹爹并非自己跳楼或失足坠落,这种姿势必然是被人抛下来的。他拼死护住爹爹尸身,坚持要按命案勘验收敛,从午后一直守到天黑,终于打动了当时的捕头刘玉全。
当晚,义县仵作于师傅赶到,他检验尸身后,得出的结论与许昌的判断一致:许焕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亡,之后才被从高处抛下,身上多处骨折挫伤,都是死后坠落造成的。于师傅出具勘验文书时,许昌就在旁边,他曾亲眼见过这份重要的证物。可这张单子递交给时任县令左峻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最初左峻声称必定彻查此案、给许昌一个说法,许昌资龄尚浅,全不知人心险恶,加之天气潮湿闷热,不便停尸,他便将父亲葬在山后祖坟里,回家等待消息。那几日许昌茶饭不思,彻夜悲戚难眠,王寂一直陪在他身边。夜里许昌暗自垂泪,王寂发现后,便像小时候许昌安慰他那样,与他相拥搂抱在一起。
其实这几年两人相处下来,感情不经意间已起了变化,只是双方都单纯懵懂,不明白彼此的心意。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里,王寂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稀里糊涂亲了许昌。
窗外轰隆隆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动静,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呆望了片刻,彼此试探着拙劣地亲吻,四肢纠缠在一起搓弄地情火焚身,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就在此时,外边突然响起哭号砸门的动静。两人慌忙起身开门,来人竟是住在山脚下的猎户。猎户大哥姓常,身旁跟着怀抱幼童的妻子。他们浑身湿透,神色惊恐,大叫着“水来了,水来了,救人呐!”许昌与王寂往山下看去,山坳里江都县城已成一片泽国。
王寂想起爹爹不知吉凶,急得慌了神,拔腿便要往山下跑。许昌奋力将他拉住,拍着他脸颊叫他冷静。接着许昌将妇人与小孩儿迎进屋去,他二人与常大哥一起,冒着倾盆大雨砍伐屋后翠竹,用麻绳、布条扎成竹筏竹桨,快天亮时才赶到山下,营救被困于屋顶、树梢上的乡民。
两天之后,他们才在一棵没到顶的树旁找到已成肿胀浮尸的王郎中。王寂强忍悲痛,继续与许昌一道救助乡民。又过了三日,洪水退去之后,左县令才带着救灾队到来。
许昌听父亲说过,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时值盛夏,暑气蒸腾,人畜腐尸遍地,若不尽早处理,后果不堪设想,他便与救灾队一起,挨家挨户收集、焚化尸身。许多乡民喝了脏水、吃了腐物,上吐下泻奄奄一息,甚至有人染上蛊虫,神智昏乱痛苦万分。救灾队的医者怕染疫病,没几日便走了,县中只剩王寂一个半吊子郎中,看病、采药、送药都是他一人。他刚在这家站稳,那家又来叫,忙得甚至无瑕解手,因此再未能与许昌说上话。偶尔在街上迎面遇见,两人只能相互看一眼、点点头,便又分头往下一户奔去。
就这样忙了半月,灾情终于尘埃落定,县中人口减去大半,县令左峻却不知所踪。许昌这时才意识到,于师傅已在洪水中丧生,左峻又带走了唯一的证据,他爹的案子已成死结。
许昌因此性情大变,一日王寂终于得闲去他家找他,他竟闭门不见。王寂在门外哭了半宿,等到天都亮了,许昌也没出来看他一眼。王寂实在想不通,不知他为何翻脸绝情,便一连三日守在他家门口,非要见到他不可。可即便这样,许昌也毫不心软,到最后只隔着门冷冷对他说:“你我已无再见的必要,你非要堵我家门,我饿死在家里便是。”
王寂伤心离去,回家苦苦思索几日,最终想到,只有一个办法令许昌不得不见他。
第15章 别进来别碰我
王寂思忖,许昌不顾自身安危救助乡民,多少人因着他才得以绝境逢生,可他自己的事却无人能助;爹爹死得不明不白,唾手可得的大好前途转眼化作泡影,换作是谁,谁能甘心认命?他认为许昌不愿见他,是因心怀怨怼的缘故。若能查出他爹爹横死的真相、为他沉冤昭雪,许昌一定能回心转意,与他重修旧好。
许家是做仵作这行,自然认定勘验文书才是铁证,可王寂觉得,没有这张纸也无妨,只要能查出许焕坠楼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了人证物证,便可追缉真凶,一样能为许昌父亲申冤。他在县里多番走访,结识了同样在默默关注此案的捕头刘玉全,也查到周水兴一夜暴富的秘密。可他一介布衣,即便掌握这些疑点、旁证,也无法进一步推进下去。
转眼过去了半年,许昌拿到仵作执照,子承父业成为江都县新任仵作。王寂得知后大受启发,他想,若自己能有官职在身,便可名正言顺查问旧案。
他便报名参加解试,当年县中只他一位考生。曾受他救治的乡亲们一文一角、一块铜板一块铜板地为他凑齐盘缠,送他去州府应试。所幸他不负众望,顺利通过乡试,次年秋闱考中明经科上上第。
王寂无意仕途上进,参加吏部选试时便直言“志愿回原籍报效乡里”。彼时江都县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吏部正愁无人愿去拾掇这烂摊子,王寂便如愿领了江都县丞一职,在全县百姓的殷殷期盼下,担负起重建江都县的重任。
左峻离去后第三年,终于来了位继任的县令。那人名叫崔护,出身博陵崔氏,是个自幼习武的英武汉子。王寂见新任长官为人刚正,便满怀希望地将许焕一案个中内情与相关人员一并上报给他。崔护嫉恶如仇、性子暴躁,得知前任左峻渎职枉法,他拍案而起,当即表示要带许昌上京告御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