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镜如梦初醒,暗骂自己考虑不周:“也好。你先往淮南府绕一趟,看他是不是先回我家里去了……”想想仍觉不周全,又吩咐道:“常青,你两人同去。一遇着他,于哨儿先快马回来报信。万一他冻着了、病了,得留个人照看着。”
常青道:“可明府身边无人侍应……”
“我这里不要紧。”李镜一刻也等不得了,催促道,“你二人尽快收拾上路吧。”
二人得令立即回去打点行装,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往北去了。
怕县中衙役们办事不精细,徐师爷临时把服侍自家夫人的婆子叫来县里,照顾李镜起居。这老婢不到五十岁,手勤话少,做事干净麻利,人都叫她云姥姥。
腊月二十六这天,按习俗要洗晒炕被,云姥姥便将李镜床上铺盖抖开,预备换下来浆洗。却见被里裹着个小孩儿用的软枕,拎起来一股子汗邪馊味。
那是李棋留下的枕头,李镜夜夜抱在怀里睡,想得狠了便夹着它出出火。旁人闻着都发酸发臭了,他却觉得满是李棋的味道。这东西别人动不得,常青从来不碰。云姥姥自然一无所知,几下就将枕套拆开,还把里头潮成一坨坨的棉胎掏出来扔了。
夜里李镜上床找那软枕,发现它竟被洗过,新棉胎塞得鼓鼓囊囊,烤得暖烘烘的。他埋头嗅了嗅,清凉微苦的无患子味冲鼻而来,棋儿身上酸甜暧昧的气味荡然无存。李镜气得直蹬腿儿,酸水堵住了鼻子。那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天亮时才终于阖上眼。
梦里他回到目送李棋出城那座山头。晨曦中,李棋乘坐的小车从他脚下山坳里经过时,他突然反悔,不愿李棋走了。
“棋儿!棋儿!”他两手拢着嘴,冲山下放声叫道,“棋儿别走!回头吧!”可李棋却听不到,小车仍渐行渐远;李镜提袍顺着山脊一路奔跑着,边追边喊,直喊得喉头嘶哑、满口血腥味,却眼睁睁看着那车载着李棋,消失在初生的一轮旭日当中。
李镜惊醒时一身大汗,满脸泪痕。云姥姥手抚他胸口,搀他坐起来,嘴里念叨着“镜哥儿回来”替他叫魂。李镜行端影正,从不惧鬼神邪祟,很少发梦魇。此时想起梦中怎么也叫不回头的李棋,他却莫名升起不祥的预感,胸口突突乱跳不已。
此后他便总做这同一个怪梦,夜夜暴汗惊醒。云姥姥为他求来符贴、符水,早早请上尉迟秦琼二公为他守夜,却于事无补。
临近除夕,心中期盼与渴望到达顶点,李镜日夜坐卧不安、饮食无味,真可谓度日如年。
腊月三十傍晚,后堂八仙大桌摆了满满的丰盛菜肴,却只李镜一人在上首就座。等到天黑,李棋仍没回来。李镜两手攥在一起抠自个儿手心,希望破灭之后,各种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恐怖念头排山倒海而来。
别是伤了、病了?叫人劫了?拐去卖了?棋儿手无寸铁、文质彬彬,一旦遇上凶蛮歹人,只怕连跑都跑不了几步。当初怎么就没叫个人陪着他去?
回想入秋时临行那几日,李镜也曾动过念头,想让于哨儿一路随李棋上京。可一来州府配了送考的专车,李棋出身微寒,带个随从怕招人口舌;二来李镜总觉得于哨儿对棋儿心思不纯,两人一路朝夕相对,万一生出些别样的情愫……倒不是他不相信李棋,只怪于哨儿为人轻浮不讲究,李镜想来想去始终不放心;又嫌常青性子绵软,遇事派不上用场,只得作罢。
如今想来,李镜不禁懊恼自责,因着这点儿毫无根据的阴暗揣测,害得棋儿孤独上路,冒这么大风险;棋儿若真出事,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不知不觉就已守到深夜,满桌的饭菜李镜一筷子也没动。云姥姥劝不了他,便说要去请徐师爷前来作陪。大半夜的,哪能打搅别人家,李镜这才草草扒了几口白饭,吩咐叫灶上、堂下众仆都来入席,自己失魂落魄地回房去了。
进屋点起灯烛,只影儿面对冰冷的枕席,李镜只觉万念俱灰,颓然瘫倒在榻上。这时屋外响起喧闹人声,李镜瞬间惊跳而起,炮仗似的冲出门去。
回来的不是李棋,只有于哨儿与常青。两人夹带一身寒气,见了李镜先行跪拜之礼。李镜急忙拉起来问道:“怎么就你二人,棋儿呢?”
于哨儿扭头看看常青,垂眼拱手道:“明府恕罪,李棋他……怕是难找了。我俩担心明府挂念,先赶回来报信儿。”
原来,于哨儿和常青在淮南李氏府上扑了个空,接着便走官道北上扬州。才到第一站官驿,碰巧遇到一位南下走亲的青州举子。
于哨儿向那人打听,可曾在京里见过李棋这号人物。那人却说,省试当日,扬州解元缺考未到,几位同乡学子都称与他一同进京,怕他贪睡误了时辰,央求考官派人去客栈寻他。可直到傍晚考试结束,也没找到人;第二日主考直接撤了他的考位,从此再没人见过他了。李棋是本届年龄最小的举子,又是江都县首个“不问籍第”的考生,各地学子们都好奇他是何样人等,他却无故旷考失踪,引得坊间议论纷纷。
两人闻讯便觉大事不妙,这意思李棋明明顺利到达长安,却不知为何没参加考试,人也不见了。
常青心思缜密,怕消息有误,特意跑了一趟扬州学政衙门,找到那位解送李棋上京的车夫大哥。车夫笃定道,他将李棋送到长乐坊客栈,眼看着李棋拿了房,还帮李棋把行李包袱送上楼,这才离开。送考车一向只管去程,不管回程,车夫歇了一夜,第二天便打道回扬州府了,故而李棋在京中后来的遭遇,他一概不知。
作者有话说:
早八日更
“他没考,他没考,他没考……”李镜背着手,在县衙后院来回疾走。
出发前一夜,李棋曾抱着他哽咽说“舍不得公子,不想去了”,该不会是怕考中了被迫与他劳燕分飞,临阵打退堂鼓?可不考便不考,回来就是,省试至今已有两月,怎么也该到家了。
莫非有人嫉妒李棋才名,设计害他、令他错过考试?倒也不至于。科举乃社稷大事,李棋又是众学子瞩目的焦点,天子门前、众目睽睽之下,谁敢犯此天条?李镜思索着,一张阴阴假笑的肥白面孔浮上心头,他顿觉毛骨悚然。
当初姑母含冤自尽,靖王使出那般绝情手段逼李镜扶柩离京,就是不想让他留在长安城,生怕他捅出二十年前江都旧事。如今他身边人李棋赶考进京,还带着“密信”上门拜见左峻,在靖王看来,岂不十分可疑?靖王怕李棋高中得势后向天下人揭穿自己老底,于是赶在省试前将李棋封口……李镜想到此处,不由得浑身发毛,胸口憋闷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们,再去寻他。”李镜提一口气,勉力吩咐道,“一路往长安去……”
常青见他激动手抖、几乎站不稳,赶忙上前扶住他劝道:“明府放宽心,八成是遇上风雪,在哪一程耽搁下了。小的们多叫几个兄弟,水路旱路往北找去。”
于哨儿手按着刀柄,正色道:“明府,事不宜迟,小的即刻乘快马上路,到京里报官寻人吧!”
李镜手按胸口点点头,想想又拦住于哨儿,回书房匆匆修书一封。信中他询问左阁老可曾见过李棋,求左阁老拨冗查问李棋的下落,并吩咐于哨儿务必亲手交给左峻。
转眼上元佳节将至,于哨儿与常青去了十来天,音信全无。李镜茶饭不思、昼夜不宁,不知设想出多少种可能性,时而说服自己宽心静候,时而又把自个儿吓出一身冷汗,以至于神智都有些涣散,有时旁人叫他,他竟置若罔闻。
正月十四那天夜里,上灯后李镜独自在书房凝神苦思,忽听外头哐哐有人砸门。他急忙提袍去应,开门见两个批甲军汉,正搀扶一位鹤发苍髯的矍铄老人下车。
“敢问阁下是……”李镜向长者行礼,话未说完,却听那老将军宏声道:“你是江都县令李镜?”
李镜只道是上官巡查路过,赶忙俯身要拜,却被老人拦住。
“老夫乃十五年前江都县令樊锵。”
樊锵?李镜记得,左阁老说起过,樊锵如今官至豫州刺史,是位手握兵权的重臣。
“樊将军在上,请受下官一拜。”李镜深深作了个揖,将老将军请进内堂,“不知老将军深夜莅临,有何指教?”
樊锵偏头使了个眼色,随行一队军汉便在门外散开立正,几步一人将书房团团围住。
“李镜,圣人既已下旨抚恤江都县民,你不妨将所查二十年前水患一案的详情,向老夫说来。”
李镜暗自揣道,当年樊锵在任时也曾一力帮助王寂上诉,至今仍年年上书参左阁老“渎职之罪”,他自然有资格知道真相。于是便将许家父子之死与水患的前因后果讲述一遍,并替左阁老澄清罪责。谨慎起见,唯独将靖王派人唆使梁王毁堤一节隐去。
不料樊锵听罢不甚满意,竟拍桌骂道:“黄口小儿,休得蒙骗老夫!江都一案明明另有隐情!”
李镜被吼得一愣,诧异道:“樊将军何出此言?下官入宫面圣时,便是这般禀明圣人……”
樊锵瞪着他“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份澄黄折子,抛在桌上严厉道:“你如何禀明圣人,全凭你一人所言,只怕圣人信错了人!”
李镜抚袖拾起奏本,翻开一看,不知为何心里便咯噔一下。
这是樊锵请圣人为他新得的孙儿赐名的奏表。圣人醉心黄老之术,爱好测字起名,朝中众臣纷纷投其所好,家中添丁便上书求天子赐名,圣人热衷此事,何乐而不为,往往有求必应,从不令臣下失望。汝南樊氏世代镇守中州,圣人自然格外重视,御笔朱批道:“名曰许焕?不好,水火无情,不如许昌。父母八字如何,须再斟酌,时不我待,速复。”
“许焕”、“许昌”,“水火无情”,这些字眼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斟酌起名,可任何一任江都县令都能一眼看出,这分明说的是二十年前旧事!圣人的意思很明确,江都一案“须再斟酌”,而且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查实复命。
与这份批示一同到来的,还有左峻暴病身亡的消息。此前樊锵听闻江都新任县令李镜上京为民请命,竟得圣人召见、拨乱反正,原本十分欣慰;看到这份朱批他不禁震惊愤怒,原来圣人对李镜所查案情并不认同,却不知何故不能言明,竟在赐名的朱批里语带双关、加以暗示。左峻原本是唯一还在世的当事之人,在这当口儿离奇暴毙,樊锵一想便知其中必有蹊跷,因而更加不敢怠慢,当即便带人乘军马南下,昼夜不歇赶来江都质问李镜。
“当年之事真相究竟如何?你说左峻是代人受过、并非有意抛弃乡民,除他一家之言外,有何凭据?”樊锵声如洪钟,神色颇具威严。
李镜却顾不上回应,兀自双眼盯着奏本,脸上血色渐渐消褪。突然,他两手一松,奏本直直落地。樊锵起身指着他要骂,却见他跑到桌案前,在一沓沓案卷纸张中呼啦乱翻,嘴里嘟囔着:“不是,不是,不一样,不一样……”
李镜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毛边稿纸,旋即仓皇扑倒在地,拿起奏本两相对照。那是李棋抄写的一篇经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水”字与“不”字,与奏本朱批中的形神皆具,一模一样。
李镜跪在地上来回看那两份字迹,直看得汗毛倒竖,抖如筛糠。
“这是,这是门下省抄来的?”他颤声探问。
樊锵横眉竖目,没好气道:“你胡说什么?南衙批示怎敢用朱笔?自然是圣人口谕、内侍省阉人代书!”
“阉人”二字,好似晴天霹雳,击碎李镜最后一丝幻想与指望。两份文书从手中滑落,他双手撑地,泪水如串珠滚落,一颗颗打在毛边纸上,将早已干透的墨迹一朵朵晕开。
“堂堂七尺男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淮南伯李赟怎会养出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樊锵只当他是为左峻的死悲泣,粗声训斥道,“人说你攀附靖王不成,又转投吴郡王门下,怎么,原来姓左的才是你背后靠山?”
李镜听见“靖王”二字,仇恨迅即染红了双眼,咬牙切齿道:“靖王!是靖王哄骗梁王炸毁堤坝、以江都县泄洪!是他害死左阁老!是他害我棋儿……”
樊锵闻言倒抽一口冷气,转眼思索片刻后,揪过李镜衣领:“小子,你可想好了!若有半句虚言,休怪老夫这口宝剑不通人性!”
李镜只恨自己没能尽早揭穿靖王真面目,竟还大意将棋儿送入龙潭虎穴。激愤之下,他便将与吴郡王对质后得出的真相和盘托出。
樊锵嗐声叹道:“这些年靖王迟迟不能入主东宫,足见圣人早已知情、对他心存芥蒂。如今左峻死得蹊跷,圣人却不能公开查察此事,竟费此周章暗中提示老夫,只怕是靖王等不及了,宫中已生变故!”
李镜却想,这份朱批究竟是圣人授意,还是李棋私心向外报信,眼下并不能确定。可李棋受此酷刑、被困宫中,必须尽快救他出来,立即、马上,一刻也不能等!
樊锵一拍大腿,大义凛然道:“食君之禄,岂能不为君赴死?我汝南樊氏世代忠烈,见不得那无父无君、大逆不道的小人!李镜,你若是条血性汉子,便随我回豫州,咱们整肃人马,上京救驾去也!”
“樊将军高义,下官愿为您马前卒!”李镜抱拳附和道,“不过如今京中情势如何尚不明晰,贸然起兵,恐落下把柄,遭歹人算计,须得谨慎从事。圣人批示要您‘速复’,不如您先回复,好令他老人家安心。”
樊锵捻须点头:“圣人问我孙儿‘父母的八字’,如何能不令三省那班文蠹走狗察觉,却使圣人看出老夫已知实情?”
李镜道:“圣人以江都旧事示下,显然就是想让您来找下官。不如这样,您回禀时报上吴郡王与下官的生辰八字,刚好我二人年纪与令郎令媳相仿,不引人注目。圣人自然记得吴郡王生辰,吏部名册里也有下官的生平记录,圣人一看,便知您已与下官顺利汇合。”他心里想的是,无论这批示圣人是否知情,棋儿总记得他的生日,一看这回复,便知他已收到消息。
樊锵抬眼打量李镜,态度缓和了许多,正看着他写下吴郡王与他二人的生辰,忽听守门军汉惊呼:“是谁?!”
樊锵与李镜对视一眼,拉开门冲了出去。手下禀报:“将军,方才檐上似有人影闪过!”樊锵抬手道:“莫追,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又转向李镜:“看来你已被人盯上。老夫此行人手有限,不宜久留。你可有稳妥去处?”
李镜一心解救李棋,眼下除了那人,哪有别的帮手?于是沉声道:“烦请樊将军将下官送至吴郡王府。”
樊锵虎眼一斜,想了想,点头回了句“也好”,便吩咐手下备马套车,连夜出发。
一日后的深夜,一行人敲开吴郡王府大门。李镜向吴郡王李炎引介樊锵,三人各自叙了礼,李炎恭敬将二人引入内堂,亲手反锁了房门。
樊锵为人磊落,一路听李镜讲述李炎其人,认为无谓在他面前遮掩,便将那份朱批的奏本拿出,与李炎参详。李炎听二人说靖王已按捺不住对左阁老下手,甚至可能已将圣人禁闭宫中,义愤之余,却始终有所保留,不肯松口。
“樊将军忠勇之心实令小王感动,可江都一案已有定论,镜哥与小王也曾多番求索,始终查不到真凭实据,无法指认靖王。况且靖王长居京中,满朝文武多半与他交好,咱们若贸然行动,只怕寡不敌众,难成大事。”
樊锵听他这么说,也觉时机不利,只得垂头嗟叹,预备休整一日后尽快返回豫州,再做打算。
李镜却一改平素冷静审慎的态度,急眼道:“王爷何必说这见外的话?您麾下三千府兵,都是养来充作仪仗的不成?”
李炎尴尬笑笑,心道上回我去江都时你可不是这般说辞,怎的突然改弦易辙?真活见鬼了。
将樊锵及其手下安顿好后,李炎回房路过庭院,见李镜一脸愁容、两手攥着袍服,在廊下来回踱步。他走上前去,试探着问:“李棋人呢?怎没跟着镜哥来?”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李镜气急败坏,一手抓住李炎肩膀,失态道:“都怪我,是我害了他!我要他进京省试,他不愿去,我硬把他送走……如今他,他遭了大刑,被靖王送进宫里去了!”
“欸?”李炎怔了一下,“送进宫里?如何送进……”旋即明白过来,心口便是一抽。
樊锵才卸了兵刃,由属下伺候着上榻躺好,却被拍门叫了起来。
李炎带着李镜闯进屋里,亲自回身反锁了门,又从怀中掏出一柄半截的木梳,握进樊锵手心:“樊老将军,这是我阿娘的遗物,另一半在洛阳、我舅舅独孤啸手里。见此物如见小王,烦请您执此信物,带话给他,就说‘时机已到,等我北上’!”
樊锵懵然愣住,转头看向李镜。李镜深深点头,李炎也满脸郑重。三人便又点起灯烛,凑头合计到鸡鸣时分。
第53章 燃起希望的小火苗
靖王想在除夕当晚入宫觐拜,老皇帝并未准许,对外只说因左卿意外离世,圣人哀思正浓。其实是怕靖王逼宫、在元正之日强行上位。可新年伊始,天家父子近在咫尺却不团聚,实在说不过去。内侍省大太监陈玉山再三劝谏,恳请老皇帝邀靖王上元入宫赏灯,老皇帝推脱不过,只得应允。
为防靖王恃强逞凶,老皇帝在圣旨中明令靖王“轻减随员,只身入宫”。可这样一来,防备之心昭然若揭,势必引起靖王不满,还不知这不孝子会作何反应。老皇帝因而愈发恐惧焦虑,日夜不宁。
韩棋便生一计,教老皇帝再下一旨,将赏灯家宴变作君臣团聚,邀朝中众臣一同进宫共襄盛举。靖王再忤逆不孝,总不敢当着群臣的面向天子发难。
可靖王久居长安,六部京官都与他多年交好,早被他笼络过去,万一他借此机会发动群臣逼老皇帝退位,岂不坏事?与靖王关系较疏远的地方大员,又无法在短时间内赶来长安赴宴,因此邀请哪些人员,便成了大问题。
“须得叫些看不惯那畜生的人进来,”老皇帝问韩棋,“近来可有人参靖王?或在奏本中言靖王是非?”
韩棋道:“三省皆是靖王耳目,即便有这样的本,也送不上来。”
“总有人与那畜生不对付、不搭界?骑墙望风、尚未被他收买的?”老皇帝说完,自个儿都觉得希望渺茫。他被困深宫,唯一可信的帮手是个涉世不深的半大孩子,即便真有这样的人,他又从何而知呢?
不料韩棋灵机一动,连声说“有”。上回被吴郡王禁在府里作“人质”时,韩棋曾在书房替李炎整理人情往来。那段时间常与李炎吃酒玩乐、互相授受的人,自然不是靖王一派。韩棋每日回复拜帖、誊写礼单,哪些人真心与李炎往来,哪些人只是做做场面,他看得一清二楚;而且,韩棋记心极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韩棋将名单开列下来,一一报给老皇帝听,一边念,一边燃起希望的小火苗。敢在靖王眼皮子底下站队吴郡王的人,要么是科举得中的寒门贵子,要么是没落世家的斯文子弟,无一例外,都是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才俊!
老皇帝听了半天,竟没一个他有印象的名字,不禁焦虑:“都是些没有根基的无名小卒,又有何用?”
韩棋道:“圣人英明。没有根基,便不受靖王要挟;无名小卒,正好为我所用。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有这样的人,才不惮与靖王为敌。”老皇帝瞪着灰蒙蒙的盲眼思索,韩棋继续道:“若开列名单邀约,只怕引起靖王怀疑;不如圣人下旨举办上元诗会,召集京中三十岁以下、文采出众的青年才子入宫赛诗。靖王敢有什么动作,就不怕这些人口诛笔伐?”
上元佳节,大明宫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由礼部遴选入宫参加诗会的,除个别尚书之子、院判贤侄外,大多是在集贤院、国子监等候赋职的待召进士,其中不乏几位近年来金榜题名的状元郎、探花郎。同吴郡王来往那帮人,果然有八成在列。
老皇帝穿着红黑两色的礼服,头戴衮冕端坐于内殿龙座之上。韩棋也换上紫棠色锦袍,头戴两脚幞头,臂弯里搭着根拂尘,挺直腰杆立在老皇帝身旁。外面错落的脚步声渐渐止息,陈玉山阴柔尖利的声音传来:“圣人驾到,跪——”
在一片细细簌簌的跪拜声中,韩棋扶老皇帝起身,躬身托着他一侧手臂,引天子绕过屏风、走向正殿宝座。
这十几步路,一老一小已排练了一整日,因而老皇帝虽双眼全盲,却依然步伐坚定、派头十足。老皇帝稳稳落座,宏声道:“都起来吧。”陈玉山叫了声“起”,底下人齐声谢恩平身。
韩棋大松一口气,护送老皇帝顺利落座,他的任务便完成了大半,余下的就只是当个摆件杵在一旁,服侍圣人饮食的另有其人。他暗暗吐出一口气,这才抬眼向下看去。目光扫到左首靖王座前,韩棋心头咯噔一下,险些惊叫出声。
靖王并非“只身入宫”,身旁还坐着另一个人!那人一身缟素,此刻正杏眼圆瞪,直勾勾瞅着韩棋,直盯得他如芒在背,倏地出了一身冷汗。
千算万算,算漏了安平郡主李升!她是靖王独女、老皇帝的亲孙女,上元家宴,靖王带她入宫面圣合情合理。韩棋咬牙懊恼,暗骂自己疏忽大意。上回进京寄住靖王府时,韩棋只在席间远远与靖王打过一次照面,料想靖王不至于记住他的形貌,可李升对他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韩棋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急忙盘算,若李升当场点破他原是李镜书童,他该如何应对?所幸不久前刚在陈玉山面前撒过类似的谎,他打算仍旧用那番说辞:李镜原本与他厮混在一处,自打去年入靖王府见了郡主,便一心求娶金枝;回到江都后,李镜将他打发出府、贱卖了,他心有不甘,发誓要教李镜对他刮目相看;可上京赶考时不巧突发疾病,错过了省试,怨愤之下他自愿净身入宫,以求出人头地。
世上能拆穿他这番谎话的,除了公子李镜,就是阁老左峻,刚好这两人都不在现场、无法求证,只要他舍下脸皮讲好这出故事、再抹泪扮可怜,加之有老皇帝替他作主,还是有机会蒙混过关的。
他正低头合计,却听老皇帝发话道:“这紫宸殿,多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朕看着这些有出息的娃娃们,心里高兴!冉儿,你代朕邀诸位才子共饮一杯。”说着偏头吩咐韩棋:“来呀,将这壶酒赐予靖王。”
韩棋浑身一紧,心道老祖宗欸,你平白使唤我做甚,还愁李升留意不到我怎的?却不敢耽搁,只得垂头捧上玉壶,小心送下阶去。他躬身走到靖王座前,急忙跪倒将酒壶举过头顶,恭敬奉上。
靖王李冉接过御酒,下位谢恩后,便转过胖大的身体,乐呵呵向众人邀敬。韩棋趁机起身想溜,未及转身,却被李升拽住衣袖。他吓得一哆嗦,眼都不敢抬。手上却募地划过一抹柔滑的暖意,李升将什么东西塞进他手心里。
作者有话说:
李炎:嗐,咱倒也没想那么多,主要是不爱跟老头儿一起玩。你说我图啥呀,图他们年纪大?图他们不洗澡?当然得是青年才俊才好骗上床啊!
李升:烂黄瓜!我杀杀杀!
第54章 想要下车已不能够
好容易捱到诗会散席,回到内殿,韩棋扶老皇帝回龙榻躺下,将李升塞给他的布团展开。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阿翁在上,升儿跪乞,阿娘李媛养育升儿恩深似海,拜请阿翁开恩恢复阿娘封号、同生母入陵,升儿泣血再拜。
见所求之事与自己无关,韩棋便放下心来,将内容一字一句念出,请老皇帝定夺。老皇帝冷笑道:“为继母持丧,只需丁忧一年;李媛若视同她生母入陵,她便可三年不嫁。这女娃聪明得很,不愧是那畜生养出来的!”
韩棋正为郡主与李媛母女情深感动,听了这话不禁膈应。人家怎么就不能是情真意切、感念养母恩情?果然“圣人不仁”,天子眼中只有阴谋权术,早已没半点人伦亲情。于是他委婉驳道:“圣人英明。郡主此举也是一片孝心,却不敢公然请旨,只能背着靖王暗中递信,可见他们父女间已生嫌隙,郡主并不与靖王同道。”
老皇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韩棋以为他在斟酌如何应对,等了半晌,龙榻之上却响起鼾声。想来这几日老皇帝为靖王入宫一事担惊受怕、心神不宁,如今顺利越过这道坎儿,松懈下来,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韩棋便吹灭灯烛,轻身退了出去。
李升等了三日,仍不见老皇帝降旨,心中不免焦急。这日清早她便只身入宫,在紫宸殿外长跪不起,请求面见圣人。
老皇帝不愿见她,她却铁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陈玉山苦口劝了半日无果,被她缠得烦了,便甩袖带人离去,只把她一人晾在那里。
午后服侍老皇帝睡下后,韩棋趁没有旁人,偷溜出来同她说话,守在殿门口的袁五儿识趣地借故走开了。
李升道:“你带我进去!我要告诉阿翁当年的事!我父王谋害梁王,李炎与我有杀父血仇,我不能嫁他!”
“你当圣人不知?”韩棋压低声道,“所谓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圣人不愿令其子获罪,你却大义灭亲,‘出卖’你父王,在圣人眼中,你才是大逆不道!这道理你可懂得?”
李升抹泪跺脚道:“他们父子相隐,与我何干?何曾把我当人?天下人总说我父王‘无所出’。无所出?我这么个大活人,竟不算数吗?!他们骨肉倾轧,只把我夹在当中,谁管我死活!我死也不嫁!你不放我进去,我便一头碰死在这柱子上!”