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棋拽她袖子,提醒她收声:“谁说郡主要嫁了?赐婚是赐婚,到出阁还早哩。如今时局生变,这桩婚事合不合礼法,还两说哩。”
李升不是蠢人,转眼思索片刻,便听懂他话外之音,于是平静下来,不再闹了。
她这才想起来问:“欸,你如何入宫来的?李镜怎么舍得你受这罪?”
韩棋垂头道:“公子不知。圣人眼不能见,须得有个能读会写的人在旁帮手,左阁老便将我送进宫来……”
“左峻?!”李升惊道,“他凭甚替你作主?”
韩棋轻叹一声,竟被她握住双手。李升义愤道:“我阿娘说得对!世人不把咱们当人,咱们偏要争这口气,活出个人样儿来!你放心,我帮你知会李镜,叫他救你出去。”
韩棋慌忙摇头:“郡主不必费心!因着姑母夫人的事,靖王殿下已与我家公子不睦,郡主若与我家公子打搅,只怕会惹怒靖王殿下。”又紧张问道:“郡主可曾将我在宫里一事说与靖王殿下知道?”
李升蹙眉嘟囔一句:“父王怪我一心向着阿娘,早不搭理我了。”言罢噘着嘴提裙跑了。
此后韩棋每日只管整理、代批奏本、向老皇帝汇报,陈玉山带几个小阉人照应圣人饮食起居。老皇帝又犯了几次眼疾,每每痛不欲生,把底下人吓个半死。韩棋给他喂止疼药的事自然也瞒不住,且药效越来越弱,一指头尖的量已不起作用,渐渐加到一小撮、两小撮。眼看着那包药粉已所剩不多,指头都撮不起来了。陈玉山担心没了这药,老皇帝再犯病折腾他们,便将那纸包要去,叫殿内省亲信出宫依样儿采买。
出了正月,老皇帝眼疾犯得愈发频繁,那药害人的地方,逐渐显现出来。每次老皇帝吃了药后,便陷入越来越长时间的昏睡,有时一睡一整天,醒着的时候也昏昏沉沉,人渐渐糊涂了。
韩棋暗自焦急,怕老皇帝哪天一觉睡过去了、再醒不过来,令靖王白捡个便宜;又无比担心公子李镜,不知樊锵收到奏本没有、是否如他设想那样赶去江都。以至于一看见吏部上书,就提心吊胆,生怕有江都县上报的坏消息。
就这么捱到了早春二月。老皇帝已昏迷不醒,偶尔睁开眼睛,说不上几句话便又闭上了。韩棋内心越来越焦躁不安,可他一人要应付三省六部发来的文书案卷,不得不勉力支持。他感到自己像驾着一辆由疯马拉着、狂奔向前的大车,缰绳在手,却无力减速,想要下车已不能够。
这日抬进来的奏本中又有豫州刺史樊锵的私表,韩棋屏住呼吸打开一看,立刻热泪盈眶。樊锵上覆的两个生辰八字,一个是李镜的,另一个则是吴郡王李炎。
樊锵见着公子了,公子平安!韩棋激动地丢下笔满地乱窜,刚好陈玉山一伙人不在,他跑去内殿老皇帝榻前,趴在老皇帝耳边道:“圣人,圣人!樊锵与吴郡王搭上话了!我家公子定能猜出靖王有意逼宫!他们要来救咱们了!”
老皇帝双眼紧闭、半张着嘴,除了微弱的呼吸,再无别的反应。韩棋趴在他宽袖上,闷头又哭又笑,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几日后,好消息接踵而至。
礼部上书,吴郡王欲向安平郡主纳采,仪驾已至东都洛阳,不日将由娘舅独孤啸率洛阳虎头军护送进京。
禁军来报,豫州刺史樊锵、太原府长史陈英、明威将军杨九骋、梁州司马王孟,彭城县令白远征,参靖王李冉伪造天灾、残害无辜百姓,于承天门外跪请圣裁。
大理寺报,殿中侍御史崔裕,集贤院校书郎张本誉,于京兆府堂前击鼓,状告靖王李冉勾结阉宦、谋杀朝廷重臣。
这群在长安街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与靖王为难的忠勇之士,无一例外都曾是江都县历任县令。
韩棋心潮澎湃之余,却又五内如焚:公子怎么没来?他不该与樊锵等人一道,在承天门外告御状吗?
作者有话说:
今晚加更的,明早还有哦
三月的洛阳城莺飞草长,春意盎然。
夜半,于哨儿下马飞奔进紫微城行宫内一处幽静院落深处,推门行礼后单膝跪在李镜病榻前,将一枚洁白温润的玉佩双手奉上。李镜一眼认出,这是郡主李升从他这儿要走的“定情信物”。
“明府,靖王府的郡主说,见着他了!”于哨儿激动道,“如今他在圣人身边伺候,穿的紫袍。”
李镜艰难地撑起上身,用力呼吸不能言语。
“郡主说,他改名儿叫韩棋,人倒还精神,都吃肥了,想来宫中伙食不错……”
常青打断他道:“净瞎编!你当郡主是你?到哪儿先问伙食好赖?”
于哨儿梗脖儿道:“郡主原话:‘他脸蛋儿圆了’。我哪敢编?”
李镜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颤声问道:“他可曾问起我?可有话带给我?”
于哨儿摇摇头:“不过,他说不是靖王害他,是左阁老送他入宫,只因那时圣人眼盲了,需要帮手……”
李镜听了这话,殷殷期望瞬间僵在脸上,手肘一软仰面瘫倒。于哨儿待要详述他如何在长安城里四处打听、如何巧遇郡主,却见李镜漆黑的眼珠凝固在眼眶里,泪水顺眼角滚滚而下。
“有他的准信儿便是好事。”常青使胳膊肘儿拐了拐于哨儿,急忙劝道,“明府须得往好处打算,踏实养好身体,咱们也好早日进京救他出苦海。”
李镜只呆呆望着床顶泪流不止,两人再说什么,他已听不进去。
次日便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独孤啸率虎头军前往洛水河畔祓禊祈福,举办开拔前的誓师祭祀典礼。李炎在大军前洒酒祭天,揭露叔父靖王勾结阉宦、挟持天子、祸乱纲常,打出“诛阉狗、清君侧”的大旗。一时间群情激愤,三军沸腾,独孤啸摔碗下令,大军择日出发,直取长安。
回到紫微城行宫,李炎又大排筵宴,将追随他北上伐逆的姻亲独孤氏、博陵崔氏及各大东南望族聚在一处,做最后的动员。唯独不见李镜露面,李炎不免生出疑虑,怕他这真正的皇孙起异心,便做作出礼贤下士的贤明姿态来,甚至酒后当众离席、亲自去请李镜。
此时李镜正在房中与于哨儿、常青拉扯。李炎喝得五迷三道,趔趄着闯进屋来,见于哨儿正抬着李镜两脚,把他往床上塞。
“站都站不稳,如何乘车?一路颠簸过去,半条命都没了,如何有力气救他出来?”常青边为李镜脱靴,边同他讲道理,“明府心急,咱们都懂,可总得量力而行,勉强不得……”
“镜哥身上还是没力?那头千年老参,煎了几服?”李炎扶住床柱,探头去看李镜,见他眼窝凹陷,满脸呆滞,竟比几日之前更憔悴了。
常青叹道:“谢王爷赏赐。参汤连服了几日,明府才有点精神,这货一回来报信儿,又睡不着了。”
李炎立刻站直了身子,冲于哨儿道:“见着李棋了?他可还好?”
于哨儿欲言又止,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不敢说,您自个儿问吧。
李炎挥挥手,不耐烦地叫两人退下,接着大剌剌朝床沿儿上一坐,央求道:“镜哥,他究竟如何,也说我听听吧?”
李镜呆呆坐在床头,双眼空洞无神,好似神游天外,好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嗫嚅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是我……”
“怎么又是这话?”李炎手拍床板道,“说了多少次,不是你的错!他中了解元,即便你不叫他去考,州府来人抬也把他抬去,是你做得了主的?一旦他到了靖王地盘上……”
李镜闭目长出一口气,咬牙道:“不是,不是靖王……他说,是左峻送他入宫协助圣人。是我教他进京后先往左府送信,是我把他推到左峻眼前!”
李炎一听,酒醒了大半,双拳抵在榻板上沉默了半晌,而后低声道:“老师这么做,一定情非得已。想来当时圣人身陷困局,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凭什么?!”李镜失态吼道,“长安城那么多学子,为何偏偏是他?!‘情非得已’?你说得倒轻巧,横竖你爹、你老师都是‘情非得已’,只把我们视作蝼蚁草芥、任意操弄!”
李炎借着酒劲儿呛他道:“嚯,就你向着他,就你心疼他!你怎么不同樊老爷子一道上京,杀进宫去救他出来?”
是啊,他怎么不去救棋儿,他怎么这么没用!
从吴郡到洛阳这一路,李镜没有吃过一顿囫囵饭、睡过一夜安稳觉。他不停地想李棋受那酷刑时该有多痛苦、多无助,他仿佛能听见李棋撕心裂肺地叫他;每一次阖上眼皮,李棋恐惧战栗的泪眼就浮现在他眼前。他整夜整夜在月下踱步苦思,设想出无数种营救李棋的计划,却总在日出时分意识到,他既无权,也无兵,要救李棋,只能依附于李炎。
连日无心饮食、夜不能寐,终于拖垮了身体。在汝南与樊家军汇合后,李镜终于倒下了。医官诊断他肝气郁结、损了元气,要他卧床调养,慢慢恢复。可他心急如焚,不肯留在樊家修养,硬要跟着李炎一路疾行北上。到洛阳时,他已下不了地,只能眼巴巴看着樊锵与诸位前任长官进京勤王,除了背着人饮恨落泪,他什么都做不了。
李炎瞅他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不好再与他斗嘴,便说了两句软话劝他宽心,又趁没有旁人在场,把进京后诸般打算再与他合计一遍。李镜闭目静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末了李炎一手按住他肩膀,凑近轻声道:“镜哥好生调养,早日进京与我汇合。大事若成,殿前拜相少不得镜哥哩。”
李镜摇头道:“王爷不必如此抬举在下。我只想带棋儿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昨晚也更了 别漏看了哦
第56章 你是他的人
老皇帝已至风烛残年,三省六部中多数官员早已将靖王视为下任天子。因而靖王手下虽无一兵一卒,却是实实在在大权在握。
樊锵等人在承天门外跪了半日,第二天一早,便有大理寺出面,当众受理他们的告诉。大理寺少卿刘牧曾为靖王门客,自然不会对这帮人客气,他手持律法,当众斥责樊锵等人罔顾国法、越级上诉。
“此案事关国本民生,按律须由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当堂会审,三司研判后自有定论;尔等若不服判决,再来天子殿前抗辩不迟。”刘牧抬手一挥,眦目喝道,“来人,将诸公带回我司,先问越诉之罪!”
樊锵身披金丝甲,以宝剑撑地,起身咆哮:“谁敢带我?!”
樊家先祖护驾有功,太宗皇帝御赐金甲宝剑,可免死罪,当下无人再敢上前。刘牧拱手扬声道:“樊将军可愿协助我司审办此案?樊将军请——”
当着长安百姓,樊锵总不能耍赖说“不愿”,只得咬牙从命。其余几位则被反剪双臂,狼狈带走。
张本誉与崔裕同样被大理寺收监。两人状告靖王谋害左峻,却提不出像样的人证物证,在京兆府就当堂被问了诬告之罪,每人罚俸半年、脊杖八十。
三司会审那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卿坐于堂上,两案合并同审。靖王身份尊贵,虽为被告,却在左首宽坐,与堂上诸卿相谈甚欢。
樊锵将李镜同他交代的江都一案始末慷慨诉出,却见靖王一面听,一面不住哀叹,甚至掏出绢帕,以胖手捂眼拭泪。樊锵话毕,靖王哽咽道:“这些事,本王今日才知。吾弟早薨,圣人伤心痛楚,个中情由本王不便多问。若非樊将军与诸卿揭露,本王还不知当年竟有如此隐情。为小爱失大节,吾弟糊涂啊!”
樊锵咬牙冷笑,大理寺卿卢荻却道:“殿下节哀。当年毁堤泄洪一事,是梁王殿下下令,尔等诉靖王殿下为幕后主使,可有凭证?煽惑梁王殿下之术士,可带来本司?”
樊锵听这话明显偏向靖王,气得只顾粗喘,答不上来。
崔裕卸任江都县令后,这些年一直在御史台执笔,熟悉诉讼规矩,可他受刑重伤,只得趴在堂下一木板上,勉力回道:“上官容禀。众所周知,梁王殿下与靖王殿下同为真龙血脉,为争圣宠,素来不睦;梁王犯此大错,自然永绝圣眷,失去竞争国本的机会。因而若梁王犯错,靖王殿下便可从中得利……”
话未说完,崔裕顶头上司、御史中丞郑扶风便拍响惊堂木,严厉训斥道:“你身为我御史台部,怎出如此荒唐之言?谁可从中得利,谁便是犯罪之人?若我在长安街市上丢失一锭金,谁人拾得不能从中得利?依你所言,全长安百姓都要带上堂来、以偷窃论处?”
崔裕待要再辩,又被卢荻打断:“本官再问一次,尔等所述当年受靖王指使、煽惑梁王之人,如今身在何处?”
樊锵道:“此人二十年前便已伏法,左阁老亲眼所见……”
“就没有一个活人能为人证?”卢荻轻蔑摇头。
“左阁老生前曾向江都县令李镜详述此事。”
卢荻又问:“李镜何在?带上堂来!”
“李镜突发急病,如今尚在洛阳修养。”
樊锵说完,一直未曾发话的刑部尚书韦俭之起身怒道:“岂有此理,简直儿戏!”然后拂袖而去。
卢荻一拍惊堂木,指着堂下喝道:“尔等提告皇子,却无一丝凭据,竟连一个能问的当事之人都没有!岂非存心煽动民意、扰乱朝纲?!来人,将这班乱臣贼子收进大狱,另案再审!”
距离长安只有一日脚程之时,吴郡王李炎收到京中眼目来报,说樊将军等人以诬告之罪下狱,除樊将军外,众人都受了大刑,生死未卜。李炎十分愤慨,当众为义士们扼腕落泪,私底下则暗自欣慰:诸公此行目的已然达成。
其实李炎何尝不知,诸位江都县令何尝不知,当年之事有关人员皆已离世,此时提告靖王根本毫无胜算。他们要的,自然并非三法司主持正义,而是将江都水患的真相在百姓眼前揭露出来,往天下人心里种下一颗“靖王无道”的种子。
三司堂审讲究真凭实据、证据确凿,百姓却不管这些细节;皇室秘辛谁不爱听,天家骨肉相残的曲折故事,才是黎民百姓喜闻乐道的“真相”。德高望重的樊老将军在宫门前慷慨诉说江都县乡民无辜受灾的惨状,出身寒门的朝廷命官击鼓鸣冤,位同储君的尊贵王爷被请上公堂,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热闹”,足以令长安父老买账,得出与三法司截然不同的结论。更有甚者,各司衙门对樊锵等人越是严厉惩处,百姓越是同情他们、质疑靖王。
三月初十这日,禁军来报,吴郡王李炎带洛阳虎头军挺进长安城,陈兵在靖王府门前叫嚣,要求靖王与他同往天子驾前对质,澄清当年江都水患及他父王含冤而死的真相;同时樊家军与明威将军麾下将士冲击大理寺,欲劫狱解救各自主公。
却仍没有公子李镜的消息。韩棋心中百转千回,只得强行劝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总强过公子在大理寺狱中遭受酷刑。
因李炎打出“诛阉狗”的旗号,内侍省太监们人人自危,陈玉山下令使京中驻防的神策军尽数退守宫城,以防李炎夺宫大开杀戒。趁陈玉山领手下往各处宫门巡视布防,韩棋使冰水拍其面,叫醒昏睡的老皇帝。
“圣人醒醒!吴郡王进京来了!”韩棋扶老皇帝坐起,“靖王已被虎头军围困府中,此时该当如何,圣人须尽快定夺!”
老皇帝懵懵怔怔,耷拉着眼皮“嗯嗯”答应,半天挤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韩棋见他已不能清醒主事,急忙捡要紧的问:“圣人可要下诏传位?玉玺藏在何处?”
老皇帝听见“玉玺”,终于有了反应:“哦,哦,玉玺!朕将玉玺交由左卿带出宫去,玉玺在左卿那里!”
韩棋拍腿道:“嗐,左阁老已不在人世!圣人,玉玺如今不在宫中?”
“左卿,嗯,是,左卿带走了……”老皇帝痴痴点头念叨着,可把韩棋急得直跺脚:“圣人何时交予左阁老?那时仇老妖怪严防死守,左阁老如何能将恁大的玉玺夹带出宫?圣人,圣人!”韩棋拍着老皇帝脸颊想令他保持清醒,可老皇帝那沾满黏稠眼屎的两扇眼皮着实沉重,还没说几句话,便又闭上了。
玉玺被左峻带走,靖王又杀了左峻,那玉玺岂不落入靖王手中?只怕他出此险招谋害重臣,原就是冲着玉玺去的,并非为了灭口!韩棋急得咬牙跺脚,忍不住冲着昏昏沉沉的老皇帝脱口抱怨道:“圣人使得好妙计!叫我代传圣旨,玉玺却不在身边?当真李炎不是亲孙儿,只把这刀头舐血的活儿派给他,后路也不给人留!”
这时,身后募地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陈玉山不知从何时起已神不知鬼不觉回到殿中:“果然,你是他的人。”
第57章 负了你那位‘贵人’
韩棋暗叫不好,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强装淡定,边为老皇帝掖被,边沉着道:“不错,圣人早定下上屋抽梯之计,先纵容靖王把持朝纲、犯下目无君上的大错,时机一到,再暗中令皇孙北上伐逆。如今吴郡王神兵天降,突破靖王府、乃至大明宫,是迟早的事。届时宫中姐妹们下场如何,就看陈公公是否愿意从善如流了。”
陈玉山嘴角抽动两下,冷眼瞧着他道:“韩公公这话,咱家可听不懂了。我内侍省一贯忠心耿耿,姐妹们眼里心里,向来只有圣人一个主子。”
“只有圣人一个主子”,这话的意思是,谁能入主大明宫、成为圣人,他就同谁一边。宫中阉宦素无节操,专擅骑墙望风、见风使舵,的确没有在靖王这一棵树上吊死的必要。于是韩棋赶忙给他个台阶,不愁他不顺势而下。
“先前仇不息受靖王指使,趁圣人眼疾发作,将圣人禁在宫里;所幸陈公公忠肝义胆、英勇救驾,肃清仇老妖怪一党,可谓大功一件。圣人英明,必有重赏。陈公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陈玉山闻言走到近前,在他肋间拧了一把,嗔道:“贼猴儿,不是你使大肉往御座前石阶上抹油,将那老妖怪摔散架了?”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捂嘴笑了。
夜半,老皇帝又发头疼病,韩棋要给他喂药,却被陈玉山拦住。
“在此紧要关头,圣人万万睡不得!”陈玉山冲他使眼色道,“圣旨未传,你我的性命全凭祂老人家一句话!”
韩棋手托药粉包犹疑不定,陈玉山一把抢了下来,折叠两下塞进怀里。老皇帝痛得泪涕横流,发疯似的撕扯床单被褥。韩棋颇不忍心,只得尽力劝慰他:“圣人忍耐些吧,吴郡王就快来了。圣人与他见面、传了旨,才好安心。”
老皇帝呜呜惨叫着,在龙榻上蹬踹打滚儿。陈玉山将韩棋拉到外殿,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问他:“你说负了你那位‘贵人’,便是吴郡王?”
韩棋自是不愿将他家公子牵扯进来,便垂眼点了点头,胡乱认了。
“你为他立此大功,他再见你,少不得再续……”陈玉山说着,忽听远处传来马儿嘶鸣、喊杀之声。外头跑进来个慌慌张张的小阉人,哆嗦着禀报:“陈公公啊,承天门已破,虎头军杀进来了!”
陈玉山面色一凛,兜头扇那小子一巴掌,吩咐道:“慌什么?祸乱朝纲的是仇不息一党,与咱们何干!”又冲韩棋道:“快叫圣人拟旨!”说完提着袍拔腿跑了。
韩棋奔回内殿,见老皇帝正抱着床柱子磨牙,啃木头啃得满口是血。这可如何是好,圣人这副模样,李炎进来看到了,怎么解释得清?他急忙抱住老皇帝粗壮的腰身往床上拖,一面大声叫:“圣人醒醒!来了来了,吴郡王进来了!”
近来老皇帝每次病发都立即服药,许久没这么疼过了,着实遭不住,根本顾不上谁来了。韩棋与他搏斗了半天,终于使蛮力把他按在龙榻上,然后拍着他脸颊叫魂似的喊道:“圣人!‘皇孙’来了!他来了!”
老皇帝听见“皇孙”二字,浑浊的盲眼又涌出许多泪水来,口里嘟囔着重复“来了,来了,他来了!”忽又发奋吼道:“传朕口谕!传位皇孙!”
没有玉玺,且老皇帝眼盲无法书写,只得多叫些人来作证。韩棋冲到殿外振臂呼道:“来人!外头的都进来,圣人传旨了!”
此时已有不少怕死的阉人跑来紫宸殿躲避,巴不得凑到老皇帝身边保命,他这一招呼,不知从何处呼啦啦涌出一大帮人。
韩棋回到殿中收拾笔墨,将一早预备好的玉轴锦缎诏书铺好,深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老皇帝交代的传位圣旨。写好后当众宣读:“朕闻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
这时陈玉山怀里抱着个东西,跑得满头大汗,冲进殿来。
“让开!让开!”他护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用肩膀将乌泱泱堵在殿里的阉人们拱开,挤到韩棋面前来。
韩棋定睛一看,这不是陈玉山屋顶横梁上悬挂的“宝贝”嘛!
到了桌案前,不知被谁的脚绊了一下,陈玉山一个趔趄,怀中方盒脱手掉落。他慌忙扑倒去够,却已来不及。一方盘龙镶金的洁白玉玺,与两个黑黢黢的弹丸,一同滚落出来。
“啊呀!啊呀!”陈玉山竟不管玉玺,先把那两个黑丸子抢在手里,放在手心又吹又掸,一脸心疼。
韩棋看傻了眼儿,玉玺怎会在他手上?而且这货居然将传国玉玺与他阉割下来的卵蛋藏在一处!
老皇帝抱着头又嚎叫起来,韩棋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拾起玉玺,小心翼翼蘸进印台,稳稳盖在诏书之上。陈玉山带头跪拜,众阉人山呼万岁。韩棋呆呆跟着跪下,心道这事儿不对,陈玉山何时投靠了李炎?他究竟为谁办事?
陈玉山起身吩咐手下人归拢殿中狼藉,又传来热水为老皇帝擦洗更衣,最后才从怀中摸出药粉包,斟酌着化了一勺喂老皇帝服下。
时间算得刚刚好,李炎头戴红缨、身着骑装冲进殿来时,老皇帝刚刚安稳躺下,却还没睡熟。李炎扑倒在龙榻前,放声哭道:“阿翁,阿翁,炎儿来迟了!阿翁受苦了!”昏昏沉沉中,老皇帝竟还“嗯”地应了一声。
陈玉山一把夺过韩棋手中玉轴,高擎在空中拖长声叫道:“圣人有旨,吴郡王接旨!”李炎躬身跪好,陈玉山展开诏书念道:“……昊天有命,承天有序。诏曰,传位皇孙,钦此。”
李炎跪领了,噙泪谢恩冲龙榻再跪再拜,起身后便挺直腰杆走了出去。
排山倒海般的“万岁”呼声中,韩棋恍然大悟,原来一切是计,或许从一开始他便全想错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加更的
第58章 望之不禁体酥心软
登基大典定在三月十五,这几日李炎忙于祭天祭祖,听礼部安排劝进、朝拜、改元等繁琐典礼仪式,京中各部衙门皆由独孤啸与樊锵率军一力安抚。
陈玉山因照料老皇帝、传旨有功,仍居内侍省总领大太监一职;韩棋则被钦点入太极宫,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专为新皇拟旨批奏。
典礼前一晚,李炎宿在太极宫。路过两仪殿时,他一眼望见趴在案前挑灯抄写的单薄身影,便抬手制止刚要出声行礼的守宫阉人。
韩棋全神贯注奋笔疾书,丝毫未察觉李炎已轻身绕到他身后。
“冤家,等久了吧?”李炎屈身从背后抱住他。
韩棋受惊僵直了身体,一时呆住不知作何反应。李炎将头搭在他肩上蹭他脖颈:“你是本王留给自己的奖赏,这一路遇到艰险坎坷,本王便想,大事若成,就可以见着你了。”
韩棋只觉汗毛倒竖,搁下笔拧着身子推他:“圣人说笑了,圣人……松开!”
李炎还不习惯这新称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松开他笑道:“大礼未成,不必这样叫我,听着生分。”
韩棋惊魂稍定,侧身往旁边儿挪了挪,问道:“圣人为何把我家公子留在洛阳?东都可还有什么安排?”
他本就生得白净,进宫后几月未曾见过太阳,又因净身褪尽了胡须,下颌线条不再凌厉,脸蛋儿如脂玉一般,愈发显得娇俏可爱。李炎望之不禁体酥心软,忍不住伸手在他下巴颏儿上摸了一把,摇头叹道:“小没良心的,人家提着脑袋赶来见你,你就只问他!镜哥这一路殚精竭虑,身子拖垮了,我便将他安排在紫微行宫调养,不叫他随我经历这些艰险。待他养好了,自会赶来与咱们相聚。”
韩棋却不买账,听了这话凝眉怨道:“我家公子身强体健,怎会突然病倒?我不信!他知道我在这儿,怎会不来?”
李炎酸道:“还不是相思成疾,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着。你不信便不信吧,我何苦骗你?”
“你骗得还少吗?!”韩棋突然恼了,攥拳嚷道,“陈玉山原就是你的人,樊锵也是你的人吧?就连我,也是你算计好了、诓进宫来?”
“真不是。我怎么舍得?事发紧急,老师确实未曾与我提及此事……”李炎赔着笑要拉他手,被他甩开。
这几日韩棋终于想明白,李炎的上位之路,未免太过顺利了。樊老将军何等精明强干,怎会仅凭一封隐晦朱批,就毅然决定起事?还有那些位江都县历任长官,只怕也是李炎早就笼络好的。
再者,当年靖王唆使术士煽惑梁王一事,最先就是从李炎口里说出的。这些年,左峻也好、江都众吏也罢,所有人查江都一案时,都没能发现与靖王有关的蛛丝马迹,可李炎却一口咬定是靖王谋害梁王。究竟是年代久远、查不到线索,还是根本子虚乌有,谁能说得清?如今看来,恐怕是李炎利用二十年前无法查证的旧事、利用圣人对靖王的猜忌,令众人都陷入疑邻窃斧的误会中,他好以此为由起事上位!
韩棋甚至想到,原本他带进宫的药只是止疼,并不影响人神智,可自打陈玉山派人补了新的来,老皇帝服用后便常常陷入昏睡;若不是为遮掩旧事或抢夺玉玺,靖王便没有理由除掉左峻,相反,有动机这么做的,是李炎!在李炎眼中,当今世上只有老皇帝与左峻两人知晓他与李镜的身世底细,老皇帝昏沉不醒,左峻也不在人世,便没有人能揭露他的假皇孙身份,这皇位他才坐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