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县衙后院。
县令李镜举杯环顾,以袖掩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堂下众人齐声叫好,李镜拱手谢了,朗声道:“诸位满上,不醉不归。”他刚落座,书童李棋便递上一碗酽茶。李镜眉头微蹙,轻启薄唇仰脖将茶倒入口中。
眼见着红色酒晕顺脖颈一路往他白净的脸上染去,李棋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要不你趴下装醉?”李镜沉声道:“此时逃了,往后在这江都县如何立足?”
接风宴要连摆三日,这是江都县迎接每任长官的老规矩。李镜不胜酒力,昨晚便被这伙人灌倒,今日午后才起,酒气未散,县丞王寂便又来请了。
几个衙署小吏正推推搡搡排次序,嘈嘈杂杂闹着“敬县令大人”。李棋担心李镜接连吃醉受苦,语气有些焦急:“公子,你只管闷头一趴……”李镜轻轻摇头:“不必。棋儿,你再去沏碗茶来……”话音未落,他却愣住了。
门外院子里,一个灰白的人影从黑暗中渐渐浮出。李镜疑自己眼花,睁了又睁,见那个人影摇晃着越走越近。他想,醉了?抑或见鬼了?
可这鬼,其他人竟也能看到。堂下有人叫道:“欸,许师傅?!”众人纷纷讶异扭头,伸长脖子朝院子里看去。
人影行至檐下站定,堂下众人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屋内灯火通明,那人正面映照在光影之中,背靠着黑洞洞的幽深院落。李镜这才看清,他披头散发,浑身湿透,一双大眼直愣愣望着李镜,铁青的面庞如同鬼魅一般。
李镜感到来者不善,酒立刻醒了一半。他从主座走下去,刚要出声询问,却见那人从腰后抽出一根一尺来长的尖头木棍,双手握住,对准自己肚腹正中刺了进去。木棍将他整个人贯穿,鲜血从粗麻布衣服里淋漓而出。
一时惊叫声四起,离门较近的宾客被血溅到,吓得几人搂抱成一团,闭着眼不敢看。李镜倒吸一口冷气,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县尉赵平先回过神来,高举一臂大喝一声:“都别动!”自己则一步一顿朝那人走去。
那人双目微闭,跪倒在血泊里。突然,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眉头紧蹙用力一吹,而后松手。霎那间,他身上升起一团烈火,呼的一下将他整个人吞没。众人发出一片呼号,李镜终于反应过来,吼道:“救人!灭火!”几个胆大的后生推搡着奔出去取水。
那人抱头蜷缩着一动不动,竟连叫也不叫一声。身上的火呼啦作响,迅速将裸露在外的皮肤烧得黢黑,散发出一股恐怖的焦臭。等水来了、火灭了,那人已烧成一具焦尸。
“冤魂索命?!”
“恶鬼……恶鬼附身呐!”
“太上老君,与我神方,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惊惧之下,有人竟念起老君驱鬼咒。
李棋才满十六,听了这话立时腿软,他趔趄着跑到李镜身旁,双手死死抱住李镜一边臂膀。李镜定定神,偏头低声道:“事必有因,子不语怪力乱神。”李棋这才抖抖索索地撒开手,平素那股活泼机灵的劲儿荡然无存。
此时县尉赵平来到李镜身边,喷着酒气拱手道:“明府请先暂避!”李镜抬手表示不必,问道:“仵作呢?叫仵作来收殓查验……”赵平那张黝黑的脸上,五官都拧到了一处:“回明府,此人……死者正是本县仵作,许昌。”
接连的震惊把李镜都弄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屋里又是一阵骚乱,李镜循声看去,原来县丞王寂方才受惊昏倒,正被徐师爷死命掐着人中。
赵平使手下将那团漆黑尸骨从阶下扒起装殓,李镜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终于问道:“许昌为何自尽?他与何人有罅隙?有何冤屈?他家人呢?还不去带人来问?”
“江都县仵作许昌年三十五六,出身仵作世家,其祖父、其父,都曾是本县仵作。许昌孑然一身居于城北山中。衙门里有事时,才差人去请他。他一贯孤僻,平日甚少与人来往,即便曾与人结怨,外人也不得而知。”赵平背书似的念道。
赵平说完,堂下众吏也纷纷表示与许昌不熟,不知许昌有何冤屈,又为何自戕。李镜见问不出什么名堂,只得正色道:“今日之事,万不可传扬出去。许师傅身份特殊,此事又着实蹊跷,若在市井间传布,恐有鬼神之说祸乱民心。”
这时王寂醒转过来,勉力起身拱手道:“明府明鉴。”随即又转头向众人道:“李县令初到任上,若有人借此生事,休怪本衙杖下无情!”他面色煞白,几乎要站不住,却咬着牙,挨个儿瞪视屋里众人,一脸凶狠。李镜看出,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县丞,才是这江都县衙里的主心骨。
回到后堂,李镜惊魂稍定,方觉身上三层衣衫都被汗水浸透,汗腥混着酒气,气味刺鼻。李棋见他拎着衣领皱眉,明知他素来爱清洁、受不了一丝丝异味,合该为他传水洗身才是。可这后堂卧房与厨下隔着两进院落,须得穿过好几道漆黑幽僻的回廊,李棋才被那倒霉仵作的邪门死状吓破了胆,黑灯瞎火的他哪敢往外走。
“公子,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咱们与那仵作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他为何偏在公子到任之时、在接风宴上闹这一出?该不会真有……哼,我看这江都县,整个儿诡异得很。欸,公子,你说他们连牢头儿都叫来与你敬酒,为何偏偏不请那仵作到席?难道……这些人早知他会……”李棋假装没眼色,一边躬身整理床上铺盖,一边絮絮叨叨紧着打岔,却越说越觉瘆得慌,倒把自己吓得又一激灵。
李镜见状便知他心思,于是打断他道:“你去门外叫一声‘来人’,自有差役进来答应。”李棋这才舒一口气,忙将两扇门拉开个缝儿,只把脑袋伸出去叫唤了一声,又赶紧缩回来。李镜看他怕成这样,八成今晚又得赖在自己房中过夜,便吩咐道:“水来你也洗洗。”
李棋闻言心口扑通扑通一阵乱跳,脸臊得通红。
第2章 书童是干“那个”的
新上任的江都县令李镜年方十九,出身淮南李氏,祖上是宪宗皇帝的次子。爵位传到他父亲李赟那里,是淮南伯,到李镜这里,刚好就没了。好在李镜争气,自幼性格沉静好读书,在李氏宗族一众纨绔小辈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出挑。加之他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双神光内敛、不怒自威的凤眼颇具威严,世人皆云“此子必成大器”,称他为“淮南公子”。
淮南伯李赟去世后,族中长老便将满腔厚望寄托在他的独子李镜身上,指望李镜有朝一日封侯拜相、复兴淮南李氏。所幸李镜不负众望,于今年明经科省试及第,考中第六名,后又经过吏部铨选,补了江都县长官的缺。
李棋则是淮南伯府的家生子,父母都是府里下人。他比李镜小三岁,自幼在王府后院长大。与别的世家公子一样,三年前李镜束发之时,家里要为他选个聪明伶俐、清秀可人的男孩儿充作书童。那日管家老爷叫来四五个年纪、模样都合宜的后生,在李镜院里一字排开,请他挑一个进房服侍。李镜打小身负使命,从会走路起便终日受管教约束,素来少年老成、行止端正,没有一丁点儿歪心思。他随手指了个眼熟的,便是李棋。
管家老爷道:“公子可选定了?知根知底的固然方便,可他……不识字啊。”未及李镜开口,李棋先梗脖儿插言道:“不识字不能学?谁也不是生来就识字罢!”管家老爷正要出言训他,却见李镜点了点头。
管家老爷向他交代的职责,是要“服侍公子日常起居”,“为公子奉茶掖被”、“间或消消晨火”。可实际公子的衣食住行都有府里下人安排,晨起也并不发火,除了端茶倒水、批衣理带而外,李棋根本找不到活儿干,到头来真的只能读书了。
要说这李棋倒真有些本事,旁人六七岁开蒙,他十三了才头一回摸书,进步却极快。先生并未特意教他,他只拿着李镜练笔的废稿诵读临摹,不到半年便读书、抄写自如,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更有甚者,李棋还有一件本领,无论多复杂繁琐的文章、事务,李镜同他讲过一遍,他便能精准复述,且经久不忘,隔十天半月再问起来,诸般细节他仍可对答如流。李镜爱惜他这般天资,对他愈发严格管束,不教他瞎顽乱跑,整日就只与他对坐读书。
两年来,李棋一路陪伴李镜赶考、赴任,两人相互照顾扶持,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原本两人彼此胸怀坦荡、素无嫌猜,可自从前月李镜衣锦还乡、与诸公子会饮之后,事情便起了变化。
那时李镜金榜题名后即往江都赴任,路过家乡淮南府时被族中父老拦下,连着宴饮庆贺了几日。自古东南一系同气连枝,吴郡王李炎、南越将军独孤啸、海陵侯李峥等与淮南李家毗邻的宗室贵子,也受邀来府上共襄盛举。其中李炎与独孤啸是甥舅俩,年纪都与李镜相仿,常同席共饮。他们的伴读、近卫和书童,也因此得以在厅外廊下相聚闲谈。
李炎的伴读是个俊美无比的艳妆男子,着一袭白衣,半披着发,倚在廊柱上摆弄一支青翠玉笛。李棋从没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人物,盯着人家看呆了。那美人忽而抬眼冲他笑道:“啧,原来淮南公子也未能免俗。你生这般模样,你家公子可疼你罢?”
李棋心道,啥叫“疼我”?倒是从未打骂过我,于是点了点头。此时独孤啸的英武近卫却两手抱胸勾嘴笑道:“看走眼喽!这小子还是个雏儿。”美人懒懒翻了翻眼皮,招手让李棋走近。李棋凑上前去,被他身上脂粉香味熏得直犯晕。
“你家公子肏过你没?”美人伸手在李棋脸蛋上轻捏了一下问道。李棋虽未通人事,这句糟话却听得明白,当下变了脸,没好气道:“你放尊重些!仔细你主子掌嘴!”
那两人一愣,随即双双笑得前仰后合。笑完,美人冲他眨眼道:“你家公子没玩过你屁股?可曾要你……”说着竟虚握着拳,在自己口前比划两下,“品箫?”见李棋似懂非懂,又补道:“吃他且子。”李棋大惊失色,脸刷地红透,忙不迭摇头。那武士笑道:“你别逗他了,看把人吓得。”
美人儿扑哧一声乐了:“当真甚么也不懂?你不是书童吗?哪家书童不干这个?哈哈哈哈……淮南公子真真眼高于顶,这样儿的都瞧不上?赶明儿我来会会他……”
李棋又羞又恼,气得撒腿便跑,两人在他身后又是一阵大笑。
那晚李棋一宿没阖眼。愤怒羞耻过后,他又无比失落。美人几句话说得明白:他作为书童,原该为公子做那些事,可公子“瞧不上”他,所以不曾碰他。
蒙在被里偷偷哭了半宿,李棋最终想开,瞧不上便瞧不上罢,跟着公子读书知理,不比被他当个玩意儿亵弄强?可天亮之后,再见到一脸正直无邪的李镜,李棋又转过弯来:公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恐怕也不知书童是干“那个”的罢?
从此李棋便添了许多心事,总在默默留心观察李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试图判别李镜是否知晓书童是干“那个”的、以及李镜是否“瞧不上”他。揣摩了十几日,竟一无所获,李镜好似全无那种心思。可不知为何他心里仍不踏实,非要弄个明白似的,他竟舍下脸皮,时不时找些借口赖在李镜房里过夜,与他同床共枕,试探他会不会趁机有所动作。李镜每次都规规矩矩睡得安稳,除了晨起时正常的裤裆里支起老大一截儿,再无其他反应。
两名差役搬进浴桶,挑来热水。李棋使瓢调兑水温,热腾腾的雾气蒸得他面红如火。往常都是他赖着不走,可方才李镜竟主动开口,叫他“洗洗”!这不就是要他伴寝的意思?李棋不禁心惊肉跳,恨恨地想,好你个伪道学、假正经,装了这么久,到底还是起了坏心,我就知道!
作者有话说:
“李且”:每日晨起需要“消消火”的,是且子我啊!
第3章 血气方刚的年纪
李镜在屏风后除去衣裤,腰间系着条汗巾子迈进浴桶,却见李棋骨嘟着嘴,就着一桶水擦身,手忙脚乱泼泼洒洒,不知在慌什么。
隔着氤氲水汽,李棋一身细皮白肉、腰臀处圆润的弧线映入眼帘,李镜急忙收回目光,垂眼盯着自己两膝中间。汗水混着雾汽,顺着高挺的鼻梁从鼻尖落下,胯间蠢物却缓缓抬头,几乎要支出水面来。李镜闭目默念《太上净心咒》,强迫自己从眼前旖旎中抽离。
其实他很早就认得李棋。那时李棋才两三岁,是个粉雕玉琢、满地乱跑的肉团子。那年家里为李镜请了名师开蒙,先生规矩森严,他每日只有午饭后半个时辰的闲暇。一天他趁先生午休,跑到花园里瞎转,见假山后的老槐树底下蹲着个小人儿。李镜凑上前去,发现那孩子正聚精会神盯着一行列队奔忙的蚂蚁,口里还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李镜一想便知,这小人儿只会数四个数,便在他又一次数到四时,接口道:“五,六,七,八……”小孩儿闻声扭头,咧嘴冲他嘻嘻笑了。
这一笑不好,李镜顿时浑身一酥。小人儿脸蛋子圆鼓鼓、肉嘟嘟的,皮肤白里透粉,嫩得能掐出水来,一双又大又圆、黑白分明的杏核眼儿,笑起来亮晶晶闪着光。李镜望之心尖儿乱颤,喜欢得要不得。可悠忽间却又升起诡异的念头,想捏他,想拧他脸蛋,想把他抱进怀里用力箍紧……他竟伸手揪住眼前那团白嫩嫩、颤悠悠的腮肉,咬牙狠狠掐住。
那孩子伸出小胖手拽他衣袖,奶生奶气哼哼道:“哥哥,疼——”李镜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残忍举动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撒开手, “啊啊”叫着夺路而逃。
回到书房,先生正好午休醒来,见他神色慌张、一头大汗,便罚他背诵五十遍《太上净心咒》。足背了两柱香工夫,他才终于平静下来。
后来他得知那小人儿名叫“棋儿”,是府上厨娘与更夫的孩子。李镜不懂,他明明很喜欢棋儿,为何一见到他总有想掐他的冲动,每次只得攥紧双拳、咬紧牙关,拼命克制这种可怕的恶念。他怀疑自己生性残暴恶劣,因而常常苛责自省,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当管家将几个后生带到李镜面前让他挑选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指了李棋。只因小时候欺负过人家,他心中有愧,便对李棋格外上心,管是管他,却不忍他吃苦受累,也不容许府里其他人使唤李棋干活。旁人看在眼里,都以为是他收用了李棋的缘故,殊不知他两其实清白得很。
兵法有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这两年他一味骄纵,李棋果然愈发造次了。按规矩,夜里书童应在外间地下将就,随时听候吩咐。可自打入秋天凉,李棋便挑拣起来,动辄嫌外间窗漏灌风,又说地铺阴冷冻人,一心要进里屋上床来睡。每每他叽歪几句,李镜便心里刺挠,唯恐自己又想掐他,只得随他去了。
桶里水渐渐凉了,李镜终于收回神来,抬头却不见李棋。他只得自己擦身穿衣,吩咐门外差役收拾了出去。走到床边,却见李棋早已钻进被窝,正直挺挺躺在靠墙的里侧,双目紧闭,一脸悲壮地咬着被头。
李镜只当他被仵作之死吓坏了,掀开被才发现,李棋竟没穿里衣,一丝不挂地盖在被里。愣怔片刻,他便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误会了,棋儿。”他尽力稳住心绪,面不改色道,“夜凉风紧,我只想同你作伴,不是要做那种事。”
李棋闻言脸烧得血红,脖子一缩钻进被里,臊得直想一头碰死。李镜从衣箱里取出一身干净衣裤,塞进被里,故作轻松道:“平素我如何待你,你竟这样看我?该打!”
李棋赶忙顺坡下驴,把被一掀,夸张地长吁一口气,装傻道:“嚯,吓死我了!好好儿地叫我‘洗洗’,我当公子失心疯了,要生吃了我哩!”言罢故作不讲究状,大剌剌在李镜眼前穿衣拎裤,满不在乎似的又睡下了。
李镜摇头笑笑,吹了灯也上床躺好,心跳却久久不能平息。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活泼泼的俊俏可人儿整天围着他转,说没动过那种心思,实属自欺欺人。可李镜向来骄傲矜持,自我要求严苛,不敢放纵淫欲;加之他对李棋常怀三分怜惜愧疚,小时候掐人脸蛋,长大了又想对人做那种事,他只道是自己“阴暗暴虐”的劣根性作祟,每每邪念一起,便默诵上百十遍《太上净心咒》,正心诚意驱除心魔。
可方才李棋这番举动,令他心乱无比,念了八百遍《太上净心咒》仍睡不着。他只得收敛思绪,专心思索起仵作自戕一事来。
许昌是冲着他来的,事发当时李镜便有这种感觉。许昌刺腹前两眼直直与他对视,目光里满是不甘与怨愤;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赴死,定是背负着天大的冤屈,想让李镜为他昭雪沉冤。再者,有人在惊惧之下说出“冤魂索命”的话,可李镜追问起来,众人却又跟着县尉赵平一道儿改口,一问三不知。这背后一定有事,江都县衙一定隐藏着王寂、赵平等人不愿他知晓的秘辛。
不过,长官到任不满三日,官署内发生如此骇人的命案,这些人却敢当众扯谎、欺瞒长官,可见他们根本没把李镜放在眼里。这也难怪,李镜心道,这些油滑小吏想必在他到任前便已查清他的底细。
出身没落世家的淮南公子新科得中,固然是段佳话,可话虽如此,与他同科考取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郎,都还在家赋闲等召,他却被吏部选中,直接上任一县之长,任谁都看得出,他李镜身后必有能人一力托举。实情是他有个好姑母。李赟的小妹李媛,嫁给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靖王做了填房。李镜既是靖王妃的侄子,又凭自己本事考中了省试,吏部岂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世人虽盛赞他少年得志,官场中人则难免腹诽,都道他只是个倚仗裙带关系、德不配位的纨绔公子罢了。对此,李镜心知肚明,却憋着一口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每回听到、看到这八个字,他心里都咯噔一下,哪怕不是在说他。他自幼身负众望,从来勉力自强,万难接受这明褒实贬的轻蔑眼光。
因此,李镜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要将仵作之死一案差个水落石出,是为天理昭彰,也是为自己正名,好叫那些惯会阳奉阴违的势利小人,再不敢轻视慢待他。
正当他暗自发奋立志之时,一旁熟睡的李棋翻了个身,胳膊往他身上一抱,脸也埋进他颈侧的肩窝儿里。李镜犹豫再三,决意不推开他,只怕万一把他弄醒,难免又是一场尴尬。
李棋身上有种奇特体香,须得凑近才能嗅到。这味道既不是檀香脂粉,也非花草鲜果,却清新淡雅,令人心旷神怡。每次与他同榻而眠,李镜都闻着这味儿安然入睡,这回也是一样。
正当他迷迷糊糊即将坠入周公之境时,李棋忽然梦中呓语,在他耳畔嘤咛娇哼一声。那声音倏地钻进他耳朵眼儿里,李镜顿时头皮发麻,如有一股暖流,从脑后顺着脊梁一路窜到尾巴骨,令他瞬间全身酥软。
李棋似在梦中与人撒娇斗气,口里含含糊糊吐出一串不成话的呢喃,阵阵轻软喘息,直往李镜耳道里吹。李镜舒服得直打哆嗦,腿间性器暴跳而起,周身血液沸腾奔涌,直往那处而去。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太上净心咒》竟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身上像有无数丛小火苗,烧得他煎熬无比,再躺不住。他小心翼翼将李棋手臂抬起、放在一旁,轻手轻脚溜下床,逃到门外吹冷风去了。
作者有话说:
胖脸小棋:当时我害怕极了,那天我就蹲在这里,怎么也数不清小蚂蚁,然后就来了个怪哥哥……嘤嘤嘤!
李棋醒来时已天光大亮,身旁半扇空铺早已凉透。
悬在半空的心事终于落地,公子知不知道书童是用来暖床的、抑或瞧不瞧得上他,其实无关紧要;人家襟怀磊落,心思从不在那种事上,是他听了几句粗鄙之言,就把人看脏了。
李棋如释重负,羞惭之余,心里却又空落落的,恹恹提不起劲来。往常李镜醒早了有时也不叫他,可昨晚他才出了丑,难免担心李镜如何看他,于是顾不上吃早饭,洗了一把脸便急着去寻李镜。
他跑到县衙前院,见李镜正升堂点卯。一脚才迈进公堂之内,只听徐师爷假咳一声,清清喉咙道:“本朝规矩,如非请带,私仆不得擅入公堂。”堂上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向李棋,直把他看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一愣之下,转身灰溜溜退出去,与堂下两个持刀守门的衙役站在一起。
王寂、赵平与一班捕快,分两列面对面立定,李镜坐在主位上面沉似水,徐师爷抄手立于案旁。
“……许昌避世独居,此人面上冷淡孤傲,其实心肠极好。他为贫苦人家收敛亡人,不仅分文不取,有时还搭送棺椁……”
王寂正在回话,李棋偏头细看,发现他双目赤红、眼皮浮肿,心里嘀咕道,仵作死了,你身为县丞,干嘛哭得像个未亡人似的,还硬装不熟。李镜恐怕也想到此节,因而追问道:“许师傅已过而立之年,可曾婚娶?”
“不曾。”王寂道:“孤家寡人,不近女色。”
“王少府昨夜不是说,与他不熟、不甚了解?”李镜逼问道。
王寂明显慌了一瞬,这时赵平募地插言:“回明府,我等与许昌只有公务来往,对他的事,只知大概。确不曾听闻他有何冤屈故事。”
此时站李棋身侧的衙役叨咕了一句:“冤屈?还不就是他爹那事儿……”李棋心头一亮,赶忙凑到那衙役耳边低声问:“大哥,他爹啥事?”衙役回头,拉开一点距离打量他一眼,李棋冲他抻抻自己衣襟:“后院儿新来的。哥你接着说。”
这衙役比李棋大不了几岁,也是个活泼好事的,平日里人都把他当个摆件儿,难得有人搭理他,李棋一撺掇,他便来了精神,与李棋咬耳朵道:“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咱也是听老人们说的……他爹坠楼死的!许师傅那会儿才十几岁,也是个可怜人……”
“啊?打哪儿坠楼?”
“来凤楼,就江边儿那个。这许师傅也太想不开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谁说不是呢。欸,坠楼?是他自个儿跳的?这么说,他父子两都是自尽?”
“这可不好说……”
两人正交头接耳聊得热络,里面传来李镜威严的声音:“何人堂下喧哗?”那衙役吓得立时噤声肃立,李棋伸脖儿偷眼看向李镜,想示意他问这衙役,却正好对上王寂冷厉的目光。
王寂显然有意阻挠李镜查问此事,李棋忖道,这群烹鱼小吏哪敢违逆县丞,这么问下去难见成效。于是眼一转,高声故作讶异道:“甚么?你说许师傅他爹,也是含冤而死?”
小衙役吓得瞪圆了眼,慌忙摆手急道:“啊?没有!不是这话……我没说……”
“荒谬!若真有冤案,本衙怎会不知?黄口小儿,休得谣言生事!”王寂顾不得长官在上,公然发起火来。
“王少府莫怪,本县以为,是否有冤案,须得详细查问才知。”李镜向李棋微微点头,转身问徐师爷:“卷房内可存有当年许昌父亲身故的卷宗?”
徐师爷却吞吞吐吐:“这个……卷宗嘛……明府容禀。这些年,咱这江都县可谓沧海桑田……”
原来,这江都县衙多年前曾被洪水冲毁,之后匆忙间从城东搬到城北,没过多久又遭了蚁灾,这才搬到城西此处。莫说是卷宗,如今县衙里没有一块石头、一根草木是当时旧物。这一班衙署差役,最早的也是搬来此处后从县郊村庄里硬拉来的。
李镜闻言大为震惊:“原先的人呢?”
“大人有所不知,当年的水患几乎把整个县城都冲垮了。好不容易水退了,瘟疫、虫灾又接踵而至,不到三年时间,县里人口减了一半不止,几乎家家新冢,户户办丧……”徐师爷一脸忧国忧民的神色,似要作一篇口头悼文。
李镜打断他道:“县衙就没有一个老人儿留下?”
徐师爷神色黯然:“只有仵作许昌一人。世人都不愿与仵作邻居,因此他家世代隐居在城北山中,地势高,自家又有耕地菜园,这才躲过灾患……”
刚才一直没应声的县尉赵平突然开口:“回明府。咱们现在是在议许昌自焚之事,为何又问二十年前的旧事?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许昌确是自焚,根本无案可立。依下官愚见,尽早让他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他一出声,李镜想起还有这位县尉,于是正色道:“赵公身为我县县尉,仵作是您治下人员,理当问您。许昌自焚之事,恐有内情,如您所说,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不彻查,难掩百姓悠悠之口。明日之内,请将知晓二十年前许昌父亲身故一事的人员带上堂来,本县有话要问。”
赵平却不领命,反而拱手鞠躬道:“明府见谅,母亲大人年迈,近日身子不大好了,下官敢请几日侍亲假,望明府成全。”
李镜万想不到这小小县尉竟如此张狂,竟当堂与上官拿乔推诿,一时震怒失语,变了颜色。王寂回过神来,不愿闹得太难看,便向赵平使眼色道:“明府既已下令,劳烦赵公速办此事,隔日再回乡孝亲不迟。”
李镜起身拂袖而去,才走出不远,赵平就压低声音道:“出了这事,还嫌不够乱?又要翻旧案!年纪轻轻,好大的官威!”徐师爷捻须叹道:“人家是宗室贵胄,自然不比寻常。走吧走吧。”
李棋全看在眼里,趁人群散去之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后堂与李镜汇合。两人一碰面,双双竞相叫出声来。
“二十年前!”
“来凤楼!”
第5章 棋儿你替我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